湨梁村手记

2013-04-29 01:44冯俊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司马柳树食堂

1

我到温县湨梁村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司马柳树妈。那天,一大早从县城出发走到湨梁村大队部时,天已经过中午了。四月天,太阳虽然不太热,但由于我急着赶路,走得满头大汗,心里直发慌。驻湨梁村工作组组长老靳见到我,嘴里“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不轻不重地说:你是专门赶来吃饭的吧?说完径直往大队院外走了。快到大门口时,才头也不回地又说了一句,跟我走吧。就出了院子。

老靳是山西人,个子不高,微胖,经常穿着一双旧皮鞋,据说是解放县城时从一个死去的国民党连长脚上脱下来的。1945年豫西北没解放,他就参加了地下党,配合八路军太行支队在这一带活动。解放后,他在县政府农工局工作,我工作的县文联和他在一个大院。大概是做地下工作时间太长的缘故吧,老靳对谁都很戒备,脸上带笑的时候不多。我和他虽然是熟人,但没有啥交往,心里也并不喜欢他。现在他是组长,我是副组长,又晚来了10多天,就没再解释什么,跌跌撞撞地跟着他,来到了一户人家。老靳一进门就喊:

司马柳树妈!

院里有一间茅草棚,茅草棚里烟雾缭绕,缭绕的烟雾里立刻有个女人答应说:靳组长恁来了?就吃,就吃。

一个女人小跑般地从烟雾中出来,双手捧着一碗面条,面条黑乎乎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红薯面擀的面条。那女人把面条恭敬地放到了院里的小石桌上。

老靳坐在石桌旁的木凳子上,又厚又短的双唇向外凸着,像短嘴猪一样。他“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对司马柳树妈说:这是新来的,给他也弄碗面条吧?

司马柳树妈抬头看着我,目光有些怯生生的。我因为太饿,充满希望地看着司马柳树妈。司马柳树妈大约30多岁,中等身材,一头黑发扎在脑后,眉清目秀,人长得也算漂亮。她穿件蓝色粗布短褂,圆领子很低,低到能看见两个半露的乳房。肩上的挎带很窄,窄得肩膀、脖子几乎全都露着。汗水浸湿的短褂贴在胸前两个像窝窝头大小的乳房上。司马柳树妈拦腰系着白色围裙,膝盖下的腿露着,迎面看好像没穿裤子似的。后来我看到她是穿着裤子的,只是裤腿短,没有围裙长。

司马柳树妈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儿跑来3个小女孩,围在放着面条的石桌旁,6只眼睛像饿狼似的盯着石桌上的面条,吧唧着小嘴,都没说话。上房的窗户上传来了“嘭嘭嘭”的敲击声,司马柳树妈对着厨房喊:快送去吧,又敲了。

厨房的烟雾里又走出一个小男孩,只穿一个裤头,上身裸露,满是汗灰,头上沾着草屑,双手端着一个大碗,往上房走去。我看见那是一碗面汤,汤里漂着几片红薯叶和几根红薯面条。司马柳树妈回头看着老靳,双手在胸前搓着,脸上露出难色,半天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个时期的农村,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群众家里都不富裕,一定是我的突然到来让她为难了,就说:老靳你吃吧,我不饿。

我说不饿纯粹是胡扯,半晌午时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我只是不想让司马柳树妈太为难,太尴尬,更不想听老靳的嘴里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我说完,转身走出了司马柳树妈家。

回到大队部院里,我坐在行李上等老靳。饭没吃上,就想找地方睡,睡能治饥,睡着就不知道饿了。时间不长,老靳回来了,说:司马柳树妈家没有面了,她借去了。她家的街屋空着,没人住,以后你就住在她家。

我背着行李又去了司马柳树妈家。

司马柳树妈正好端着一碗面条走出了厨房,看到我就递过来说,用凉水刚过过,凉散散的快吃吧。我一看是白面条。老靳吃的是黑乎乎的红薯面面条,我吃的竟然是白光光的白面条,心里一阵喜欢,真应了那句俗话“迟饭是好饭”。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白面条了,我知道农村人也只有到过春节才可能吃上一顿白面条。

司马柳树妈一脸愧色地看着我,语调谦恭地说:薛组长,很对不起,让你饿得难受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听了心里发酸,赶紧说:早饭吃得多,不饿不饿。

司马柳树妈手脚麻利地给我收拾好街屋的床铺,我就在司马柳树妈家的街屋住下了。

2

驻湨梁村工作组共有4个人,老靳是组长,我是副组长。工作组的人分散住在老乡家里。工作组的主要任务是领导湨梁村农民搞好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县文联还交给我一项任务,就是体验生活,创作一部反映农村开展这一伟大运动的文学作品。

湨梁村不大,千把口人,坐落在古老的湨河西岸,村子因湨河而得名。我国最古老的地理志《尔雅·释地第九》记载:“梁,莫大于湨梁。”郭璞注曰:“湨,水名。梁,堤也。”据民间传说,远古时期的湨河汹涌澎湃,水大浪急,先民们就在这里修建了我国有史以来最早最大的“湨梁”工程。宋代诗人文彦博有诗曰:“谁谓湨梁大,不能容舫舟。”可见到了宋代,湨河已经河道渐淤,水浅不能行舟。现在的湨河已经根本没有了河的模样,堤岸变成了平地,河道变成了良田,湨梁村有几十户人家把房子盖在了原来本是湨河的堤岸和河道上。湨河也就成了一个符号,成了湨梁村人一个古老的传说。

司马柳树妈的家在村子东头,院里长着很多树,一座街房,一座上房,都是旧瓦房。挨着上房还有一间茅草棚,那是厨房。司马柳树妈有4个孩子,男孩叫司马柳树,8岁,其余3个都是女孩,分别是10岁的司马柳枝、6岁的司马柳叶、4岁的司马柳花。司马柳树爹是个老病号,得啥病我不清楚,自从我住进这个院子就只是听见他在上房不停地咳嗽,很少看见他从屋里出来过。我住在司马柳树妈家,并不在她家吃饭。工作员吃派饭,每家吃一天,全村轮流吃,一直吃到湨梁村办起了大食堂。

民以食为天。人活着要吃饭。自古以来吃饭有很多方式。开办大食堂是驻村工作组改变农村人吃饭方式的一项主要任务。老靳是个很有韬略的人。为办好大食堂,他带着工作组和大队干部进行了精心策划。

先是营造“大跃进”的环境。湨梁村一个叫彭孝先的人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根据老靳的要求,每天提着一个破洋铁桶,桶里装着水,兑上红土和颜料,手里拿一把旧笤帚,在村中主要大街两边人家的房墙上写标语。那些标语都是老靳给他说好的,每个字都有面簸箩那么大,血红血红的。内容如:“一年超英,二年赶美,三年进入共产主义”“砸碎小锅铸大锅,大食堂里笑呵呵”“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大食堂天天像过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插红旗拔白旗,狠批到顶论”“一天等于二十年”等。主要大街上写完后,彭孝先又用一些彩纸剪成条条,在那些纸上写上小标语,贴在一些大树上、小胡同和大队部院里的墙上、屋里。一时间,“大跃进”的标语满街、满院、满眼都是。

全村社员像牲口一样被圈进大队部院子,老靳在开成立大食堂动员会。他吸溜一下口水说:共产主义是天堂,第一步先吃大食堂。小河没水大河满,小河有水大河干。各家各户的桌椅板凳、粮食都要交到生产队的大食堂。从今天起,家家不许冒烟,户户不能存粮。

老靳话说得很严厉,尤其是最后几句话。

大队队长王净横宣布了分队方案和各小队社员名单,湨梁村原先的18个互助组分成了9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开办一个大食堂。个个小队又成立了收缴队、运输队。收缴队负责到各家各户把粮食、桌、椅、板凳、锅、盆等物搬到院外的大街上。湨梁村的街道两边,很快就像家具、炊具展销的自由市场。运输队负责用架子车拉和手搬肩扛,把这些东西弄到了各小队食堂大院。大队还专门成立了督察队,负责对全村这项工作的督察。3个队一过去,家家户户干净得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太阳快落时,我回到司马柳树妈家。湨梁村大队队长王净横正带着督察队在司马柳树妈家督察。他拉着我进了上房,说:薛组长你来检查检查,看督得彻不彻底。

他拿根一米多长的铁条往衣柜箱的缝隙里捅捅,向床底下的黑暗处扎扎,嘴里问司马柳树妈:你还有啥东西就自觉交出来,省得搜出来斗争你。再说薛组长住在你家,你更要带头,可不能给薛组长带来不好影响。

这个王大队长,真能扯,把司马柳树妈和我拉扯上了。

司马柳树妈像一只将要被宰杀的羊,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语调虔诚地说:全交了,都交了,啥也没剩,真的啥也没剩。

大队妇女队长王希英瞥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司马柳树爹躺的床上,满面春风地说:大兄弟,病快好了吧?来,老嫂摸摸你腿凉不凉。她不由分说地把手伸进了司马柳树爹的被窝。

我第一次看见了司马柳树爹。他脸面干瘦,眼眶塌陷,皮色蜡黄。这是一个久病卧床、营养不良的人,嘴里啊啊叫,嗓音嘶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的脑子里突现一念,就是这么一个男人,竟有着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和司马柳树妈生育了4个孩子?

妇女队长王希英从被窝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是几个鸡蛋。王希英乐呵呵地说:大兄弟常年不起床,原来是卧床在下蛋呢?都要吃大锅饭了,你还留这鸡蛋干啥?

司马柳树爹瞪着王希英,嘴里还是啊啊的,只是声音有些大,显得有些激动。突听“咚”的一声,一个小伙子从屋的顶棚上跳了下来,浑身像在尘土里打过滚儿的驴,脸上黑乎乎的,手里抱着3棵白菜。他说:

棚上太鸡巴黑了,啥也看不见,真不好搜。转身又问司马柳树妈:棚上还藏有啥?

司马柳树妈瞪他一眼,没有说话。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叫牛大嘴。

屋外有人喊:搜到了一袋麦。

我们出了屋子,见一个督察队员正从红薯窖里爬出半截身子,土乎乎的,手里举着一个布口袋。

大队队长王净横笑了,皮笑肉不笑的。他用铁条指指督察队员手里提的那小布袋、牛大嘴怀里抱着的3棵白菜和妇女队长王希英手里捧着的几个鸡蛋,问司马柳树妈:这是都交了?这是啥也没剩?

司马柳树妈被带到了大队部,一起带来的还有20多个人,都是家里被搜出来藏有东西的。老靳板起脸,狠狠地训斥了他们一顿,就把人都放了。

司马柳树妈回家见到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说她对不起我,给我带来了不好影响。接着,她一脸委屈地问我:薛组长,那些粮食是我们全家流汗出力,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为啥要收走交给大食堂?大食堂是大锅饭,大家吃。刘财旺那些懒汉们不干活、乱流逛,家里穷光光的,啥也没有,开了大食堂不就白吃我们的?你那天到我家吃饭,我借狗剩妈的面,放在红薯窖里的一袋麦本来是要还她的,收走了我拿啥还?

司马柳树妈的质问,我无以对答。我觉得她问的问题,尤其是前一部分,太直接,太现实,也太大,这些问题应该由县长、县委书记,至少应该是工作组组长老靳来回答。其实,我也可以回答她。我在县工作组培训班上集训了10天,10天里我学会了很多话。这些话的内容很多,都是上面一些很有文化的秀才们写的,都是回答在农村走集体化办大食堂时社员们要问的问题,其中也包括司马柳树妈问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司马柳树妈,这些话我不想说。是那些话太冠冕堂皇?离农村的现实和老百姓的生活太远?还是我自己思想深处也没有完全理解?弄不清楚。面对着司马柳树妈那张纯朴的脸,那双真诚的眼睛,那种渴望我能给她一个满意回答的神情,我张不开口。话说回来,回答那些问题的话我都是熟烂于胸的,我可以在大会小会上说,可以在广大社员群众面前满怀信心地说,理直气壮地说。这方面我比老靳强。老靳没啥文化,嘴里就那几句话,他的话远没有他吸溜进肚子里的口水多。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对她前一部分的问题一句也不说,不回答她。至于她说她借面粉藏小麦是因为我,我就不能不说了。我敷衍她说:

“以后都吃大食堂了,狗剩妈不会再要了吧?”

