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箱

2013-04-29 23:05刘振广
当代小说 2013年6期
关键词:都统班主麻子

刘振广

城里人纳凉消暑,庄稼人挂锄歇伏,就又到了影匠唱台子影的旺季。八义班班主赵如风,派钱和霞骑着黑脊梁白肚皮的大走骡,来通知回家忙麦的郑德雨,今天晚上到倴城大烧锅富有斋唱愿台子。

送走钱和霞,郑德雨收拾自己简单的行囊,不由得想起了璞儿。

“小雨哥,带我去看影吧。”刚裹了脚、头上梳两个髽鬏的璞儿,走路一歪一趔,从对门来到他家。

“好啊,可那得等天黑呀。”他望她笑。

“谁说让你眼门前儿带我去了?人家不是找你来玩么。”璞儿嘟起了好看的小嘴头:“走,带我去看你刻的影人吧。”

他就拉着她的手进屋,从高板上取下母亲用炕席头儿作骨架糊的纸箱子,从箱子里取出影人递给她。她的杏子眼立刻眯成了小月牙儿。

“小雨哥,你真巧。你刻的和影台上的影人一样呢。”

“璞儿,你的手不也很巧吗?又剪了什么样儿的纸花?”

璞儿从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对鸳鸯:“快找面糊,贴在纸箱上。”

他贴上。她就红了脸。

他问:“璞儿,脸红啥?”

璞儿的脸更红:“你别问么,我不说。”

“啥话不能告诉我?和我还害羞?”

璞儿说:“谁害羞了?我说就说——小雨哥,等长大,咱俩就是这对鸳鸯,生几个孩子,就像你箱子里的小影人一样。你敢不敢?”

“我敢!璞儿,我的好媳妇!”他抱住她,亲她的脸。

他放开她,和她一起玩影人,演《牛郎织女》,演《槐荫结合》。

那年她十岁,他十二。

今年,郑德雨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还没有成家。惟 一的原因就是他还在心里恋着璞儿——尽管璞儿已成他人妇。

钱和霞的传叫对八义班的影匠来说,就是将令和圣旨。下晌时分,他们赶到倴城富有斋。

郑德雨坐在影台上,眼前不由浮现出他和璞儿去看影的情景。

那年村西头的影台也是搭得这么高这么大。影台也是围着这样黑蓝色的帷幔。璞儿好奇,要上影台。他让她踩着他的肩膀,攀着柱子爬上去。璞儿上去了,他也跟着上去,站在影台边上看热闹。影匠们打完头通儿就坐在板凳上休息。那个安影人头的影匠,还在从那红木箱子里往外拿东西。那箱子好像是个万宝囊,里头什么都有。他感到很神秘。

这时,东家少爷徐麻子上台来了。他说他父亲这个影台子,既是为老爹庆七十大寿,也是为他求子嗣,影匠们要卖点力气。影匠们都瞅着他笑,不说话。他走到灯前,伸着脖子往台下瞅,大概是想看影台下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一转身看见了郑德雨和璞儿,又站住了脚:“嗬,还上台了还!”他一把拉住璞儿:“嘻,这小妞好眉眼儿,下去十年不是西施就是貂蝉,来,大爷先摸摸!”璞儿吓得哭了,徐麻子只得放开了手。

影窗支起,二通通儿“一封书”敲响,节奏轻快,安然祥和。他哄得璞儿不再哭,就又看老影匠拿影人。

那影匠对他说:“你喜欢这玩意儿?”他说:“喜欢。我刻的影人,比你的可差远了。”老影匠一听很惊讶,“呀,年纪不大,你还会刻影人?”璞儿说:“小雨哥我俩还唱影呢。”影匠说:“那长大就跟我们来唱,你看这唱影多好啊。”他说:“中,我长大就想当影匠。”璞儿忽闪忽闪大眼睛:“小雨哥,带着我不?”“带——我哪能不带着你呢?”

