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三十多年前来成都,到过望江楼。那时来望江楼,就是为了寻访女诗人薛涛的足迹,来凭吊一个一千多年前的美丽诗魂。薛涛是唐代女诗人中成就最高,存诗最多,生活经历也最丰富的一位。因为她特殊的身世和经历,古今文人中,有人尊称她为“女校书”,“女才子”,也有人称她为“文妖”。她的诗却千百年来在民间流传,伴随着她的凄美动人的故事。她的名字,和成都这座千年古城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是成都的精灵,是成都的魂魄,是成都兴衰荣辱的见证,她游荡在历史的梦魂里,也长生在现实的喧嚷中。薛涛作为诗人的成就和影响,也许无法和草堂中的诗圣杜甫相提并论,然而一个社会下层的女子,以自己的智慧、才华和勇气,以自己独创一格的气派,让后来者衷心钦敬。在中国古代的女诗人中,除了李清照,没有人能和薛涛比肩。
清代诗人伍生辉曾写过一副对联:“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这副对联,将薛涛和杜甫并列,将这位女诗人提高到诗圣的地位。
另一位清代诗人王再咸曾写《成都竹枝词》:“昭烈祠前栋宇新,校书坟畔碧桃春。江山莫谓全无主,半属英雄半美人。”这诗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说出了世人对薛涛的看重,在成都这个人文荟萃之地,最被人看重的,一位是昭烈祠里供着的蜀帝刘备,另一位,就是被葬在望江楼畔的女诗人薛涛。
伍生辉和王再咸的对联和诗,说的是真心话。到成都,不到望江楼,不来凭吊一下这位风华绝代的女诗人,也是枉来了成都。现在的望江楼公园门口,有一副长对:“少陵茅屋,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饰崇丽,荡漪澜,系客垂杨歌小雅。元相诗篇,韦公奏牍,总是关心则一;思贤才,哀窈窕,美人香草续离骚。”这副长对,将望江楼和杜甫草堂、武侯祠并列,薛涛和杜甫、诸葛亮,“鼎足而三”,组成了成都古城最耀眼的历史人文景观。
望江楼畔,锦江清流依然,崇丽阁,薛涛井,薛涛墓,景象如昔。望江楼公园里多了薛涛纪念馆,多了几尊用汉白玉雕的薛涛像,现代雕塑家想象中的薛涛,表情沉静,姿态优雅,伫立在修竹丛中,凝望着络绎不绝的访客,想着她永远也无法被人破解的心事。在望江楼畔徜徉遐想,我试图再一次寻找她留在这里的足迹。
管领春风女校书
薛涛是怎样的一位诗人?她曾经走过怎样的人生旅程?这是很多人都感兴趣的,似乎有点朦胧,也有点神秘。我翻阅过很多史料,想从中探寻她飘忽的足迹。薛涛的身世,众说纷纭,史书中并无详尽记载。
《全唐诗》这样介绍她:“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
对薛涛的身世说得比较全面的,是元代的费著,他在《笺纸谱》中这样记载:“薛涛本长安良家女,父郧,因官寓蜀而卒,母孀,养涛及笄,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士族不侔,客有窃与之宴语。时韦中令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僚佐多士,为之改观。期岁,中令议以校书郎奏请之,护军曰:不可,遂止。涛出入幕府,自皋至李德裕,凡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其间与涛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士、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祜,余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竞有唱和。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彩笺,裁书供吟,献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晚岁居碧鸡坊,创吟诗楼,偃息于上。后段文昌再镇成都,大和岁,涛卒,年七十三,文昌为撰墓志。”
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中有《薛校书》篇,写得更短:“薛涛,妓人也。有学,善蜀文。韦皋欲奏以校书,护军从事以为不可,遂止。至今呼薛校书。”
前蜀景焕在《牧竖闲谈》中这样介绍薛涛:“元和中,成都乐籍薛涛者,善篇章,足辞辩,虽无风讽教化之旨,亦有题花咏月之才,当时营妓中尤物也。”后蜀何光远这样议论薛涛:“吴越饶营妓,燕赵多美姝,宋产歌姬,蜀出才妇。薛涛者,容仪颇丽,才调尤佳,言谑之间,立有酬对。大凡营妓,比无校书之称,自韦南唐(韦皋)镇成都日,欲奏而罢,至今呼之。涛每承连师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鱼,诗达四方,名驰上国。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
这些简单的介绍,当然无法展示薛涛曲折坎坷而又丰富多彩的一生。但后人还是可以根据古人这些文字,对薛涛的身世以及她的生活情状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关于她的身世和故事,民间有很多流传。其实,后人对薛涛身世的解读,有一个更为可靠的来源,那就是薛涛自己写的诗。
薛涛出身并非王公贵族,亦非高官巨贾,他的父亲薛郧,是个读书人,到蜀中做小官,把薛涛带到了成都。据说,薛涛从小便显露出诗人才华,八岁时,她听到他父亲指着花园里的梧桐吟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随口便接了两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涛父亲大惊,一是为女儿的才华,二是觉得这两句诗含义不祥,认为女儿日后可能会成为青楼乐伎,不料一语成谶。薛涛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寡居的母亲带着女儿辛苦度日。薛涛十五岁时,她的美貌和才华便已闻名成都。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把薛涛请到府中,听她赋诗吟唱,被她的才华折服。这就是薛涛“入乐籍”的开始。