“不要?那这个人情,我不是要落了她一辈子?”

听了司马柳树妈的话,我想起了老靳吃的那碗黑乎乎的红薯面条,想起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面条。

3

湨梁村大食堂开火了。

每当开饭前,九小队炊事员老斜火拿着洋铁皮卷成的广播筒满街喊:社员们,开饭了,带碗带筷一起来。

那声音像雷声一样响,在空中回荡。社员们兴高采烈地涌进食堂,拿着碗到大锅里舀玉米粥。能放下两三头猪的大杀猪锅里,粥稀稠适中,颜色金黄金黄的,里面还下有豆。农村人在粥里下豆是生活奢侈的象征,流行有“三年不下豆,盖间瓦门楼”的说法。大食堂的粥里现在不仅下豆,而且很少只下一种豆。经常是蚕豆、黄豆、花生豆、玉米豆等交叉着下,有时下两种,有时下三种,有时各种豆全下。

社员们用筷子到大笸箩里扎杠子馍,杠子馍又白又暄腾,随便扎,有人一筷子扎上三四个。杠子馍在农村是一种很奢侈的馍,是两个馒头连在一起不用刀切开的大蒸馍。不过在湨梁村人的嘴里,很少光说杠子馍,往往在杠子馍前面要加个“大”字,有人还故意把“大”字的音拖长。说“大——杠子馍”,就显得很豪气、很富气。湨梁村过去只有少数富裕人家遇到大喜大庆大节日时才蒸一次大杠子馍。现在的大食堂顿顿都是大杠子馍。往往是笸箩里的大杠子馍还没完,老斜火和马黑土就又抬着一笼冒着热气的杠子馍兴冲冲地走来,一边往笸箩里倒,一边对旁边等着扎馍的人说:“放开肚皮随便吃,大杠子馍有的是,撑死了别怨炊事员。”

舀了下豆粥扎了大杠子馍的人或席地而坐,或坐在收缴来的桌椅板凳上,听着老榆树上挂的喇叭匣里“大食堂就是好”的歌声,大吃二喝,谈笑不断,热闹非凡。杀猪锅里金黄金黄的下豆粥从来就没有被喝得见过锅底,大笸箩里热气腾腾又白又暄腾的大杠子馍从来就没有被吃光过。

社员们尽情享受着吃大食堂的优越性。

在歌声和社员们吃喝笑闹声中,我经常看到司马柳树妈背着司马柳树爹进到院子,放在固定的柳圈椅子上,然后去打饭菜,用筷子扎大杠子馍。她把两根筷子分开扎,每根筷子上都扎两三个。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馍自己吃,另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馍一口一口地喂司马柳树爹吃。满院的吃饭人快走光了,司马柳树妈还在喂她的丈夫吃,吃得很香甜,很喜悦。司马柳树爹大概很少有过这样的生活,嘴里不停地吃,不停地啊啊。别人听不懂他说的是啥,柳树妈说:他是高兴,高兴了就啊啊。大杠子馍太好吃了,吃不够。

终于有一天,司马柳树爹吃出问题来了。那天是司马柳树喂他爹吃,他爹直啊啊,司马柳树以为他爹还要吃,就不停地喂。岂不知他爹是吃得太多了,想拉屎。最后憋不住,拉在裤裆里。他爹卧坐在柳圈椅子里,腰带是根细绳子,深深地陷在胀鼓鼓的肚皮里,怎么也解不开。他爹啊啊的声调就变了,像是在骂人,眼睛里还有泪水溢出。司马柳树急得两眼直抹泪。炊事员老斜火等人跑来,看看也没办法。正在这时来了司马柳树妈。她叫老斜火去拿小擀面杖和剪刀来。老斜火很快就拿来了。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的后背搬出来,用小擀面杖尖尖的头,顺着司马柳树爹的脊椎骨沟插了进去,细绳子腰带终于从紧勒的肉里被挑了出来,咔嚓一剪刀下去,周围的人才松了口气。人们问司马柳树妈,这一手哪儿学的?司马柳树妈淡笑着说:娘家妈。我很小时,还没有遭年馑,娘家爹外出吃酒席,回来后娘家妈经常这样做。

看来很多绝招都是有家传的。

尽管遇到了这件事,司马柳树妈还是逢人就说:大食堂真是好啊,大食堂就是像天堂,天堂的饭就是香。要知道这么好,早就该吃大食堂。

我觉得司马柳树妈对大食堂的赞扬是发自内心的。她一个人在队里劳动,全家6口人在大食堂吃饭,回家自己不用做饭,不会再因没有米面而发愁。4个孩子和司马柳树爹不仅能吃得饱,还能吃得好,吃得高兴,天天像过年一样,不到一个月就吃得满面红光。看着司马柳树妈掩饰不住的喜悦,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曾经问过我的那些话?尤其是说大食堂大家吃、刘财旺懒汉们开了大食堂就白吃他们的那些话?

大食堂的春风在湨梁村弥漫荡漾,男女老少过去青菜色的脸,现在被吹得像路沟里、树园里的芍药花,朵朵盛开,红润娇艳。湨梁村的“大跃进”运动也搞得轰轰烈烈,“大跃进”的高潮正在湨梁村蓬蓬勃勃兴起,全村群众“大跃进”的热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涨过。

大跃进的各种活动老靳都进行了精心安排。比如小高炉炼铁。湨梁村的大街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用土坯垒成的小高炉,家家户户都用小高炉炼铁。小高炉里填上旧门板、树疙瘩、麦秸、玉米秆、豆秆、铁棍山药秧等柴火,柴火上放着砸碎的铁锅、铁桶、铁门鼻等。点上柴火,满村烟雾缭绕,呛得人们直咳嗽。县里、公社检查哪个村大炼钢铁搞得好不好,标志就是看哪个村的烟雾大不大。

一天,老靳听说检查组快到湨梁村了,就让工作员和大队干部往各小队跑,指导社员们在高炉外面也堆上柴火猛烧。又让一些社员跑进一些没人住的空院,把大门反锁上,在里面点上一些柴草烧。为了制造更大的烟雾,在那些干燥的柴火上洒上一些水,或者盖上一层新拔的青草。检查组的老爷们一进村口,黄烟滚滚扑面而来,呛得他们睁不开眼睛,鼻涕眼泪直流。他们拉着老靳的手直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说:

“老靳,你们湨梁村的小钢铁炼得不错,炼得真不错。”

再比如拉大车。为了表示人的力气比牲畜大,村里组织进行拉大车比赛。三队的辛大民赤裸着上身,肚皮上画个红太阳,两个耳朵上挂着大雷炮,双手驾着辕在湨梁村的那条主街上跑。辛大民满以为没人敢和他叫板,没料到迎头碰见了司马柳树妈。司马柳树妈也拉一辆大车,也是赤裸着上身,耳朵上系着的两条红绸飘带迎风摆动,胸前挂朵大红花鲜艳夺目。司马柳树妈双手驾辕,昂首挺胸,一脸神气,一边拉大车一边唱:

大跃进,像大车,

俺拉大车像飞马,

一天能跑一万里。

转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拉大车。

司马柳树妈的行为着实让全湨梁村的人们对她刮目相看。谁也没有想到她能这么勇,这么泼,这么能干。以至于以后多少年,湨梁村还流行着一句歇后语,叫“柳树妈拉大车——真能干”。司马柳树妈在没有吃大食堂前,受司马柳树爹和孩子们拖累,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劳作,在湨梁村默默无闻。大食堂的富裕生活把她养育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调动了她火一样的激情。

老靳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就比男人强。老靳还说:辛大民是哑巴拉大车,光会拉,不会唱,不知道他给谁拉大车。司马柳树妈比他强,不仅能拉大车,还能唱“大跃进”,都知道她是为“大跃进”拉大车。最后老靳拍板,司马柳树妈拉大车比赛拔了头筹,得了第一名。

司马柳树妈成了村里的名人。

王净横说:这娘们儿贼能干,过去咋没发现?

屋檐下的一个老太太低声说:这媳妇咋二半调?活像村北头的疯戏子王丘妈。

晚上,天上明月高挂,地下皎洁如银。司马柳树和他的姐妹们不知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很安静。蟋蟀和不知名的夜虫们在欢快地歌唱。司马柳树妈像是刚洗过澡,满头秀发披在肩上,浑身冒着皂角液的香气,靠在街屋前的一棵香椿树上。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天拉大车时的雄姿和潇洒。月光中的她,娇丽妩媚,像仙女下凡一般,说话像月光一样纯洁柔和。她对我说:

你是工作组副组长,恁有文化,带我们往好日子奔,又住在我家,我一定不能再给你丢人。

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乱得像一团麻。

4

老靳一声令下,全村开始收割麦子。一望无际的麦田像金黄色的海,在微风里掀起层层波浪。布谷鸟们在麦海上空欢快地飞翔。湨梁村在吃大食堂的第一年迎来了夏粮大丰收。老靳早上下令开镰后,就到公社开会去了。湨梁村的麦收工作暂时由我负责。

社员们在熟透了的麦田里弯腰弓步,挥镰割麦。村里和地头架起的大喇叭里,不停地播着温县三夏指挥部的特大喜讯。刚播王庄村小麦亩产1000斤,接着就播南湾村亩产3000斤,还没有割几把麦子,又播庙林塔村亩产8000斤。到了下午,崔村的小麦就达到了亩产12000斤。喜讯一个接一个,很多村子的亩产不断地翻新、暴涨。湨梁村人开始听了感到很兴奋,接着是很惊讶;后来听着听着,人们停下手里镰刀站起来,张着嘴看着喇叭不再说话,仿佛傻了一样。都是一样的地,一样的种法,亩产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司马柳树妈把镰刀往地下一扔说:这是王祥吹猪吧?俺表妹的婆家是崔村,我见过他们的麦子,还没咱村长得好,咋能亩产一万多斤?

我见过湨梁村的王祥吹猪,是司马柳树妈带我去的。王祥是个屠夫,专门杀猪宰羊。那时候农村穷,猪少,杀猪就更少。不像后来的村里家家户户养猪,过年过节时杀猪,村里一片猪叫声。那时候杀猪在农村是件大事,谁家要杀猪早半个多月前在村里就吆喝开了,杀猪时半个村的人都跑去看。我跟着司马柳树妈到了杀猪的地方,见那个叫王祥的人一手捏着猪嘴,不让猪叫唤。一只手提着一尺多长的柳叶刀,从猪脖子的地方一刀进去,直插猪的心脏。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喷射出来,猪哼了几声,伸展开四蹄弹了几下,就没气了。司马柳树妈低声告诉我,要吹猪了。

王祥拿刀在猪后腿上拉个小口,用根三四尺长的铁条捅进去,在猪皮和肉体之间不停地乱捅。捅了一阵后,就让徒弟用嘴对着那个小口开始吹猪。徒弟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很有节奏,死猪的肚皮慢慢鼓胀起来。但是一直鼓得不大,鼓得不快。有人喊:王祥吹,王祥吹!王祥把手里的刀往地下一扔,推开徒弟,一手撕着小口,一手捏着小口下面的猪蹄,鼓起肚子,张开大嘴对着小口,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直往死猪的身体里吹气。王祥吹猪时,徒弟拿根棍子,在猪身上不停地敲打。吹猪是需要气氛的,需要把气氛烘托得十分热闹。围观的人分为两拨,开始起哄。一拨人喊:使劲吹!另一拨人喊:使劲打!在一片呼喊着“吹、打”的热闹气氛中,王祥越吹越勇,大口地吸气,大口地吹气,憋得脸红彤彤的,像刚从猪肚子里掏出的肝。死猪的肚子急剧地鼓胀起来,很快就被吹得变了形,变得像牛那么大,完全没了猪的模样。

司马柳树妈告诉我:死猪只有吹得大,吹胀得变了形,在杀猪锅里用开水烫了,猪身上的毛才能刮得干净,刮得光溜溜的,一根毛也不剩。

晚上,老靳还没有回来。公社有人带信来说,会上让每个村的工作组组长报小麦亩产。老靳由于拿不准湨梁村的亩产,几次报的都没有达标,公社就把他扣下了。公社说哪个村再拖一天报的亩产不达标,驻村工作组的副组长也得到公社开会。老靳很着急,让我和在家的干部研究,拿个意见报他参考。我想起了司马柳树妈的话,就派她连夜去她表妹的婆家崔村取经。

后半夜,司马柳树妈回来了,风风火火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说:薛组长,明天你去公社报产量吧,就说湨梁村小麦亩产一万五千斤。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王祥吹猪,谁不会?