郑德雨从那天就更痴迷唱影。

十年后,他真的去投奔了那位影匠。他知道他们的影班叫七义班,拿线儿的影匠叫赵如风,是影班班主。赵班主见他嗓子柔润细腻,音域宽广高亢,就教他唱“小儿”。他刻苦练习,没用一年就在影班成了角儿,七义班更名八义班,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钱和霞拍拍他的肩:“老八,影台搭完了,还在这愣着啥?到下处,打尖吃饭!”他蹦下影台,等钱和霞从梯子上下来,问:“二哥,下处安排在哪儿?”“在富有斋客房。人家那是深宅大院,老八,你年轻,可不能乱串,以防惊了人家女眷,对咱影班名誉不好。”“啊……嗯。”郑德雨答应一声,掩饰着心中的慌乱。

郑德雨跟着钱和霞进了富有斋大门。

客厅内,班主正和东家徐麻子唠嗑。只听徐麻子说:“赵班主,要说咱也算老主顾了。十一年前,家父尚在,我们就请你的影班唱过祝寿求子的愿台子。这次请你们来,祝寿的事没有了,单许求子的愿。我前两房老婆没开怀,去年就纳了第三房小妾。相面的说她有子孙相,现在许愿,明年就可以生个小子。因此把老班主请来,请你们告祷上苍,圆我盼子之梦。”

老班主说:“东家,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理当效劳。”

徐麻子笑:“那你们就好好唱,唱好了除了影价之外,我还要开赏!我富有斋买卖好,有钱!”

老班主说:“这请你放心。有贪赃的官吏作假的商贾,没有留一手的影匠。”

郑德雨恨恨地盯着徐麻子。

去年早春时节,郑德雨起早奔回家。从正月出门,他已经跟着影班在滦州昌黎地界唱了两个多月的皮影戏了,从心里想念璞儿。他去找她,她家柴门关着。他就唱起皮影传信号:

天色黄昏定更后

轻移莲步下绣楼……

璞儿听见,跑出来拉住了他的手:“小雨哥,你可回来了!”泪如雨下。

他很惊异:“怎么了,你?哭啥?”

璞儿没回答,拉着他进了他们家。父母亲都下地了,家里静悄悄的。璞儿扑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小雨哥,我……要不能嫁……嫁给你了!”

“为个啥?”

“我爸爸……把我……许……许给徐麻子了。”

“啊!大叔咋会这么做?”

“徐麻子……给了我家……十亩地作……彩礼,我爸就把我……卖给了他。”

“哦——”郑德雨给她擦眼泪:“你愿意啦?”

“愿意我……我还哭哇?小雨哥,你快想办法吧!”

郑德雨紧紧把璞儿搂在怀里,心乱如麻:“我又能想出啥办法?你小雨哥可没有十亩地呀。”

“那你就眼睁睁瞅着……我离开你吗?”

“那我们只有私奔——你敢吗?”

“我敢!眼前咱只有这条路!”璞儿说:“小雨哥,我这几天就盼着你回来,快和你逃跑呢。”

“那咱就赶紧走!”

“我去取两件换洗衣服,你到村头等我。”

璞儿回家去,郑德雨走到村头路口。可是,左等右等,璞儿就是不再出来。他返回璞儿家。果不其然,璞儿的行踪暴露,被父亲反锁在屋子里了。不管璞儿怎么哭叫,父亲把在窗户口,就是不开门。

郑德雨哀求:“大叔,你放了璞儿,成全了我们吧。”

璞儿父亲眼一横:“我成全你们,谁成全我?没那十亩地,我儿子娶不起媳妇,我一家没饭吃!”

郑德雨说:“大叔,你这是卖闺女!你就忍心让花骨朵一样的亲闺女嫁给那丑麻脸?”

“徐麻子是丑,可他有钱;你长得是俊,可你是穷光蛋!我闺女宁嫁丑财主,也不嫁你穷影匠!我这不是卖闺女,我这是给她找了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婆家!”

“爸,他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嫁!”璞儿嚷。

“混账东西,你懂啥?啥丑啥俊?吹灯男人都一样!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咋,我还不如你了?”

“爸,你要非把我卖给他,我就死!”

“我看你敢!”

