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

2013-04-29 00:44张晴雯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镇里茶油小弟

张晴雯

葬礼和婚礼一样,在那里你闻得到属于自己的花香。

父亲是正月廿二走的。那天晚上,正好两个学生在我家做客。是放了寒假的女大学生,有着我所没有的青春活力,以及我所不知道的外面世界的精彩。我们聊得正好,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二姐电话给她。母亲的声音有些焦急慌乱,说忘了二姐的号码。我便也有些慌乱,但还是尽量冷静地跟客人聊着天。不一会儿,二姐来电,说父亲走了。

送了客人,略作收拾,我便出门等车。却在家门口接到一束鲜花,上面别着一张卡:“张老师节哀”。真是善解人意的孩子!我便抱了鲜花,坐在公路边上等车。哥哥姐姐来了,我抱着花上了车,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也不跟他们说一句话——好像死去的,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一个人的父亲。后来回想,总觉得那天晚上的我有些矫情,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束鲜花。

父亲的葬礼,跟任何农村葬礼没什么两样,有点儿忙,有点儿乱。因是小女儿,什么都不懂,我不必帮忙张罗什么,便一声不吭地守在父亲的床前。几年前我的公公婆婆就已相继过世,他们都走得安详宁静,面容竟比生前还要好看。然而父亲不同。他脸色发青,眉头紧皱,眼睛和嘴巴微张……是我所陌生的无限悲苦模样。我们试了种种方法,还是无法让他合眼。是死不瞑目么?他才六十九岁,刚从学校退休不久,孩子都已离膝成长,正是可以开始享福的时候。

下葬之后,我们为父亲做了功德,也就是做佛事为他超度亡灵。要烧纸钱,要几跪几拜,要“过桥”、“转西方”,要几天几夜敲锣打鼓请戏班子……在这样繁复的礼俗当中,兄弟姐妹便不再呆着脸,话也多了起来,当然围来绕去谈的是父亲——是同一个父亲,却仿佛也是记忆中各自的父亲。

因为大姐从小是在城里的姨妈家长大的,所以二姐俨然是家里的老大。她长得粗壮,上山下地干农活,抵得过一个男子,是家里的重要劳动力。因此父亲宠她。家里有座轧油坊,供全村人轧茶油用。轧完茶油不付钱,就烹一大锅茶油饭,给前来帮忙的左邻左舍打牙祭。在稀饭总是照着人影的年代,茶油饭是怎样一种大餐!所以每次父亲都偷偷地把二姐叫到轧油坊,打一大碗香喷喷的茶油饭给她……说着说着,二姐哭了起来。

父亲对二姐的宠是二姐自己说的,但对二哥的宠却大家都知道。二哥是全家最聪明的孩子,并且很小就显现出来,在小学生全国数学竞赛中获了奖。于是父亲允许二哥不做农活,给他零花钱买小人书,每个晚上提着土油灯,领着二哥到无人居住的祖厝闭门苦读。二哥也真争气,以镇里前所未有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的一中,也是村里小学第一个考上一中的人。可惜他一进城就变了,逃课、打架、酗酒、彻夜不归……耗到高中,终于念不下去,父亲的梦破灭了。

然而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二哥说,他在城里读书时,父亲会把他带到校门口的扁肉店,点上一碗,在热气腾腾中坐在一边满脸慈爱地看着二哥吃……这不是电视里小说里才有的别人的父亲么?我们都感到意外,但因为二哥是在父亲的丧礼上说的,我们又不得不信。

三姐是家里最有骨气的人。初中毕业后,她因为家境困难辍了学,却人穷志不短,开小店、上夜校,考到镇政府,还辞了职跑到深圳去打工。然而她命苦,姐夫脾气暴躁,爱喝酒,会打人。夫妻闹别扭时从深圳跑回娘家,却被父亲赶回去了,说受苦受难也要远在外面,别回来丢人现眼。我们都为这样的不近人情而恨父亲。但是千真万确!有一天我起早做饭,听到睡在隔壁间的父亲说梦话,大声叫唤着三姐的名字……说着,大家都哭了起来,三姐说她最不孝,嫁得那么远,一次也没尽过孝。

