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 李明杰
[摘 要] 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在文献编纂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就。本文通过对顾氏生平文献著述的考察,概括其文献编纂的总体特色,并着重以《日知录》和《顾亭林诗文集》为对象,对顾炎武的文献编纂理论及编纂方法进行系统研究和总结。
[关键词] 顾炎武 文献编纂 文献学
[中图分类号] G23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3) 06-0096-05
[Abstract] As a famous Confucian schola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Gu Yanwu made fruitful achievements in literature compilation. In this paper, authors summarized Gu Yanwus main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ure compilation by investigating into all his life and works. Focusing on Ri Zhi Lu and Collected Works of Gu Yanwu, they made a systemic study on Gu Yanwus thoughts and methods of compiling historical documents.
[Key words] Gu Yanwu Literature compilation Philology
文献编纂作为文献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在中国古代文献及社会知识的组织整理、传播利用方面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研究古代图书馆学史,除了版本、目录、校勘、典藏外,切不可忽视文献编纂学在图书馆学术史研究中的独特价值。从文献整理与知识组织的角度来讲,历代文献编纂思想也是中国古代图书馆学学术思想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其中许多优秀的学术传统仍然值得今人借鉴,如孔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会通观”、章学诚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等。
清代是我国文献编纂的鼎盛时期,举凡经、史、子、集,编纂门类齐全,编纂机构与学者分布广泛,编纂体例及方法日渐规范,在中国古代文献编纂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由明入清的学术转型之际,长期占据思想界主流地位的宋明理学迅速衰落,以经世致用为宗旨、以朴实考证经史为方法的实学思潮勃然兴起。这种学风的转变,对清代文献编纂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作为明末清初的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就是这样一位立在时代潮头、开引风气之先的思想巨子。本文即以他所著的《日知录》和《顾亭林诗文集》为主要对象,系统考察顾氏的文献编纂思想及其对后世的影响。
1 顾炎武生平著述及总体编纂特色
顾炎武(1613—1682),江苏昆山人。初名绛,字忠清。明亡后,因钦佩文天祥的学生王炎午的处世为人,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曾化名蒋山佣,世称亭林先生。明末参加“复社”,投身抗清斗争,失败后出游北方各省,考察山川形势,以求匡扶故国,终老于陕西华阴[1]。他提倡经世致用,主张把学术研究与解决社会问题联系起来,对于天文、历算、舆地、金石、音韵、历史、考古等都有精湛的研究。纵观顾炎武一生著述,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音学五书》《金石文字记》《五经同异》《左传杜解补正》《九经误字》《五经考》《求古录》《韵补正》《二十一史年表》《历代宅京记》《十九陵图志》《万岁山考》《建康古今记》《营平二卅史事》《官田始末考》《京东考古录》《山东考古录》《顾氏谱系考》《谲觚》《茀录》《救文格论》《诗律蒙告》《下学指南》《当务书》《菰中随笔》《文集》《诗集》[2]及《三朝纪事阙文》等,其中不少都属编纂之作,尤以《日知录》《音学五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金石文字记》等影响较大。
