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她把车停在车库前面,女儿打开车门下去了。然后,那个中文名字叫李肖、洋名叫米歇尔的女孩儿站在车库前面的树荫底下,看着母亲把车缓缓驶进车库。她背的那个蓝色背包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但小女孩儿站得很挺拔。米歇儿要过八岁生日了,她和父母亲这些天都在商量着如何庆祝。除了邀请同学到家里来之外,作为礼物,父母允许她领养一只狗,这是她一直要求而未被允许的。
母亲从车库里走出来,来到前面的院子里。她摘下墨镜,看见米歇尔站在那儿,偏着头朝她微笑,娇嫩的小脸儿上覆盖着树荫和晃动的光斑。越过米歇尔背后那道白色的矮栅栏,她看见丈夫的同事贝尔教授正拿着一把大水壶浇灌环绕着走廊的那一圈花草,在他旁边站着那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巴特儿,巴特儿随着贝尔的移动而前挪、后退,亦步亦趋。贝尔的腰弯得很低,他过于谨慎,甚至有点姿态僵硬。他们两家的庭院几乎一模一样,走廊下的盆栽植物,院子里修剪整洁的草坪,门前的一棵大树,房子后面用褐色的木栅栏围起来的花园。它们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按部就班,整饬而雷同,里头充满着割草机、牛奶瓶、洁厕液、孩子和狗的气味,男人们白天埋头工作,晚上全家呆在一起看肥皂剧或娱乐秀。
她女儿满八岁了,这是他们近来最关注的一件事。偶尔,她会回想自己八岁时在干什么,那时她的父母、她的姐妹都是怎样生活的,但能想到的东西都模糊了,走廊上的小铁皮煤炉,院子里种的月季花,还有作业本和那个总和她一道回家的朋友。那时候的她远比米歇尔懵懂,她想的事情应该很少很少。她想到在她生日的时候,母亲会多炒两个菜,并且给她煮两个鸡蛋。到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偶尔会发现生日那天桌上竟然摆着一个蛋糕,这已经是一个小孩儿能获得的最好的生日待遇了。
母女俩正走向那栋白色的两层楼房,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小孩儿尖声喊叫着,仿佛呼啸而出。他一跑到母亲跟前,她就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于是他“格格”地笑起来。在小孩儿的后面,跟着两位满脸皱纹、笑容可掬的老人。他们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对她说,杰森已经吃过晚饭了(他的晚饭时间和别人不一样),说他刚才一直玩得很好,她离开以后他就在屋里踢皮球,没有闹人。这群人簇拥着抱着男孩儿的女人走进屋里。米歇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母亲有点儿疲倦,但为了不让儿子失望,她仍然和他玩儿了好一阵子,直到米歇尔俯在二楼的栏杆上问她晚饭吃什么时,她才停下来,哄着杰森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让爷爷奶奶陪着他画画。
剩下那母亲一个人的时候,她站在客厅的中央,抱着双臂,倾听了一会儿从楼上传来的各种声音。然后,她抱起白色长餐桌上的花瓶,走到厨房去给花儿换水。她发现洗碗池里还有一个杰森专用的小锅,锅底粘着已经干了的、厚厚的一层燕麦糊,她想是公婆喂了杰森以后没有来得及洗。她把花瓶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开始努力洗锅。然后,她把撒在电磁炉上、操作台上和餐桌上的残渣仔细擦了一遍。她喜爱洁净,但老人们似乎不太在乎这些。尽管她曾好几次委婉地提醒他们吃饭时可以尽量凑近餐桌,因为餐桌容易清理,但他们还是会把身子离得远远的,仿佛不好意思离食物太近似的,因此把汤汁、食物渣滓洒在地板上。她独自包揽一切清理的活儿,在她干活的时候,把杰森托付给老人。做完清理的活儿,她像贝尔那样,拿个大水壶,开始浇灌栽种在走廊上和后面花园里的花。
她回到客厅,打开了音响,她喜欢在劳动的时候有一点儿声音和节奏,这样不至于太沉闷。她想到即将来到的那只狗,想像着这个整洁、稍显空荡的客厅出现一只狗会是什么情景。也许会变得更凌乱,但也会有一些活泼的生气,至少可以让杰森多个玩伴儿。之后,在丈夫上班、她把米歇尔送去学校之后,杰森就不会只缠着她一个人。她不怎么看电视,觉得太吵闹。每天上午,她送走女儿,做完家务之后,如果碰巧杰森睡觉或是被爷爷奶奶带到外边去了,她能够独自坐一会儿,她就会坐在客厅的沙发那儿,或者坐在厨房里那张小桌旁边。当她透过敞开的门或厨房窗户望着走廊外面的草地和小街时,风扇旋转的声音、树枝摇动的声音和小鸟降落时敛起翅膀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只有这么一会儿,这栋房子和这个院子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很快,所有的人会陆陆续续地回来,他们会把她的世界填得很满。
属于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并没有多少空闲去思考她的处境。杰森需要她哄着入睡,他睡得很晚。早晨,闹钟会叫醒她起来准备早餐,因为女儿不喜欢奶奶做的中式早餐。她还要给丈夫准备带走的午餐饭盒,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开车出去吃午餐,他的时间从来不够用。女儿和丈夫出门了,把身后的一切留在家里,留给她,包括他们用过的餐具,带着他们气味的衣服,被他们压皱的枕头,他们随意摆放在桌子、椅子上的书和用过的杯子……她不能要求老人家整理这些,而等她把一切洗刷整理好,杰森又来了。下午,她接女儿放学,回来之后陪儿子玩一会儿,就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这往往就是她一天的生活。
然后,会来一只狗。米歇尔是个孩子,孩子们总想给生活增添新内容,他们的世界在迅速地扩展。而当人们大了,就想把一切缩减,因为令他们烦躁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不堪重负。她并不是很喜欢动物,但她有點儿盼望着狗的到来了。当它来到这个家,她每天至少会带它出去两次,早晨,傍晚。在这样的时间里,她期望能单独呆一会儿。
她把客厅里的一切收拾好后,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餐。她拉开冰箱门,有点儿茫然地看着里面塞满的塑料袋。每一天,她都得作这种繁琐的决定——这一餐吃什么、下一餐吃什么……她希望孩子和丈夫能吃得营养健康,而且要尽量避免重复,这并不容易做到。因此,每当她要去超市做一次采购时,她都会提前列好一张长长的单子,把要买的东西写上去。她在冰箱前站了十几秒钟以后,做了决定。然后,她把头发利索地挽起来,把晚餐要用的材料拿出来,放在水池旁边的台子上。
当有车从街上经过的时候,她会抬头望出去。她并非在焦虑地盼望丈夫回来,维持他们之间关系的早已不是热情了,而是一种让人安心的习惯,一种稳妥的感觉。可是当他回家的时间临近时,她就会习惯性地等待,似乎只有当他的车转进那道门,这个家庭、这一天才算完整了。但这种完整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想。一旦当人们把自己托付给家庭或一种关系,他们就保不住以往的自我了,他们得让自己变成一个角色、一个部分,承担着属于那个角色的义务,也获得那个角色理应获得的爱和其他东西。有时候,在那些充满家庭美满气氛的喧闹时刻,她发现她竟会突然感到一阵让人心慌的寂寞和失落,她感到自己不在那儿,或者不完全在那儿,她甚至去偷偷揣测、观察丈夫,看他是否在那儿。她心底深处掠过一阵让她不舒服的颤动,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想到,在每一个家庭里,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都会有她这样的一些人,她们在自己的家里、在被填满的同时却仿佛面对着空旷,她们的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但她们仿佛听得见这声音背后出奇的寂静。
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了梦想,这是米歇尔引起的话题。本来,在丈夫和女儿的争论中,她往往置身事外,可女儿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妈妈年轻时的梦想是什么。她一时没有回答,丈夫却替她回答了。他说,她想当一个女诗人,一个“严肃的”评论家。当他说这些话时,她大为惊讶,怔怔地看着他。他说得那么轻松、随便,还带着开玩笑的神情,似乎她的梦想本来就毫无严肃性可谈,它不过是个空想。她知道,一个家庭主妇的梦想是不会被任何人重视的,而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孩子,她可能不会仅仅是一个家庭主妇,她并不需要把时间花费在列食品采购单上面,她也许会真的成为一个不错的诗人和批評家,她也会像他一样有自己热爱的事业,会有所成就,她也会经常出门,去开会、交流,会专注于智识的世界而不是禁锢在家务活儿的世界……他常对她说:“你的最大成就就是养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没有问过他,但她在心里很多次反问他:如果你和我一样,如果你的所有成就是养了两个孩子,你是否会满足?