所谓“乐籍”,被后人作很多种解读,歌伎、乐伎、官妓、营妓、妓人,不一而足,但都不是高雅有地位的身份。所以传说中的薛涛,属于青楼女子,也就是妓女。以现代人的观念和眼光,那实在是低微卑下的职业,不是良家女子所为。然而,薛涛的实际作为,绝非世俗观念中的妓女,她在官府中侍宴陪酒,和官僚和文人们一起吟诗唱和,展示才情而不卖身,是一个风雅的行当。她的名声,并非美色,而是才情,是她作为诗人的成就。那些达官贵人,和她聚会时,是把她看作一个名诗人,心怀敬佩。如《全唐诗》对她的介绍:“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这样的职业,本为取乐官僚,但薛涛的才华,使所有和她酬唱的人衷心折服,面对这位出口成诗的女才子,他们很自然地抑制了轻薄之心,对她更多地表示出尊重甚至钦敬。这样的交往,在精神上应该是平等的。韦皋觉得薛涛只是一个“乐籍”女子,是亏待了她,所以报请朝廷,授薛涛为“校书郎”。校书郎不是一个有权势的官职,只是一个文职虚衔,但在薛涛之前,中国还未曾有过女校书。据古书记载,韦皋的申报,最后遭到朝廷否决,这也许是因为薛涛已“入乐籍”,说到底,还是男尊女卑的偏见。薛涛的“校书郎”一职虽未被朝廷批准,但从此人人都称她为“薛校书”。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朝廷否决韦皋奏章的说法不可信,西川节度使,有权任命校书郎,韦皋的奏章,只是备报,向朝廷打个招呼而已。所以薛涛的“校书”头衔,并非虚无,而是有名有实的。薛涛辞世时,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为她撰写墓志,也尊称她为薛校书。
我以为,现在再考证校书的真伪,没有什么意义,薛涛是否有官家的头衔,是“乐籍”还是“官妓”,其实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生前的作为如何,是她究竟为世人留下了什么。
薛涛在成都生活数十年,当地的最高长官西川节度使走马灯似的换了十几个,每一任新节度使,都是上任前就闻知薛涛名声,到成都后宴请时必定请薛涛到场,和她酬唱应和,赋诗作对。在他们看来,和薛涛交往,是一件高尚风雅的事情。薛涛的名字,和诗赋才情连在一起,和风花雪月连在一起,和智慧幽默连在一起。薛涛的机敏多才,有不少有趣的传说。一次,新任西川节度使高骈到成都,大宴宾客,薛涛也被请来作陪。高骈也早听说薛涛才智过人,很想亲自见识一下。席间,高骈出了一个字音令,以字形比喻与字本意无关的他物。高骈说了上句:“口似没梁斗”,口字,如一个没有把手的残破的斗;坐在旁边的薛涛不假思索,就对出了下句:“川如三条椽”,川字,如房顶上的三根木椽子。陪伴左右的人都叫好。可高骈却随即发难,他问薛涛:“这三根椽子中,有一根是弯的,这是怎么回事?”热闹的厅堂里,顿时一片肃静,所有人都为薛涛捏一把汗。薛涛微微一笑,答道:“相公贵为西川节度使,尚且用一个无梁破斗,陪伴你喝酒的穷苦之人,家中屋顶上有一根弯曲的椽子,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高骈哈哈大笑,在座的所有人都叹服薛涛的敏捷机智。
薛涛也曾经历过坎坷,据传她因为得罪了韦皋,被发配到偏僻的松州。这样的发配,对一个诗人来说,是人生的磨难,却也因此而开拓了眼界和胸襟。她游历名山大川,考察边地民情,诗风也因之而平添雄浑厚重之气。薛涛晚年隐居在浣花溪畔,栽竹种花,吟诗作画,制作由她独创的彩色笺纸,也就是名传天下的薛涛笺。
薛涛的地位,因她的诗名而显赫。她虽生活在成都,却“诗达四方,名驰上国”。不仅成都的地方官员们和她对诗酬唱,全国各地的很多诗人也慕名和她交往,有的当面和她一起把酒吟歌,有的鱼雁传书和她交流诗艺。“与涛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士、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祜,余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竞有唱和。”与薛涛唱和者的这份名单,如诗坛群星谱,和薛涛同时代的大诗人,几乎都蜂拥而来。我相信,这个名单中,一定还遗漏了很多人。
看看这些诗人在给薛涛的诗中写了些什么吧。
元稹有《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发花五云高。
元稹在这首诗中,把薛涛和汉代才女卓文君相提并论,薛涛的聪明善辩和她的斑斓文采,竟然使词客公侯一个个甘拜下风,并心生思慕。
白居易有《赠薛涛》:
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白居易赠薛涛的这首诗中,虽没有直接颂扬她的才华,却在委婉曲折的咏叹中,表达了对这位蜀中女才子的由衷欣赏。
同时代诗人赞美薛涛的诗篇,流传最广的,自然是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王建诗中那种发自肺腑的感叹,大概是表达了当时很多文人对薛涛的钦敬。在这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面前,很多须眉男子自叹不如。
薛涛在浣花溪畔度过她的晚年,这也许是一段安静的生活。虽隐居幽林,行吟溪畔,薛涛的影响却深入到当时人们的生活。她以自己出众的诗才,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位女中英杰,知名度早已超越成都,传播到整个中国。当然,这种知名度,也许只是在诗坛,只是在喜好诗文的知识阶层。而在成都,人们都知道这位女校书,文人官吏以和她赋诗唱和为荣,市井小民也以在薛涛笺上挥洒笔墨为风雅。薛涛的辞世,在成都曾经是一件引起很多人哀伤痛惜的事情。
薛涛去世后,刘禹锡写过一首诗《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刘禹锡没有去过成都,只是在他的诗中吟咏成都,和身在成都的友人应和酬唱。薛涛去世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令他悲痛不已。“数行红泪滴清池”,这样独特的意象,表达了多少人对薛涛的惋惜和追怀。
胸中万卷书,笔下千叠浪
薛涛留给后人的遗产,最有价值,也最有生命力的,当然是她的诗歌。唐代的诗人如群星灿烂,和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王维、李贺、杜牧这些诗坛巨星相比,薛涛当然不引人注目。她的诗,没有被收入《唐诗三百首》,大部分中国人对唐诗的了解,仅限于这本普及唐诗的选本,所以很多后人不知道薛涛。其实,薛涛的诗,完全可以收入《唐诗三百首》,唐诗太浩瀚,太博大,任何一个选家,都可以从中选出他所心仪的选本,三百首,必定只是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编选《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不欣赏薛涛,并不说明薛涛的诗没有价值。薛涛是女性,又因曾被人认为她属于青楼女子,所以她的诗歌被后人忽视甚至被贬低,一点也不奇怪。好在汉字的意涵和好诗的魅力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改变。薛涛的诗白纸黑字地流传在世,就不会被扼杀,不会被湮灭,不会淡出中国人的历史和文学的记忆。
薛涛一生写了多少首诗,这大概永远是不解之谜了。她的诗作,相传北宋以前曾有《锦江集》五卷,共收入五百余首诗歌,可惜已经失传。而这五百余首,决不可能囊括她一生所有的诗作。明代曾有《薛涛诗》一卷,并收入《四库全书》中;清光绪年间有木刻本《洪度集》问世。我见过清人陈矩为薛涛编的这本《洪度集》,收薛涛存诗八十余首。我们今天能读到的薛涛诗,大多收在其中。书中还有一幅薛涛的半身画像,画中薛涛侧身倚栏,面含微笑,手持一笺纸,似作询问状。画像题款“薛涛小像,仿元人本”。我想,在元代,薛涛的《锦江集》或许还能看到,这幅画像,是否来自《锦江集》呢?
