澄碧
骟匠
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屁股后面的裤袋上拴一面小铜锣,走到村头庄口时,撩腿下车,把铜锣取出来,“铛——铛”敲两下,吆喝一声:“骟猪——骟牛——骟羊喽!”铛——铛——
这就是走村串户的骟匠。
我家养的是一条母狗。既是母狗,就有母狗的天性,成年后就要生狗仔,生了狗仔就要护狗仔。原本温顺的狗,接连咬伤了几个来找父亲治病的人。
父亲很燥火。
燥火的父亲恰好在村头碰见屁股上挂了铜锣的汪骟匠。看到父亲一脸火色,汪骟匠笑呵呵地问:谁把你惹了?
听完父亲的一通倾诉后,汪骟匠哈哈哈笑得更欢,说我以为是个啥事唦,就这点事还能把人给气成那样?一边说着,一边拍拍铜锣,说请我喝两盅,我给你剜了这个气根。
父亲疑惑,问:狗也能骟?
半道出家的汪骟匠胸脯一拍,说只要世上跑的,分得清公母的,那有不能骟的?
你骟过狗?
骟过几回哩。
就这样,父亲把汪骟匠带到了家里来。酒饱饭足,净手之后,叫来几个邻居帮忙,把狗捆倒在院子里,让汪骟匠骟割。
也不知是酒喝得多了,还是汪骟匠胡吹冒聊根本就没骟过狗,第一刀割下去,随着狗的一声惨叫,只见一股血柱自狗的腰部喷涌而起,溅了汪骟匠一身一脸。
狗四蹄蹬踏几下,身子一阵抽搐,软塌塌的不动,死了。
汪骟匠误把一根粗粗的血管,当成输卵管给割断了。
大意失荆州,恶名传千里。汪骟匠自此在村里及周围四村八庄臭了名声,再也没人请他去行艺。
另有个姓殷的骟匠,是乡兽医站的兽医。四十多岁,身形滚瓜溜圆,长相粗笨,国字脸上赘肉相涌,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睛挤压成一条窄窄的缝,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嘴唇下翻着,一说话就龇牙咧嘴。
生就这样一副嘴脸,却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平日里言行少有斯文,见了村姑少妇,脸上更是淫相毕露,说话间就忍不住地口水滴淌,那德行由不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猪悟能。
殷骟匠与别的骟匠有个最大的不同处,他每次下乡,除了屁股上挂个铜锣,还要随身带个小布兜,专门用来盛装牲畜睾丸。别的骟匠骟猪骟牛,大都是把摘除的那些睾丸顺手一丢,让等在边上迫不及待的狗们撕咬着去争去抢,殷骟匠却不这样做,在把牲畜按倒在地之前,先安排一个人把他的布兜拿好,候在他身后,睾丸一割下来,就装进袋子里,丝毫不体谅那些狗们万分失望的眼神。
耍上一天的手艺,在一地金黄的夕阳里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殷骟匠,口哨吹得柳笛一样响亮,他自得的是衣兜里的钱,更是车后座上滴答着血水的一包猪睾丸、牛睾丸、羊睾丸……回家去炒一盘油渍渍的睾丸下酒,酒喝得晕晕乎乎时,再去找个相好的醒酒,那个滋润哦!等不得回到家,殷骟匠常常就陶醉得连人带车一头栽进路边的稻田里,或者冲入一片番麦林里,跌得脸肿鼻青。
有一回,村里唱大戏,殷骟匠下乡回来。那天运气好,在上河川里一连骟了几头牛,有一头还是饲喂多年、后代遍及方圆十村八社的种牛。种牛的睾丸出奇的大,刚割下来时,白煞煞的表皮上布满细细的血管,紧绷绷的,颤着跳着,捧在手里像捧了个营养不良长变形了的西瓜。殷骟匠骟了近二十年的牛,还是第一回见这么大的脬疙瘩。
回到兽医站,殷骟匠先把别的那些睾丸装进冰柜冻起来。县里让兽医站人工繁育改良黄牛品种,给兽医站配发了一台冰柜,是专门用来存放西门达尔、秦川牛等优质种牛的精液的。平常时节,殷骟匠也就一举两得,把吃不完的肉呀菜呀的堆在里面。
殷骟匠拔了一把院边上自种的蒜苗,把种牛的睾丸洗干净,搁在案板上切碎,生火,加油,不到半个钟头,满满一大盘蒜苗炒脬子就端上桌了。蒜苗炒脬子是殷骟匠取的菜名,我们那里人把牛、羊等牲畜的阴囊称作脬疙瘩,睾丸称作脬子籽。
吃完一碟蒜苗炒脬子,灌下半瓶土产白酒后,殷骟匠下身竟然忍不住了。
殷骟匠先跑到戏场里,左一转右一转,勾搭上一个原本就相好的婆娘。两个人来到戏场外某家院边上的麦草垛跟前,扯几把麦草往地上一铺,就抱成一团……
正在兴头上,婆娘的男人带几个人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棍棒加拳脚,只把个殷骟匠打得嘴脸歪斜,牙齿缺了两颗不算,一条腿也折了。
在县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殷骟匠成了跛脚骟匠。
殷骟匠的老婆守在县农牧局哭哭啼啼,说家里还有两个娃哩,要求把男人调回她身边,农牧局长嫌烦,很痛快地答应了她。
殷骟匠不愿再去游龙川,托他小舅子开了拖拉机,搬走了他的铺盖家什。
剃头匠
人一生中,剃头的次数肯定说不清。但,小孩子满月,头一件事,是剃头。老人临终,也要剃头刮脸。