第二天下午,老靳回来了。

和老靳在一起时间长了,发现他有个习惯,爱吸溜口水。经常在说话前先“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是不是他口腔里的水腺太丰富,聚在嘴里的水太快太多了?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弄不清楚。有一次回文联,在院里碰见农工局的老孙,聊到老靳,老孙说老靳吸溜口水的毛病小时就有,这是老靳自己说的。老靳说他爹做小生意,琢磨什么事时就爱端着铜水烟袋吸溜吸溜地抽。那吸溜声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滋滋有味的。老靳看多了也想吸,他爹不让,他就用嘴空吸溜。时间长了,就养成了这毛病。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说:这次在公社开会真是长了见识,也真是受了洋罪。我开始报湨梁村亩产小麦800斤,王村的老樊张口就报1000斤。我咬咬牙想报1500,西蒙村的崔大嘴连眼睛都不眨报了2500。停了半天,没有村子敢再报。

马副社长说让我们长长见识,就让广播室的小黄拉根广播线,安个喇叭对着我们播。喇叭里播的数可真叫刺耳。刚播了林赵公社的南湾村亩产3000斤,一袋烟没吸完,就播秦凌公社的庙林塔村亩产达8000斤。到了下午,又播大崔公社的崔村亩产达到了12000斤。

马副社长急得直跺脚,说把你们的驴耳朵撑大了好好听听,别的公社卫星、火箭一个接着一个地放,直往天上蹿,蹿到了九霄云外太上老君的家门口。咱公社可好,连鸡巴个火星都看不见,你们心里不急?我把话放这儿,哪个村报的产量低于5000斤的工作组组长,一律留在公社继续开会。实在不行,把各村的副组长也弄来开。开一天不行开两天,开两天不行开三天,啥时候报的产量不给咱公社丢脸啥时候散会。

有几个村组长木着脸报了5000斤走了。我们留下的中午会议还管饭吃,晚上就光喝稀粥了,第二天早上连稀粥也没了。

马副社长拿着一把破蒲扇不停地呼扇,用手端着我们的脸说:连小麦亩产量都上不去,你们还想吃饭,吃个鸡巴!牛社长被弄到县里开会,到现在都3天了还没让回来,天天在那儿喝冷水,急得在电话里直骂我。都是让你们这些■货给拖后腿拖的。

老靳很感慨。

他吸溜一下口水说:真的很感谢司马柳树妈,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地跑了几十里路,到崔村取到了真经,才把我救了。又指指我说:把你也救了。不是她,说不定咱俩都在公社圈着哩。

按照司马柳树妈的建议,老靳号召湨梁村向崔村学习。社员们把几十亩收割的麦子堆放在一块地里,中间放着小板凳。夜里,县里和公社检查组来了。司马柳枝、柳叶、柳花和一帮孩子们站在麦堆中间的板凳上,拍着手唱着歌。

老靳汇报说:今年湨梁村小麦大丰收,上午在公社报的产量太保守了。回来看了一估摸,一亩地产小麦足足有35000斤。

老靳正汇报,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提着裤腰继续汇报:这一亩麦子长得多好!麦秆又粗又壮,麦粒又大又饱,上面能站得住孩子。

检查组啪啪啪鼓起了巴掌。

老靳低声对我说:赶紧找根布条给我,裤带断了。断得真不是时候。

我赶紧把我的布裤腰带解下来,撕成两个布条,我系一条,老靳系一条。老靳裤子还没有系好,孩子们乱了,哇哇喊叫。我隐约看到不知是司马柳枝还是司马柳叶一脚踩空,从板凳上掉了下去。好在是夜里,检查组没能看得太清楚,以为是孩子们在表演节目庆祝丰收达到了高潮。

湨梁村开始收秋。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几天时间就被割倒了。平原的田野上没了遮挡,一望无际,看得很远。为了响应温县秋收、秋耕、秋种“三秋指挥部”的号召,营造湨梁村“三秋”“大跃进”气氛,掀起湨梁村“三秋”“大跃进”高潮,司马柳树妈作为全大队先进人物,组织全村的妇女、老人和孩子糊了很多纸灯笼。村外的大树、小树、坟头、土岗、河堤、井架上,都挂满了纸灯笼。有的地块空旷,就散插上一些棍子,棍子上挂着灯笼。到了晚上,点起灯笼。远远望去,湨梁村外的田野里遍地灯火,亮如白昼。

温县“大跃进”战报上有人写诗称赞说:太上老君跺脚问,银河何时落人间?

银河里的湨梁村社员们,出红薯、剜地、种麦子,干得热火朝天。剜地应该是一锹接着一锹地剜,不能留生地,这样一个壮劳力一天最多能剜几分地。可是在夜里,大干的热情可以创造出很多人间奇迹。司马柳树妈的办法是,剜起一锹土往地面上撒,隔一尺多远再剜一锹土撒在地面上,整块地剜撒完,用耙一耙,就变成了土细如面的秋耕地。这样一个人一晚上可以剜好几亩地。

司马柳树妈出红薯也创造了奇迹。她带着几个娘儿们,一晚上每人能出近10亩红薯。老靳听说了很兴奋,拉我陪他去现场看看。他说:看看她们到底用的啥新技术,出红薯竟然能够比用苏联老大哥的双轮双铧犁耕地还快那么多?

到了南河洼地,才明白了司马柳树妈她们出红薯用的新技术是脚跺手拽。先用脚在红薯根周围跺,跺几脚,土松了,然后抓住红薯秧猛一拽,一两个细小的红薯就带在秧上出来了。一堆一堆的红薯秧上,稀稀拉拉地带着的几个红薯。司马柳树妈说:拔去红薯,用耙一耙,就成了秋耕的新地。

我知道,有很多包括一些很大的红薯就留在地下了,地也只有薄薄的一层新土是虚的。

县工作组学习班上县委李林书记教育我们,工作组到了农村,要千方百计地保护、支持和赞扬群众“大跃进”的热情,不能泼冷水,讲怪话。我看着老靳和司马柳树妈他们自豪自信和喜悦的脸,没敢说啥。

老靳让我写诗歌颂扬司马柳树妈的先进事迹。我领命夜战,在司马柳树妈家街屋的煤油灯下写道:

柳树妈,真能干,

一夜剜薯九亩半。

昨天遍地是红薯,

今天变成种麦田。

社员全像柳树妈,

土地哪还有空闲?

明晚抖抖老精神,

后天种地到云间。

第二天,这篇顺口溜贴在大队部的先进人物园地上。几天后又登在温县“大跃进”战报上。“大跃进”战报上还加了我写的编者按:河南温县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司马懿和晋武帝司马炎的故乡。自从“八王之乱”和“五胡乱中华”之后,司马家族在中国的土地上就销声匿迹了。可是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在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年代,司马家族又诞生了一位很能干的女将——司马柳树妈。很快,这篇带着编者按的顺口溜又被《河南日报》刊登出来。全省全国不少人知道了司马懿的故乡温县,有个村子叫湨梁村,在湨梁村有个很能干的司马家族女将叫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对我说:薛组长,恁真有文化。

根据司马柳树妈的突出表现,老靳决定吸收她进村领导班子,接替王希英当湨梁村大队妇女队长。王希英的丈夫叫彭孝先,解放前在温县城丁字口路东的一家药铺当过账房先生,双手能打算盘,因为写标语有功,老靳安排他在第九小队当司务长。老靳说夫妇两个不能都当干部。

司马柳树妈当了大队妇女队长,“大跃进”的劲头更加高涨。她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她走起路来,两条腿倒腾的速度很快,两条裤腿在摩擦中刷刷发响。她胸脯挺得老高,两个窝窝头大小的乳房在胸前不停地摇晃。她说起话来底气厚重,声音洪亮,老年人说像湨梁村过去寺庙里的铜钟声一样。看来当不当干部,人的精神面貌是大不一样的,尤其是女人就更不一样。

我在每天创造着人间奇迹的“大跃进”浪潮中经受洗礼和锻炼。我想写东西,我想在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写湨梁村人在“大跃进”中的创造和奇迹。我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环境是司马柳树妈给我创造的。街屋里的桌椅总是一尘不染,床铺总是平整洁净,地上总是没有一点杂物,桌子上的暖水瓶里的水总是满满的,滚烫滚烫。我的衣服裤子,包括散发着脚臭的袜子,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这像是我在县城里的家,有时觉得比县城里的家还要温馨。我知道这些都是司马柳树妈干的,因为街屋的门从不上锁。但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干的。最使我感动的是她当了妇女队长后,村里家里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忙,她依然对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的生活待遇一点没有降低。

奔波劳累一天回来,街屋里洁净利落,散发着司马柳树妈的气息。那气息有着淡淡的幽香,甜滋滋的,沁心入脾。我经常眯起眼睛做深呼吸,细细品味那气息,觉得那气息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气息像涓涓暖流,慢慢流淌,滋润浸泡着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脯、我的肚子、我的双腿、我的周身。我紧张疲劳的肉体在活力的滋润浸泡中慢慢变得松弛,变得活力充溢。尤其在夜晚,那气息使我的心里阳光灿烂,洋溢出无比的愉悦和希望。

我越来越感觉到,司马柳树妈是个在农村“大跃进”高潮中脱颖而出的新人,头脑精明,粗中有细,是个适应社会浪潮又能在社会浪潮中发挥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

静静的夜晚,我躺在弥漫着司马柳树妈气息的街屋的床上,神使鬼差般地经常想起离我不足百米外的上房里的司马柳树妈。

5

一场霜冻在夜幕里悄悄降临,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木叶子上挂了一层洁白的霜。霜很薄,在朝霞里闪动晶莹的光。太阳升起来了,还没有升得太高,白霜就化了,化出一层淡淡的烟雾,很快就消失了。中午的太阳还有些热,照射着霜打后的树木。树木的叶子一下子就变黄变黑变干,西北风一刮,哗哗啦啦掉在地上。几天后,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在大风里呜呜响。冬天来了,来得很快。

大食堂的院子里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主要是饭的质量在下降。开始是大杠子馍变成了蒸馍,蒸馍比杠子馍整整小了一多半。再后来,笸箩里一半是蒸馍一半是窝窝头。人们已经不用筷子去扎了,而是下手去抓、去抢蒸馍。这是开办大食堂以来从没有过的。金黄金黄的玉米粥已经看不见了。玉米粥已变得很稀,黄澥澥的,里面已经没了蚕豆、玉米豆、黄豆和花生豆。

牛大嘴舔着手指头说:过去一个大杠子馍咬了10大口还咬不完,现在一个蒸馍只咬4口就咬到手指头了。

刘财旺端着一碗粥,坐在一块土坯上,用筷子敲着碗说风凉话:大食堂是天堂,天堂里的粥咋就能当镜子照?

