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长
回想十多年前我和女友在广州第一次吃肯德基时闹出的洋相还脸红不已。那时,我们从陕南秦岭深处南下广州打工不久,可谓浑身土得掉渣,可这并不影响我和同样来自农村的女友热恋得宛如连体婴儿。为了给我们的爱情来点洋派元素,也为了犒劳我们整天打工而疲惫的身体,经过多次盘算和磋商,我们终于郑重决定也像广州城里人一样风风光光地去吃一顿肯德基。
我们在一楼亦步亦趋地学着别人各自要了一份,然后端着托盘上二楼。说实话,事后回味起来,炸薯条炸鸡腿之类的东西并不是真的好吃,塑料包里装的一小点暗红色的稀泥样的什么果酱吃起来也真莫名其妙(后来才知是番茄酱),而可口可乐饮料有一股怪怪的类似猫尿的味道。
刚在餐桌坐定,我才感到身上的西装(为吃肯德基新买的)很别扭,手脚也多余得没处搁。我们面对眼前托盘放着的食物饮料,却不敢像在建筑工地上吃饭和在家乡啃洋芋啃红苕啃包谷那样放开手脚纵意饕餮。到此时,我们很后悔,事先咋就没想到要讨论商榷一下在肯德基该怎么吃的问题。不过,此前我们从来没吃过这洋玩意儿,还怎么商量讨论?岂不是先学养子而后生孩子?
一开始我们都惊奇眼前这些人吃东西居然都不拿筷子,而是用手抓,心想这和老家乡下那些不讲究的娃子和老糊涂了的老人吃饭用手抓有何本质不同?看来城里人也不过尔尔。我们还进而越发惊诧地发现,这些城里人吃东西不仅用手抓,而且还有人滋味悠长旁若无人地舔手指!女友眼尖,她第一个看见,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吃蘸果酱的炸薯条时不小心把果酱糊在手上,他立即舔手,那舔时可爱的样子极像女友老家喂养的那条小黑狗舔爪子。我想,那是一个孩子,不足为奇。可我一转身,却看见两个打扮得很时尚的似乎是一对恋人的青年男女,他们竟然也在舔!是的,在舔,在比赛一样舔手指上黏糊的果酱,一点也不觉得有啥不好意思。
仔细观察,总体来说,他们一个个吃相都那么优雅,先在薯条或汉堡包上轻轻地蘸一点那个稀泥样的暗红色的果酱,并均匀地涂抹几下,才慢慢送上嘴里,轻轻咬一口,然后慢慢嚼,嚼咽下了,再轻轻拿起带吸管的饮料,也是慢慢地啜饮,尽量不弄出声音,而不是胡吃海喝地牛饮鲸吸,吸完后,再轻轻地用几根指头拿起雪白的餐巾纸擦嘴,擦嘴时也是蜻蜓点水一样擦。这样一想,面对眼前盘子里诱人的食物和饮料,我们突然不敢轻举妄动了,而是装出一副耐心等人或吃饱喝足的样子而迟迟不吃,暗地里却非常焦急地不由自主地再三再四偷偷打量旁边人怎样吃,唯恐吃错程序吃错方法惹人喷饭。因为我们心里格外怕别人看见自己的吃相不佳,因此看破我们是外省乡下的土包子、山佬、捞仔。
苦心人,天不负。通过漫长的偷偷观察和认真比对,当我们惊喜地发现,吃这类食物并无特别的礼数特别的技巧和特别的工具,原来真的就是用原始的手抓着大嚼时,我们顿时暗自庆幸,两颗悬着的心才扑通扑通归了位。当然,如果说一点礼数技巧都没有的话,那也是像阿Q一样对城里人的诬蔑。我和杨柳后来曾就此事多次讨论,最后形成共识,城里人吃肯德基的秘诀就是:动作要轻,速度要慢,幅度要小,咀嚼的声音也要小。我们并把这进一步概括为城里人“吃饭四要”。
于是我们自进门来一直枯萎卷缩的自信心一下子浓荫匝地起来了。我们舒展着手脚,拿起汉堡包,也蘸果酱,开始像广州人一样大快朵颐。但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我们在嚼完了大半个汉堡包后,还是不放心地互用目光提醒,需收敛一下,然后按着身边广州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用吸管吸那怪模怪样的可口可乐,再轻轻地用薯条醮那莫名其妙的稀泥样的暗红色果酱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慢慢吞咽,而且不时警告自己:嘴里不要弄出任何事关泄露身份的不雅响声。
但我们的举动肯定还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严重纰漏,否则身边的广州人不会齐刷刷地打量我们的。最后,我们在一片打量的目光中仓皇下楼,落街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