《日知录》是顾氏积30余年读书心得编次而成,自谓“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堪称一生学问与思想的结晶。从体例来看,《日知录》32卷,“不分门目,而编次先后则略以类从”[3];从叙事笔法来看,《日知录》叙事讲究会通,详细叙述始末源流,并用丰富的材料来佐证论点。《音学五书》是《音论》《诗本音》《易音》《唐韵正》《古音表》的合称,是顾氏音韵学成就的主要体现,奠定了清代古音学的基础。《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一部历史地理学名著。为了编纂这部书,顾炎武历览二十一史、明代实录、府州县志和历朝奏疏、文集,将其中涉及民生利害的部分分类辑录,历时23年,可惜仍未完稿。与《天下郡国利病书》类似,《肇域志》同为一部地理著作,也是一部未完稿,但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侧重政治,后者侧重经济。该书所存11部分,叙述最详者为南直隶、陕西,其次为山东、山西、河南,再次者为湖广、浙江、广东,最略者为福建、云南、贵州。《金石文字记》仿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而作,汇集所见汉代以来碑刻,“每条下各缀以跋,其无跋者亦具其立石年月,撰书人姓名”[4],用碑刻资料来与历史文献记载相对照,以纠正史料记载的讹误。总体来看,顾炎武的文献编纂有以下几个特色。
(一)编纂目的明确,认为“文须有益于天下”,注重“经世致用”。顾炎武在《日知录》自序中说道:“若其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其无以是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5]可见,顾炎武作《日知录》是为了“明学术、正人心”。又如,顾炎武在《金石文字记序》中提到:他少时喜欢访求金石文字,但“犹不甚解”,后来见到欧阳修的《集古录》,意识到金石文字的记载能够起到证明、阐释和纠正史实的作用,于是便着手编纂《金石文字记》。顾炎武年轻时屡试不中,在家国多变,无比孤苦的心境下,“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6],以为八股之害甚于始皇焚书,乃遍览历代史乘、郡县志书,作《天下郡国利病书》。他在《日知录》中大声疾呼:“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7]这是顾氏作为当时知识分子精神领袖的经世致用思想的集中表述,也是其文献编纂思想的核心内容。他所有的著述及编纂成果,无一不体现这一思想。
(二)注重创新性。编纂之作必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弱原创性,但这并不排斥编者的创新性。同样的材料,编者用不同的思想和方法去组织它,得到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顾炎武编纂文献极为追求这种创新性。他在《日知录·著书之难》说:“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只有古人没有写过的、而且是对后世有用的东西,他才肯“为之”。如果发现自己论著中的观点,古人已经说过了,顾炎武就把它们删掉。
(三)会通观念融于其中。《日知录》对于所论述的事物详细叙述其始终源流,并众采材料以阐发其论点;《音论》综述韵学源流;《古音表》审核《诗经》1900余韵字,并与《广韵》韵部相比勘,分别同异,综合贯串,定古韵为十部[8]。这些都体现了顾炎武的会通观,而后世学者陈垣的史源学便受了顾炎武这种方法的影响。
2 顾炎武对文献编纂史的认识
顾炎武不仅在文献编纂的实践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于中国古代文献编纂史,也有自己独到的认识。
(一)述语录体及五言诗之起源。顾炎武认为,语录体起于二程。他在《下学指南序》中说:“今之言学者必求诸于《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然其说盖出于程门。”[9]顾氏之所以没有将《论语》视为语录体之始祖,是限于上文语境的。这里的禅学,实际上是以语录为基础的脱离了经学的理学。至于五言诗的起源,顾炎武说:“五言之兴,始自汉魏,而《十九首》并无题,《郊祀歌》《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杂诗》,而不必同其义,则亦犹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10]他把由《文选》保存下来的东汉十九首古诗定为五言诗之源头,并对古诗篇名拟定之法所作的说明,都是极有见地的。
(二)评文集互见之法。顾炎武认为,古人文集编纂普遍采用互见之法,避免了内容的重复。他说:“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11]
(三)举古书凡例。顾炎武指出,古人著书凡例有随事载之书中的。他举了《左传》和《周易》的例子来说明:“《左传》中言‘凡者,皆凡例也。《易》‘乾、‘坤二卦,用‘九、用‘六者,亦凡例也。”[12]古书的篇名标题亦有一定凡例,如遇有分题时,则“标篇题于首,而列分题于下”,例如:“《尔雅》‘释天一篇,下列四时、祥灾、岁阳、岁名、月阳、月名、风雨、星名、祭名、讲武、旌旗。《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下,列正月纪、本生、重己、贵公、去私是也。疏家谓之‘题上事,谓标题上文之事。”[13]