其实“尽孝”这个东西,再怎么样都是有限的。父亲走的时候,只有大哥和母亲在身边。而在此前,检出患淋巴癌晚期的大半年里,父亲身边至少是陪有两个孩子的。这在农村有种说法,临走前人会成神知天命,他们要谁送终全都注定。我们相信了这种说法,认为是父亲选择了大哥,因为他是长子,成熟稳重,一向很有家族责任感——大哥也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更为笃定一些,显得了无遗憾。

但我是难过的,因为心存遗憾,我无法原谅自己。一周前的周末,我回去陪父亲,一同在家的还有二姐、二哥以及大伯和母亲。那时的父亲已经极度焦躁,口不择言地大骂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二姐……最孝顺的是二姐啊,我们做不到的她全做到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我在心里赌着气,故意不去楼上看他,只在楼下听着他的声音。一会儿听到他问大伯,“阿妹子爱吃煎面线,春哪(母亲的名字)去煮了没?”一会儿又听到他在问:“阿妹子有没有去吃?”过一会儿,又听到他说,“阿妹子走了没?”

由于我的执拗任性,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跟父亲告别。却挨到了天快黑才一个人骑车离开。因为两天里不眠不休,又来回骑了几个小时的车,回来就病倒了。整整一周,我精神接近崩溃,也几乎吃不下。接下来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周一他走了,母亲甚至因为怕刺激到我而不敢告诉我——我一直怀疑,那次生病,是不是潜意识里我在逃避责任?到底是我不要父亲,还是父亲不要我?

然而难过归难过,我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走,而让他所有的好扑面而来。真的没有。我数得出来来跟他亲近的次数。一次是9岁那年养兔子被蛇咬伤,半夜三更脚肿得用剪刀剪破了裤子,他用背巾把我背在背上,和母亲一起在凌晨送我进城就医,我至今记得他后背热热的体温;一次是我读四年级的那一天,他好像是跟母亲吵架完刚刚和好吧,心情特别好,为我洗头,那笨手笨脚里别有一种新鲜与陌生的刺激;一次是儿子七个月大时我宫外孕大出血,手术后他到医院看我,丈夫喂我吃饭,他坐在一边,伸手替我掖被、拿纸张为我擦嘴,眼睛里足以融化一切的东西却让我很不自在。

再有就是那次了,我们办完公公的丧事,刚好元旦放假,便回家住了两个晚上。也许是公公的新丧让我们都更懂珍惜了吧,第三天要走时,父亲早早到镇里赶集去了,我们也遗憾着,便在一路上留意,想要碰上,想跟他道别一声,却还是没能遇上。到了城关,父亲电话来了。这才知道,他是要到镇里买冬笋给我们,没买到,便想赶回来留我们多住一晚,为了节省时间,还抄了山道一路跑一路跑……那个中风后微跛的六十七岁老人,在山路上奔跑的身影,是今生今世里他留给我最绵柔的深情。

但我相信,父亲对我的亲近一定不止这些,它们是被我的记忆有意无意地屏蔽了。因为还有种种不好影响着我对他的感知。比如,他跟母亲两天吵架三天打架,从楼下打到楼上又从楼上打到楼下;比如他从来不做家务事,可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却让母亲一个人上山干活,直到中午一二点还没有饭吃;比如我念大学的钱,都是母亲眉眼黯淡地四处借来的,那时除了我只有小弟弟在上小学,他的工资已经支付得起;再比如,大三那年我烫伤住院进行植皮手术,母亲进城照护我,姐姐要他打个电话过问,他却大骂“管她去死”……我为什么要记住这个呢?

影响我对他亲近的,一定也还有吧?在村里人的言语碎片中,父亲也是不好的。他孤僻,乖张,不合群,说话做事不可理喻。流传最远的是他的顽劣。在很小的时候,他在晚上吵着要吃稀饭,爷爷说你怎么三更半夜讨吃野猪肠?父亲哭着说我要吃野猪肠啊我要吃野猪肠;爷爷说野猪肠变酸长霉了,他就哭着说我要吃变酸长霉啊我要吃变酸长霉。种下的芋头刚冒芽尖,父亲便吵着要挖,爷爷不肯。他说你不给我吃芋头我就死给你看,就一转身跳进村口的深潭。爷爷那个急呀,哭着喊着拿根长长的竹竿在水里死命搅捞,却不知水性极好的父亲,早已潜到潭的那一边,躲在一棵树后偷笑……