每当司马柳树妈把司马柳树爹背来放进柳圈椅子,再去拿馍舀粥时,蒸馍早被人抢光了,剩下了几个又硬又冷的窝窝头。粥也很稀。司马柳树一手抓个窝窝头,另一手抓个蒸馍。牛大嘴的儿子牛小宝突然跑过去,伸手去夺司马柳树的蒸馍。司马柳树捏得紧,牛小宝只抢走了半个蒸馍。司马柳枝、柳叶、柳花只抢到一个窝窝头,气得哇哇哭。司马柳树爹咬着干涩的窝窝头,喝着能当镜子照的稀粥,嘴里啊啊直叫。司马柳树爹很快就又瘦了下来,和吃大食堂前一样。

司马柳树妈以妇女队长的身份去找炊事员老斜火,说:妇女老人孩子都吃不饱,大食堂咋办成了这样?

老斜火两手一摊说: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快空了。找老靳要,老靳说大队仓库里的粮食早就被县粮食局调走了,我有啥法?再过几天,窝窝头和稀粥可能也喝不上了。

司马柳树妈跑去工作组反映大食堂情况。

老靳坐在大队院里的土堆上,看蚂蚁搬家。有的蚂蚁嘴里咬着东西,正往窝里拖。有的嘴是空的,在快速地穿梭奔忙找食。听完司马柳树妈的话,他吸溜一下口水,说:吃亏了,吃大亏了。去年夏天小麦亩产实际上不到500斤,可各村比着往高里报,虚报得太高、太多,上面按照报的产量每亩征调了1000斤,仓库里的小麦几乎全征走了。

当时我也在场,禁不住地说了一句:这像不像王祥吹猪?吹得越大,毛刮得越干净。

老靳没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说:秋庄稼长得不错,但上面要求“三秋”工作要快,掀起了队与队、村与村、公社与公社比进度、争先进的热潮,很多玉米随着玉米秆割下来喂了牲口,绿豆、黄豆子没打就连棵埋在地下。像那时你们一个妇女,一天就出了10亩红薯,把很多红薯都埋在地里。粮食多了不心疼,糟蹋太多。大食堂都快没有粮食了。湨梁村的9个小队全都这样。

司马柳树妈的脸红了,半天没再吭声。

老靳想了想,吸溜一下口水又说,大食堂看来不能再这样吃了,要定量。青壮劳力一顿一个馍,妇女老人孩子一顿半个馍,粥可以放开了喝。

湨梁村的9个小队大食堂都开始按人定量。

司马柳树妈一家6口人,每顿只领3个馍。馍不够吃就喝粥,喝粥灌大肚,总比饿着强。人们又抢粥喝。司马柳树妈带着柳树、柳枝、柳叶、柳花好不容易挤到锅边,锅里的粥就剩下锅底一点了。锅底有几个前面抢粥人掉进去的碗和小盆,在稀粥里晃荡。

司马柳树妈向老靳建议:粥也应定量。不然,妇女老人孩子连粥也喝不上。

老靳说:粥是稀的,咋定?

司马柳树妈说:叫王铁匠用洋铁皮按一碗的量打个勺,两碗的量打个勺,每家按人数用勺打到饭桶里自己回去分。

每次食堂打粥时,司务长彭孝先喊:

王发臭五口人,两大勺一小勺。

孙满收三口人,一大勺一小勺。

王斜火是掌勺的,按照彭孝先喊的打。没过几天,有人骂彭孝先有时把人数喊错,有时把勺数喊错。也有人骂王斜火,骂他掌勺不公平,经常给干部和关系近的人家多打。

一天中午,王斜火给司马柳树妈打完粥,后面排队的牛大嘴喊:多打了,多一勺。

老斜火说:多一勺?不会吧。

牛大嘴说:倒出来量量。

司马柳树妈气呼呼地把桶里的粥倒在一个盆里,老斜火用大、小勺一量,果然多了一勺。

一天,老靳给我说,近来群众反映有些村干部、司务长和炊事员多吃多占,群众很有意见。听说前几天九队炊事员老斜火给司马柳树妈多打饭,让群众当场抓住,影响很不好。一个是大队妇女队长,一个是小队的炊事员,怎么能够这样?他问我:你和司马柳树妈住一个院子,有没有发现她别的什么迹象?

老靳是地下党出身,有着鹰一样的眼光、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狐狸般的判断能力。我看着老靳那张长期做地下工作的脸,他的嘴里又在吸溜口水,吸溜的后音拖得还很长。

我警觉起来。想了想说,有一天后半夜,听见院里“扑通”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跌落在院子里。我以为有贼,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了司马柳树妈,她正从地上捡起一包东西,看看周围没动静就提着东西进上房去了。还有一次也是后半夜,我去她家上房后面的厕所大便,发现厕所里放着一个小布口袋,摸摸是小米。谁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放了一袋小米?抬头看看厕所的外面,月光下小树林里一片冷清寂静。我迟疑半天没敢拿。清晨我再特意去厕所小便,那袋小米已不见了踪迹。这些是不是和老斜火有关?我拿不准。

老靳听了说,百分之百是老斜火干的,司马柳树妈肯定和他有关系。

“关系”一词,在农村就是指男女关系。农村人对男女之间偷情说得很含蓄。我听老靳这么一说,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我最不该说的还有一件事:一天晚上回去,街屋的桌上不知道谁给我放了半小碗煮熟的黄豆。

话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怎么能给老靳说这些?

我给老靳说这些,本来是想打消老靳对我的怀疑,证明我心胸坦荡,光明磊落,证明我和司马柳树妈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私情。因为当时我发现老靳看了我一眼,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间,那双鹰眼鬼火般地闪动了一下,他不仅吸溜一下口水,还把吸溜的口水咽进了肚里去。

可话一出口,我立马想到了“弄巧成拙”和“此地无银”的典故。老靳会不会觉察到我和司马柳树妈真有关系?

老靳吸溜完口水,口气坚定地说:司马柳树妈是妇女队长,还有人反映她偷生产队的粮食。干部多吃多占和偷盗集体粮食是绝对不允许的。更何况司马柳树妈是个“大跃进”中的名人,省里县里公社里都知道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村干部?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原来有一只蚊子在叮他的脸。他打迟了,蚊子飞了,没有打着,自己白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轻轻地笑了,提拔司马柳树妈难道不是你老靳的意见?老靳有些不好意思,他摸着自己刚打过的脸说:你当时还在县报省报上吹她是个司马家族的女将,好像她比司马懿还强。司马懿啥时候多吃多占和偷过粮食?

老靳说完,自己也笑了。

6

老靳是个果敢决断的工作组组长,很快就免去了司马柳树妈妇女队长的职务,重新起用了王希英。老靳说湨梁村能干的妇女太少了,挑来挑去还是王希英合适。

女人之间的妒忌像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非常可怕。王希英自从被撤销妇女队长那天就恨上了司马柳树妈,官复原职后就更是死死盯上了司马柳树妈。她不断给工作组反映司马柳树妈的问题。她说:

司马柳树妈在地里拉出的屎,我偷偷去检查过,发现屎里有没消化的麦籽。都春天了,别人都吃树叶野菜,她从哪儿弄的麦籽吃?这肯定和炊事员老斜火有关系。

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偷捋过生产队的麦子,那几棵麦是长在王家祖坟上的,她跑过去捋下来搓搓吃了。

打麦场上的木桩上挂的玉米穗,有人发现司马柳树妈路过时偷偷揪了几个别在了腰里。

有人看见司马柳树妈在天糊糊明时,偷刨队里平整好的土地,寻找去年秋天埋在地下的红薯,把平层层的地刨得跟猪拱的一样。

总之,妇女队长王希英把有关司马柳树妈的坏信息,源源不断地吹到了老靳和工作组的耳朵里。

说实话,我亲眼看见司马柳树妈一家生活的艰辛。4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每天要吃要喝。司马柳树爹病瘫在床,不停地用棍敲打窗户,不停地啊啊叫。吃,成了司马柳树妈一家人天大的事。

春天来了,但院里并没有春天的气息。树的嫩芽刚刚冒出来,司马柳树妈就带着司马柳树、柳枝、柳叶把这些树的嫩芽捋下来吃了。臭椿树芽很臭,柿子树芽很涩,楝树芽很苦,司马柳树妈都把它们放在洋铁桶里煮了,再在清水里泡泡,然后捏成一个一个团子塞进嘴里吃。司马柳花小,吃不进臭涩苦的树叶,饿得哇哇直哭,喊着要喝粥,要吃馍。司马柳树妈抱着她,把树叶放在自己的嘴里嚼,嚼成糊糊吐出来,塞到司马柳花的嘴里。

榆树芽没有异味,连着捋几茬后就不再出芽了,村里人说榆树被狙死了。司马柳树妈把院子里的几棵榆树皮剥下来,撕出第二层又白又嫩的细皮,剪成寸段晒干了,放在碾子上碾,然后磨成粉,再熬成榆树皮面粥。

司马柳树妈告诉我:榆树皮面粥很黏,像胶,撕扯不断。喝时必须先放凉了,憋着一口气,一下子全部喝进肚子。绝对不能长时间地在碗里留一些、嘴里含一些、肚子里进一些。因为有人喝时捯不过气来被噎死了。

我经常看到司马柳树妈和她的孩子们端着一碗放凉了的榆树皮面粥,在大口大口地憋气。以后好几年,司马柳树妈的院子里就再没有看见活着的榆树。

春天,不仅司马柳树妈家的院子里没有春天的气息,整个湨梁村都天干地荒,没有了春天的气息。正是小麦苗分蘖的季节,天没下一滴雨,麦地裂得口子像小孩嘴一样,麦苗分蘖不好,长得稀稀拉拉,叶子一天到晚蔫着。村里村外的野菜、野花和柳树、槐树、椿树等树的叶子被饥饿的人们吃光了,榆树皮也被剥光了。

牛大嘴常说:每天最想听到的声音是,老斜火用洋铁皮卷成的广播筒喊:社员们,开饭了,带碗带筷一起来!可老斜火早已不再这么喊了。这个老不死的,只是半死不活地喊几声开饭了,就不再喊了。

牛大嘴说时,经常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伸脖子把嘴里仅有的一点口水咽进肚去。他还说,更可恶的是打饭时,不仅司务长彭孝先还是像以前那样,故意把社员家的人数和大勺小勺的数念错,而且掌勺的老斜火也开始不停地抖动饭勺,有时还抖动得很厉害,经常是一勺粥从锅里舀出来时是满的,倒进社员桶里时就剩七八分满了。

很多社员都说,彭孝先和老斜火这么做,是想多剩下饭给自己和跟自己好的人吃。群众编顺口溜说: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

一天深夜,老靳把我叫到大队部,王希英也在。老靳说今天晚上有情况,他像当年做地下党一样,很神秘、很严肃地宣布了这次行动的纪律。然后跟着王希英,我们悄悄来到九队食堂大院。

王希英指着大院土墙上的一个豁口说:司马柳树妈就是从这儿跳进去的。

当我知道了是关于司马柳树妈的事情,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有说不出的滋味。

老靳的手里拿一把食堂大院门的钥匙,全村9个小队的食堂和仓库他都拿有钥匙。他打开锁,又把一小瓶液体倒在门轴上。事后我才知道,那瓶里的液体是润滑双轮双铧犁的油。老靳轻轻一推,厚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我又一次领教了老靳的老练和狡猾。

大院里静悄悄的。我们蹑手蹑脚地先来到食堂,食堂的门锁着,听听里面没有动静。又来到仓库,仓库的门也锁着。耳朵贴在门上、窗户上听,也没有任何动静。

王希英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定。她对老靳说:不会错,一点也不会错。我晚上没吃饭就盯着司马柳树妈,直到启明星挂到天上时,清清楚楚看见她从那个豁口跳进了食堂院子。