郑德雨给璞儿爸跪下了:“大叔,我冲天发誓,用不了三年五年,我郑德雨一定给你挣来十亩地,求你把璞儿许给我。”

“你这话只有鬼才信!三天里头,你能拿出十亩地,璞儿是你的;拿不出就滚蛋,别耽误我们一家人过日子!”

“好,我这就去想办法!”郑德雨站起来,“大叔,你可要说话算话,等我三天!”说完跑走。

等三天后郑德雨找八义班的七位兄长,凑齐十亩地的钱赶回村时,璞儿早被徐麻子用一乘小轿抬走了,璞儿想死都没死成。

赵如风看出郑德雨的心事。等徐麻子和他的人都走了,悄悄对他说:“老八,天下痴男怨女多了,咱唱影戏天天不就是唱的这些事?情是个啥——说它重,重如大山,压人一辈子;说它轻,轻如云彩,一阵风就吹走了。你应该看透这一点,当放则放,当了则了,别再自寻烦恼,更不能胡来惹祸!”

晚上的影戏唱的是《二度梅》。郑德雨唱得入情化境,悲从中来。

璞儿来看影戏了,和徐麻子的大老婆、二老婆一起,就坐在影台的前面。她听出了小雨哥的声音,她更听出了小雨哥的弦外之音。她默默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大老婆劝说她:“这说书唱影,讲古喻今,都是假的。你还真当了真?”

二老婆嘲讽她:“人家会哭会煽情么,要不当家的咋那么稀罕她?”

璞儿不理会她们,脸上的泪如断线珠。她思谋着如何和小雨哥见面——她之所以还活着,还不就是为了这点念想?

她用手帕擦擦眼泪,对大老婆说:“大姐,我就这么没出息,泪窝浅。”

大老婆说:“也难怪,这个影匠是个逗泪的虫儿。连我这心如枯井的人,都叫他唱得胸腔里热乎拉的不好受——真不知这个逗泪虫儿长的啥模样。”

她又低声对二老婆说:“二姐,今天我身子不爽,一定让当家的去你那屋,你可得拴住驴!”

二老婆哧哧笑:“你一掐一咕嘟水的嫩草不让给我,我能拴住呀?”

她说:“二姐放心,以后我天天把他赶到你那块地里去——我都烦死了。”

“得便宜卖乖!”二老婆在她肩头上戳一下。

“你们姐俩话说得过分了。旁人听着看着,咱家像

啥!”大老婆低声制止。

影戏散了场,璞儿回到自己卧房。她想清楚了,小雨哥头一遭来到这深宅大院,要找她不容易,她得去找他,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快和他相会。

徐麻子喝得滴溜歪斜进来了。她架住了他,说:“从今儿我身子不爽,你这几天别到我这儿来!我扶你去二姐屋里。”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想和你生儿子。”

“你要想和我生儿子,今天必须去二姐屋里!你糟蹋坏了我的身子,还怎么给你生儿子?”她不容他分说,架他到二老婆窗前:“二姐,快来接人哪!”

“小妹说话真算话。”二老婆巴不得地把他掳进屋里去。

她长出一口气,回自己屋拿了一样东西,就进了大老婆房里。“大姐,当家的醉得人事不省,咱是不是忘了一个礼节?”

“啥礼节?”

“咱家求子许愿,说到底还不是为我许的?他是不是得带我去拜谢给咱祈求上苍的影匠啊?要不人家挑了礼,不用真心,咱家的愿不是白许啦?可他醉得把这事儿忘了,压根儿就想不起来叫我。这事咋办呀?”

“三妹,应该是有这么个礼儿。这么着吧,老爷醉了,我带你去谢影匠。”

大老婆带她来到了客房院。大掌柜等人伺候完夜宵,已走了。影匠们正要准备休息。

大老婆向赵班主道过谢,璞儿说:“今天唱小儿的师傅是哪位?他唱得真好,真卖力气。我家太太想看看他本人呢。”

赵班主说:“郑德雨,快过来谢过太太。”

从璞儿一露面,郑德雨的心就像被什么啮咬了一口,咚咚咚跳到了嗓子眼儿。他上下打量她,心中猜度她。只见她衣着整洁,满面含春,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她还是一年前他的那个璞儿吗?

