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俏到
春夏之交正是昔日鲥鱼入馔时。世间鲥鱼有三种,即长江鲥、印度鲥、美洲鲥,其中以长江鲥为“三鲥之冠”,长江鲥又以镇江鲥鱼为上品。鲥鱼肉细味鲜,古已知名,比如《红楼梦》庚辰本双行夹批里,就曾形容某段描述细腻之极,有似“三月于镇江江上啖出网之鲜鲥矣”。难怪明代洪武元年定有“荐新”之礼,即每月初一向太庙进献时鲜食物,其中四月初一进献的五种美食当中,就有鲥鱼。到了清代康熙,还曾下旨“飞递鲥鲜,以供上御”。
鲥鱼怎么吃?元人《日用本草》说得清楚:“凡食鲥鱼,不可煎熬,宜以五味同竹笋、荻芽带鳞蒸食为佳。”可为佐证的,是宋代贺铸的词句“苦笋鲥鱼乡味美,梦江南。”其实宋词中的鲥鱼似乎都与苦笋并列,看来二者真是食界绝配。至于烹调之法,苏东坡最是熟悉:“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话说明代把鲥鱼列入太庙“荐新”的食单之后,就好象打上了“宫廷特供”的字样,令食者亦得意洋洋。万历年间的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于慎行就曾骄傲地告诉我们,“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赐比群卿恩已重,颁随元老遇犹难”。那叫一个皇恩浩荡哪。于慎行的诗名叫做《赐鲜鲥鱼》,我们下意识里也应当认为那是很鲜的鱼,那毕竟是御赐的宫廷特供呵。
但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三十年后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谈到了御赐鲜鱼的残酷真相。原来,鲜鲥最初在南京孝陵供奉,之后船运到京,供太庙“荐新”。虽然船工日夜兼程,且有冰块保鲜,但毕竟为时长达一个半月,结果鲜鲥都“臭秽不可响迩”。沈老师曾经跟船一次,“几欲呕死”。到了京城,臭鱼当然不能进太庙,于是“洗刷进充玉食”,以腐充鲜而已,换作现在肯定是要被工商查没的。但太庙“荐新”之后还要作为御膳原料,或赐给于老师一类的高层领导享用,“侈为珍味,然实不堪下箸”。
最搞笑的是有名京官到南方做官,夏天里忽然责怪厨师,说为什么烧菜不用鲜鲥鱼。厨师听得糊涂,说“最近每天都有做啊”。京官不信,叫拿来看看。一看之下,惊讶不已,说:这形状倒是很象,“但何以不臭腐耶?”一时传为笑谈,却不知于大学士心目中的鲜鲥有无臭味?当然,这也不能笑话人家,毕竟彼时船慢,非人力可为。其实当年那些运鱼的冰船沿途骚扰民众日久,上下皆知,弘治皇帝曾想废除鲜品进贡,但想到是祖宗定下的旧规矩,实在不敢动。
事实上,正宗鲜鲥极为难得。因为鲥鱼十分爱惜自身鳞片,一触鱼网便不再动弹,故又称“惜鳞鱼”。加上鲥鱼性情暴躁,离水即死,所以市场上几乎看不到活鲥。何况如今长江鲜鲥近于枯竭,人工饲养的美国鲥鱼亦达数百元一斤。即使最近公务消费大幅压缩,但想必降价仍难。回想明代王叔承的《游金焦两山记》里,“斤可十八钱”而已,按照现时米价两元每斤计,查诸史载当时米价,可折算那鲜鲥仅仅五元每斤——果然是沧海桑田啊,不过想跨越时空去尝鲜者,务请牢记鲥鱼多骨,不可贪了便宜卡了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