(四)辨古书作者。顾炎武认为,《五经正义》非孔颖达一人之力。他说:“今人但知《五经正义》为孔颖达作,不知非一人之书也。”[14]并详述《五经正义》的编纂经过,指出它是由孔颖达、颜师古、马章才、王恭、于志宁、张行成等人集体编纂完成的。关于《易林》的作者,顾氏怀疑《易林》可能为东汉以后的人所作,而只是托名焦延寿所作,因为“延寿在昭宣之世,其时《左氏》未立学官,今《易林》引《左氏》语甚多,又往往用《汉书》中事……又曰‘刘季发怒,命灭子婴,又曰‘大蛇挡路,使季畏惧,则又非汉人所宜言也。”[15]
(五)评明代经书编纂之得失。同为明代官方编纂的《四书五经大全》和《书传会选》,顾炎武给了它们截然不同的评价。对于翰林学士胡广等奉敕编纂的《四书五经大全》,顾氏批评道:“永乐中所纂《四书五经大全》,特小有增删,其详其简或多不如倪氏,《大学中庸或问》则全不异,而间有外误。至《春秋大全》则全袭元人汪克宽《胡传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为‘汪氏曰,及添庐陵李氏等一二条而已。《诗经大全》则全袭元人刘谨《诗传通释》,而改其中‘愚按二字为‘安成刘氏曰。其三经后人皆不见旧书,亦未必不因前人也。”《四书五经大全》的编纂质量并不高,不但浪费了国家财力,还造成了消极的影响,以至于顾氏发出了这样的叹息:“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扫而更之,亦难乎其为力矣。”[16]而对于同为翰林学士刘三吾等奉敕编纂的《书传会选》,顾炎武却认为,“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主要是因为它“每传之下系以经文及传,《音释》干字音、字体、字义辩之甚详。其传中用古人姓字、古书名目必具出处,兼亦考证典故。”[17] 由此可见,顾炎武对于编纂体例的重视。
(六)论历代正史编纂之功过。对于《史记》的叙事方式,顾炎武极为推崇:“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在顾氏看来,通过行文字里行间不着痕迹地表达作者的褒贬,比机械地在结尾下结论要高明得多。而能熟练地驾驭这种叙事方法的史学家实在不多,“惟班孟坚间一有之”[18]。不过班固的《汉书》也存在“或两收而不觉其异,或并存而未及归一”的失当之处,如“《汉书》‘王子侯表:长沙顷王子高,成节侯梁,一卷中再见,一始元元年六月乙未封,一元康元年正月癸卯封,此并存未定,当删其一,而误留之者也”[19]。东汉荀悦将纪传体《汉书》改为编年体《汉纪》,时人称其“辞约事详,论辨多美”,但其叙事则“索然无复意味,间或首尾不备”[20]。对于《后汉书》,顾炎武连举了八个例子,批评它“采辑诸书,率而成文”,如《后汉书·马援传》上云“帝尝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下云“交阯女子徵侧及女弟徵贰反,于是玺书拜援伏波将军”,“而忘其‘伏波二字之无所本也”[21]。对于《旧唐书》的编纂,顾炎武认为它存在“颇涉繁芜”的缺点,但总的来说,“事迹明白,首尾该瞻,亦可自观”,也可以让“后之读者可以观世变矣”[22]。而欧阳修等所作《新唐书》,其志“颇有裁断,文亦明达”,但比较而言,出于宋祁之手的列传则“简而不明”,且宋祁在收录文章时,掺杂了太多的个人好恶,“昔人谓宋子京不喜对偶之文。其作史,有唐一代遂无一篇诏令……夫史以记事,诏、疏俱国事之大,反不如碑颂乎?”[23]《元史》是“二十四史”中编纂质量最差的,顾炎武主要举了它体例不纯和文风差异的问题:如“《元史》列传,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十八卷《完事都》,十九卷《完者拔都》”,都是一人两处作传;“《天文志》既载月五星凌犯,而本纪复详书之”,这是记事重复;“本纪有脱漏月者,列传有重出年者”,这是时间编排上的失误。“志”的文风也存在问题,“著志皆案牍之文,并无镕范”[24]。
3 顾炎武的文献编纂理论
顾炎武的文献编纂理论,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区分“著作”与“编纂”的不同。他在《日知录》“著书之难”条中指出:“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集书,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25]由“自成一家之言”的诸子书,转而“取诸子之言”,汇而成《吕氏春秋》《淮南子》之类的杂书,只因“不能自成”。子书的变迁,实际上是文献生成方式由“著作”方式向“编纂”方式的变迁。显然,在顾炎武看来,“著作”与“编纂”这两种文献生成方式的性质是不同的,不同点就在于它们的原创性。而越是后世,编纂类的文献就越多。