他趋前一步,没有瞅璞儿,弯腰施礼:“谢过太太。”

大老婆说:“呀,没想到这位师傅这么年轻,你真是个逗泪的虫儿啊。”

璞儿把一个小小的手绢包塞在他手里:“小师傅,这是太太给你的奖赏,拿回去看吧。”

郑德雨把手绢包塞在衣袋里,还是没和她说话。

璞儿瞥一眼郑德雨,扶着大老婆走了。

晚上,郑德雨掏出了那手绢包。解开,里头除了一小块银子,还有一张鸳鸯剪纸,就和璞儿小时候剪的那张一模一样。他把银子交给了钱和霞——得了赏钱他从没自己要过,都是交给影班。

老班主笑问:“德雨,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心里的女人,就是她?”

“是,大哥。”

“是个有情有义的机灵女子。好,好啊。”

“大哥,我该怎么办?”

“这愿台子要唱三天,先静观其变吧,三天后再定 章程。”

这一夜,郑德雨没睡着觉,天一亮就起来去遛嗓子。

忽然有人悄悄从背后搂住了他。扭身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璞儿,我的好妹妹!我正想你呢。”

“小雨哥,我也想死了你!”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你早起练嗓子准来这儿,大门一开就跑来了。小雨哥,快带我远走高飞吧。”

“现在是走不了的——影班在这儿唱影呢,他们要找影班要人——你等我的信儿。”

三宿影说唱完也就唱完了。八义班的演唱轰动了倴城。倴城的大商家不愿意富有斋独占风光,就有绸缎庄正发和、米粮铺兴隆记等几家大买卖来写影。八义班挪不动窝了。

郑德雨心急,嘴上爆出燎泡。

老班主知原因,笑说:“德雨呀,沉住气,咱还需要挣两个台子的钱呢。你那事先沉沉。”钱和霞给他买来薄荷菊花茶,让他清心火,并嘱咐他:“老八,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要听大哥的安排。”

郑德雨自己急,更怕璞儿急。可是,他去北河遛嗓子,再也见不到璞儿的影子。莫非他和她的秘密被徐麻子知道了?莫非璞儿被徐麻子关起来了?

其实他们的约定徐麻子并未发觉。只是因别的商家也要唱八义班的影,要与他平分秋色,徐麻子心里不痛快,就对家眷看影进行了限制。

璞儿找大老婆:“大姐,在咱家里,就你最疼我了。我求你一件事。”

“啥事儿?”大老婆说:“小妹,往后别老说啥乞呀求的,你要真能给老徐家生个一男半女,当家的就是你,往后老姐还得求你照顾呢。”

“大姐,真要有那好事,我到啥时也忘不了你。”璞儿说:“入夏,嫁出去的闺女都要回娘家望热儿,这也是祖传的规矩。明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妈去。”

“是啊。那你和老爷说说,就去呗。”

“大姐,大热的天,明儿我想早走。可这会儿他正在二姐屋里呢,我这节骨眼进去不方便,和你说一声。”

“那我明儿天亮告诉他。”大老婆点头。

“还得劳烦大姐你明儿早起送我。省了把门的不给

我开门。”

“行,反正我也是长夜难熬。”

璞儿千恩万谢,回自己屋里做起准备。

翌日天还未亮,大老婆招呼把门的开了门。

她像飞出樊笼的小鸟,振翅飞向了北河。

她的小雨哥还没来,周围静得有些怕人。她蹲在一棵柳树下,心里念叨她的小雨哥快点来。

终于,从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站起来迎上去,抱住了他。

郑德雨说:“好妹妹,快到家去等我吧,五天后我去接你。”

“真的?”璞儿说:“这回肯定了?”