有人因为薛涛曾入乐籍而轻视她,一些后人在编诗时甚至将她归入青楼乐伎一类。然而读薛涛的诗,感受到的是清正高洁,是真挚和优雅,没有一点轻浮艳俗和脂粉气息。我们能读到的,只是她创作中的很少一部分,但这八十余首诗,却已经把这位杰出女诗人的襟怀展现得丰富多彩,也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她非同寻常的才华。
薛涛的诗中,五言律诗《酬人雨后玩竹》是流传较广的一首: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这首诗为薛涛晚年之作,是讴歌竹子,也是薛涛对自己的性情和人生的写照。竹子清灵宁静,虚心挺拔,清丽而有风骨,置身众类而一枝独秀,风雨霜雪不能摧毁她的追求和向往。薛涛很巧妙地以竹子隐喻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诗意峻拔而涵义深长。她在另一首写竹的七绝《竹离亭》中有相似的隐喻:“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诗中也透露出悲凉和无奈,女诗人的理想和她所身处的时代,常常是水火不相容,失意和苦痛,远多于得意和欢悦。但是既然活着,就得找到一个自己的活法。薛涛把自己的憧憬和情感倾注于诗歌,她的智慧和才华也因此被世人认识。
薛涛的诗,有女性的特点,感情深挚真切,想象力绮丽飘逸。无论是怀人还是咏物,都用心极深,让人感动。譬如她的《春望词》四首,情感深挚细腻,是难得的佳作: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些诗中,有薛涛的自我写照,她的自怜自哀和自爱,悄然流露在优美伤感的文字中。这是男诗人写不出来的。
离愁别恨,怀乡思故,是诗人吟咏无尽的题材,薛涛的诗作,也有大量这类题材。因感情的深挚,诗兴的浓郁,想象力的奇特,她不写则已,如下笔,必不同凡响。且看她如何写思乡: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这首题为《乡思》的七绝,把游子思乡却无法回乡的愁苦和希冀,写得剖心入骨,思乡人伫立江畔,凝眸流水,心系远方的故乡,却只能在异乡独自惆怅。后两句是诗人返乡的向往,写得风生水起满纸喧哗,但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更深的寂寞和乡愁,这是诗人的高明。
薛涛生活在浣花溪畔,常常面对锦江的流水,水在诗人的眼里,是岁月,是情思,是流动而又凝止的满腹心事。薛涛的怀人诗篇中,离不开水的形象。其中有几首写得尤为动人,如《江边》:
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
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靖江。
独立江畔,听脚下流水呜咽,望风中归雁双飞,思忖人生的诡谲和世态的炎凉,想念远方的友人,百感交集,诗意顿生。毫无疑问,这样的诗意,必定深沉悲凉。这样的诗意,让读者在共鸣的同时,由衷地感叹诗人的才华,后人对此诗有这样的议论:“‘人世句之妙真是烟波万里,苍茫一碧,忽想身形,陡然一惊,不知其语之何从生也。”
这样的佳作,在薛涛的诗中还有不少,如《寄张元夫》:“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都是写在水边的诗,诗中有波光漾动,折射在诗人心中的,是人间的深挚之情。这样的诗,要论诗艺,自是人间高手,诗中情景交融,虚实映照,余音缭梁,弦外有声。若品意境,更是深厚幽邃,语近情遥,含吐不露,悱恻缠绵,令人读之而心生无穷的伤感和悲凉。诗为心声,这些诗的情怀和意境,和薛涛的身世性格是极为吻合的。
薛涛的诗,涉及的题材和对象极为丰富,山林田园,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世态人情,日常生计,在她的诗中都有展现。她对音乐的理解,尤其让人佩服。《听僧吹芦管》就是一首绝妙的音乐诗:“晓蝉呜咽暮莺愁,言语殷勤十指头。罢阅梵书聊一弄,散随金磬泥清秋。”
如果认为薛涛的诗,不过是格局精微,情感细腻的小女子诗,那就错了。薛涛的诗中,有当时很多男子难以表达的雄健阔大之气,她对历史的见解,对时事的判断,使很多自负的官吏和文人折服。她被贬罚松州,虽是灾祸,是人生的一段坎坷,却也使她有机会饱览奇丽山水,体察边地民情,心胸因此而开阔,思路也不再囿限于小小的书斋园林。
她的《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是脍炙人口的力作:
其一
闻到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其二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明代诗人杨慎曾经这样评论这两首诗:“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这样的评价,似乎有点夸张,能让李白叩首,让元稹和白居易们停笔,没有那么容易。杨慎对薛涛的诗作这么高的评价,是因为钦佩她的正直,一个弱女子,能将民间疾苦牵记于心,并为之大声疾呼,确实难能可贵。
薛涛这类诗中,另一首影响更大,曾引出后人的很多评论。这首题为《筹边楼》的七绝,也是薛涛远游边地后的感慨:
平临云鸟入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这样的诗,让人联想起唐诗中那些气势雄健、格调苍凉的边塞诗,出自一位女诗人之笔,实在难得。清代诗人纪晓岚在主编《四库全书》时,将此诗收入,并有如下议论:“其托意深远,有鲁嫠不恤纬,漆室女坐啸之思,非寻常裙屐所及,宜其名重一时”。纪晓岚的评论中,用了两个典故,鲁嫠和漆室女,都是古书中忧国忧民的女子,将薛涛类比这样的女子,是赞赏薛涛的忧国情怀。筹边楼,是当时为抵御外侵,加强边防的一座新建筑,薛涛以此为题写诗,议政的意味是明显的。她赞成建楼固边,一楼高耸,威镇八方,可以震慑对蜀地有觊觎之心的外敌。但是薛涛的诗意绝非歌功颂德,耐人寻味的是此诗的后两句:“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她用自己的诗句表达了看法:镇边的众将领,不要为贪功邀赏而轻易用武,应该高瞻远瞩,纵览全局,有博大宽广的胸怀。此中的讽喻之意,在当时可谓振聋发聩。
唐代有三位有名的女诗人,除了薛涛,还有李冶和鱼玄机,三人中,薛涛成就最高,存世的作品也最多。薛涛的诗才,千百年来一直被人赞美,薛涛能写出这么多佳作,得益于她渊博的才学,也因为她坎坷的经历,古人有这样议论:“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未必能文,纵能亦儿女语耳。”
长教碧玉藏深处
薛涛多才多艺,也多情。读她的诗,便能感受到她无时不生、无处不在的情感。哀怒喜乐,悲欢忧愤,渗透在她清丽的文字中。薛涛这样一位情感丰富的女性,一生和那么多达官贵人和文坛才子交往酬唱,很多人爱慕她追求她,她也一定恋爱过。世间流传最广的,是她和元稹的爱情。薛涛和元稹之间,究竟是关系亲密的恋人,还是惺惺相惜的诗友,历来众说纷纭,有不同的看法。大多数人都宁信其真而不愿认为是误传。两位才情相当的诗人,生生死死恋爱一场,留在文坛上是一个千古佳话,在望江楼公园的薛涛纪念馆里,我看到在展示薛涛履历的图表中,将元稹和薛涛的交往作为重要事件加以标点,看来也是认同了元薛相恋的传说。
元薛交往,在史书中没有多少具体的记载,只字片言,语焉不详,然而有一种解读,不会太离谱,那就是读两个人之间交往的有关诗篇,那是当事人的心灵剖露,诗不会骗人,后人可以从中窥知其中的秘密。
元稹,字微之,是中唐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和白居易齐名,人称为“元白”。而薛涛,是当时声名最大的女诗人。元稹生性好结交,也喜女色,对薛涛这样才貌双全的女诗人,他当然感兴趣。开始,只是远闻其名,由慕名而设法相聚交往。他们之间最初的认识,是以笔墨相见。关于元薛之恋,在当时就有传闻。和元薛生活同一时代的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中这样记载:“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往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攀行。”这段记载,很具体地说了元稹和薛涛之间的交往。元稹倾慕薛涛的才貌,一直希望与之认识。地方官严绶知道元稹的心意后,将薛涛介绍给元稹,两人开始交往。这位严绶,可以看作元薛之恋的媒人。
北宋陶谷《游异录》中有记:“蜀多文妇,亦风土所致,微之素闻薛涛名,因奉使见焉。微之矜持笔砚,涛走笔作《四友赞》,微之惊服。”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来源于范摅的记载,但其中有更具体的细节。薛涛的《四友赞》,写了些什么,为何使元稹“惊服”?这是一首体例独创的短诗,一共才二十六个字:“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这首诗,表面上是吟咏文房四宝,墨、笔、纸、砚,但引出的意象却非同寻常,先生之腹,都尉之头,磨,濡,如以男女之情揣度其中隐喻,不免令读者心旌荡漾,异想横生。薛涛的智慧和才情,自然使元稹“惊服”。惊服之后,两个人之间会怎么样,后人自可驰骋想象。
元稹那年曾写《好时节》,是对当时情景的描述:
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
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此诗中的“卓氏”,被人认为是指代薛涛。元稹在诗中把薛涛比作卓文君,而且对她敬爱有加。元稹和薛涛分手很多年之后寄赠薛涛的诗中,有“幻出文君与薛涛”之句,又一次将薛涛和卓文君并列。两人的相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事情。古城的花前月下,曾留下他们亲密交往的屐痕。我想,薛涛和元稹之间,一定还有不少表达爱意的酬唱,诗人的爱情,一定会用诗来表达。但现存的诗中,痕迹寥寥。这或许会在薛涛失传的四百多首诗词中找到。还有一种可能,恋人之间互赠的文字,两人都视之为私隐,不愿公诸于人,宁可深埋心底,让诗笺和落花一起随江波漂流远去,成为永远的秘密。元稹在编辑他的诗集时,曾将那一时期的诗作大量删除,所留之作,无一和薛涛有明显的关联。这位“元相国”、“元才子”,对自己与薛涛的关系,也是讳莫如深,不想公开。元稹和薛涛相识时,薛涛已年逾四十,元稹才三十出头,薛涛比元稹长十一岁,这是一场姐弟恋。元稹是出身名门的高干子弟,也是名重一时的才子,而且身居高位,仕途远大,和薛涛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他和薛涛的相恋,只能是婚外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关于元稹和薛涛相恋的具体情景,没有留下客观的描述文字。我读过《新唐书》中的《元稹传》,对元稹的人生经历,作了详细的介绍,甚至记下了他在驿站中和人打架的轶事,然而对元薛交往,无一字提及。
我读过一些文史学家对元薛相恋的分析,有坚信不疑的肯定者,认为元稹和薛涛的恋爱,有诗为证,无法否定。也有怀疑者,认为这是好事者杜撰,把两位异性诗人的正常交往想象成情人相恋。
我相信元稹和薛涛之间曾有过的爱情。薛涛留下来的诗篇中,写得最情深意挚的,是两首题为《赠远》的七绝:
其一
抗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其二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宇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这两首诗中表达的相思之情,只有至亲至爱的夫妻,才会如此深挚。想到夫君戎马边关,万般思念,愁绪满怀。明月之夜,独上高楼遥寄相思,也是一个痴情女子的写照。望夫楼,在诗中是一个寓意明确的意象,薛涛是把心中所思之人看作是自己的丈夫。而这两首诗中薛涛所思之人,到底是不是元稹,没有人能够确证。很多人认为这是薛涛写给元稹的诗,若薛元相恋是事实,可以相信这是薛涛寄情元稹的心迹表白。
有人认为,薛涛和元稹之间的爱情,并不对等,薛涛痴情专一,而元稹逢场作戏。薛涛非常希望和元稹白头偕老,而元稹并未为薛涛专情,在狎妓成风的唐代,达官贵人中风流成性者众多,元稹也是其中一个,在他的心目中,薛涛虽有才貌,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可以交往亲昵于一时,不可能倾情长守于一世。元稹丧偶独身时,薛涛曾幻想自己所爱的人能娶自己为妻。当时,元稹在江陵为官,薛涛满怀希望从成都跋山涉水赶去和他相会。在旅途中,她曾写过七绝《题竹郎庙》,表达自己满怀希望的喜悦之情:“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据学者考知,中唐时,人们去庙中祭祀竹郎,多为祈求佳偶,繁衍子嗣。后人从薛涛这首诗中,品悟到的是她和元稹相见前的因希冀而产生的喜悦。然而薛涛的热情,却被元稹迎头浇泼了一大盆冷水。元稹拒绝了薛涛,在他的七绝《有所教》中有明白的描述:“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这首诗,虽没有标明赠给谁,但口气却是劝解安抚薛涛的,诗句描绘的是女子梳妆的情景,但主题非常明确,要薛涛有自知之明,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争时势”,争名分,而要正视自己的地位,要“各自宜”,安分守己,随遇而安。这样的劝解,对薛涛的打击是可以想见的。薛涛是自尊孤傲的女子,不会死乞白赖留在元稹身边。她很快离开江陵,孤身一人返回成都。归途的心情,和来时天差地别。归途中写的两首诗,意境都沉郁哀伤。一首七律《谒巫山庙》:“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诗中惆怅失落的颓丧情绪,溢于言表。另一首七绝《海棠溪》:“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诗人看到江中落花随波漂流,触景生情,联想到人世间的淡漠和绝情,对美丽的生灵并不珍惜。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元稹和原配妻子韦丛的夫妻情深,也是文学情史中的佳话。韦丛去世后,元稹写过很多情真意挚的诗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他悼念亡妻诗篇中的句子,是唐诗中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然而文人的言行,未必一致。就在薛涛赴江陵会元稹时,已经有人在为元稹物色新妇。元稹的好友李景俭,推荐一个名叫安仙嫔的女子给他做妾。失去爱妻不到一年,元稹就纳安仙嫔为妾。元稹在同时期写的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死恨相如新索妇,枉将心力为他狂。”写的是薛涛被拒后的心情,因所爱之人“新索妇”而怨恨不已。据史记载,元稹对新妇的兴趣,远在薛涛之上。他写给新妇的诗篇,情更浓郁,意更缠绵。也许,元稹还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孔孟之道。薛涛这样的才女,可以吟诗酬唱,谈情说爱,却不能做妻子。
薛涛和元稹的恋人关系,从此结束,两人自江陵分手,至死未再相见。然而曾经有过的情爱,却是无法一刀两断的,藕断丝连,虽天各一方,却依然互有牵挂。十一年之后,年过五十的薛涛给元稹写信,并以自制笺纸百幅相赠。她在信中抄录了一些旧诗,并新作一首七律,题为《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写这首诗时,薛涛的心情是平静的,当年的热情,早已消散在岁月的烟尘之中。诗中的“碧玉”,应是诗人无比珍惜的爱情记忆。薛涛将它们深藏在心底。即便是在红色笺纸上录旧作,也不会再写当年抒情示爱的文字了。这首诗看似平淡沉静,却潜藏着复杂的情感。当事人读之,必定百感交集。元稹读这首诗后作何感想,是追怀共鸣,是愧疚伤感,还是惘然迷离?后人无法知道。他在收到薛涛这首诗之后,回赠了那首著名的《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发花五云高。
这首诗,曾被很多人认作元薛之恋的铁证,其中的“别后相思隔烟水”,似是恋人相思的倾诉。其实,细品这首诗,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对薛涛的赞美,可以说是竭尽赞美之能事,鹦鹉舌,凤凰毛,词客停笔,公侯梦刀,有点肉麻了。这样的赞美,多了一点的过头的浮夸,少了一点贴心的真挚。元稹似乎想对薛涛说一些好话,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歉疚。“别后相思”的描述,在这样夸张的赞美之后,给人的感觉也就是一般客套了。和薛涛的那两首《赠远》相比,判若云泥。