(二)关于史书的编纂。史书是古代文献编纂的重要类型,也是顾炎武关注的重点:①他对史书编纂之难有清醒的认识。史书编纂之难,首先在于访书之难,“求藏书于四方,意非不美,而西方州县以此为害,宪檄一到,即报无书”[26],而当材料繁芜丛杂时,对其进行鉴别和选择又增加了史书编纂的难度。至于受名利的诱惑,“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27]。 ②提出了“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的观点。秉笔直书是中国古代史官的优良传统,而如何书写信史,顾氏也有自己的认识。清初修明史,顾炎武在写给负责和参与修《明史》的徐元文和潘耒的信中建议:“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刘昫之《旧唐书》可也……惟是奏章是非同异之论,两造并存,而自外所闻,别用传疑之例,庶乎得之。”[28]“今之修史者,大段当以邸报为主,两造异同之论,一切存之,无轻删抹,而微其论断之辞,以待后人之自定,斯得之矣。”[29]顾炎武认为,修明史当以原始的官方邸报为依据,但遇到“是非异同之论”,则应两存之,以待来者。这是一种客观的修史态度。③主张修史“信则书之,疑则阙之”。顾炎武说:“孔子生于昭、定、哀之世,文、宣、成、襄则所闻也;隐、桓、庄、闵、僖则所传闻也。国史所载策书之文,或有不备,孔子得据其所见以补之。至于所闻,则远矣;所传闻,则又远矣。虽得之于闻,必将参互以求其信。信则书之,疑则阙之,此其所以为异辞也。”他还专门举了孔子修《春秋》的例子:“《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之失也。以圣人之明,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岂难考历布算,以补其阙,而夫子不敢也。”[30]④强调“辞主乎达,不论其繁简”。顾炎武认为,评价史文的优劣不能简单看其行文的繁简,关键是要把作者的意思表达清楚、到位。他说:“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31]同时,他认为史文不能讲求精简而忽视文采,提倡行文不应“束于成格,而不得变化”。顾炎武很欣赏司马迁《史记》的文笔,如《史记·淮阴侯列传》末载蒯通事,“令人读之慷慨有余味”,但班固却将其删去,以至使“《二淮传》寥落不堪读”[32]。⑤主张“年号当从实书”。针对前代史家多将年号与正统观念联系起来,顾炎武认为大可不必,而应当据实直书。他特别举了《三国志》的例子:“故如《三国志》,则汉人传中自用汉年号,魏人传中自用魏年号,吴人传中自用吴年号。推之南北朝、五代、辽、金,并各自用其年号,此之谓从实。”[33]⑥重视志表的作用。顾炎武借朱鹤龄的话阐述了表和志在史书中的重要作用:“表以纪治乱兴亡之大略,书(志)以纪制度沿革之大端”。表和志可以起到纲举目张的作用,使史书行文更加简明,“古人绍闻述往之意,可谓弘矣”[34]。
(三)关于引文。首先,顾炎武认识到古代引文“略其文而用其意”的特点。他说:“《书·泰誓》:‘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左传》引之,则曰:‘《太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淮南子》:‘舜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尔雅注》引之,则曰:‘渔者不争隈。此皆略其文而用其意也。”[35]但顾氏没有像明人一样沿用这种古代通用的引文方法,而是提出了“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36]的观点,并进而指出:“凡述古人之言,必当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诗》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程正叔传《易·未济》三阳皆失位,而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是则时人之言,而亦不敢没其人,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与进于学。”[37]也就是说,不但一般引文要注明作者,如果是引中有引的,还必须兼注二次被引的作者,不可掩为己有。这不仅是君子之德,更是治学的基本素养。
(四)关于书序。首先,顾炎武认为作序者“必当其人”,也就是最适合的人。如府、州、县志的序文,“必推其乡先生有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理由是,“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之先生,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官不敢作也。义取于独断,则有自为之而不让于乡与官者。凡此者,所谓职也。”他还主张“书不当两序”,认为“两序非体也”,如果“别有发明”,则可以通过作后序的方法来说明。如果书中本无创见,则根本不需要作序,“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他还通过引用杜牧《答庄充书》中的话,来劝告“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38]。
(五)关于谱牒类文献的编纂体例。古人的宗族观念很强,特别是魏晋以来,谱牒文献大兴其道,出现了大量姓氏书。针对这类文献,顾炎武提出了自己编纂体例的构想:“以经传诸书次之,首列黄帝之子,得姓者十二人;次则三代以上之得国受氏,而后人因以为姓者;次则战国以下之见于传记,而今人通谓之姓者;次则三国南北朝以下之见于史者;又次则代北复姓,辽、金、元姓之见于史者;而无所考者别为一帙。”通过这样的编制体例,则可以达到“若纲之在网,有条而不紊”[39]的效果。