老靳摆摆手,示意王希英不要再出声。

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老靳自从进了食堂院子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吸溜过口水。我想让他吸溜,吸溜出“咝咝”的声响,声响越大越好。但他始终没有吸溜,好像他根本没有这个习惯似的。

朦胧的夜色中,我看见地面上有一片旧瓦,就故意使劲踩到瓦上,“咔吧”一声旧瓦碎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响,有些大。

王希英吓得一惊,老靳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毕竟是老靳。他睁大了鹰一样的眼睛,审视着夜幕下的院子。用猎狗一样的鼻子,细细地嗅着大院里的气息。片刻,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狐狸,轻轻走到了藏红薯的地窖旁边。

红薯窖是在地上挖的坑,约有三四丈长、两丈多宽、一丈多深,上面架着木棍,木棍上覆盖着两尺多厚的玉米秆和麦秸,麦秸上抹一层泥。红薯窖上有两个洋铁皮做的拔气筒,通往下面的地窖里,倒换着窖里的空气。老靳把耳朵贴在一个拔气筒上听。听了一会儿,有些兴奋起来。他让我去听。

我听见窖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很低,闷闷的,听不清说的啥,也听不清是谁,但感觉到男的很欢乐。女的声音时大时小,仔细听像是司马柳树妈。

王希英听到了司马柳树妈的声音后,英雄般地笑了。

老靳要抓现行,拉着我们躲在墙角的偏僻处,等着红薯窖里的人出来。我看着夜幕下的红薯窖,想着红薯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耳朵里响着那个男人闷闷的欢乐声,我周身的血液在快速跳动,心中燃烧起仇恨的火焰。我看了老靳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的脸立刻红了,心里的烈火一下子蹿到脸上,脸上发起烧来。不过好在是夜里,老靳肯定没有看见我发红的脸。

红薯窖里的人终于出来了。先出来的是男的,像一只钻出洞的老鼠,四下望望,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就弯腰伸手拉出了窖里的司马柳树妈。老靳猛地打开手电筒,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那个男的脸上。

我们大吃一惊。

立刻,王希英像被杀了一刀,号啕大哭起来,接着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男的,又抓又打。司马柳树妈看见了我,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手猛地抖动一下,抱着的小布口袋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红薯滚落出来。老靳阴沉着脸,半天没吭声。王希英疯子一样在撒泼。我们都没有想到,从红薯窖里出来的那个男的不是炊事员老斜火,而是王希英的丈夫九小队司务长彭孝先。

树上的鸟儿们受到惊吓,鸣叫着扑扑棱棱飞向夜空。

7

批斗司马柳树妈大会在湨梁村大队部的院子进行。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进到院子,稀稀拉拉地坐成一个半圆圈。听村里人说,湨梁村开大会形成的这种阵势是有根源的。原来开大会时,全村社员坐成一个圆圈,大队长王净横站在圈中间讲话,手舞足蹈,眉色飞扬。不知道谁私下说,这阵势多像黄河滩人弄的耍猴场?王净横像猴在中间玩,社员们围着一个圆圈在耍他。这话在村里传开,有人就背后叫他王猴子。传到了王净横的耳朵里,他很气愤。他思考再三,反复琢磨,就改成了现在这种阵势:社员们只能坐半圈。半圈的两头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直线,王净横的固定位置在直线的中间。直线的另半圈空无一人,但它是王净横一个人的地盘。这象征着他的权威,他的势力,他的至高无上,他一个人能顶着全村的人。工作组进村后开会,也沿用了这种阵势。

湨梁村社员们自觉摆好了半圆圈的阵势,等着开会。大队长王净横来了,他站到直线中间位置,挥着手喊大家:坐开了,坐开了,坐成一个圆圈。

人们不明白为啥突然要改变多年形成的阵势,半天没人动。王净横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带头,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些人只好站起来,坐到了空着的半圈位置。一个圆圈的会场形成了。

批斗司马柳树妈的会场弄成这样的阵势,是王净横向工作组建议的。他提出摆成这样的圆圈阵势,大概是想起了黄河滩人的耍猴场,想像当年全村社员耍自己那样耍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被两个基干民兵带到了会场,站在圆圈的中间。按照老靳的要求,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要分开批斗,免得两个人在批斗中互相串供。现在的彭孝先还关在第三小队的空仓库里。

司马柳树妈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仔细看,她好像也并不觉得太羞怯,也没有显得太害怕。我又一次想到了她赤裸着上身、耳朵上戴红绸、胸前挂红花、嘴里唱着歌,拉大车比赛时的雄姿和潇洒。

大队长王净横是第一个上去质问司马柳树妈的。他说:你为啥偷东西?

司马柳树妈说:没吃的,孩子和他爹要活,不偷吃啥?

王净横问:你为啥恁不要脸,和别的男人搞腐化?

司马柳树妈白了他一眼,说:你为啥没有妈?

这一句在我看来是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回答,会场上的社员们竟然“哄”地大笑起来,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王净横的脸立刻红得像猪肝。

后来湨梁村的人告诉我,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遭蝗灾时,没东西吃,饿死了很多人。王净横妈丢下她的几个孩子和丈夫,跟县城里一个摆摊卖烧饼的瘸腿男人跑了。当时王净横10多岁,最小的妹妹才3岁多。解放后,王净横和他爹托人到处找,有人说那个卖烧饼的瘸腿男人后来没有烧饼卖了,就把他妈卖给了洛阳的一家妓院,弄了点本钱又到别处卖烧饼去了。也有人说他妈往陕西跑,没跑到三门峡就饿死了。反正到现在也没有见到王净横妈的踪迹。

司马柳树妈在这样的场合质问王净横这样的话,是全村人都没有想到的。她令王净横羞愧得无地自容,就像是用刀子直往他的心窝里戳。

王净横暴怒起来,伸手一个耳光,扇在司马柳树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呸”地一口痰吐在王净横的脸上。

王净横脱下一只鞋拿在手上,跳过去用鞋抽打司马柳树妈。鞋底打在司马柳树妈的脸上,司马柳树妈的鼻子嘴里立刻有鲜血流了出来。

司马柳树妈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猛扑过去,在王净横的脸上咬,咬得王净横哇哇直叫。

会场上社员们立刻闹腾起来。

几个年轻人很快跑到会场中间,拉开了厮打在一起的司马柳树妈和王净横。有一个叫司马柳墩的小伙子夺过王净横手里的鞋,扔出了会场。王净横的腮帮上、耳朵上有血流了下来。

有人质问王净横:为啥打人?兴你问柳树妈,就不兴柳树妈问你?

有人说王净横:问你为啥没有妈,哪儿错了?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我发现护着司马柳树妈的人大多是司马家族的。

也有人在帮王净横擦脸上的血,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还揭别人短,太不要脸了。

这些人里有王姓家族的,也有包括刘财旺、牛大嘴在内的杂姓人。

老靳喝令大家:安静,安静,都回去坐下。他批评了王净横,说,你是大队长,怎么能动手打人?这又不是当年斗争地主恶霸,司马柳树妈是个贫农,主要批斗她的作风问题和偷盗行为,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王净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不服气,说:贫农咋啦?贫农就该偷东西养汉?

话音未落,王希英跑上前,用食指在离司马柳树妈的脸大约不到一寸远的地方,像敲打锣鼓点似的,不停地作敲打状。这样的动作湨梁村人叫端脸,象征着最大的仇恨、蔑视和侮辱。她端着司马柳树妈的脸,歇斯底里地喊:臭破鞋,养汉精,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王净横捂着被咬烂的脸,附和道:对,要不要脸?

司马柳树妈抹一把脸上的血,倔强地说:先要命。命都没了,哪还有脸?

正在这时,司马柳树拉着柳枝、柳叶、柳花到了会场。司马柳树眼睛里没有泪水,3个妹妹大声哭着,一起扑向妈妈。司马柳树妈弯下身子,抱着自己的儿女哭,抽泣着说:苦命的孩子,妈养不活你们,湨梁村咱不呆了,找你舅舅去吧。

不知道啥时候,司马柳树爹来了,是一个小伙子背他来的,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女人,一个五十多岁,另外几个都很年轻。那几个女人跑过去,推开司马柳树姊妹几个,撕拽司马柳树妈的头发,用手打司马柳树妈的脸,嘴里骂着很难听的话。司马柳树抱住其中一个女人,在她的大腿上猛咬,咬得那个女的“娘啊娘啊”直喊。司马柳墩等人拉开了那几个疯了似的女人。司马柳树爹嘴里啊啊喊叫着,手里拿着那根敲窗户的棍,就像在家里要饭吃时敲窗户一样,往司马柳树妈身上乱打。一棍子敲在司马柳树妈的头上,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

会场上又乱起来。

斗争会没办法再开下去,老靳宣布批斗会散了。

8

大队部,工作组和大队干部研究对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咋处理。王希英是彭孝先的老婆,老靳要她回避,她没参加会议。我发现王净横的脸上好几个牙印,有两个咬得太深,还在出血。会上两种意见争执不下。

王净横说,司马柳树妈偷东西养汉,猖狂破坏“大跃进”大食堂,批斗会上拒不接受改造,大咬革命干部,是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应该立即逮捕法办。他的意见得到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组成员的同意。

我说:古人讲民以食为天。春秋时期有个先人叫管仲,他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耻。司马柳树妈说命都没了,哪还有脸?这话有一定道理。这件事我看就算了吧,不能再说了,再说会出人命的。几个村干部和一个工作员同意我的意见。

王净横说:不法办司马柳树妈,要都像她那样去偷,去抢,去养汉,大食堂还咋吃?

我说:要法办就先办彭孝先。他身为小队干部,利用职权,多吃多占,勾引妇女,品质恶劣,是典型的坏分子。

我知道彭孝先是王希英的丈夫,是王氏家族的女婿,第九小队王姓人多,彭孝先当司务长,王姓人吃大食堂没少沾他的光,我就拿他当撒手锏。

王净横说:我问过彭孝先,他说是司马柳树妈想吃红薯,勾引了他。他是革命干部,意志一时薄弱,被司马柳树妈利用了。

我说:彭孝先的嘴里很少说过实话。据群众反映,他勾引的不止司马柳树妈一个。

老靳觉得很难有统一意见,就说再研究吧,会就散了。

散会后,老靳把我留下,说要跟我谈谈。

老靳站起身来两只手掏着裤口袋,一副很悠闲的样子。他背对着我,吸溜一下口水问:在食堂院里,你把啥东西弄得那么响?

我说:瓦,一个旧瓦。

老靳说:光溜溜的地,就一个瓦,我绕过去了,你就偏偏踩上了?

我说:我没你眼好。

老靳转过身说:老薛,眼好还是心好?你最清楚。刚才在会上,你说的……对……还是……不对?

我说:哪儿不对?

老靳没回答我,像口吃似的,故意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地往外蹦:早……有人……反映,说你们……有……关系。我……点拨过,可你……没说……实话。

我有些气愤了,站起来说:老靳,说话要有根据。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继续说:“听说……帮洗……臭袜子,还有……内裤……”

然后就不吭声了。

老靳真会说话,话说得真艺术。他先说“听说”,又不说谁“帮洗”,“帮洗”的还是“臭袜子”“还有内裤”,下面就又没话了。老靳像是在审犯人,只提示关键词,给我留下了回答问题的广阔空间。

我看了老靳一眼,没有说话。

老靳停了一会儿,又吸溜一下口水后,以同样的方式问了一些问题。总的意思是,司马柳树妈在村里夸我肚子里墨水多,有文化,写过书,写过很多文章都登在报纸上,是个大文化人。还特意提到了我说的那半碗煮熟的黄豆。老靳最后吸溜一下口水说:“干柴烈火的,能是啥……关系?”