她看着走廊上那盆夹竹桃正开着粉红色的花。那些花儿在风中静止不动,明艳、娇弱,但它们很快就会凋零,会变得干枯、难看。当她把铁罐里的即食蔬菜汤倒进锅里时,她看见丈夫那辆深蓝色的福特车出现在街上。她看着他把车转上车道,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草坪中间那条碎石小道上。他像往常一样提着那个黑色公务包,走到某个地方时微笑着朝厨房窗户那儿扫一眼,仿佛他确信她就在那儿呆着。她继续搅拌着锅里的汤羹,没有喊他,也没有笑一下。她那种等待的情绪平息了,但同时有种不易察觉的烦闷掠过心头:又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平淡无奇……
作家到达德州圣安东尼奥城的第三天下午,才想起打电话给那位叫李曼的“朋友”。其实他们还算不上朋友,只是大学校友,但当时并没有交情。她在文学院,他在商学院。不过他知道她,她是有名的文学院才女,校报文艺版的主编,她写现代诗,还写学院气质很浓的诗歌评论。对于这些诗歌和评论,虽然他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东西,却认定它们曾给他留下不凡的印象,他乐于这么想。至于他对她个人的那种虽然抽象却还算深刻的印象,多半来自他的朋友。他那时候喜爱文学,认识两三个文学院的人,他们全佩服她,经常提起她,赞美她将来会成为苏珊·桑塔格式的人物。他当时暗自揣测他们对她的兴趣不仅因为她的才华,还因为她长相漂亮。他记得自己曾表示过和她结识的愿望,但没有朋友乐意引荐,大概他对于他们那个圈子来说,毕竟是个局外人,此外,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水平的无名小卒。总之,他和她没有任何交情。
但是半年多前,作家在他的“脸书”网页上看到一个陌生人的好友添加请求。他去查看这个人的网页,里面只有一个年幼小女孩儿的几张照片。就在他差不多要拒绝添加请求的时候,那个名字突然浮现在他记忆里。于是,他去查找她的个人信息,其中包括她毕业的院校。最后,他终于确定这个邀请者就是她了,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此时距离他大学毕业已经十二年了。他留意到她也住在美国。
此后,她不时来走访作家的“脸书”网页,发一些节日祝福,或者表示她“like”他的照片,或是写一句小心翼翼的赞美话。这样,他们维持着联系。有两次,她给他发信息,希望他把发在国内某杂志上的小说发给她一读,因为她在美国买不到这些文学期刊。他在大学时极力想要结交而不得的这位杰出女性,如今声称自己是他的“粉丝”,这令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于是,每当他接到她温柔的“命令”,总会尽快把书稿发去。她总是很快看完,殷勤地发一些赞美话。本来,他想到他们可以超越一般的泛泛之交,发展一段友情,至少他可以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当年对她的倾慕,而且不必担心引起什么误会,然后他们就可以不时跳回那段美好而盲目的时光里去,叙叙旧,谈谈自己的生活和真实想法……也许因为年纪大了,也许因为长时间的独处,他偶尔很想找个人谈谈过去,像个冒进的傻瓜一样渴望真诚交心的友谊。他尤其喜爱女性的温柔谈吐和她们富有同情心的天性,希望能在与她们的交往中获得一种并不会导致复杂关系的自由。但不知道是因为女性天性过敏,还是因为他这一愿望本来就是异想天开,他常常遭到误解或惹上麻烦。在他收到她那些殷勤却有点虚情假意的信息时,他也是怀着这样的愿望,但接踵而来的那些充满溢美之词的邮件让他的热情熄灭了。他想:既然她不能把自己放在和我平等的位置上,那我们之间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
在一封邮件里,她这样写道:
“您已经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可您还能记起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您这么快地回复我的信,发来您的书稿,我难以形容我的感动。我能想像您一天会收到多少封来自各地读者的邮件。
……
“您不要提那个时候文学院的创作社了,我们那时候写的东西多幼稚您一定知道,和您的创作相比,那根本不算创作,您才是真正的作家。我早已和文学绝缘了,是您的小说让我重新回到那里的。当我从网上看到您的名字,看到您取得的成就,我太为您骄傲了。可我自己呢,我一事无成,白白地把岁月都浪费了,我很害怕这样和您联系耽误了您宝贵的写作时间……”
就这样,她称呼他为“您”,她的信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主题:赞美他,表示对他的崇拜,同时不忘记责怪、贬低自己,称自己为生活的失败者。这让他无言以对,他常常得花费很长的时间考虑如何回复这样的信,要避免内容的雷同,要避免枯燥乏味、有气无力的劝解,要避免暗藏得意的谦虚……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些,渐渐地,他就疏于回复了,他也不再怀着那个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当作家在“脸书”上发布近期将到圣安东尼奥城的消息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就住在圣安东尼奥。但三个多小时后,他就接到她热情洋溢的邮件,询问他的班机号和到达时间。他很担心她去接机,因为他私下认为接机和被接机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之一。两个几乎不认识也并不相互期待,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害怕相见的人,在一个浮华喧嚣的地方茫然地相互寻找……这是多荒唐的情景。他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的接机要求。好几封邮件来往之后,他终于答应到了圣安东尼奥就给她打电话,他们相约要一起吃饭。
直到第三天,作家才想起这个承诺。他当时正坐在敞开着的、位于酒店四楼的客房窗户前面,阅读着一本日记。他的窗外是两棵高大树木的蓊郁绿枝,他不时从读着的东西上面抬起头,凝视这些绿枝,把它们想像成一片森林。他有点悲伤,又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气。突然想起那个承诺之后,他觉得应该马上给对方打电话,但又有点儿犹豫不决,甚至后悔做了这么一个承诺。这是他每次打电话之前都会犯的毛病,他把它归咎于自己长期独处养成的对人事交往的惰性和怯懦,又把它看作一个证明,证明他实际上只想躲进自我的孤独中去。
他最后说服自己站起来,走到放手机的地方去。电话接通之后,还没有响到第三声,就已经有人拿起了电话,这让他联想到那个人可能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这倒让他有点儿羞愧了,解释说这两天都在开会,所以今天才抽出时间打电话。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话,他听到电话那头是个音调稍高但有点细弱的声音,称得上温柔动听。一开始他们都有点紧张,话说得断断续续,总是撞到一块儿,或者同时开口,或者同时沉默,或者同时说:“你说……”
谈话进入正常状态之后不久,电话里出现了第三者。作家听见一个小孩儿的叫声,然后似乎发生了某种争执,电话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他听见她压低声音、威胁地连说三遍“No”。通话暂停了,小孩儿发出哭闹声。他等了一会儿,正犹豫着是否挂断电话,她的声音又出现了。显然,她在和小孩儿争夺电话的战争中获胜了,她对他解释说,那是她的儿子杰森,是她第二个孩子,还不到两岁,她现在得把他按在旁边的沙发上了。作家说:“我听到了,小孩儿正发出被压制的哭声。”在他的想像中,她正一只手把小孩儿面朝下牢牢按在沙发上,一只手紧抓着她的电话,她此时的姿势一定相当狼狈,而小孩儿杰森虽然哭着,却虎气冲天,他一定手脚并用地反抗着。她听到他的话笑了。这时,她在电话另一边又喊起来:“妈,你快来把杰森抱走,你怎么让他跑过来了?”尽管隔着相当的距离,他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耐烦,这和她刚才说话的口气不大一样。然后,他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渐行渐近,念叨着:“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小宝宝,你怎么跑了,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跑了。”最后又是老人、孩子、女人的声音绞缠在一起,一片混乱,挣扎、安慰、呼唤、妥协、低语……小孩儿和老人似乎离开了,他已经失去了联想的乐趣,在电话这边呆立着,有点不快,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找个清静的地方接电话。
她终于回来了,一连串地说“对不起”。
作家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杰森是你的第二个孩子,他有个姐姐还是哥哥?”
她说:“有个姐姐,快过八岁生日了。”
“恭喜你,儿女双全。替我祝你女儿生日快乐。她叫什么名字?”