“差不多。老班主说挣了这两个愿台子的钱就不唱了,好像他已有什么安排。”郑德雨帮她整理好衣裙。

“小雨哥,那我就回家去等你了。”

郑德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他对老班主说的还要挣两个愿台子的钱的话,心里没底,如果日子再往后推,那他可就对不住璞儿的一片心了。

唱着米粮铺兴隆记的愿台子,又有开典当铺的盛发和来写影,老班主婉言拒绝了。郑德雨一颗心落了地。

最后一宿影唱完,老班主對郑德雨说:“小老弟,快骑上你二哥的大走骡连夜回家,接你的心上人送到滦县安顿好,然后再速速返回咱影班。明天收了影价凑齐路费,咱八义班下关东!”

拂晓,郑德雨又在璞儿家门口唱起皮影戏。璞儿闻声跑出,他把她抱上鞍韂。

那天,钱如霞雇来的脚力车拉着影箱,和八义班的影匠们刚走出倴城北门,徐麻子就追了上来。

“站住!你们都给我站住!”

老班主让脚力车停下:“徐东家,你有啥事儿?”

“你们影箱里有没有人?我要看一看!”

老班主笑:“影箱就是盛影人的,咋会没有人呢?”

钱和霞把影箱打开:“徐东家请看。”

李传电说:“影箱里人是不少,可就是没有你想找的那个穿小皮鞋、穿毛朝外双排扣大衣的美人!”

徐麻子探着脖子看,伸手翻了翻,影箱里除了影人就是影卷,哪里有他的小妾?他叫嚷着:“我如夫人离家出走,我岳丈怀疑是让你们影班的小影匠拐跑了!快说,你们把我如夫人藏在了哪儿?”

老班主这时正颜厉色起来:“徐东家,你说啥呢?拐带人口犯法,可不能信口雌黄!我八义班所有的人都在此,谁能拐带了你的如夫人?老八,过来掌他两个嘴巴!”

郑德雨上前要打,烧锅掌柜的拦住了:“老班主,我们东家丢人着急,一时口无遮拦,还请原谅,还请原谅。”

老班主说:“这话说得还近情理。徐东家,你丢人就快去找人,咋能讹我们?我们走箱转场时间紧,你不能耽误我们的行程!”

烧锅掌柜的赔笑:“老班主,你们快赶路,快赶路。”劝说着徐麻子回去了。

待他们去远,老班主和郑德雨耳语道:“骑上骡子头走,带她到滦河大桥上等着!”

在滦河大桥头,璞儿和郑德雨给老班主并各位兄长磕头感谢。

老班主说:“老八,快把弟妹搀起来。咱八义班的规矩,兄弟一心祸福同当,你们的事我怎能不管?趁这次去东北发展,帮助你夫妻结成眷属,是我们做大哥的应该做的。咱影班在京东虽然小有名气,但这块土儿唱影的太多,竞争太蝎虎,所以我和老二早就谋划,咱要到那肥沃的黑土地上去吃独食!”

八义班在沈阳扎了老营。关外人和关里人一样喜欢皮影戏,影班很快唱火了。没多久,他们就在城里租下戏园子,唱起坐台影,不用再辛辛苦苦走箱跑台子了。

璞儿放开小脚,也学起唱影。老班主根据她的嗓音特色,叫她反串唱生儿。璞儿天资聪慧,嗓子更好,很快就出了道。为了方便,璞儿登台唱影或外出时穿男装,只在家里时穿女装。好一段时间,沈阳人都不知道八义班里有个女影匠。璞儿勤劳贤淑,唱影之余给这位哥哥缝缝,给那位哥哥补补,大家都很喜欢她。

但是有一个人生了嫉妒心。这人就是唱生儿的老六吴白雪。尽管他的戏份少了,份子钱没少拿,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压抑。从璞儿登台,老班主似乎对她格外器重,硬戏都让她唱,他只能“瞪大眼儿”(一种小鱼)溜边儿。俗人挣命,艺人争名,他心中的火气渐渐压不住了。