元稹写给薛涛的这首诗,没有被他自己删除,能留传在世,也是一件幸事。元稹对薛涛的评价,对薛涛是一种极有分量的肯定,在世间广为流传,薛涛的才情,因此被更多人知晓。热爱薛涛的人们,应该感谢元稹。
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
望江楼公园中,薛涛井是最引人注目的景点之一。
薛涛井名气很大,因为相传这是薛涛用来取水制笺的所在。不过年代久远,薛涛当年是否用过此井,无法考证,来这里的人,相信这就是薛涛用过的井。
薛涛井地处望江楼古建筑群的中心。宽阔的井台前,古木蓊郁,宽阔的井台为莲花台座,地面石板呈圆形辐射状排列,正中为井眼,八角形石井栏高出地面尺余,井口覆一块圆形莲花状石井盖,使人看不见井底波澜。井边有两棵大树,树干挺拔,绿荫婆娑,似为女贞,看起来树龄不长,并非古树,是近人所栽,午后的斜阳正透过两棵大树的浓荫,将斑驳迷离的光点洒落在井台上。井台背后,是一堵画梁斗拱的朱墙牌坊,牌坊中嵌三块石碑,中间为一块红砂石大碑,碑刻“薛涛井”三个楷书大字,字体端庄丰润,很有风骨,落款是:“康熙甲辰三月立”,那是公元1664年,距今三百多年了。这三个大字的书写者,是当时的成都知府冀应熊。牌坊两边嵌着两块诗碑,左边碑上刻着清人周厚辕书写的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右边碑刻周厚辕的一首七绝:“万玉珊珊凤尾书,枳花篱近野人居。井阑月坠飘梧影,素发飘飘雪色如。”
《成都府志》有记载:“薛涛井,旧名玉女津,在锦江南岸,水极清,石栏周环。为蜀蕃制笺处,有堂室数楹,令卒守之。每年定期命匠制纸,因为上进表疏。本朝知府冀应熊书薛涛井三字刻石。”冀应熊是一位重史尊文的官吏,他到成都当知府后,曾修缮杜甫草堂,重修汉昭烈皇帝惠陵,并题写“汉昭烈之陵”。他为薛涛墓题字并刻石立碑,使这里成为人们寻访诗魂故迹的重要景点。题写薛涛井诗碑的周厚辕,是清乾隆时期的文人,距冀应熊题写“薛涛井”,已经一百多年。
再往前推千百年,这里是什么模样,是否有这样的井,无人能知。明人王珙有七绝《薛涛井》:“锦笺新样出名娃,绕郭芙蓉漾粉沙。犹有一澄香积水,漂红深浅似桃花。”王珙写这首诗时,冀应熊还没有为薛涛井题字立碑,既以薛涛井为诗题,当时人们一定已称此井为薛涛井了。清代的诗人曾经留下过一些吟咏薛涛井的诗,那是井边有了碑石之后了。胡延瑔有七律《薛涛井》:“惆怅枇杷白板门,当年桃李不成村。美人黄土今千载,古渡青莎径一痕。江水有情仍潋滟,井泉不语自清漫。名笺染就春无痕,何必重招倩女魂。”葛峻起有七绝《薛涛井》:“十样锦笺别样新,风流遗迹几经春。只今石甃埋荒草,漫向江头吊美人。”张问陶有五律《游薛涛井》:“风竹缘江冷,残碑卧晚晴。秋花才女泪,春梦锦官城。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烹茶谈佚事,宛转辘轳声。”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数百年间薛涛井边发生的变化,人间荣辱兴衰的交替,也在井边发生。晚清时,这里已是一派荒凉景象,石栏颓废,残碑倒卧,荒草丛生。在凋敝的废墟中,人们只能在诗文和传说中想象薛涛如何取水制笺,创造出有声有色的绝代风华。
薛涛井畔凋敝荒凉的景象,只能在古诗中寻觅了。现在,这里成了望江楼公园的一个中心。站在薛涛井边,可以环望周围的崇丽阁、濯锦楼、吟诗楼、浣笺亭、清婉室、五云仙馆……这些建筑,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竞相显示自己的曼妙美色,组合成一幅彩色长卷,在视野中起伏叠合。眼前的这幅彩色长卷,很自然地使我联想起薛涛笺。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思古之幽情,那一定和薛涛笺有关。薛涛井,是和薛涛笺连在一起的,“古井澄千尺,名笺艳一生”,有井中清泉,才有精美笺纸诞生。
唐代的成都,造纸业很发达,城西浣花溪流畔有很多造纸作坊,益州黄白麻纸,是当时质地优良的上好纸张。这里也盛产精美的蜀笺,色彩缤纷,样式繁多。诗人韦庄有《乞彩笺歌》,生动地描述了当时制笺的盛况:“浣花溪上如花落,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后开无力。孔雀衔来向日飞,翩翩压折黄金翼。我有歌诗一千首,磨砻山岳罗星斗。开卷长疑雷电惊,挥毫只怕龙蛇走。班班布在时人口,满袖松花都未有。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
韦庄的诗,结尾梦见薛涛,引出了当时最富盛名的薛涛笺。薛涛不仅是诗人,也是艺术的独创者,她制作笺纸,起初也许只是自己使用,但这种融诗、书、画于一纸的彩笺,让很多人爱不释手。用薛涛笺写信录诗,渐渐成为当时文人的时尚。薛涛笺的名声,不仅在成都如日中天,还传到了首都长安,长安的文人,也能以得到薛涛笺,使用薛涛笺为风雅之事。薛涛笺曾经是文人雅士争相追寻的风雅之物,在薛涛笺上题诗作画,曾经是当时文人的时尚。
薛涛笺如何制作,现代人已无从详知。宋人计有功在《唐诗纪事》中有记载:“涛好制小诗,惜其幅大,狭小之,蜀中号称薛涛笺。”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有类似描述:“涛工为小诗,惜成都笺幅大,遂皆制狭之,人以便焉,名曰薛涛笺。”费著在《笺纸谱》中有记:“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纸笺,裁书供吟,献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名媛诗归》则如此说:“薛涛归浣花所,其浣花之人,多造十色彩笺,于是学报造新鲜小幅松花纸,多用题诗。”有民间传说甚至将薛涛制笺的故事描绘得无比神奇,如包汝楫《南中纪闻》中所记:“薛涛井在成都府,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作娇红色,鲜灼可爱,但止得十二纸,遇岁闰则十三纸,此后遂绝无颜色矣。”这样的景象,如同魔术,想来不可能,那一定是老百姓因热爱思念薛涛而创作的故事。