她轻笑了一声,说:“谢谢。她的中文名叫李肖,英文名叫Michelle。你看看,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我公公婆婆都住在这儿。”
“挺好的,这样热闹,天伦之乐。”
“本来应该让你到家里吃饭的,但我怕你觉得太闹腾,家里有两个小孩儿……”
“你太客气了。”他不置可否地说。
她稍微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今天晚上我就应该带你出去走走,但是突然间有个急事……”
“你千万不要操心,”他急忙说,“我这里该逛的地方都看过了。你忙你的,我今天晚上还有一点儿东西要写。”
“这样的话,我更不能耽误你。你是要写小说吗?”她的声音似乎突然变严肃了。
“不是,是一篇报纸专栏,胡说八道,东西很简单,但要赶时间。”他说。
“我知道。”
“你喜欢小孩儿吗?”她突然问他。
“喜欢。”他顺口说道。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一个人。”他说,又补充道,“但我喜欢和小孩儿玩儿。”
“哦,”她笑着说,“和小孩儿玩儿和养孩子可是两码事。”
“我知道,在这方面,你绝对是权威。”
“这算什么权威呢,”她听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每个女人都会养孩子的,有了孩子,自然就会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作家呀。”
“作家算不上什么……”
“你太谦虚了。”
话说到这儿,已经到了无聊的境地。他们之后很快步入正题,作了决定,约好第二天中午李曼来酒店接他,至于是去她家或是别的地方,却没有说明。她随后记下了酒店的名称和地址。作家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任务。他站到窗户前面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大树,觉得任何约见都像是负担。但他又害怕自己越来越孤僻,他觉得一个小说家应该尽可能地了解生活,应该不至于对他人失去兴趣,何况是一个他曾经十分好奇的女人。说实话,刚才那个电话有点儿让他失望,他对杂乱、干扰性的东西一贯反感,而那个电话正是给他这个印象。他很难想像一位忙乱的、两个孩子的母亲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这和他年轻时代想认识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决定不让这件事占用自己太多时间。然后,他走到小操作台那儿把咖啡煮上,继续读桌子上摊开的那本日记。
贝尔太太那容光焕发、当机立断而又非常自以为是的形象在她脑海里闪现出来。某一天,那女人穿着一件火红的大开领紧身羊毛衫,对她说:你可以到我这儿来学舞蹈,你不一定要工作,但不能天天闷在家里,闷在家里对我们女人没有任何好处,我们需要——空气!
女人站在高大的衣柜前面。衣柜的门敞开着,她瞅着挂在里面的一件件衣服。晚餐后,在贝尔教授家里有一个小小的酒会,邀请了他们,还有一些别的学院同事和他们的妻子。在所有的妻子里头,男人们只会特别注意贝尔太太,即便是书呆子也会被外表光鲜的女人吸引。她回想着,竟然撇嘴笑笑。贝尔太太穿着一件绿色的、料子发光的低胸礼服,昂著头把戴着成串项链的脖子拚命拉长,装扮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端着酒杯走来走去。那时候,她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酸楚。其他的妻子,尤其是中国学者们的妻子,总是很谦虚、含蓄地站在一边,好脾气地微笑着。她们衣着普通,也没有什么身段可言,或者干脆把展示身段暗自视为放荡的行为。
“我们需要——空气!”贝尔太太那为了强调而刻意放缓的音调在她脑海中回旋,成为一个奇特的、声音的漩涡。她想,那个女人的空气就是跳她那怪异的舞、猛踩节奏、扭动腰肢、和她的学生喝酒、游逛。她的眼神、言谈和姿态总像是在宣布: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她并不考虑那么多,而她的丈夫仍然宠爱她,其他男人仍然追求她。这个世界!而她却从不认为贝尔太太有什么真正迷人之处,她的一切都是故作姿态,在她那些姿态背后,仍然是一个粗放的美国女人。除了她的化妆之外,她没有一样是细腻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尖刻地批判贝尔太太,觉得好笑,猜想这里面可能有点嫉妒的成分。追溯到十多年前,她不就是贝尔太太那样的人吗?她精心地装扮自己,她热情、善于和人交谈,一点儿也不在乎成为男人们目光的中心。可从某个时候起,她就变成了一个站在角落里默默观看的女人了,她并不比贝尔太太老,可她的心疲倦了。今天晚上,丈夫对她似乎不太满意。当他们走回来的时候,他建议她多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不要考虑价钱。她惊讶地问:“为什么呢?”他说:“女人家爱打扮点儿不是挺好。”她心里已经受了伤害,生硬地说:“我又不是贝尔的老婆,我还得照顾孩子,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打扮自己。”丈夫没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假装关切地问起了她明天和朋友的会面。
“你准备带人家去哪儿吃饭?”
“还没有想好。”她冷淡地说。
“去环境像样点儿的地方,人家难得来,‘卡洛斯兄弟不错。”他说。
“人家不一定喜欢吃墨西哥餐。”
“你没有问他吗?”
“我忘了,我打电话的时候杰森过来捣乱,我该问的都忘了问了。”
他笑了一声,又问:“你朋友是个作家?”
“是啊,很有名的作家,写小说的。”
“哦。他叫什么?”
她很惊讶他会问这个,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可以去google他。”
“算了吧。”她说。
“不想说就算了。”
她真的不想说。
站在衣柜前面的女人审视着挂在那里的几件连衣裙:它们都显得那么日常,尤其是她今晚穿的那条深蓝色连衣裙,保守、沉闷、呆头呆脑。她把其中一条红色带圆点的裙子取出来,挂在最靠边的地方,决定明天穿。然后,她突然想起烘干机里的衣服,赶忙跑去楼下洗衣房,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撑起熨衣板,开始烫丈夫的衬衫。她的心情渐渐释然了,衬衫散发出的洁净气味和烫板暖热、蒸腾的气息似乎给了她安慰。她想,有的人并没有什么空气,他们也不一定觉得痛苦,因为他们总是在忙碌,总有另一些事等着他们去做。她现在只想把每个衣角烫得笔直妥帖,想一边干活,一边不受干扰地想想明天要和朋友见面的事。想到他,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他离她很远又很近,他仿佛和过去联在一起,他仿佛能把那些魂牵梦系的旧时光,把记忆都带回给她。它们太遥远了,完全离她而去了。
透过门和墙壁,她听见杰森在客厅里的嬉笑声,还听见米歇尔在对着弟弟嚷。她想像自己穿上贝尔太太穿的绸缎礼服,紧紧地裹住身体,走到外面去。米歇尔看了会发笑,杰森会跑上来,立即蹿到她的身上,当她俯身抱他的时候,裙子会发出撕裂的一声脆响……丈夫为什么不明白这一点呢?他大概只会觉得她变邋遢了,他不知道一位母亲只能按照孩子的需要来穿戴。她已经很久不穿裙子了,因为她要把杰森抱上抱下,要随着他闹腾。她多害怕自己变成一个邋遢、暗淡的女人,但她今天晚上体会到那么一点儿屈辱:就连丈夫也对她的装扮不满,这是她以往不能想像的。可能事实就是,她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去愉悦男人了,他们的目光对她来说不重要了,因为她有了孩子。她现在最怕失去的就是孩子对她的爱,她想到米歇尔会嫁人,和一个陌生男人组成自己的家庭;她想到杰森长大了,爱上了个年轻女孩儿,会疏远她、避开她。这让她痛苦……
她听到丈夫在楼上的书房里走动,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她几乎会本能地去捕捉这细微的声音,她习惯性地捕捉着这房子里的一切声音。半面窗户的玻璃推开了,花园的气味从那儿渗进她的洗衣房里,这股泥土、青草和花儿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似乎在夜色里变得更浓郁了。不知道为什么,它勾人浮想,让人忧伤,仿佛有些过去的回忆、一些秘密就掩藏在那里,在迷茫的夜色和朦胧的、别处映照过来的光里。她还爱她的丈夫吗?她已经不知道了。但她也没有爱别人。像花园里那些开过的花,她的爱意仿佛枯竭了。回想起恋爱时候的往事,觉得那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事。她记得好多年前在那条街上看见他时的情景。将近夜晚十一点的时候,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有点儿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那是大学的假期,他去她家找她,她父亲告诉他她出去了。他不知道她会几点回来,于是就在靠近她家的路口等她,从八点等到十一点,很难想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就那样看着一个个行人、辨认着。当她最后看到他,她心里涌起一股极度激动的爱意,朝他跑过去……
当她拿着那个深红色的蒸汽熨斗烫他的衬衫时,她的眼睛盯着领口一些皱纹般的小褶子,另一些画面却以奇特的清晰感从她脑海中闪过:路边旧楼灰黑色的墙壁,灯柱和缓缓在路面上铺开的橘色的灯光,还年轻的、丈夫的脸在灯光下面带着迷茫的热情,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某个方向。他和楼上那个走来走去的人不像一个人。那时候他有一种近乎愚蠢的热情,是这热情感动了她,她毫不怀疑,那就是爱。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验证彼此的爱情了。多年来的生活已经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他们紧紧守住对方,这也许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分离的不适和疼痛。现在,当他们和孩子在一起时,才显得亲昵、自然而融洽,而在某些两个人单独相对的时刻,却充满陌生感和无所事事的空虚。
那个羞怯的人现在变得开朗活泼,他习惯了社交生活,和同事们的太太有说有笑,至少她们都不讨厌他。于是,事情发生了有意思的变化,人们如今说她很幸运,嫁了这么好的丈夫,而过去人们常说丈夫幸运,追到这么好的姑娘。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感到羞愧,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暗淡无光、缺乏趣味的女人。她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说,她的衣服那么居家,一点也不适合喝酒的场合。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觉得她特别,而她也懒得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和另外两个好脾气、不怎么会说英语的中国太太待在一处,仿佛赌气似的,她们不在乎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在谈什么,她们聚成一个小圈子,无休无止地谈论着各自的孩子,探讨着孩子们的喜好和抚养他们的方法。可她隐隐约约有种屈辱感,因为她认为这两个太太是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妇女,而生活多奇怪,最终把她们放在了同一个层面。
米歇尔一定已经上楼去了,杰森也许玩儿累了,客厅里安静下来。丈夫仍然在楼上踱来踱去,当他烦躁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她看不见他,但她听得见他。她觉得他的烦躁一定和自己无关,因为她已经引不起他的烦躁了。过去有一段时间,他们吵架吵得昏天暗地,那时候他们有很多恨,也有很多爱,很多眼泪、伤害、莫名其妙的激动情绪。女儿慢慢长大,突然从某个时候起,他们就不吵架了。
她烫好所有六件衬衫,把它们拿上楼,挂进卧室里丈夫的衣柜。杰森在沙发上被奶奶哄睡了,她又把他抱到楼上他的房间,放在他那张小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她借着从楼道透进房里的光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他那幼小身躯的轮廓看起来那么柔软,让她心里万般感动,觉得他比什么都珍贵。丈夫的责难带来的委屈,还有她坐在熟睡的儿子旁边感到的那种可怕的爱,她对自己的怀疑,这一切突然汇集成一股搅动情绪的强烈力量,让她流下泪来。她起身把房门关上了,自己就浸在黑暗里。她的手很轻地放在儿子细小的脚踝上,忍不住倔强地想:我并不爱别的男人,我只爱他。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到床上,只留了一盏小台灯。丈夫走进来,问她:“你还没睡着?”