20多年前,我们村里有个姓李的剃头匠,此人五十多岁,一生未婚,性情孤僻。先是和年迈的老娘一起过活,老娘离世后,三间空荡荡的祖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庄里人眼里的他,像个孤魂野鬼。
李剃头匠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父亲在江洛镇的街道边上摆了大半生剃头摊子,阅尽了世间众生的势利相,是发了狠誓不让儿子子承父业的。无奈他这个儿子天性愚钝,读书不成,加上自蹒跚学步起就终日厮守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觉间如痴如醉地迷上了剃头刀,学别的手艺无论如何提不起丝毫精神。父亲无计可施,只好仰天长叹一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栽葱儿卖蒜。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嗄!”遂顺其自然,等不到儿子小学毕业,就带到身边学剃头。憨头呆脑、闷声不响的蔫人,学剃头却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几个月摊子练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在他手里龙飞凤舞,刮、剃、掏、剜,运作自如,连客人的鼻孔,耳眼都敢下刀。
按理说,像这样一个手艺人,在乡下讨个媳妇成个家,过过小日子是不成问题的。李剃头匠为何一生未娶呢?真实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庄里人一度传说他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姨子,但具体谁也没见过他的真身,只能算是一种胡乱猜猜。
李剃头匠除了干农活外,平时要么待在家里关上门睡觉,要么就是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河道里去,躺在杨树底下乘凉。遇着三六九的集日,就早早背上他的剃头家当,步行十里去到江洛镇子上剃头。那时候,理发店虽然已经开了不少,但李剃头匠的露天生意摊子依然显出几分兴隆。那些年老的主顾们坐在塑料布棚下,一边闭着眼睛任凭剃刀在头上划拨,一边嘟囔着说,咱用不惯那个理发的推子,还是听着剃刀的“呲呲”声舒坦嚜。
李剃头匠的摊子很简陋,在街市的空闲处任选巴掌大的一片角落,不用电,不耗油,不掏占地费,就搭配几桶河里提来的水,燃两块煤,把水烧热,仅此而已。一天忙活下来,收入还算可观。
村里有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老实巴交,女的泼妇出名。不知咋弄的,和李剃头匠钻结在了一起。先是村里人发现李剃头匠赶集时,每每身后都随了那个泼妇女人,后来又多了泼妇的男人。泼妇男人背着李剃头匠的家当,两个男人拥着一个女人,在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村里人终于看明白:泼妇两口子是看中了李剃头匠的手艺,跟着学艺哩。有人就背地里骂李剃头匠,说你个二姨子愣得重,人家是看上你剃头挣下的几个钱了,你和她钻扯在一搭,迟早要招祸哩!
果然有一天,李剃头匠在河道里乘凉时,和泼妇在杨树底下撕扯起来了。李剃头匠声音很低沉,说,你心朽着哩,我连买棺材的钱都给你了……
李剃头匠的话还没说完,泼妇双脚一蹿,蹦起三尺高,唾沫星子飞溅着吼道,你以为我的儿子是喝风吸气长大的,白给你当孝子嗄?你爬在我肚子上快活的时候咋不怪怨我心朽的唦!一边咆哮,一边低头撞到李剃头匠的怀里,一只手在他裤裆里一抓,连根攥住他的杆子一揪一扯,疼得李剃头匠杀猪似的惨叫一声,额头上倏然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
近旁锄黄豆的一个老者跑过去,怒视着泼妇,呵斥了一句:赶紧放手,你个愣妇人家,要失人命哩!泼妇骂骂咧咧的松开手,李剃头匠软软地瘫在地上,唉声叹气地呻吟好一阵还起不来。
听话听音,庄里人听了大半天,才明白泼妇原来是私下里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许愿给了李剃头匠做干儿子,要承继李剃头匠的家业,传续李家香火的。看来这泼妇除了会撒泼耍赖,心计手腕也不缺。
钻结上这么一个人物,也活该李剃头匠倒霉折财。
一两年后,不单李剃头匠手头的一点积蓄被泼妇诳骗一空,他那祖传的剃头摊子也让泼妇男人给占据了。
李剃头匠郁郁寡欢,不久就郁闷而死。
泼妇带了儿子要去占李剃头匠的三间祖屋。李家族人实在看不过眼,集体出面干预,泼妇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