关于薛涛笺的文字,自唐以来,流传甚多。
李商隐的七律《送崔珏往西川》,写到了薛涛笺:“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崔道融有七绝《谢朱常侍寄题剡纸》:“百幅轻明雪未融,薛家凡纸漫深红。不应点染闲言语,留记将军盖世功。”元代诗人袁桷曾以《薛涛笺》为题写诗:“蜀王宫殿雪初消,银管填青点点描。可是青山留不住,子规声断促归朝。十样鸾笺起薛涛,黄荃禽鸟赵昌桃。浣花旧事何人记,万劫春风磷火高。”元代女诗人张玉娘的《锦花笺》,写的也是薛涛笺:“薛涛诗思饶春色,十样鸾笺五彩夸。香染桃英清入观,影翩藤角眩生花。涓涓锦水涵秋叶,冉冉剡波漾晚霞。却笑回文苏氏子,工夫空自度韶华。”
现代书法家沈尹默,也曾写过一首和薛涛笺有关的七绝:“谁信千年百乱离,锦城丝管古今宜。薛涛笺纸桃花色,乞取明灯照写诗。”沈尹默写这首诗,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时,他居留成都,国土沦丧和家人离散的惨痛现实,让他心思不宁。然而战乱时期的成都,人们仍然保存着传统的雅兴,沈尹默是看到了精美的薛涛笺,才引发了诗兴。这首诗,也许曾被他抄写在薛涛笺上,不知是否还在世间流传。
真正的“薛涛笺”究竟何等模样,今人已难知晓。当年,用“薛涛笺”书写诗文,是文人的时尚。以现代的说法,薛涛是当年“引领时尚”的女明星。薛涛的诗,广为传诵的不多,但“薛涛笺”却一直流传至今。有人在一副对联中列数古人绝艺:“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笔、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薛涛的名字,赫然与屈原、杜甫、王维、司马迁、王羲之等人并列,这也是这位女诗人的荣耀了。
我三十多年前来成都时,曾经在望江楼公园买到精美的薛涛笺,是彩色水印的小幅蜀宣,笺上有山水花鸟,还有薛涛造像。前几年访问成都,这里的朋友也曾送我好几叠薛涛笺,至今珍藏在家舍不得用。今年春天来成都时,这里的朋友告诉我,望江楼花园中制作薛涛笺的老人已经退休,传统的制笺工艺失去了传人。现在,薛涛笺已经难得见到,到望江楼公园,也买不到薛涛笺了。朋友传达的信息,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成都这样一座珍惜传统,传播诗意的城市,怎么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我不相信薛涛笺会在成都失传。果然,到望江楼公园,在薛涛纪念馆的小卖部,买到了新制的薛涛笺。这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那位退休的制笺师傅,已经返聘回来,正在向年轻人传授他的绝技呢。新的薛涛笺,和我三十多年在成都看到的,完全相同,彩色水印的小幅蜀宣,上面印着山水花鸟,还有薛涛的造像和诗。和从前不同的是,新的薛涛笺,有了奢华的包装,薄薄一叠笺纸,装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大盒子里。且不论价格,这样的包装,应该看作是今人对薛涛的尊重吧。
看着精美的薛涛笺,我想,当年薛涛留在笺上的墨迹,会是怎样的景象呢?薛涛的字,今天已经无法得见,但这位女才子,一定也是一位书法大家。见过薛涛书法的古人,对此有过描述。《宣和书谱》中,对薛涛书法有这样的评价:“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学,亦卫夫人之流也。每喜写已所作诗,语亦工,思致俊逸,法书警句,因而得名。非若公孙大娘舞剑器、黄四娘家花,托于杜甫而后有传也。今御府所藏行书一,萱草等书。”《宣和书谱》是宋徽宗时内府所藏,是一部评价书法的权威之作,评论的对象,皆是御府所藏书法精品,薛涛的书法,被作为宝贝藏在皇宫里,可见当时人的器重。《宣和书谱》,相传是出于大书法家米芾、蔡京和蔡卞之手,他们对御藏书法精品做鉴定,写出鉴定评价和结论。“笔力峻激,颇得王羲之法”的字,当然是绝妙的书法。元人杨维桢在《答曹妙清》一诗中说提到薛涛书法,有这样的想象:“写得薛涛《萱草帖》,西湖纸价可能高。”薛涛的书法,今人已无法得见。据说民间曾有人收藏有薛涛的书法彩笺,上书“月到风来”四字,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中曾有影印本刊出,看到的人都赞不绝口。虽无法一睹薛涛书法的风采,但可以想象,字美纸佳,两相辉映,薛涛手书的彩笺,该是何等珍贵的风雅之物。
薛涛坟上一花开
看过薛涛井,沿着曲折的林中小路往西南方向走半里地,就到了薛涛的墓地。女诗人生前的才情和智慧,在她身后成为民间的传奇。人们到墓前凭吊她,吟诵她留下的诗句,回味她跌宕曲折的人生道路和情感经历,生出钦佩、同情和怜惜之情。
薛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萧瑟秋风中,她孤独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果回头看一眼,来路曲折坎坷,却又多彩多姿。在那个时代,有哪个女子能以自己的才华名满天下呢。薛涛辞世,无数人为之痛惜,她出殡那天,浣花溪畔人流汹涌,人们默默地站在路边为她送行。人群中,有达官贵人,有文人雅士,也有闻讯而来的老百姓。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亲自为薛涛撰写墓志,并题写墓碑:“西川女校书薛洪度墓”。
薛涛墓究竟在何处,史料并无明确记载。