“要睡着了。”
“累了吧?”他问。
“还好。你也忙了一天,喝了那么多酒。”她听到自己说得那么平淡,毫无情味。她猜想自己此时的眼神也很涣散,于是侧身躺过去,不再面对他。
“我不累,幸亏刚才查了查邮件,明天九点系里有个会议,两天前就发通知了,但我漏掉了,今天秘书又发了一封提醒邮件。”
“幸好你又查了一遍。”她无聊地说,心想他是否又要讲一堆系里的事情,譬如明天的会议,某些教授新发的论文,管理职员的懒散,或者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是否又会讲到犹太人如何拚命地相互提携,而华人之间又如何充满冷漠和猜忌,讲到论文的影响因子、目前最让他烦恼的环节等等。但丈夫今天似乎也累了,换上睡衣就去了洗澡间。
她在台灯柔和的光里闭着眼。关于明天的约见,她似乎已经预感到那位朋友会对她失望,她想到很多这样的相见最后都是失望……丈夫洗完澡出来,在她身边躺下来。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翻身过来抱住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整个人朝她转过来,把她搂得很紧。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她累了,她的身体里一丝热情也没有了。她只好假装睡着了。最后,他不再打扰她,翻身睡去。她仿佛听见他叹气,心里有点儿愧疚,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种内疚,认为如果作假反而是欺骗了他。她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书,在那里面,劳伦斯说性是人的一股火焰,那么她的火焰熄灭了。
她想起一个男孩子,十六岁,也可能是十七岁。他是她的邻居、同学、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也许她小学的时候喜欢和他一起玩,但长大以后,她对他没有感觉了。那是高中时代的暑假,那个男孩子的腿摔伤了,住在医院里,想让她去看看他。于是,一天晚上她去了,她看见他仰躺在病床上,一个人,表情绝望,一条腿上包扎着厚厚的白纱布。“很疼吗?”她问他,突然对他怜悯了。他说“很疼”,而且还解开纱布的一角,让她看了一眼伤口的缝线。病房里有两张病床,另一张床上是一个老人,已经睡了。“你妈妈呢?”她问他。“她已经回家了。”他说。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她给他讲了一些发生在同学们之间的事。后来,她要走了,他说“再坐一会儿”。“不行,太晚了。”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可他突然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他就像疯了一样,不顾那条受伤的腿,压在她身上。他那张脸热得发烫,她现在还能回忆起他那个疯狂的样子,他不顾一切地在她的脸上和胸脯上乱吻,他的身体还不断地向她冲撞。她拚命挣扎,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才醒悟过来。她推开他的时候,发现他哭了,可她只是觉得屈辱、愤怒。从那以后,她总是回避他,再也不愿单独和他在一起了。现在,她想起那张脸和他那烫得可怕的皮肤,觉得他那么可怜,那么脆弱。她觉得丈夫有点儿像他,只是他无法像那个男孩儿一样在她心中激起怜悯了。
第二天早上作家起来得很晚。吃过早餐,他从酒店散步到市政厅广场一带。天气很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行人稀少,罩在大树浓荫里的路和建筑物都显得安静。
圣安东尼奥是个很小的城市,如果一个人不赶时间,就那么悠闲地顺着街道朝另一个方向走,大半天内就能走遍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城中的居民大部分是拉美人的后裔,虽然它发生过著名的帕拉莫战役,但它现在基本上仍是个墨西哥人的城市,很难说究竟是谁胜利了。作家来的第一天就把小城里所谓的“景点”都参观遍了,对他来说,最好的游览方式是在街头闲逛,所以他习惯把景点最先解决掉,剩下的时间都留给闲逛。他很喜欢这里浓荫覆地的街道,喜欢随处可见的一丛丛花,觉得这里比美国其他城市多了一些色彩,更像是个生活的地方。他也喜欢那些极富特色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古老的教士Mansion,它们让他联想到中古时代,联想到月光照在城堡上的凄清而神秘的画面,它们的颜色本身就像月光。还有这里的运河,它总是出现在某条街道的下方,在汽车桥底下,仿佛从某个深处发出一种汩汩流动的声音,像是一种低沉的召唤。而且,它水流清亮,不像中国城市里那些深色的小河道。他不知道圣安东尼奥的市民是怎么维护它的,但看起来他们似乎并没有刻意维护。他们只是在岸边做一些绿化,种了很多花树,很多藤萝。走在这些悬在“上面”的街道上,他随时可以找到一条通向运河的台阶,走下去,跟随着河走一段路,也可以坐在岸边看书或是吃东西。这个城市于是分成了两层,上面是车马喧嚣,下面是花叶葳蕤、水淡风清。这种美国和西班牙风格,城镇喧嚣和静谧,生活的烟尘和流水诗意之间的“分裂”感,让他觉得奇特。
他走到离市政厅不远的圣费尔南多大教堂。这座哥特式建筑的教堂从外面看就像小號的巴黎圣母院,但它里面却不像圣母院那么幽暗。它宽敞、明亮、洁白,到处装点着鲜花。天主教教堂总是庄严、美而神秘。每当他走进去,他都会想起奥斯卡·王尔德因天主教之美而受洗为教徒的事,为此会心一笑。教堂外面的广场上摆起了星期天的市集,小摊大多卖花,也有卖饮料和蔬菜的。像所有这一类的广场一样,它的中央有一个喷泉,它的某个角落有卖艺人弹着吉他。作家在卖花的小摊子中间闲逛,有一瞬间,吉他弹奏的浪漫曲调、明亮热烈的阳光、洁白而古老的教堂、周围人的笑脸以及他徜徉在其中的花儿,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他有点儿爱上这里浓郁的生活气息了, 甚至动了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的念头。自从母亲去世,他从没有感到过这种轻松、愉快,就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他那颗封闭、布满忧愁阴影的心,使它慢慢暖和起来。后来,他对一种叫“沙漠玫瑰”的花产生了兴趣,他知道没法把它带回洛杉矶,但还是花十五美金买了一盆,打算送给他即将见面的朋友。
作家一手抱着那盆花,一手提着水果,顺着来路走回酒店。其间他很想在经过的一家咖啡馆里坐坐,那家咖啡馆位于两条街交叉的拐角处,紧挨着一家卖古巴雪茄的商店,雪茄店门口总是坐着一位老派牛仔装扮、沉默寡言的老人,他那顶华丽的墨西哥宽檐卷边的帽子尤其醒目。他来的第一天就光顾了这间咖啡店,认为在此处喝咖啡既能欣赏这位肖像画般的老人,又能闻到雪茄和咖啡混杂起来的香味儿。但他发现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把水果放回房间,重新洗了脸,抱着花来到楼下大厅里。
他把花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在他前面的那张深色木茶几上,还放着一本他自己的小说集。等待的时间里,他在书的扉页上写上“李曼雅正”,随后签了名。隔着玻璃望出去是酒店的小花园,花园后面是个宽大、方正的停车场,大概只有一半的车位停着车。他猜想等一会儿李曼会把车开进来,从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但是他也不确定是否能认出她,因为他只是在多年前见过她两三次。他微笑着想到,每一次都是她在台上,他在下面。
花园里的许多花正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但他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他像端详一张张面孔一样端详着花,不禁想到如果母亲看到这些花,她会非常喜欢。可惜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并不在乎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他的家里,没有人太在意她,尽管每个人都依赖她。他很怕想到这一点,它这段时间困扰他、让他愧疚,尤其当他想到她的聪明、温柔,她那种胜于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慷慨、冷静气度,他就陷入到更深的愧疚中去了。他觉得是他们兄弟三人,还有他那位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父亲,而不是她自己,享用了她的人生。当然,这困扰产生在他“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以后,因为尽管当她去世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或者说他的感觉一直在欺骗他,他似乎觉得母亲还存在着,她不会完全地消失,他不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某一天,他的车被红灯阻停在洛杉矶的某个十字路口,那是在他从国内奔丧回来的两个多月后,在逐渐暗下去的、傍晚的光线里,他看着前面那条街上一辆辆驶过去的车,流水般平缓而不间断。就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每个人都要回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母亲了,而没有了母亲,就是没有了家。他意识到他再也看不到她那张脸,她那有些老迈却慈柔的步态,当他再回到家里,她再也不可能出现在门口那儿迎接他,她不会系着她那条围裙为他做他从小就爱吃的菜,他不可能坐在餐桌那儿,漫不经心地听她说话,漫不经心地回答她那千篇一律的问题,事实是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如果照片还可以留下她的影像的话,声音却永远消失了……他仿佛一下子被抛进了孤独的深渊,充满恐惧,悲伤,困惑不解。他怔在那里,突然听见后面的车正愤怒地鸣着喇叭。他急忙驱动车子,看见第一个居民区的岔道就拐进去。他在陌生的居民区里胡乱地朝前开着,找到个靠路边的空位停下来。然后,像个猛然间被真相击垮的人,他俯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他没有母亲了。他那时候才明白,没有了母亲的世界是这么伶仃,它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管有多少人陪伴,他仍像是孑然一身。