我真的很佩服老靳。

但老靳不知道,我到湨梁村不到几个月,就和司马柳树妈好上了。

那天我病了,发高烧,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女人。是司马柳树妈。她说在帮我收拾屋子时,看见桌子上我写的书,报纸上我写的文章,她娘家爷爷是教私塾的,自己小时候也认得一些字,就是太浅。她很崇敬我,崇敬我有文化,是个大文化人。她说工作组到村里来,搞“大跃进”,吃大食堂,就是要让社员们过好日子。她对我说:冲着你是工作组组长,我一定会好好参加“大跃进”。

老靳并不知道,司马柳树妈在“大跃进”中的突出表现其实是和我有关系的。

司马柳树妈对我说:柳树爹瘫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每天只会啊啊,孩子们又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很苦。你住进这个院子,我心里才亮堂些。你病了,单身一人,一定孤得慌,躺在身边陪陪你。

对天发誓,司马柳树妈那天晚上和我躺在一起,也仅仅只是躺在一起,相互之间啥也没做。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贴着她鲜活的肉体,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香气,心里旌旗摇动,魂不守舍,有着强烈的冲动。但没有越线。男女之间越是冲动,越不越线,双方的感情积累就会越厚重,就越是显得神圣、神秘、高贵和高尚,就越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两条水流迎头冲向同一条堤坝,水流越急,堤坝越高,两边的水就积聚得越深,蕴含的能量就越大。一旦堤坝垮了,两股水溶在一起,就变得平平淡淡,变得索然无味,它们的能量就消失了,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就会荡然无存。

司马柳树妈和我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明显感到她那两个窝窝头大小的乳房柔软、温热、细滑。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身上滑过,像揪着我的灵魂在走动。我始终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因为我病着,浑身无力,但我很享受,很满足。

司马柳树妈对我喃喃细语,说她也很满足,说能和我做个伴,能陪着我躺在一起说说话就心满意足了。

我对司马柳树妈的不满或者叫仇恨,是从我发现了有人往院里扔东西、在厕所发现那一袋小米和那半碗煮熟的黄豆开始的。

这些事情后来我从没问过她。这种事不能问,谁都有秘密。有的秘密能够点破,有的秘密不能点破。粮食这么紧缺,还有谁能往她院里扔东西?还有,谁能深夜把小米放到她家厕所里?她给我送的半碗黄豆又是哪儿来的?

这些秘密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我却都告诉了老靳。为什么当时话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嘴巴?就是我把不该说的秘密都告诉了老靳。

告诉老靳这些秘密,并不因为我是湨梁村的工作组副组长,有责任向组长反映这些情况。掏心窝子说,告诉老靳这些秘密根本不是出于我的责任,是因为我已经发现了老靳在怀疑我和司马柳树妈的关系。

老靳每当和我谈起有关事情时,总是漫不经心地“咝咝”吸溜口水,吸溜得我心惊肉跳。他每吸溜一下口水,好像是吸走了我心中的秘密,坚定了一分他对我的怀疑。老靳是个很可怕的人。反右派时老靳是农工局党支部书记,局里12个人有8个被打成右派,其中有个人和老靳是山西老乡,平时和他关系也不错。一天这个人在办公室开玩笑说“互助组好是好,牛头能用麻秆挑”。老靳连续吸溜了两下口水,说他恶毒攻击互助组,互助组的牛怎么会瘦得用麻秆就能挑起来?第二天这个人就被打成了右派。老靳给了他的那个老乡一把笤帚,让他打扫厕所去了,一直打扫到现在。我害怕老靳吸溜口水,尤其害怕他不停地吸溜口水。因此,我要向老靳表明我的清白,我要消除他对我的怀疑。

其实,我告诉老靳那些秘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恨司马柳树妈。我恨她对我的不忠诚、不专一,恨她在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司马柳树妈并不知道我发现了她的这些秘密,更不知道我把她的这些秘密已经报告给了老靳。她每天照常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叠被子,开水瓶里灌满滚烫滚烫的水。她只要看见我,就两眼秋波闪动,嘴唇微微张合,两手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抚摸。我知道她想和我亲近。

我用坚毅的目光拒绝了她。我不能容忍她在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虽然她和我躺在一起时堤坝高筑,两个充满激情的肉体也仅仅只是躺在一起而已。尤其发现了她和彭孝先在红薯窖里偷情后,我对她的仇恨更加强烈。

本来,在研究如何处理司马柳树妈时,我心灵深处和王净横的意见是一样的,把她定为坏分子,逮捕法办,关进监狱,以解除我心头之恨。我说不清当时为啥态度会突然转变,坚决地和王净横截然对立。没想到我这样做,让老靳更加坚定了他对我的怀疑。

9

我回到司马柳树妈家的街屋时,天已经很黑了。我心里很乱。想起老靳给我说的话,句句像小虫子,在心里不停地乱钻乱爬,难受得慌。点上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屋里的一切都还是早上起床时那样,被子床单胡乱摊在床上,脏衣服扔在椅子上,桌子上的茶杯口敞开着,盖子不知道放在啥地方了。拿起暖水瓶想倒水喝,发现里面空空的,猛然想起昨天就是空的。

屋里的光开始昏暗下来,窗台上的煤油灯火慢慢变小,忽闪几下就熄灭了。屋里完全黑了。我知道煤油灯里的煤油已经耗尽了。这种情况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我躺在床上,感到从没有过的孤慌。眼前漆黑的夜幕遮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我的心还在像江河一样波澜起伏,奔流不息。

我想到了司马柳树妈对我的种种好处。想到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面条。想到了她说“冲着你是工作组组长,我一定要好好参加大跃进”。想到了她给我布置收拾的这个温馨舒适的屋子。想到了她柔软温热细滑的肉体和揪着我灵魂走动的手。总之,想到的都是司马柳树妈给我的关心照顾,给我的享受和满足。

我想到了批斗会。眼前又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她那被王净横用鞋底打流血的脸,晃动着她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在咬王净横的脸。晃动着那几个疯了一样的女人撕拽她的头发,用巴掌打她的脸。晃动着司马柳树爹用棍子打破她的头,头上流出鲜红的血。耳朵里不停回响着她搂抱着儿女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响着她说的那句“命都没了,哪还有脸”的话。

我心里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扎得我心惊肉跳,疼得我直想掉眼泪。

屋外的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婉悲凉。我知道天已经是后半夜了。睡不着,想去厕所。我来到司马柳树家上房后面的厕所蹲下,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上厕所的必要。这时,听见有声音。我站起身来,见一个黑影用脚在跺司马柳树上房的后沿墙。声音不大,但很沉重。跺了两脚后,那个黑影直奔厕所走来,没想到在厕所里碰上了我。

我严厉地低声喝黑影别动。黑影没动,站在那儿。仔细看着黑影,是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东西。这是一张我不认识的脸。但我肯定,他一定和那次厕所里发现的半布袋小米有关,一定是司马柳树妈在我之外的那个男人。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是湨梁村工作组组长。驻村工作组在那时的农村是最有权威的,主宰着村里的一切。

正在这时,司马柳树从家里跑来,紧紧拉着那男人的手说:这是我舅舅。

司马柳树妈的哥哥说,他家住在黄河南边。黄河南边农村的大食堂早就散伙了,搞单干。社员们分到了自留地、饲料地,还可以开小片荒种粮。路沟、坟地、树林、河堤,只要有空闲地都可以开垦种粮。自己的房前屋后,也可以种瓜种豆。谁种谁收谁吃,社员们家家都有粮食吃。

从司马柳树妈哥哥的嘴里,我知道了以往所不知道的司马柳树妈。

司马柳树妈的小名叫璧玉,娘家在黄河南边巩县。1943年,当地人说民国三十二年,河南遭遇了蝗灾旱灾,树皮草根都吃光了,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就没气了。璧玉爹饿死了,璧玉妈带着璧玉的哥哥、弟弟、妹妹坐一条破船漂到黄河北边躲灾荒。他们发现了半畦萝卜,就拔了几个,还没吃几口就被一个男人抓住了。这个男人就是湨梁村的司马百思,他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他说:抓住小偷,要剁一个手指头。你们看剁谁的?

母亲说:剁我的,孩子们太小。

哥哥说:剁我的,少一个指头没啥。

璧玉说:剁我的,我迟早要嫁人。

司马百思看着有一副美人胎的璧玉,笑了。他说:谁的也不剁,把这个闺女留下吧,给我当儿媳妇。

璧玉妈满口答应了。全家人吃了一顿萝卜,娘背着一升小米带着其他几个儿女走了。璧玉趴在地上给娘磕了几个头,留在了司马百思家。解放那年,娘惦记着璧玉,让哥哥到湨梁村找她。璧玉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告诉哥哥,司马柳树爹叫司马魁,已经娶了一房妻子,生的全是女孩。她当了二房。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司马魁就和大老婆离了婚,和璧玉一起过。没想到璧玉又生了3个孩子后,他得了一场病就再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只会啊啊。

从厕所回来,我连夜去找老靳。

老靳的屋里人声嘈杂,很乱,王净横和在批斗会上打骂司马柳树妈的那几个女人都在。老靳看见我,就让那几个女人走了。我把刚才的情况给老靳做了汇报。老靳听得很认真,他吸溜一下口水说:风言风语听说过黄河南面的事,可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净横捂着被司马柳树妈咬破的脸,说:肯定是造谣。她哥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攻击大食堂,是个流窜的反革命分子,马上派民兵去抓吧?

老靳说:把他叫来问问情况再说吧。

王净横去了。

老靳对我说:刚才那几个女人,是司马魁的大老婆和四个女儿。她们说柳树妈为嘴不要脸,败坏了司马家族的门风。司马家族在湨梁村,在温县,以至在全国,都是很有名望的,提到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这些司马家族的先人,天下谁人不知?司马柳树妈当年也借助于司马家族的这些先人才上的报纸,名扬全县全省全国。司马家族绝不能再容下这种人。她们要求政府让司马柳树妈和司马魁离婚,大老婆要和司马魁复婚。

司马家族在湨梁村并不是大家族。但由于祖上出过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司马家族的人到现在依然显摆着祖上的威风和排场。连半憨半傻的司马炮也经常歪着嘴,流着口水,不清不楚地说:我们老祖宗当年可比你老靳威风,你老靳恁厉害,不是也没见过诸葛亮?

我看过《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看了这些书就很崇拜司马懿。我觉得他雄才大略,勇谋超世,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人物。我印象中隐约记得一幕:曹爽派人刺探司马懿身体状况,想把他杀掉。司马懿装着得了风痹病,喂饭饭从口中流出,穿衣衣服掉在地上,话也说不清楚,只会啊啊。看来是风烛残年,将不久于人世了,结果骗过了曹爽。曹爽陪魏帝曹芳去洛阳城外祭奠祖陵时,司马懿脱去伪装,威风凛凛地指挥军队封闭城门,举行兵变,挟持皇后发诏书罢免曹爽,为司马家族登上皇帝宝座打开了通道,三国归晋,司马炎最终当上了皇帝。司马家族的这种行为一直为以后一千多年来的封建道德所不容,说他们利用欺骗手段夺取天下。但是在湨梁村,司马家族却一直为他们先人的雄才大略而自豪。他们认为,古往今来那些成就大业者,这种手段有几个人没用过?