4 顾炎武的文献编纂方法
在长期的编纂实践中,顾炎武积累了丰富的编纂经验与方法,主要的大致有以下几方面。
(一)“明道救世”的选题之法。顾炎武在《文集》卷六中明确宣称自己的编纂目的就是“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复,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40]。我们分析一下顾氏的作品,就会发现其选题大多是与国计民生紧密相联的。如《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反映的是明代地理严格、山川名胜、水利交通等情况,同时也关注了土地兼并、赋税繁重不均等社会问题。他所撰写的《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郡县论》等,表达了强烈要求进行社会改革的愿望。《日知录》各卷虽无类名,但从其内容来看,所论范围依次包括经义、政事、世风、礼制、科举、艺文、名义、古事真妄、史法、注书、杂事、军事及外国事、天象术数、地理、杂考等,大量涉及所谓“经世致用”的内容。
(二)实地考察的取材之法。顾炎武真实地践行了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座右铭。他的《金石文字记》《十九陵图志》《万岁山考》《建康古今记》《京东考古录》《山东考古录》等著作,都是通过实地考察获得第一手材料完成编纂的。“他常常用两匹骡子驮着常用书籍,用两匹马换着骑。到一个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假如与平日所闻不一致,就到附近茶馆住下,摊开书本进行实地研究”[41]。为编写《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顾炎武除了通读历代史书、名人文集、奏章文册、地方志外,还往来南北做实际调查,曲折行程二三万里。所到之处,遍及江苏、浙江、安徽、山东、直隶、山西、陕西、河南等地。
(三)抄写群书的资料收集之法。抄书历来是古人著书的一种方法,素有“抄撰”之说。顾炎武借其祖父之口说:“著书不如抄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子,惟读书而已。”[42]具体怎么抄呢?顾炎武仍以其祖为例,他在《三朝纪事阙文序》说:“臣祖年七十余矣,足不出户,然犹日夜念庙堂不置。阅邸报,辄手录成帙,皆细字草书,一纸至二千余字,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七年九月,共二十五帙。”[43]顾炎武后来就是在这些抄录的邸报的基础上,补缀而成了《三朝纪事阙文》。受其祖父影响,顾炎武日常以抄书为课,曾“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这成了他编纂《天下郡国利病书》的主要资料来源。为编《肇域志》,他“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之,凡阅志书一千余部”。这种积累资料的“抄书”治学工夫,就连勤于考据的钱大昕,也深为叹服:“识先生手迹,蝇头小楷,密比行间,想见昔贤用心专勤。”[44]
(四)“采铜于山”的纂辑之法。顾炎武在初刻本《日知录》自序中说:“尝谓今人篡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45]顾氏形象地以采铜铸钱和买旧钱充铸作比较,说明了文献纂辑的两种截然不同方法:一种是通过自己的点滴积累和心血凝结,编写出独具一格的作品;二是通过依傍古人,模拟剽窃,既编纂不出自己有特色的作品,也污损了古人的原作。他以自己编纂《日知录》现身说法,“自别来一载”,反复研究才“仅得十余条”心得。曾有好友向他求索书稿,他在回信中说:“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斯道也将亡矣……《日知录》再待十年,如不及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彼时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谓也。”[46]这种“采铜于山”的创作精神,尤其值得今人学习借鉴。
综上所述,顾炎武不仅为后世留下了丰硕的文献编纂成果,同时,他自成体系的文献编纂理论与编纂方法,也是一笔宝贵的精神文化财富,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和总结。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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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清)钱大昕.天下郡国利病书·钱大昕题词.转引自:周文玖.顾炎武论史书编纂[J].史学史研究,2000(2):50-56
(收稿日期:2013-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