他看见窗外有一只灰身子、蓝尾巴的鸟儿飞过,停在一棵矮壮的花树上。他决定摆脱掉回忆带来的一点儿伤感情绪,好好观看这只漂亮的鸟,或者想像他自己曾经好奇而倾慕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极力回想和她有关的东西。对于她写过的诗和评论,他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在这笼统而模糊的印象中,它们很不错,也可能他在想像中把它们美化了……当他听到高跟鞋有韵律的敲打声时,他转过头,见一位女士隔着段距离站在他的斜前方。她穿着一条红底缀着白色圆点的连衣裙,系着细细的象牙色皮带,微微朝他欠身,两手交叠地抱住一个浅绿色手提包。她的姿势像一个谦恭的日本女人,笑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情。
对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人的形象,作家其实并没有多少“当年”可作参考,他既难以印证也无法反驳他那和想像混杂在一起的记忆。他根本难以把时间的两头联系起来。但他的好奇心没有失望,因为她虽然看起来有点憔悴,却还算漂亮,就像已过了盛放期但还未凋敝的花儿,她好看得很温和。没有了青春的美那种夺目、肆无忌惮的光芒,这种好看甚至有点儿让人忧伤,因为它会令人联想到这种美很快就要消逝。
似乎理应叙谈一下往事,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往事。看起來,这个女人不像当年那样精于交谈,她有点儿局促,毫无主导谈话的打算。于是,作家说起他前一段时间去孟菲斯的旅行,谈他这两天来对圣安东尼奥城的观感,以及他上午去过的教堂和市集。她以一种欣赏而又羞怯的态度听他讲述。后来,他礼貌地问起她那一对儿女的情况,她讲起米歇尔和杰森,带着母亲们特有的琐碎感,以及对孩子无关紧要的习惯的过分关注。她还讲到米歇尔再过几天过生日,他们要请她的朋友来,给她办个生日派对。他耐心地听着,那种琐碎感竟让他觉得亲切而温暖。
女人讲完了,作家把签好名的小说集送给她,虽然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但像每一次一样,他不好意思看对方接过书时的表情。当她提到他的小说和他的“成就”时,他马上打断她说:“我们谈谈小说以外的东西吧,或者谈我的小说以外的小说。”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停了一会儿,她尴尬地说:“其实对小说,我真是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外行。”
他察觉到她误会了他的意思,笑着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懂小说的人。我害怕谈自己的小说,因为我是个过敏的人,如果有我在场,我担心赞扬的话是为了让我高兴,批评的话呢我又不爱听。”
她的表情缓和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谈到午餐的安排,表示怕家里太乱,不便说话,所以决定带他到一家有名的墨西哥餐馆吃饭。仿佛怕他误解似的,她又解释说,她丈夫本来也要来看他的,但他刚好有事。他装出有点儿遗憾的样子,但心里怀疑她是否真想让她丈夫来,或者她丈夫是否知道她要见的朋友是个什么人。因为懒得四处走动,他极力推荐酒店里那家巴西餐厅。他说他们的食物不算难吃,主要是很安静,适合谈话,这样他们还可以节省路上跑来跑去的时间,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吃东西,而是见面、说话。为了说服她,他把那盆花推到靠近她那一边的窗台,说:“送给你的。我们搬着它跑来跑去多不方便。”
“送给我的?”她惊讶地问。
“我在教堂前面的集市上看到的,可我没法把它带回加利福尼亚。”
“你送给我这么多东西,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带。”她不好意思地说。
“千万不要给我带任何礼物,我最害怕旅行的负担,况且,这根本不是什么正式的禮物。”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叶子和花儿。他观察了一下那双手,那是一双既不娇嫩也不粗糙的手。他不无遗憾地想到,无论如何,那是一双不再写诗的手。
他把花托付给前台照管,和她一起乘电梯到二楼的餐厅。等电梯的时候,她说:“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惊诧地问:“难道你以前还对我有印象?”
“当然有。”她很肯定地说。
“受宠若惊。”他说,心里将信将疑,却很喜欢她这么恭维他。他想她真正的意思大概是:想不到你竟然成了一位作家……
起初,餐桌上的谈话就像食物一样,说不上很有滋味,也说不上乏味。他有点虚情假意地问了不少关于她家庭的情况,结果他们说得最多的仍然是她的孩子。他嘲弄地暗想:除了要生孩子的女人,谁会对别人家的孩子感兴趣呢?
后来,他们谈到两三个共同认识的文学院的朋友时,她有点儿伤感地说:“我以前还和他们有联系,不知道怎么就中断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状况告诉她一些。他发现这个话题显然更具吸引力,因为她整个人渐渐活泛起来,她问了很多,听得十分投入,不时发出感叹,还说:“我真想和他们聚聚。”
“这并不难,如果你真想……”他说。
“对你来说可能不难,”她有点儿激动,“对我来说可能吗?我没法出远门。你可以四处走动,因为你是个男的,不用照顾孩子。”
“你难道想过我这样的生活吗?”他装出一副苦笑问,“在我母亲看来,这是最没有依靠、最可怜的生活。”
“当然想过!”她几乎低声喊出来。
他并不怀疑,因为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天真的快乐神情。这让他感到,在她拘谨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常向往快乐和自由的性格,这倒和她以往的形象是相符的。他想,正是那种抽象但强烈的印象使他坐在这儿。如今,他仍可以在她眼睛里发现那种易于激动的、善感的光芒,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封闭起来,但并没有消失。
他盯着她瞧。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他母亲。
他一直认为母亲很快乐,但直到他最后撬开抽屉,翻出她的日记,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他这些天都在读那些日记,他把它带在身边,作为对她怀念的一个方式。他读得越多,越感到她并不快乐。他如此总结她的生活轨迹:她一直是所有人的保姆,先是照顾他父亲、他们兄弟三人,然后照顾他两个哥哥的孩子,直到她病倒、起不了床的那一天……她有一些想做的事,一些简单却无法实现的愿望,从来没有人问起过的愿望。那几乎就是些孩子的愿望:她想学弹琴,她想养只小狗,她想有一小块地方种一些花……但她没有时间实现这些微不足道的愿望。她每天急匆匆地往返于两个儿子家之间,买菜、做饭、打扫、接送孙子孙女、照顾自己体弱的丈夫。她在日记里写道,她想和自己的小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他——母亲的小儿子,却时时刻刻只想摆脱接近他的任何人。他后来无数次想过那样的情景:她和他住在一起,拥有很多的清静和时间,她像个美国老太太一样早晨和傍晚去遛狗,去上课,学她喜欢却一辈子没有机会了解的东西;他的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地,她会把它变成一座花园。她会幸福,而这对他来说也很简单……可她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个愿望,他也从未想过她会有什么愿望。他发现尽管他是个作家,尽管他骄傲地把自己看成是人文主义者,但他其实和父亲、兄长一样狭隘,对女人存在着天生的偏见,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活该由他们来创造,而女人们的义务只是维持生活的需要。
作家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母亲,回忆带来的懊悔使他生出一种友爱和怜悯之情。
“不过,绝对不可能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她这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好像为刚才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微微一笑。她搁在桌子边缘的两手似乎因为紧张而握在一起。
她突然问他:“你一直单身?”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结过婚。”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用外国人的习惯表示同情。
“为什么对不起呢?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遗憾,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家庭生活,那种经常性的干扰……其实也不是谁的错,但家庭生活必然是这样。”他平静地说。
“如果你想开了,真的没什么。”她说。
他们的餐具被收走了。他建议喝咖啡,她欣然赞同。咖啡送上来的时候,他问她:“所以,你那时对我的印象是什么?你真对我有印象吗?”
