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萍
一个老知青在望乡。
不料,这一望,竟是38年!
就像军人把驻地、官员将任所常常视作自己第二故乡一样,我把当年插队的地方看作自己的第二故乡。这恐怕是局外人,尤其是今天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没有接受过“再教育”的年青一代难以理解的,当然也是我那时没有想到的。
是的,当年那滋味的确很不好受,就连我的母亲,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都觉得那无异于一场生离死别。她追在我瘦小的身影后,哭了一两里地。
记得那是个寒流滚滚的隆冬。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卡车把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由省城拉到一个偏僻闭塞的山乡。于是,我们一下子由都市“老三届”中学生,变成了下乡知青。这种身份的转换,几乎就在眨眼间完成,谁都来不及感知,更不要说去细细品味。望着风雪中的穷乡僻壤,刚刚在途中还欢声笑语不识愁滋味的中学生,顿时傻眼了:这就是要我们“扎根一辈子”的地方?尽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迎仪式热烈隆重,可我们的心却不断下沉,感觉前途渺茫,命运堪忧……
我插队的那个小山村,不过一二十户人家,接受9个来“安家落户”的知青,谈何容易!为了知青们的安全,当时上级有规定,不得将我们拆散分住到农户家去。可是,谁家又有那么大的空房子,可以住得下我们4男5女呢?生产队没有办法,只好腾出集体的仓库安顿我们。
我们的到来,足以让小山村忙碌新奇了好一阵子。
生产队给我们准备了床铺和一大堆柴禾,打好了柴灶,置办了全套的锅碗瓢盆,还专门派一名女社员给我们做饭(后来得知女生都会做饭,又改派女生轮流在家做饭)。许多人家都给我们送来蔬菜和泡菜,有的干脆让我们随时去他家园子里摘,喜欢吃什么菜品就摘什么……队里的周到安排和父老乡亲们的热情关怀,使我们那早已凉了的心逐渐温暖起来。
当时正是旧历年底,但凡有能力杀年猪的人家,争先恐后接我们去吃年饭。有时是几家同时来接,为了不拂逆他们的美意,我们只好临时分成几个小组,分头赴宴。
最能令人忘忧的是,我们的住所总是人气旺盛。只要我们有人在家里,就会有乡亲来串门。看得出那是好心人担心我们思家。他们拖着劳累了一天的疲惫,谈天论地,说古道今,讲一些本地的风俗和笑话,有时一坐就是半夜。
尤其是那些天真懵懂的小孩们,他们最逗。我们居住的仓库门口,就是他们瞧稀奇看热闹的乐园。我们的胡琴和笛声让他们如痴如醉,我们自制的半导体收音机又让他们兴奋不已,眨巴着好奇的小眼睛问,怎么这点小匣子里装了那么多小人儿?他们围着收音机转,伸头探脑,总想看个明白,我们就一个劲地逗……
漫天的鹅毛大雪天气,欣赏着匣子里喜儿唱出的《北风吹》,那是何等地动情啊!而跟着少剑波唱“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又是何等地豪迈!
农活劳作的繁重与艰辛自不待言,可乡亲们对我们百般照顾,他们不仅手把手教我们做农活,而且说我们身子骨都还太嫩,不许我们挑重担挑满桶。尤其对瘦弱的我,尽可能安排与女社员一起干那些劳动强度低一些的活。只要和男社员一起干重活,总是将我的那份减半。队里烧石灰,用不起煤,只能用柴禾做燃料,烧窑的人几天几夜不停地朝窑里“喂”柴禾,劳动强度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其他3个男生都争着去尝试了一把,而对我只允许去参观一下。那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就跟打仗没什么两样。
可到了评工分的时候,乡亲们的说法又不一样了。那时是每个月评一次工分,有时是利用下雨天,有时是晚饭后的月光下。乡亲们说,知青响应毛主席号召,离开爹娘,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是很不容易的,别的不说,光走路就不习惯,他们生活在大城市,那里的路该有多么平坦?因此他们做多做少,是不能跟我们一样拿秤称,拿尺量的……
我是知青户公选的“家长”,因此常常被邀请和小队、大队、公社的干部一起去区里参加“三级干部会”。在会场上,天天都有精神会餐,那些干部们讲的笑话,能把人笑得满地打滚。这种农民式的狡黠,让我开心不已……
我在那里生活了18个月。那是风雨一肩挑的青春时光,也是我人生的一幕正剧,尽管有灾难有失意有彷徨,但比之于父老乡亲们的恩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太微不足道了!因此几十年来,我时常梦魂萦绕那块不是故园却胜似家乡的地方,总想回去看一看:乡亲们用上电没有?住上楼房没有?河上修了桥没有?山里修了柏油路没有?可怜的女人们,还是那样一双双被柴烟熏红了的眼睛吗?……可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理,我望而却步。我惭愧对那块贫穷的热土没有丝毫的回报,那里该有几多无言的期待啊!一旦回去,我将如何抬头?因而,羞赧之余,我就只能利用工作关系,经常打听那儿的事情……
而今38年过去了,我在旅途中常和人聊起,发现有这种望乡情结的,并非我一人。我甚至还留心了一下,在已揭露的腐败官员里,竟未发现有一个是“老三届”知青的。这难道是偶然吗?我想答案恐怕不言而喻。因此,我希望这种望乡情结不仅要继续下去,而且要传承给我们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