司马魁有点像他的祖上司马懿,饭来张口还经常流出口外,衣来伸手也经常掉在地上,一句话也不会说只会啊啊。平时看不出他头脑清醒,以为他是个靠喂饭喂水度日的行尸走肉,没想到他得知司马柳树妈和彭孝先偷情后不仅头脑清醒,而且疯狂得像一条健壮的狗,咬得司马柳树妈遍体鳞伤。我暗自庆幸,庆幸我和司马柳树妈躺在街屋床上时没被他发现,否则我的头上也会被他用棍子敲得鲜血流淌。

司马魁在批斗会上用棍子敲打司马柳树妈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当时觉得他应该去敲打彭孝先,至少应该去敲打用鞋底抽打自己老婆的王净横。但他没有,他把满腔仇恨撒在日夜陪伴自己,每天给自己喂水喂饭,给自己端屎端尿,给自己生儿育女的老婆身上。事后有人指责司马柳树爹,司马家族的人说王净横、王希英、彭孝先都是村干部,他哪儿敢?敲打司马柳树妈是因为她丢了司马家族的脸。

司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拥下来找工作组。他脸上肌肉扭曲,一只手挥舞着棍子,嘴里不停地啊啊。大老婆解释说:老魁的意思是坚决和那个养汉精离婚,工作组要是不批准,他要碰死在你们面前。

司马魁是个很古怪的人。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经常昂着头眯着眼往天上看,好像天上有五彩缤纷的景色,让他永远看不够似的。每当我进了院子,他明明知道是我,却从来就没有低下过他那高贵的头用双眼看我。现在,他却不时地低下他那高贵的头用眼睛瞟着我,目光呆滞却暗射锋芒,刺得我心里有些发毛。因为我心里有鬼,怕司马魁在我没有注意时用棍子敲我。

老靳问我:老薛你啥意见?

我觉得这个时候和司马魁站在一起是明智的选择。再说司马柳树妈和这个半死不活的司马魁呆在一起如同守活寡一般,离了婚,也是一种解脱。同时在我的心灵深处还有别的想法,这些想法是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我很干脆地回答老靳说:离吧,离吧,离了也好。

司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拥下走了。

10

司马柳树妈上吊了。

批斗会后的第三天快到中午,我才听到了这个噩耗。当时犹如五雷轰顶,我像丢了魂一样,捯着沉重的两腿向现场跑。司马柳树妈是昨天晚上在关押她的小队磨坊里上吊的。等我赶到时,司马柳树妈已经被人抬走了,只有老靳和王净横在。他们表情肃穆,眼睛里流露出悲伤。我看到房梁上挂着一个绳圈,那绳圈在半空微微摇晃。

老靳用手给我指一下磨坊的后墙,没有说话。后墙上抹着一层白灰,白灰墙上有司马柳树妈用一块破碗片写下的遗言。遗言很简单,只有几句:

我不游街,自己走了

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

柳树柳枝柳叶柳花,忘记妈,去你舅家吧!

我的心里乱得很。我觉得她上吊前一定想了很多很多。我晚上一夜没睡好觉。她大概没有想到,漆黑的夜里,我一个人躺在街屋的床上,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和她往日的温情。她大概不知道,当她把上吊的绳子套在脖子上时,也许他的哥哥正在把一袋粮食往她家的厕所里放,放粮食的时候碰巧遇见了我。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的遗言里的那句话: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这句话像锋利的钢刀,深深地插在我的心上,插得我心里鲜血直流,流得我几乎要晕厥,要窒息,要昏死过去。

看得出来,老靳心情也很沉重。他一直没有吸溜口水。沉闷半天,老靳才对在场的干部们说,司马柳树妈上吊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弄清楚。

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老靳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说我有文化,要我协助公安局的人调查,了解一些情况,好给公社写个报告材料。

我现在特别反感有人说我有文化。

司马柳树妈遗言里说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全村的人都说那是说彭孝先的。彭孝先上过私塾,在湨梁村人的眼里,他是个最有文化的人。就是因为他和司马柳树妈在红薯窖里偷情被抓住,才害死了司马柳树妈。人们都说:司马柳树妈临死前还不放过彭孝先,还在墙上谴责他。

只有我心里最清楚,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因为昨天晚上老靳告诉我,批斗会当天晚上,他找了司马柳树妈,把我告诉他关于夜里有人往司马柳树妈家的院里扔东西、在厕所里发现小米,包括我屋里煮熟的那半小碗黄豆的事,都一一向司马柳树妈进行了核实。老靳说,司马柳树妈听后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让老靳一定要转告我,那都是她黄河南的哥哥送的,包括那半碗煮熟的黄豆。那半碗煮熟的黄豆是她和孩子们舍不得吃送给我的,她说我经常有病,身体太虚弱。

我百分之二百地断定,那天老靳见司马柳树妈时,一定像那次询问我一样:吸溜着口水,像口吃似的,漫不经心地往外蹦着关键词,向她了解关于洗臭袜子、内裤和与我的关系。

我断定,司马柳树妈肯定把我和她的关系全都招了。因为我知道司马柳树妈没我老练,绝对没有我老练。我当年是北京大学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成员,虽说是外围组织成员,但我知道啥话能说,啥话变着花样应对也不能说。你老靳只是太行四分区领导下的地下党。我知道用啥办法对付老靳。可司马柳树妈毕竟是个农村妇女,太朴实太单纯了,尤其是她快言快语,心无遮藏,哪能对付得了老靳鹰一样的眼睛、猎狗一样的嗅觉和狐狸般的狡猾?

我还断定,司马柳树妈一定没有想到,老靳绝对不会全相信她说的话。尤其不会相信她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时能够堤坝高筑、从没垮坝。老靳是个自信武断的人,他断定干柴烈火般的男女睡在一张床上,该做的事情一定都做过,要不干吗睡在一张床上?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这一判断是绝对正确。

我欲哭无泪。我恨死了老靳。

公安局的人调查了司马柳树妈偷生产队粮食的事。村里人说,饥饿出盗贼,自古都一样。湨梁村也绝不是司马柳树妈一个人偷粮食,户户偷,人人偷,红薯、玉米、大豆、芝麻、白菜、萝卜,见到啥偷啥。能偷就偷回家,不能偷回家的就地吃到肚子里去。队长见队长,麻袋往家扛;社员见社员,比比裤门袋。王净横、王希英和他们的家人谁没有偷过?为啥专抓司马柳树妈?包括刘财旺、牛大嘴这些杂姓人现在也改了口,都向着司马柳树妈说话。

公安局审问彭孝先关于红薯窖里的事。彭孝先听说司马柳树妈死了,心情也很沉重。公安局的人还没有问,他就流着泪说了实话。他说那天确实是他欺骗司马柳树妈。他告诉司马柳树妈晚上派她和牛大嘴媳妇加班,到红薯窖里倒腾红薯,红薯在窖里放时间长了,要倒腾,不然会烂。加班后有红薯吃。因为大门的钥匙在老斜火手里,就从土墙的豁口跳进了院子。下到红薯窖里,司马柳树妈发现红薯窖里根本没有牛大嘴媳妇,只有她和彭孝先,彭孝先欺骗了她。她要走,彭孝先抱住了她,占有了她,事后塞给了她一袋红薯。

公安局在调查过程中了解到,司马柳树妈临上吊前的那天晚上,大队妇女队长王希英也去找过她,要她承认是她勾引了彭孝先。司马柳树妈说净胡扯,是彭孝先利用欺骗的手段占有了她。彭孝先用司务长的权力,偷盗生产队粮食,勾引强奸不少妇女。她手里就有证据。

王希英说工作组和大队班子研究,定她为破坏“大跃进”的反革命分子,是个勾引小队干部的大破鞋,明天就要像当年的王寡妇一样,让她游街示众。

提到王寡妇,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寡妇的事情司马柳树妈给我说过。那是在一天夜里,她躺在街屋的床上给我说的。那时我的感冒已经好了,恢复了体力,心里有些欲望在涌动。司马柳树妈和我躺在一起,我经受不住诱惑,把一只手放在她胸脯上,慢慢挪到她窝窝头大小的乳房上。我还想做下一步动作。司马柳树妈轻轻把我的手推开了,她说:不能这样,躺着说说话就行了。

我问:为啥?

她说:想起了王寡妇,不想学她。

接着像讲故事一样给我讲了王寡妇。解放前夕,湨梁村西头有个女人叫刘翠花,嫁给了同村的王姓人家,就是大队长王净横的二爷。儿子五六岁时丈夫得暴病死了,村里人叫她王寡妇。王寡妇当时才二十多岁,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辛。后来和邻村的一个男人有了关系。王氏家族发现后,用绳子把那个男的捆起来打得遍体鳞伤,后半夜把他扔进了村后地的一口砖圈井里。王氏家族说王寡妇败坏了门风,辱没了祖上,让王氏家族的后世子孙的脸上无光,按照族规让她游街示众。王寡妇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脸上涂抹着锅底黑,赤裸着上身,胸前用麻绳挂着两只破鞋,手里各拿一只破鞋,一边走一边用破鞋底抽打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吆喝:我是养汉精,我是大破鞋。

湨梁村一街两行的大人孩子都在看,不少女人尤其是王氏家族的女人,怀着满腔愤恨用手指头狠狠地戳她,用农村人最解恨的话辱骂她,一些孩子用鸡蛋、牛粪、人屎往她脸上身上扔。她那不懂事的儿子、自己唯一的亲人,在王氏家族大人们的教唆下,也往她的脸上吐唾沫,骂她是养汉精、大破鞋。

女人其实是最要脸面的。游街让她受尽了侮辱,在村里村外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人们面前颜面扫尽,没了脸,没了做人的尊严。王寡妇游完街,当天晚上就用被单抱着头跳井自尽了,跳的也是那口砖圈井。

司马柳树妈一边讲着王寡妇,一边捏紧我的手,语调凄婉地说:我不想让司马家族的人把你扔进井里,你有文化,是国家干部,不能丢这样的人。我也不想游街,我还有一堆儿女,儿女们都还小,在湨梁村还要有脸面。男女之间有情不怕,怕的是越界,就像村口那条清沟里的水,水聚满了,一旦开了口子就把不住了。

我想,司马柳树妈临上吊前肯定是想起了王寡妇。

公安局的人告诉我,大队长王净横昨天晚上去抓司马柳树妈的哥哥,她哥哥闻讯跑了。王净横找到关押着司马柳树妈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她哥哥。王净横告诉司马柳树妈:司马魁用棍子敲你是轻的,他说司马家族人的脸让你给丢尽了。他和大老婆一家人找到工作组,要求和你离婚,和大老婆复婚一起过。老靳还没有表态,薛副组长就首先表示同意了,接着老靳也同意了。

司马柳树妈听了两眼发直,一句话也没说。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王净横,他居然在司马柳树妈面前还说:你经常夸薛组长有文化,是大文化人。可人家薛组长揭发说,他住在你家,知道你很多情况,准备把你的事写出来,登在报纸上,要让你像当年一样,在全县全省扬名。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仰天无语,心中如锥扎刀割。

司马柳树妈死后没有几天,湨梁村的大食堂就散伙了。

11

我进了司马柳树妈家的院子,没想到竟然迎头碰见了司马柳树妈。她面目憔悴,一脸委屈,看见我,两眼放射出仇恨的光,一句话也没说,气呼呼地往上房屋去了。我吓得两腿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拔腿就往外面跑。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队部找老靳。老靳听完我的话,就像没听见一样。他吸溜一下口水,低头看着他那只裂了口的皮鞋,那只破皮鞋随着他的脚在不停地摇晃。摇晃了一阵,老靳狡谲地冷笑。他用一副胜利者的神气说:司马柳树妈没有死,这你没有想到吧?