“当然有,”她有点儿兴奋地说,“你那时候很腼腆,参加我们的活动时总是来得很早,但坐在后面。我在文学院图书馆也经常看到你,你桌子上老铺着一堆书。”
“那你一定看见我常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最喜欢到文学院图书馆睡觉。你看见的那些书,都是被我拿来当枕头的。”
“我才不相信。”她说,语调很温柔。
他被这温柔打动了,热情地说:“如果你没有开车的话,我真想请你喝酒。也许,下次你到加州的话,我可以请你尽情喝酒。你喝酒吗?”
“喝一点儿。”
“太好了,我受不了滴酒不沾的人(除非是身体条件不允许)。我认为这种人有种严酷。”
“大学的时候我们经常聚餐,那时候喝得很多。”
“我知道,那时候你们是最活跃的一群人,可是你们从来不邀请我。你很怀念那时候吗?”他问。
“很怀念,很怀念。”她重复着,又说,“现在和你在一起,觉得好像回到那个时候。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现在……生活似乎也很好,从各个方面看,可我还是喜欢过去的生活。”
他注意到她的语调激动起来,等着她说下去。
而她果真继续说道:“可我还是喜欢过去的生活,尽管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我现在的生活里什么都有,但是……没有我自己了。”
她那双手又紧紧握到了一起,似乎每当她激动不安的时候,她就会这么做。他发觉她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没有老道、世故的样子。他对她的好感更深了。
“我知道,我明白这种感觉,”他说,“就像我母亲说的,当母亲的都有一座花园,在这个花园里,她要让孩子们和丈夫长成鲜花和大树,她自己呢,變成了肥料和泥土。这当然很伟大,但是,如果她不愿意变成肥料和泥土,如果她也想成为一棵树、一朵花,这又有什么错呢?我们的社会,即便是在美国的中国人圈子里,仍然想当然地认为女人应该为了丈夫的事业、为了孩子和家庭生活牺牲自我,我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想当然。”
他说这些话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在他的想像中,他是对着他的兄长、父亲说这些话的。母亲的一生是在劳碌中度过的,连她的晚年也不得安宁,为此,他讨厌他的两个哥哥,但他更讨厌自己……
这时,他发现她正十分感动地看着他,眼睛和面颊红红的。他们互相看着,两个人的距离像是忽然间近了,这让他们都有点尴尬。
他匆匆忙忙地说:“你有点儿让我想起了我母亲。”
“她也写作吗?”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不,她只写日记。”他忍不住笑了。
他们都低下头,默默地喝咖啡。他有点儿想把关于母亲的事告诉她,但忍住了,为什么他要拿自己的烦恼去烦扰别人呢?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感觉外头阳光明亮,气息清新。他想起那个小花园,想到风会在花园里吹动芬芳,那里会浮动着一种特殊的温柔气息。他很想邀请她一起到花园里走走,找个椅子坐一会儿,但又觉得这样可能不合适,也许会被她误解,因为不管她过去如何,现在她看起来只是个保守的居家女人。他想,生活不一定会把人引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受了什么激发,他居然想起了一点东西,说:“我还记得你写的关于阿多尼斯的评论,我喜欢你写的东西。你还记得吗?《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你思考的东西太丰富了,衬托得我们都像傻瓜……”
在他说这番话时,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我没有想到你最后竟然不写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我很想认识你,可是没有人愿意替我做介绍,你可能想像不到,涉及到这种事情,男人就变得不那么大方了。”
他期望她听了会笑,但她并没有笑,过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地说:“真的吗?”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关于她作品的部分,还是指他想与她结交这部分,但很坚定地说:“当然是真的。”
她不说话了。他发觉她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那儿去了。
“我说错话了吗?”他带着解嘲的口气问。
“没有,不是你的问题。”她急忙说。
她脸色很窘,他只好避免看她,把眼睛转向窗外,看着那些玻璃的、恢弘的楼壁和稍低处层层叠叠、延伸到远处的屋顶。过一会儿,她仿佛把自己的情绪修整了一下,当她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语调平静。
她说:“那时候,我们刚来美国不久,碰巧有这么一个机会,我申请了本地的学校,可以继续读书。这是我很想要的机会。但是我怀孕了。他很想要这个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坚持不要,我们可能会离婚。”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为了这个吵架,吵过之后就是冷战,几乎一两天不说一句话,一切都冷冰冰的,太可怕了。我知道如果我要了这个孩子,读书的机会可能永远没有了。我问了一些我信任的人,我的朋友、亲戚,所有人都认为我丈夫是对的。他们说,等孩子长大了,你还有别的机会,什么样的女人会因为读书不要孩子呢……可是,你知道吗,有的东西一旦放下,就不可能拿起来了,就像你转到另一个轨道上去,生活完全变了。米歇尔长大了,杰森又出生了。我们要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反对,生活已经是这样了……”
她说完把头低下去了,但他还是看到她眼睛里涌动着泪光。她的突然袒露让他大吃一惊,他意识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不情愿地失去了自我的女人,一个生活安定却并不快乐的母亲。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的问题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如果他硬要劝说,一定会显得言不由衷,所以他竟然什么都没说。他过去常常想,一个男人要很坚强才能坚持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铁了心的单身汉”——他以此来形容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且时常为此感到自傲。但坐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天分可能一点儿也不比他少,但不管她是否愿意选择他这种生活,她恐怕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她也不会感到自豪,周围的人不会容忍她……他似乎明白了她的问题。
把她送走以后,作家一个人走到庭院后面的花园里,仍然回想着这个问题。他已经原谅了她过去刻意拘谨、疏远的措辞,她那有点古怪的自卑和沉闷,因为生活对待她和他是多么不同!此时,客房楼的影子让花园完全沐浴在宁静的荫凉之中了。他找到一条长凳坐下来,在清朗的风里,感受着忽而浓郁、忽而微茫的香气,以及一人独处的宁静。有时候他想到对母亲的日记做一个怎样的摘选,有时候想到关于整理密西西比游记的工作。想起这些工作并不会让他觉得累,相反,他感到振奋、神清气爽。他怀着情感体会周围的一切:那些颤动在风里的花苞,一只从某处突然“扑棱”飞起的鸟,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色彩。他知道他的生活里会充满这样的时刻:沉静、孤独,他不会像她一样消失在生活的后面,相反,生活属于他。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孩子们陆续来了。米歇尔一共邀请了六位朋友,四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她为他们在院子后面的花园里放置了一个折叠式的木餐桌。还是初夏,天气清爽,在背荫的地方还能感到一丝丝凉意。她本想为他们准备一些零食、冰淇淋和果汁汽水,但后来她突发奇想,觉得应该打破常规,因为孩子们一定更喜欢像大人那样地被对待。所以,她准备了茶点,这些茶点是她昨天特地驾车到“汉斯烘焙店”订好,今天上午去取回的。她还为孩子们的聚会特地选购了一套新茶具,给孩子们准备了不同口味的红茶、鲜奶和方糖,还有一小碟切片酸柑。此外,他们有一个巨大的果盘,米歇尔亲自搭配色彩,选择了紫色的葡萄、红色的草莓、黄色的香蕉和青色的苹果。当丈夫帮忙把她新买的印着土耳其条纹图案的餐巾在桌子上铺好的时候,她感到心满意足,确认孩子们会喜欢这种新鲜的风格。她没有猜错,当孩子们在餐桌前落座时,他们带着好奇的喜悦打量着桌上的食物和摆设,像是参加下午茶聚会的一群小绅士淑女。
为了保证派对的顺利进行,杰森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楼上,但她会不时上去陪他一会儿,否则他会闹着下来找她。她和丈夫尽量让小客人独处,不打扰他们。他俩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去去地忙碌,因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她坐在客厅的餐桌那儿削两棵西兰花。在她低着头的时候,她能感到阳光和阴影正在走廊上无声地移动,花朵正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她能听到树在风里轻轻晃动,草叶微微颤抖。天气和周围都很美。她偶尔抬头看着阳光下端坐在桌子那儿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也很美,和一切鲜艳的色彩相得益彰。她想到女儿终于长大了,她本可以出去走走了,但她又有了杰森。这样一个家,她如果离开一天都会心怀愧疚。有时候她累得要命,却不能走到某个房间里去,独自在里头呆上一会儿。那样的话,她的孩子会找她,公婆会责怪她,她丈夫会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她扫了一眼丈夫,他穿着一件格子短衬衫,正在厨房里准备烧烤用的材料。他用一个小排刷在鸡翅上涂抹腌肉酱,然后再涂上薄薄的一层蜂蜜。他干得十分专注,就像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他看起来无可挑剔:尊敬妻子,疼爱孩子,重视事业,认真尽责地履行他的每一样义务。但她总感到在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一种男人的自以为是,一种把女人当作家庭附属品的傲慢。他到美国读博士那年,她也获得了留校读博的机会,但她放弃了她的机会。当她为是否要第一个孩子犹豫时,有一天,他对她说:“你自以为你搞的那个文学很重要,它和孩子相比,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去问任何人,一个女人的才华重要,还是她的家庭责任重要?”这也许只是他一时气恼说出的话,但她很多年来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这句话当时让她流了很多眼泪,现在仍然让她伤心。她很清楚,如果当时她选择了读书而不是生下孩子,他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她。这就像她心里的一道阴影,笼罩着他们风平浪静的生活。生下米歇尔之后,他说家里必须有个人照顾孩子。他说这句话时,已经把她的角色界定了。或许,他就是她朋友所说的那种“想当然”的人,他的学历并也没有改变他保守、充满偏见的思想。