庆祝落脚沈阳一周年,老班主在天池酒楼摆了两桌酒宴。一桌自家人,一桌答谢帮助过他们的朋友。吴白雪喝多了,当璞儿向他敬酒时,就摔杯在地,站起叫骂:“你少来这套!爷闯江湖时,你还给人家当小老婆呢!如今就站到我脑瓜顶上了?有本事你立着尿尿!”众人大惊,急忙劝解。郑德雨忙过来给他赔不是:“六哥,璞儿有哪不对,看在小弟的面上担待她些。”吴白雪哈哈大笑:“小子,从到东北,就你他妈整好了,夜里抱着媳妇睡,份子钱还多拿一份,我们几个老哥可都打起了光棍!这叫啥?这叫高岗上下雨洼地里存,旱的旱,涝的涝,苦乐不均!”老班主生了气,走过来指着吴白雪的鼻子说:“老六,你要想老婆,立刻回关内,别在这瞎扑哧,坏了咱兄弟情分影班规矩!”“老大,我早看出来你偏心!你就想撵我走呢——你说,是我坏规矩还是你坏规矩?”大伙儿一起把吴白雪拉走了。璞儿无端受了一场羞辱,泪流满面。

这一闹腾,八义班有个女影匠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好事者,专门钻影窗后边看究竟。当看到生得花容月貌的璞儿,四处传扬:八义班不仅有个女影匠,而且长得貌如天仙!

这天影戏散场,四个挂刀兵勇和一个文房师爷护卫着一位长袍马褂的胖子走进后台。

胖子微笑开口:“尔等皮影戏唱得果然好,让本督大开眼界,赐赏!”

文房师爷把两锭银元宝放在影箱上:“都来谢恩吧——难道你们不认识奉天府尹衙门副都统齐大人吗?”

老班主这才明白了底里,率影班所有人跪倒叩头:“小人不知都统老爷大驾光临,该死该死。”顿时吓得头上汗津如雨。他已听人说过,这位齐副都统的最大喜好就是泡戏子,凡来沈阳演出的女演员,不论京剧、昆曲、梆子、莲花落、二人转,很少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看来八义班是要大祸临头了。

齐副都统大摇大摆坐下,说:“西夷犯京,皇上和老佛爷蒙尘。大内传过旨意:‘国有大难,民无天良,若再夜聚演影,点火烧箱。称尔等为‘悬灯匪。我念沈阳地处关外,距京都遥远,且民喜影戏,故未查禁。今天本督悄悄而来,看完你们的演出,似觉与戡乱亦无大碍。恰我官民同乐,正是尔等造成之太平景象。所以,非但不欲干涉,还予以赏赐。尔等当知本督盛恩!”

“叩谢都统老爷天恩。”老班主带领众人连连磕头。

齐副都统微微而笑:“做官就当为民伞盖,尔等也不必受宠若惊。本督有一吩咐:你班女影匠音色甜润,唱腔尤美,本督欲带回衙署,与拙荆共赏,不知允否?”

老班主擦擦额上汗水,迟疑少许,说道:“能得大人赏识,小人喜之不尽。只是须待她焚香沐浴后才能进府,不然俗体污身,有玷大人和诰命鼻息,就是我们的罪过。望大人恩准。”

“难为你想得周到。也好吧,那就明晚进府!”齐副都统昂然离去。

影班里塌了天。众人一时魂飞魄散。

老班主嗫嚅:“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錢和霞说:“咋办?赶紧逃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有这样。”老班主点头。

吴白雪悔青了肠子,他怎么也没想到由于自己的小肚鸡肠,会给影班带来这样的灾难。

这时璞儿走到影箱前,阻止了大家的行动:“各位大哥,都别慌都别乱。我们今夜是逃不出沈阳城的,人家肯定在监视着我们。他要我去给他们两口子唱影,我去唱不就得了,有啥大不了的。”

老班主说:“怕你去了出啥岔儿,哥哥们对不住你们夫妻呀。”

璞儿说:“各位大哥抛家弃室,救我出苦海,成全我和小雨哥的姻缘,已是恩重如山。我再给哥哥们添祸患,于心不忍。所以,我决定明晚进都统衙门唱影戏,大家谁也不要阻拦!”

老班主沉默了。旁人也都耷拉下脑袋。郑德雨心如刀绞。吴白雪扑通跪在璞儿脚前:

“弟妹,我不是人,你踹我几脚吧!”

