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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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辛普森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中闪出的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莲露的归宿。
“旧金山资深风险投资家吉米·辛普森出海失踪”的浅灰标题,置于《旧金山纪事报》网站首页“湾区及本州新闻”版内第三条。照片中,那个叫辛普森的老头齐刷刷的灰白短发,着深黑紧身运动衫,身板笔直地站在一艘神气的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头顶的太阳镜,一脸由衷开心的笑容,顺着脸上那些因常年户外运动晒出的深纹四下散开,让他的脸相显得立体有力,跟我在沙沙里多水边撞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这该是近照。新闻说,感恩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帆船运动爱好者辛普森从旧金山北湾的沙沙里多水岸出发,去往金门大桥外海域撒母亲的骨灰,一去不返。接到辛普森家人的报告后,海岸警卫队出动多艘救援艇和直升机,在金门大桥一带海域大面积搜救未果。现四十八小时已过,海岸警卫队停止急救措施,进入正常巡逻程序。
文中提到辛普森是旧金山金融界知名的风险投资人,现年64岁。他的投资团队主投的两家网络应用软件开发初创公司,分别被“谷歌”和“脸书”并购,很是赚了几笔大钱。辛普森和前妻育有一子二女,均已成人。他2000年离婚后一直独身。文章末尾有一句:据目击者透露,辛普森当日从沙沙里多出发时,船上有一位亚裔女子同行。记者就此向警方求证,警方表示目前事件正在调查中,具体细节无可奉告。
那就是莲露了。上周末,在沙沙里多水岸边人声鼎沸的“渔人”餐馆里,我们在大门口撞了个正着。那是天意。我几年都不去沙沙里多一次,那天是陪伯克利帆船俱乐部的老美哥们儿托尼去那里看一艘待售的二手帆船。我们看完帆船,走到“渔人”餐馆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人们还在门口排着长队。我正要去领号,在大门口撞到正推门而出的莲露。她一身纯黑,风衣领口处露出一抹雪白,可能是围巾。黑色的棒球帽檐压得很低,帽子后檐的孔里塞出一把曲卷的长尾。口红很艳,让她本来就阔厚性感的嘴唇更加抢眼。时尚的宽大太阳镜将她细窄的脸几乎遮掉一半。她在辛普森的臂弯里——那个挺拔精干的老男人的名字,是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他们看上去非常开心。辛普森正说着什么,莲露咧嘴大笑。
那笑声有些耳熟,我的注意力被它抓住,以致我和他们交臂时不禁停了一步。按我的职业规范,在任何公开场合遇到患者,即使他们已中止治疗多年,作为心理医师的我,都不能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当然更不能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莲露了,她的状态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忍不住停步的原因。莲露显然看到了我。她侧过身来,也停了一步,笑很快收住了。一两秒间,她和我擦肩而过,随辛普森走到餐馆前阔大的停车场上。餐馆的露台上坐满了身着深色冬装的食客,他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和海鸟混在一起,杂乱而喧腾。不远处的水岸,停满以素白青蓝为主色调的帆船。我在进入餐厅之前,忍不住再次回头。莲露也在回头,她放开了牵着辛普森的手,朝我摆了摆,脑袋有点俏皮地一侧。我看到她那几乎要咧到耳角的红唇。非常灿烂的笑,带着用力过度的夸张。我急忙扭回头来,未作回应,心下有些不安地想,看来她又换了男友,可这短暂的忧虑很快被托尼的说笑抹去。
我拿起手机。那里面有当年将莲露推荐来的婚姻家庭关系专家杰妮在今天早些时候的留言。杰妮说,莲露从上星期天起就没了音讯,已有两天没有上班。她家人和她供职的公司都已向警方报案。莲露的家人通知了杰妮。杰妮最后语气犹豫地说,我了解你们已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了。说到这里,一个停顿——美国人总是这样,一说到专业领域的事,哪怕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和工作伙伴,仍然会这样小心翼翼。我摇摇头,又听到她说:这仅是你我间的私人电话。我为莲露担心,也很着急,想到或许你有点什么线索。如果给你带来不便,请——我点停回放键。
杰妮的直觉是对的。我是看到了莲露离去身影的人。虽然我显然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将手机扔回台面,转过身去。墙上那排镶在金色漆料画框里的太平洋海岸的巨浪扑面而来。这是早年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我作为冲浪运动发烧友,在北加州无名小镇的海面上被大浪拍到海水深处之前,抓拍到的海面——西沉的太阳在巨浪的边缘刷出一片火轮,浪的深处呈出透明。画面侧边更深处的海面,已经因黄昏的到来呈出墨蓝。在数码相机流行之后,我将照片请专家用特殊的相机处理翻拍,再印到帆布上。这技术像用砂纸给原本过于光滑的海天夕阳打过了磨,使海浪带上粗粝的韧性 。
这画好奇怪——那是莲露作为患者,第一次坐到我位于伯克利市马丁·路德金大道上的诊所办公室里说的第一句话。她一口完全没有卷舌和后鼻音的南方国语,听不出明显的地域口音。我相信我华裔心理医师的身份,是她选择来见我的主要原因。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它很像我常做的一个梦,老人与海。说到这里,她歪了歪脑袋,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又说,应该还有条向着满天晚霞开去的船,一直去往金红的天际。最后一起沉落到夕阳深处的大浪里。听她说了“一起”,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挂在墙上的海浪。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作为心理医生,我说了这样的的开场白。莲露撇嘴一笑:怎么能从结局开始呢?——隔了一年多的时光,我还能感觉到那个初秋的午后,莲露那微笑里冷冷的讥诮。
我看着她,点点头,将之前读过的她的档案,在脑子里快速铺展着。
作为生于1964年的女子,莲露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她个子不很高,但非常挺拔,染成深棕色的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扎成一把。一件明艳的姜黄色薄针织套衫,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脖子上看似随意地搭条米白色荷叶织纹围巾,紧身黑色牛仔裤,高统皮靴,非常年轻的打扮。她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清楚地表白着她眼下婚姻的状态。她皮肤光洁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脂粉,丰厚的嘴唇非常饱满,不笑的时候嘴角看上去也微翘着,带着天真的无辜。一对鱼形长眼的眼角也让人觉得她总在微笑。当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她那对深棕的瞳仁令人想到久浸在盐水中的梅子,就是笑的时候,也能看出被酸咸汁液经久浸泡出的褶折。这是明显透露出她年龄的地方。她在伯克利一所著名的大型建筑设计公司做电脑系统管理员。她那伯克利加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长子,已在西雅图的“亚马逊”上班;女儿是罗德岛设计学院大三的学生。目前已正式分居的丈夫是伯克利加大工程类专业的终身教授。她因婚姻危机而导致情绪不稳定,心理评估的结果发现有自杀倾向,由婚姻专家杰妮推荐到我这里进行指定性的心理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