她把切好的菜端进厨房。晚餐是烧烤,但他们得给孩子们另外准备一些蔬菜和汤。现在她站在水池边清洗做汤用的西红柿,她很高兴一件工作之后还有另一件工作,她害怕坐在那儿陷入没有节制的回忆和遐想中去,尤其当那个人就在眼前。她看见丈夫把涂好腌料的香肠、鸡翅整齐地摆放在铺着锡纸的大盘子里。当他偶尔干家务活儿的时候,他脸上就有一种孩子般的认真神情。那张脸有点儿消瘦,但眼睛却闪烁着神采——因事业不断发展而获得的自信使他神采奕奕。丈夫比求学时代英俊了,那时候他被生活突如其来的负担压坏了,显得单薄、憔悴,尽管他不常对她发脾气,但他脸上总带着一种气闷、执拗的神情,他的眉头似乎随时准备皱起来。也许,当时她的脸上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他们执意要把对方拖到更深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苦恼中去,彼此怨恨。米歇尔出生之前,他们因没有孩子而争吵;有了米歇尔以后,他们又因为孩子而争吵。终于,他博士毕业了,继续留在华盛顿大学做博士后。他们最困难的时期结束了。三年后,他们来到圣安东尼奥,丈夫谋取了教职,也是在这一年,他们带着四岁多的米歇尔回了一次国。
她记得家里人看到米歇尔时的欢喜,还有他们惊诧的表情:他们不大相信这是由她一个人抚养大的孩子,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她是个完全不顾家的女人,她爱玩儿、抽烟喝酒、耍脾气、有一堆性格怪异的写诗的朋友……因为米歇尔,大家对她刮目相看了,似乎她终于浪子回头,明白了身为女人的真谛。真的,和家里那些孩子比,米歇尔显得多么彬彬有礼,多么见多识广,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和大人们对话,质疑他们那些顽固的习惯,提出他们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当大男子主义的公公向婆婆吵吵嚷嚷地发号施令时,米歇尔告诉他:“爷爷,你不应该对女士那么粗鲁。”她把这句话翻译给公公听,公公竟然脸红了,他说:“肖肖,你是个美国孩儿,不懂得咱中国的规矩。”但米歇尔接下来的话让他无话可说了,米歇尔说:“爷爷,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应该尊重女性。”那时候,她真觉得自豪,似乎几年来的辛劳、牺牲都有了回报。
她看着围坐在餐桌那儿的孩子们,他们谈话时的表情有点儿故作严肃,但很可爱。他们在深绿色的草坪和树盖下显得异常鲜明,他们的年少把一切都照亮了。她随意地听着他们的交谈。
那个唯一的华人女孩儿说,她和父母不久前回了一次台湾,当父母和台湾的亲戚交谈时,她什么也听不懂。她说她只会三个中文字,就是她的名字——冯思媛。米歇尔对其他人说:“但是,克芮思打算在中学的时候把汉语作为选修外语。对吧,克芮思?我告诉她,到时候她一定会犯头疼。我的汉语是跟着妈妈学的,啊,痛苦的经历!”
“也许吧,但我觉得这对你们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你们从父母的基因里,已经继承了对这种语言的敏感度,我相信这一点。”一个小男孩儿一本正经地说。他长着一头亚麻色的柔软头发,让人很想去抚摸。
“你相信什么都可以通过基因遗传吗?”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儿问他。
“不能说一切,但很多都可以,包括习惯,不仅仅是人类,生物界简直有太多证明了。”
“但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学好,”那个叫克芮思的华人女孩儿说,“我真有点儿担心。”
“不试就永远也不知道。我打算选德语,他们说那家伙超级沉闷。”另一个男孩儿说。
……
这时,丈夫说“看看他们”。他说话时抬了一下手,那只手里抓着的鸡翅忽而落到地上。他吃了一惊,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就像一个闯祸的人面对着目击者一样。她赶忙说“不要紧”,就把鸡翅膀捡起来拿到水龙头底下冲。这让她想起某个冬天的事。那时候米歇尔只有一岁多,他们住在离学校很近的一个学生公寓里,他们的套房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她记得那是一栋很旧的公寓,房间的墙壁是有点褪了色的淡苹果绿,厨房里贴着黄色的瓷砖。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他们还没有做晚饭。等终于把女儿哄睡、放进客厅的婴儿车后,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他正在厨房里剥青豆,当他抬头猛然看见了她时,他的右手可笑地、不受控制地扬了一下,把盛着豆子的碗碰翻了。豆子撒了一地,女儿听到响声惊醒了。她于是又和他吵起来,地上的豆子、女儿尖厉刺耳的哭闹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怨恨和相互伤害的强硬,这一切使生活露出了邋遢、失控、没有希望的丑相。她仿佛突然之间吓坏了,大哭起来,并且用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像个疯子一样反复说着“不行,不行,我再也受不了了”。那时候,让她悲痛万分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对自己的痛恨。他们总是吵,可以因为任何事争吵……
她说:“我们也喝点东西歇会儿吧。”
“好,等一下,我把这几个弄完。”丈夫说。
她把餐桌擦干净,给自己和丈夫每人倒了一杯葡萄汁,等着他。过后他们坐在那张餐桌前喝着果汁,作短暂的休息。她今天涂了口红,穿着料子柔软的衣服,衣服上洒了香水。他们喝着饮料,谁都没有说话。她又开始焦虑,当他们单独相对、被沉默笼罩着的时候,她就会感到这种焦虑。她又朝孩子们那边望过去,孩子们仍然像水果糖一样鲜亮、甜蜜,可她感到草坪上的光正在悄然暗淡下来,树看起来更加浓绿。
她没话找话地对丈夫说:“那个华人女孩儿叫冯思媛,我不记得她以前是否来过。她父母是台湾移民。”
“冯思媛,”他假装感兴趣地重复着,“我没见过她,也没听肖肖说起过。”
“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是第一次来,可能是肖肖结识的新朋友。”
“我倒希望她多结交一些华人圈子的朋友。”他说着,看了一眼他妻子。
“我觉得这就顺其自然吧,看肖肖自己的喜欢。”她说。
“你说得也对。”他说。
接着他们又不说话了。
“你听见杰森在上面喊叫了没有?”过一会儿,他笑着问她。
“太忙了,没有注意。”她说。
“两个老人家一定被他折腾得不轻。”
“我喝完就上去看看他。”她说。
他“嗯”了一声,又问:“你这条裙子是什么時候买的?我好像没见你穿过。”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穿过很多次了。”
她迅速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果汁,跑到楼上去了。
很快,黄昏来临了,她把院子里和走廊上的灯都打开了。孩子们在米歇尔父亲的带领下在院子里开始烧烤。她把茶壶和剩下的点心收拾起来,把草坪上那张餐桌重新布置了一下。她来往于厨房和院子之间,为烧烤的人们运输材料和工具,同时还要照顾她的蔬菜和汤。她不时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和小女孩儿发出的尖叫声,在这中间,她也听到丈夫在高声说话(讲解或命令)。最后,孩子们把烤肉放在大盘子里端上了餐桌,她也把她做好的沙拉和汤端上来。吃饭的时候,她和丈夫不愿打扰孩子们,只是在客厅里匆忙吃了一点儿面包,喝了一小碗汤。因为忙碌,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饿。她吃得心不在焉,随口答着丈夫的话,过后就忘记了他们刚才说的什么。她倒不时想起作家朋友对她说的话。曾经,连他也想和她结识,他这么说只是恭维她还是真的?她心里仿佛涌出一股快乐的暖流,流到她的脸上、四肢。这不过是女人的虚荣心吧?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的确会觉得更幸福。
孩子们吃完后,她又一次收拾了餐桌,给孩子们分发碟子和叉子,把生日蛋糕送过来。蛋糕是她几天前去订做的,那时候米歇尔已经确定了要邀请的朋友名单,因此,除了在蛋糕的中间用小红莓酱写着“米歇尔生日快乐”的英文以外,在蛋糕的边缘,她还让蛋糕师用巧克力刻上六个参加派对的孩子的姓名首字母。当蛋糕摆在孩子们面前的时候,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一个惊喜,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姓名缩写。那一刻,米歇尔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对母亲抱以感激的微笑。她也对米歇尔由衷地笑了,因为她终于如释重负。孩子们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当米歇尔在吹熄蜡烛之前许愿的时候,她不禁在猜想这孩子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她也想到她在去年生日时许下的心愿,那不是关于她个人的,因为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特别期望的。但米歇尔和丈夫都在等着她,于是,她不得不许一个愿,她许了一个最普通的愿望:希望自己的父母和孩子都身体健康。