算起来,唯一说父亲好的,只有大姑了,那个比父亲大十几岁的同母异父姐姐。她到老还是叫父亲“小弟”,尾音温柔绵长,像是慈爱的乡下母亲呼唤自己的小儿子。“小弟实在是艰苦啊,”大姑总是说,“才三岁就给了别人,养阿爸是个单身汉,哪懂得疼人啊。过年了,养阿爸说,你带他找他阿母去。我背着他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找到了阿母的新家。阿母看一眼新阿爸的脸,对我说,是他亲生阿爸卖掉了的,你把他再背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我一口水没得饮,背着他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小弟实在是乖巧晓事啊,到了半路,说大姐我要饮水……小弟哪里是想饮水!小弟是饿啊……大过年的啊……”

大姑的这段话,我们都听她说过,并且习惯了她一说起来就抹眼泪。但是这一回她没空说,只是忙着“小弟啊”“我的小弟啊”,一句长一句短地哭。她是父亲葬礼上唯一一个用农村腔哭丧的人。我的母亲没有哭。她也几乎没说话。但她裹在大衣里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她很近很近地挨着大姑,那个一生中唯一疼爱过她男人的大姐。

母亲是一辈子都在数落父亲不是的人。我只见过她给他一次恩爱。那是一个傍晚,秋收回来,颠颠簸簸载满稻谷的拖拉机,在转弯时一颠颠进路边的排水沟,也把父亲从车上颠了下来。父亲晕过去了,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掐他人中,喊他名字,一声比一声急,那情形就像,他是她的孩子。

但母亲对父亲的恩爱,是不是还应该另有一次?为了给孩子们凑学费,父亲去邻村挑松柏油,一百斤一担,挑几十里路到镇里,便可以领回几毛钱。为了省力,也为了赚更多钱,父亲便跟别人一样,先把松柏油挑到村口大路上,挑齐几担后再用人力板车推到镇里去。有一回,不知是因为饥饿、因为体力不支还是因为用力过猛,父亲连人带车推到路边山下去了——我之所以说“是不是还应该”,因为我不能确定。我不知道父亲伤得多重,是别人把他带回家呢,还是他自己回来。我只是听说过这件事,但没人说得上是哪一年、那时的我有多小。我甚至无法确定,母亲有没有因为要倒赔几担松脂油,而责骂过父亲。

无法确定的事情还很多。有时我会怀疑,这是不是一种选择性失忆。比如,我始终想不起,在父亲葬礼上,大姐,以及我的两个弟弟说了什么话。再比如,我这个以文字为生的人,为什么从来不写父亲。直到今天,是2013年的清明,我跟朋友发短信说,“父亲是2009年走的,直到现在我还无法为他写一篇文章。他房间的墙上,挂着二胡、笛子和断了弦的老琵琶。我很想求来挂在我书房的墙上,但是没有。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八个,我不能独占;更因为,没了它们,便不再是父亲的房间。那是,我没能读懂的,完整的他。”

发完短信,我突然觉得,也许父亲葬礼上那束鲜花并不矫情,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敲敲打打着这些文字,竟没来由地想起跟琵琶有关的一段往事了。据说父亲年轻时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在父亲走后很久,我才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笛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琵琶。因为我一次都没听过他吹笛子,却听他弹过一次琵琶。好像是哪一回过年吧,吃过年夜饭,一家人窝在灶房里,他却一个人上了楼,把灯牵到廊子上,叮叮咚咚独自弹奏起来。也忘了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记得琵琶声如水,流啊绕啊,绕进灶房,一屋子人便安静下来了,只听到水声潺潺。母亲坐在灶台前,整个人有些愣怔;红红的炉火打在她的脸上,下巴很瘦、很尖——那一年,三姐远嫁深圳,二哥被学校退了学,三弟因为打群架失手伤人被关在监狱里;那一年,父亲母亲破例地没有因为过年要买五斤肉还是十斤肉而大打出手,反倒让我们觉得若有所失。

怎么又想起父亲房前那一道廊子了呢?那里放着一把长椅,他总是晚上睡不着,靠着廊子,坐在长椅上抽烟。常常是我睡了一觉了,起床小解,他还坐在那里,黑暗中烟头一明一灭。有时候有月光,有时候有星光;有时候是蛙声沸,有时候是秋虫鸣;有时候刚好下过雨,缥缈迷离的云雾像是白衣仙女,从黝黛的山那边袅袅娜娜地升上来……真的,挺美。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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