唐末诗人郑谷曾诗咏薛涛墓:“渚远清江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朱桥直指金门路,粉堞高连玉垒云,窗下断琴翘风足,波中濯锦散鸥群,子规夜夜啼巴蜀,不并吴乡楚国闻。”这首诗中有对薛涛墓地景象的描绘,也有对墓地位置的提示,人们因此推测薛涛坟应在望江楼东面的锦江之滨。明人何宇度在《益都谈资》中有记:“涛墓在江干,题碑唐女校书薛洪度墓”,是关于墓址和墓碑的较为确切的记录。清初王士祯《香祖笔记》中录有奇闻:“成都有耕者,得薛涛墓,棺悬石室中,四周环以彩年,无虑数万千,颜色鲜好,触风散若尘雾。”这样的奇美景象,如同神话,想来是对怀念薛涛的好事者杜撰的故事。
史书不会详记一座坟墓的变迁,但是薛涛墓却有迹可寻。所有的秘密,都在后人的诗中隐藏着,细细读来,便能感知千百年来在这里发生的变化。
清人郑成基有以《薛涛坟》为题的七律:“迷漫远树野云昏,曲径荒凉过小村。昔日桃花元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红笺千古留香井,碧草三春绕墓门。流水斜阳空怅望,美人何处可招魂?”诗中的描述告知后人,古时的绕坟的小桃花,已经无迹可寻,只有斑竹碧草,环绕着墓门。晚清诗人陈矩编《洪度集》时,在序文中说:“墓去井里许,在民舍旁”,李淑熏的《记薛涛坟》中写得也很明确:“江楼南去二三里,荒陇犹留土一抔。”可知薛涛墓距薛涛井最多二三里之远。这样算来,今天的薛涛墓,和清明时传说中的墓地相去不远。
清代有一位很有名气的四川诗人,名叫李调元,他欣赏薛涛,曾为薛涛写过十多首诗,其中有几首,和薛涛墓有关。第一次到薛涛墓前凭吊时,李调元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那是清明时节,很多人到郊外来扫墓,平时冷清的墓区,此时人头涌动。墓地坟冢前到处是扫墓者摆下的祭品和焚烧纸钱的火光飞烟。李调元来祭扫薛涛墓时,已是黄昏,扫墓人都已纷纷回城。李调元的目标很明确,他是为凭吊薛涛而来。他经过人迹杂沓、飞灰扬舞的墓地,来到薛涛墓前,发现这里却异常安静。墓前没有祭品,也没有纸钱,只有一朵野花,悄然绽放在诗人的坟头。李调元一个人默默伫立墓前,心里酝酿成一首七绝:
乌鸦啄肉纸飞灰,城里家家祭扫回。
日落烟村人不见,薛涛坟上一花开。
李调元诗中写到的“薛涛坟上一花开”,是生长在坟上的野花,还是凭吊者留下的鲜花,无从考证。然而很显然,李调元是喜欢薛墓前的清净和安静,与其“乌鸦啄肉纸飞灰”地热闹,不如一花独开的清幽。从李调元的诗中可见,薛涛墓,和当时成都居民的墓地是在一起的,起码是相邻的。
李调元第二次写薛涛墓,是在五十年之后,其时,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和一批文友结伴来访。这一次他重访薛涛墓,得诗二首。他在诗题中这样记载:“墓久芜没,华阳徐明府始为剪除,观叹久之。”两首诗,写得平静淡泊,但很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第一首:“才人万古总黄泉,我歇原由乏暂眠。不识东庵有何愤,竟思哭倒拜坟前。”李调元说他在薛涛墓前停留,是因为疲乏而歇,坐在墓前休息而已,而同行的一位名叫潘东庵的诗人,却拜倒在墓前失声痛哭。粗读此诗,李调元似乎对薛涛已很淡然,来墓地不为凭吊而为暂歇。有人甚至断定李调元对薛涛很冷淡。其实不然,有他自己的诗为证:“人间正色夺胭脂,独有峨眉世鲜知。家在薛涛村里住,枇杷依旧向门垂。”这是他中年时写的诗,自谓“家在薛涛村里住”,可见对薛涛的亲近和向往。我想,也许薛涛墓是他常来的地方,薛涛早已是他精神的挚友。他的淡然,其实是有更深沉的意味,这意味中,有顾惜,更有知己之情。李调元另一首同时写薛涛墓的诗,描绘了墓地的变迁,也表扬了修缮墓地的当时官吏:
薛坟抛在麦田中,辟草全凭刺史功。
生与高骈缘不断,如今酹酒又高公。
李调元这一组诗有一段序文,其中有说明:“至薛涛井并谒其墓,墓久芜没,华阳徐明府始为剪除,观叹久之。”薛涛墓能除草辟荒,是徐明府的功劳。这个徐明府,字念高,是一位有才学德政的地府官,修缮薛涛墓,也是他的做的一件好事。
从李调元的诗中,也可以看到清代时薛涛墓经历的衰荣沉浮。据说离望江楼不远的四川大学校园内,从前曾有过薛涛墓,“文革”中竟被毁得不留痕迹。望江楼公园里的薛涛墓,是今人新修的,虽不是真墓,却是现代人凭吊女诗人的重要去处。
薛涛墓掩隐在竹林深处,有桃树相伴,春三月,正是桃花初开之时,粉红色的桃花,在青翠这竹枝映衬下,显得清新娇美。红砂石的墓砖,环托起圆形坟墓,坟头野草青青,随风飘动。墓地周围有砖石墓道环绕,墓前的红砂石墓碑上书“唐女校书薛洪度墓”。现在能看到的薛涛墓,是1994年重建的新墓。重建时并没有因为诗人显赫的名声而将墓地设计得豪华阔大,和那些帝王将相的大墓相比,这墓地显得自然而简朴。这符合薛涛的身份和性情。我发现,墓碑前,放着一束小小的鲜花,花束中只有一朵盛开的白色百合,周围簇拥着清新的绿叶,这景象令我感动。是谁带着鲜花来看望薛涛?是谁别出心裁地选了这一朵白色百合?这使我想起李调元的诗:“薛涛墓上一花开”,相隔两三百年,薛涛墓上竟会出现相同的景象。虽只是一花独开,表达的却是千万人的心意。
在望江楼公园寻访薛涛故迹之后,我和成都的友人一起到江畔的茶座喝茶。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可以望见锦江的流水,可以听见鸟雀们躲在树荫里鸣唱,也可以和悠闲的茶客们交流。在这里喝茶的,有外地游客,更多的是成都市民。青花盖碗,铜壶开水,茶香中飘旋着清脆的成都话。我在茶客们的言谈中不时听到薛涛的名字。在这里,薛涛是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我想,锦江不竭,花树不枯,薛涛的传说和她留下的诗篇,就会在人间继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