摇曳的光亮突然消失了,她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火焰熄灭的焦味,尖细、辛辣、稍纵即逝。米歇尔已经吹熄了八根蜡烛,而她刚才又走神了。
“妈妈,麦克的叉子掉地上了。”她突然听到米歇尔喊道。
她急忙应道:“我再去拿一个。”
于是,她接过那个戴眼镜、要学德语的小孩儿递过来的叉子,那上面黏着奶油、果酱和草屑。她拿着叉子快步朝厨房走去,又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再要一盒餐巾纸。”
一切收拾完毕之后,孩子们在后院的草地上坐下来,围成一个圈,因为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儿说她知道一个有趣的游戏,可以玩一玩儿。当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刷洗所有的餐具,丈夫忙着把一些剩下的食物分装到盒子、袋子里储存起来。她打扫了厨房,把地板拖了一遍。最后,他们走到客厅里,把给孩子们的礼物拿出来,分成六份,放在餐桌上——那些礼物是她前天就买回来包装好的。她看看表,将近九点半了,离他们和来访孩子的家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她看到第一辆来接孩子的车停在了她家门口。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走了。米歇尔把孩子们送给她的礼物从书房里搬出来,全部堆放在餐桌上,开始拆看礼物。她收到的礼物包括泳装、旅行包、挂饰、唱片和书。米歇尔评价说,没有人让她失望,所有这些礼物都是她喜欢的。
她和丈夫、米歇尔三个人坐在餐桌那儿,她有一种紧张之后的松懈、疲乏,眼神有点儿发怔地望着他们——那两个人正精神抖擞、节奏很快地说着话。每当他们一起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她总感到女儿真正关注的对象只是父亲。她会和他讨论一些问题,看起来他们之间会有很多争执,但这正是亲密、相互信赖的表现。现在,小女孩儿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满怀期待地盯着父亲(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像一对特殊的恋人,各自沉浸在饱满、充满活力的自我世界里,他们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冲到外面、奔向未来,而且,他们都同样地忽略她。她那双眼皮沉重的眼睛从一旁看着他们,心想,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度过了,有些东西白白浪费了,她打消不了这个令人丧气、苦闷的念头。她觉得如果谁告诉她应该满足于现在的幸福,她会生气,她觉得谁也没有资格这么说。
她有点儿不舒服,头脑昏沉,她竭力打起精神,抓住他们交谈的内容,总算弄明白了女儿正在谈论她的野营。
“还有两天我们就出发了,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呢。”米歇尔说,摇着头。
“你需要准备什么呢?”做父亲的很洒脱地说。
“太多了,爸爸。要知道,我们要去野外,有很多必须带的东西。防水的鞋子和衣服啦……”
“你有呀。”她插进来说。
“我知道,妈妈,但是我不知道你把它都收拾到哪儿去了。”
“你今后应该自己收拾你的东西,这样你就知道哪些东西放在哪儿。”他说。
“我也想这样,可是妈妈害怕我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
“我会帮你找出来的,还有其他需要带的东西,你学校以前发过一个单子,我还放着。”她说。
“太好了,妈妈。”女儿说。她随后跳起来亲了父亲和母亲一下,说,“我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你们,大家都玩得很愉快。”
“主要应该谢谢你妈妈,东西都是她准备的,计划了好几天。”
她笑笑,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说了。
“到时候提醒我别忘了带相机。”女儿说,“其他还需要带什么呢?”
“防晒霜,防蚊贴,一些常用药……”她竭力地想着。
“总之尽量轻装上阵,肖肖,一些不是很必要的东西就不要带。”他说。
她有点儿厌烦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腔调,仿佛因为他不用操心这些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就完全不重要。她最后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会收拾好的。”她现在只想早点躺到床上去。
这时候,杰森他们从楼上“轰隆轰隆”地下来了。小男孩儿看见一大堆漂亮的礼物盒子,立即兴奋地扑上去。于是,在他和姐姐中间发生了一场战争。最后,米歇尔毫不客气地把她的礼物都抢走了,只留给弟弟两三个空盒子。小男孩儿对盒子也很满意,况且那上面还有一些折成花朵的彩色缎带。他坐到妈妈腿上抱着盒子起劲儿地玩起来。
米歇尔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丈夫逗了杰森一会儿,也到他的书房去了。她抱着杰森坐在餐桌那儿。两个老人现在总算解脱了,他们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到每天看的中文台。不知道为什么,电视的噪音也让她感到生活的空虚和灰暗。
她想哄杰森睡觉,但老人告诉她,杰森下午睡了一大觉,这会儿还不想睡。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麻木地陪着儿子玩耍,尽量耐心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总算对盒子厌倦了,于是她抱他到洗澡间,哄着他洗漱。他好不容易同意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要求妈妈给他念了一会儿书。他睡眼蒙眬了,她于是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的小桌上,侧身躺下来,躺在他的旁边,一只手轻柔地、有节奏地拍着他。她闭上眼哼着歌,后来意识到这是她母亲经常哼起的歌。她看见很久不见的母亲又站在那昏暗的厨房里,墙壁已经被油烟熏黑了,高大的三角架上放满了她的工具,那是各种各样的锅,各种各样的装盛食物的罐子和铁皮盒子、玻璃瓶子,母亲站在那个生了锈的铁架子前面,仿佛她就一直站在那儿一样。她讨厌那种生活,被调味料、油烟和三顿饭埋没的生活,缺乏思想和冒险的生活。她为母亲惋惜,她批评母亲围着灶台转了一辈子。可在她接受了那些新观念、新思想以后,她又返回了母亲的生活。一层雾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想念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忧愁,仿佛命运沉闷的循环注定要把她绑在它们的轮子上。
她要想点儿快乐的事,快乐……于是她就想她的朋友,他聪明、善感的谈吐,坦诚的风度,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却让她感动的他的小说。她把他们见面时的许多细节重新回忆一遍、两遍,她确定自己喜欢他,她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像喜爱朋友那样?也许她只是喜欢成为他,他的生活不就是她曾梦想却永远无法接近的生活吗?他是她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是她给自己画过的像。而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很多东西是白白浪费了,很多东西……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最终她只是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那就是她存在着的唯一意义。如果回到过去,她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它根本不是生活,是消磨。可惜那个人也走了,他们很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人生就是这样,美好而快乐的时候总是稍纵即逝,可呆板、一成不变的东西却一直持续着,让人变得邋遢、麻木,带走了他们的热情和幻想。他不是为她惋惜吗?他说:你把我们衬托得都像傻瓜。她多么感激他这么说,又多害怕他提起过去的事。她不敢回想那个时候——美好的青春时代,可她的记忆自然而然地跑回去了。一群年轻热情的人住在某个山顶旅馆里,他们喝着酒,谈文学、艺术、爱情,激动地说起自己喜爱的和反对的东西,老喜欢引经据典。他们从旅馆走出去,决定走到外面寒冷的雪地里去,因为那时的月光非常清亮。他们勇敢地在积雪的山道上走着,谈论着诗歌、诗人,以及他们并不了解的生活。一个女生说:“夏天曾经很盛大。”……那时候的生活一团热气腾腾,她看不清它,但知道它灼热、洋溢着快乐,它变成一颗越来越远的星星,正在熄灭、死去。对于现在、未来,过去就像是一个梦,对于人生,青春就像是一个梦。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这是真的吗?诗人说的是真的吗?“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阿多尼斯,谁说起了他的名字?为什么有人知道她曾热爱过的诗人、说出了他的名字?孤独是神圣的,是一座花园。哦,是有这么一座花园,就在她的窗户底下,黑漆漆的、覆盖着夜色。花园里曾经鲜花盛开,但她现在走进去,会看到什么呢?一座荒废的花园,残存着枯败的爱情,荒芜了的梦,化成了泥土、消失不见的女人……啊,她觉得自己老多了,甚至记不起年轻时候的样子。浑浊的记忆之流要把她卷走,她脑海里氤氲着想像和记忆缠绕在一起的雾霭……她的意识仿佛还在顽抗,她想挣扎着爬起来,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但疲倦让她失去了意志。最后,她躺在儿子的小床上,靠在他幼小身体的一侧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