老靳告诉我,司马柳树妈把绳子套脖子上,蹬翻了小板凳,两腿悬空,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响声惊动了看守的民兵马哒哒。马哒哒赶紧跑进去,用镰刀割断了绳子,救下了司马柳树妈。司马柳树妈躺在磨坊的地上,人已经没有气了。王净横等人闻讯赶来时,老靳正在把摸司马柳树妈的鼻子和脉搏。老靳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摸罢站起来悲伤地说,人已经不行了。就派他的心腹、工作组的赵小米和马哒哒把司马柳树妈抬走了,说是送公社卫生院再抢救看看。以后就严密封锁消息,对外说司马柳树妈死了。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湨梁村这几天一直就没有看见过赵小米和马哒哒。

老靳给全村人设置了一个假象,欺骗了全村人,包括工作组和村干部。在这个假象笼罩着全村的悲伤气氛中,老靳通过公安局的人把很多谜都揭开了。老靳利用司马柳树妈的死,看清了湨梁村人的真相。老靳,狐狸一样狡猾。

老靳采取了干净利索的组织手段,免去了王净横、王希英的村干部职务。彭孝先因强奸妇女,偷盗贪污集体粮食被逮捕法办。公安局的人在大队部院子里开逮捕大会,宣布他的罪行。大个子老孙用绳子把彭孝先五花大绑,捆紧后用肩膀把他背起来离地两尺多高,然后又狠狠摔在地上,摔得彭孝先哎呀哎呀直叫。下面有群众鼓掌。我当时也感到非常解气,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如果司马柳树妈不是以命相拼,没有上吊,如果不是老靳把司马柳树妈的假死真做,这些人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司马柳树妈用自己的一条人命才洗去了身上的冤情,换来了事情的真相,换来了人们对她的同情,其中也包括王净横、王希英和彭孝先。因为我看到他们再没有了往日的骄横跋扈,当人们提起死去的司马柳树妈时,他们都面色沉重,眼睛里流露出悲伤。

逮捕大会后,老靳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宣布了对我的处理决定:根据组织上调查,你和司马柳树妈之间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报请上级批准,撤销你工作组副组长职务,给你留党察看处分,调县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我吃惊过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因为我知道跟着老靳迟早会是这种结果。再说,我确实有愧于司马柳树妈,真的是对不起她,我这也是罪有应得。

我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司马柳树妈家的街屋,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黄河滩的县农场。

街屋里曾经有过干净的地面,整洁的被褥,整齐的衣服,清新的气息。如今变得凌乱冷清。一只小耗子在窗台上的暖水瓶口上悠然自得地趴着,两只鼠眼骨碌碌地转动,它在盯着我,好像在嘲笑我。这个暖水瓶里曾经每天都灌满了滚烫滚烫的开水,自从司马柳树妈出事后就再没灌过开水,暖水瓶一直是冰凉冰凉的。我把手里的一本书狠狠地向它砸去,它吓得吱吱叫着,跳上床跑了。就在这张床上,曾经躺过司马柳树妈鲜活的肉体,曾经充满着令我心醉的女人气息。这种气息使我浑身充满燃烧的激情,感到无比的满足和欢乐,伴随我在湨梁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现在这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了,闻到的气息有些发冷,有些陈腐。我感到了悲伤和凄凉。

我背着行李和书包走出街屋,特意看了一眼上房。上房屋的门洞开着。这几天上房屋里再没有传来司马魁那种令人讨厌的啊啊声,也再没有听见他用棍子敲打窗户那种令人心碎的声响,他为了司马家族的名誉,提出和司马柳树妈离婚,是我首先表示同意的。他已搬到大老婆家里去了。这对于司马柳树妈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我也走了,对她来说,也真的是解脱了。老靳告诉我,为了司马柳树妈的脸面,对我的处分是党内的,湨梁村人是不知道的。

我走出街屋,看见了门口那棵香椿树。香椿树上曾经倚靠过仙女下凡般的司马柳树妈。就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倚靠着这棵香椿树,含情脉脉地告诉我:你住在我家,我一定不给你丢脸。这曾经让我心乱如麻。我知道这时候司马柳树妈就在上房屋,我看见她在屋里影子一晃就不见了。我故意使劲关街屋门,把关门声弄得很响。响声过后,我故意站着没动,用眼睛瞟着上房。上房的门大开着,没有看见司马柳树妈。我想,她一定是在故意躲我吧?或许正在从窗户上那块玻璃往外看我。

突然,我看见上房屋的一扇门在轻轻地移动,心里一阵惊喜。我觉得司马柳树妈知道我要走了,一定会出来见上我一面的。我有很多话要告诉她,特别是一定把老靳的阴谋和我对她的误解告诉她。一直以来,我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误会,这种误会从很大程度上讲都是老靳造成的。我要告诉她,这些误会像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大山时时刻刻压抑着我的心灵,使得我痛苦万分,一直无法摆脱。

接下来的一幕使我彻底绝望了。我看见上房屋的门在慢慢地移动,最终被人从里面关上了。就像一场好戏演完了,无论热情的观众怎么鼓掌,两扇帷幕毅然决然地拉上了一样。

我死心了。就在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老靳吃的那一碗黑糊糊的红薯面条,我吃的那一碗白光光的白面条。我两眼含着泪,慢慢走出司马柳树妈家的大门。

突然,“咔嚓”一声雷响把我惊醒。我坐起身来看看窗外,窗外是黑漆漆的天,一阵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原来,刚才我做了一场梦。

补 记

这是根据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手记整理的。那天,我坐在大厅里父亲生前常坐的老布沙发上,翻阅着一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跃进亲历记》。书中写道:三教堂养猪场一头母猪一胎产下62头猪仔,应城县“保证一个红苕1万斤,力争一个红苕2万斤”,亳县亩产水稻40808斤,象山县最大的一颗“卫星”亩产水稻16万斤,昌邑县的中学生提出为亩产20万斤小麦而奋斗。浮夸风、浮躁风和接踵而来的大旱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亳县农民因缺粮只能吃树叶、树皮、谷糠、稻壳、棉籽壳充饥,一些农民因大量吃槐叶、椿叶、蓖麻子、苍耳子中毒死亡。芜湖县殷港村殷港小队22户人家86人得过浮肿病,饿死11人。叶县旧县公社妇女得了浮肿病,子宫下垂,“不是一般的下垂,而是掉出体外,挂在裤裆里”。

我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偶尔听到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们讲起那个年代的事情,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和传说。

我看到这些类似于天方夜谭的亲历记,禁不住掩书嘘唏,思绪翻滚。我深深地被那个年代忽视经济规律、脱离客观实际、浮躁浮夸及其带来的灾难所震撼。

母亲走过来,看看我手里的书,问了问我的感受,回她的房间去了。不一会儿,母亲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我的手上,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你好好看看,整理整理,不知道有没有刊物能发。

包裹手稿的牛皮纸颜色已很陈旧了,外面用纸绳扎着,像是一包年代久远的文物。我打开包裹,急切地翻了翻,发现是父亲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在温县湨梁村当驻村工作组副组长时写的手记。手记中,父亲记录了湨梁村的一些事情和人的故事,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叫司马柳树妈的女人,父亲在很多地方都写了她。有时写得很有文采,洋洋洒洒。有时则欲言又止,几笔带过,好像有意在隐藏着什么。

我静下心来,用了一段时间研读父亲的手记,整理出《湨梁村手记》,寄给了省里的黄土地文学杂志社,很快就发表了。

一天,一个男人找到我。这个男人大约50多岁,波浪般的长发披在肩上,额头上勒着银灰色的缎带,戴着墨镜,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男女,众星捧月一般。他们手里拿着一本《黄土地》。那个男人说:我叫司马柳树,是湨梁村的。

我一听是湨梁村的司马柳树,立刻紧张起来。没料到野地烧香引来了群鬼。我赶紧让座倒茶,说:我只是把父亲的手记整理整理,有什么不妥,你们多多包涵。

司马柳树摘下墨镜,笑了。他说:薛老师,你的《湨梁村手记》勾起了我的回忆和思考。我们父母之间个人的恩怨情仇已成为历史了。那时的社会太浮躁,浮躁得近似疯狂,真像我母亲当年说的王祥吹猪。不过,我们有责任让历史告诉未来。

我说:那是,那是。

司马柳树说:我想把你的《湨梁村手记》改编后拍成电影贺岁片,名字暂定为《疯狂的年代》,预计能收入10个亿。想请你当顾问,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我吃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你拍?拍电影?10个亿?

司马柳树没有说话,他用两个手指头夹着一张黑色的名片,很优雅地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递给我。我看见上面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只有几个烫金的大字:中国司马懿影视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司马奥卡。我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噢,你就是司马奥卡?

司马奥卡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司马奥卡是中国影视界的大腕,是名扬国内外的大导演,拍过很多大片和贺岁片,经常到戛纳电影节去走红地毯,有时一次轮番走好几趟,有时站在红地毯有人推他也不肯下来。可惜他拍的电影我一部也没有看过,他的大作、大名和参加戛纳电影节活动的事,我都是从报纸电视上知道的。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穿着裤头、上身裸露、满身汗灰、头上沾着草屑、端着一大碗面汤和抱着一个女人大腿猛咬、咬得那个女人“娘啊娘啊”直喊的孩子,无沦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是眼前这个著名大导。

司马柳树半眯缝着眼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司马奥卡,我的艺名。

正说着,和司马奥卡一起来的小伙子手机响了。小伙子捂着嘴接听一会儿,弯下腰,把手机捂着夹在裤裆里,轻声问司马奥卡:董事长,王总电话,说胡导的《人鬼绝恋》报纸上登了,—周票房收10个亿,我们的《狗马情深》两周才7个多亿,咋办?

司马奥卡很平静,用嘴“呼呼”吹了两下手里的墨镜,说:给王总打500万,起用水军,说《狗马情深》五天票房15.763亿。

小伙子点着头,从裤裆里掏出手机,捂着出去回电话了。

我有些发呆,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发木,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才有些清醒。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日记》里写有一句话: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原载《十月》201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章 颖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 1972年参军,198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学历,研究员。现任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出版有《江河日月》《并不遥远的往事》《写在墙上的思念》《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西方幸福论》《帝王治国策》《两槐居论稿》专著和《有话直说》杂文集等。多篇文学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读者》《中华文学选刊》《人民文学》《北京日报》等报刊。《江河日月》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创作谈:历史永远不可忘记

冯俊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故乡经历了反右派、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等运动和三年自然灾害。这些政治运动和灾难岁月对中国以后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也给我留下了永生的记忆。

这篇作品就是那一历史阶段生活的缩影。

那个时期,生养我的村子千把口人,瓦房少,草房多,没有一条正经街道。对于村里人来说,村子就是他们生活中的大世界。村里的小人物们,一生都在这里劳动、流汗、娶妻、嫁汉、生儿、育女。大队书记、大队长、小队长等,都是大人物。最大的人物是驻村工作组长老靳们。这些人对村里人有生杀予夺大权。村里人看见他们就两眼恐惧,听见他们说话就两腿发抖。当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浮躁、浮夸、造势、造假之风,给村里小人物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灾难。特别是在吃大食堂和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小人物们为了活命而得到一把麦籽、一块红薯、几穗老玉米、几棵青菜等,会被游街、批斗,有人会被逼傻、逼疯,还有人为它们竟付出生命。已经发表的作品《上吊自尽的老黑妈》《被逼疯的憨俊》和《燃烧的玉米地》中的林八爷等,都是那一历史时期的人物,都与司马柳树妈有着相同的遭遇和命运。

规律是不可违背的。那个特殊年代,人们用热情代替冷静,理想充当现实,主观扭曲客观,无视社会和经济规律,终于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现代社会中,司马柳树妈的子孙们早已忘记先辈们的教训与悲剧,他们摇身变为司马奥卡,不仅重起浮躁、浮夸、造势、造假之风,而且刮得风起云涌、天昏地暗,使人们眼花缭乱、真假难辨。更为可怕的是,各个领域都出现了一批司马奥卡式的人物,这些人借助于现代科技手段,变换方式,有的虚报政绩,大搞形象工程;有的用苏丹红腌食品,剧毒农药种蔬菜,三聚氰胺养奶牛,瘦肉精养猪,甲醛兑白酒……我常想:这样下去,悲剧难道会避免吗?

《湨梁村手记》只是想告诉读者:规律是不可违背的,历史永远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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