璞儿把他拉起来:“六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别再自谴自责了。”

璞儿和郑德雨进了他俩的住处。郑德雨默默垂泪,不言不语。璞儿长叹一声,悲从中来。

“唉,生为女人,都愿长得俊俏。谁知这年月俊俏对寒门贫女来说,就是灾难。我要是丑陋,徐麻子不会花十亩地买我;我要是丑陋,齐都统也不会霸占我;我要是丑陋,更不会让小雨哥你和老班主他们为我操这么多的心,挨这么多的累。这事真要过去,我就毁了这招灾惹祸的容貌,好和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璞儿,不要再说了。这都怪你小雨哥没能耐,保护不了你呀!”郑德雨抱住璞儿,哭得更伤心。

“小雨哥,以后你不嫌我身上脏啊?”

“我不嫌!”

“小雨哥!”璞儿泣不成声。

第二天,八义班被阴云笼罩。弟兄们谁也不想吃饭,谁也不想说话,戏园子里没有了一丝响动。下午,四个挂刀侍卫和文房师爷早早来了,押着璞儿进了轿子。

老班主说:“兄弟们,为了保护咱八义班,璞儿含恨取辱。咱八义班要不为璞儿报这个仇出这口气,咱们就枉活一世男人了!我和老二已经想出了办法。下面弟兄们就按我的吩咐立刻准备!”

齐副都统早已欲心如炽。当文房师爷把璞儿带进他的书房,他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恨不得把猎物嚼烂。

“美人,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本督如何想你!”

璞儿说:“都统老爷,不是还有老诰命和您一起听我唱影吗?”

“拙荆小恙,不来了,就本督一人欣赏。美人,唱一段什么?”说着来到身边伸手动脚。

璞儿笑道:“都统老爷,你欣赏我唱影戏怎能没有美酒?你品着玉液琼浆,小女子为你唱乡野俚曲,那该多有诗情画意?”

“美人说得对说得好,上酒摆宴!”齐都统立刻吩咐。

酒宴摆齐,仆人退出。璞儿给他斟满了酒杯。

“大人,请饮。”

“好,我喝!美人,你就唱影戏吧。”

“大人,您知道这皮影戏的来历吗?”璞儿问。

“本督不知。”

“那我就给你讲讲。”璞儿说:“说起皮影戏,历史可长远。大汉朝的汉武帝,有一位爱妃叫李夫人,两人感情甚好。不幸李夫人死了,汉武帝思念她,不近女色,竟抑郁成疾。一日酒后做梦,梦见李夫人送他蘅芜之香,醒来时香味犹如兰麝。从此,他更加思念李夫人,更不近女色。有个方士李绍翁说,他能求仙,能使李夫人起死回生,但不能同帐而寝。汉武帝就叫他快把他的心上人请来。到了晚上,李绍翁就设了帷帐,里头点上灯烛,把早就剪好的很像李夫人的纸人在帷幔上晃动。汉武帝远远看着,果然是心上人向他走来,病体痊愈。”

璞儿说到这里话题一转:“大人,这就是皮影戏的由来。俗话说,诌书理戏劝善的影。大人与诰命夫人恩爱半生,可不能因为我一个贱女子,玷污了你们夫妻的情义啊,大人!”

“哈哈,闹了半天你这美人是在饶舌,是在劝我向善放过你,这你就别想了!要说玷污夫妻情义,本督早就玷污了,又怎么在乎多你一个?唱影吧,唱完影陪我睡觉,你就回影班,本督就再不找你们的麻烦!哈哈哈哈!”

次日早晨,璞儿回到八义班。钱和霞雇来的脚力车等在戏院外。老班主说:“快上车。”璞儿坐上车,发现车上没有那红漆影箱,就问:“大哥,走箱咋不拉着影箱啊?”老班主说:“这次走箱路远,拉着它不方便,我就叫郑德雨他们背着影人影卷先走了。”璞儿不再问。

脚力车走出沈阳城,八义班的人都在路口等着。打发走脚力车,老班主眼含热泪说:“咱八义班在沈阳的演出结束了,各位兄弟从此隐姓埋名,各奔前程。璞儿弟妹,请你受我们大家一拜!”几个男人一起跪在璞儿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璞儿热泪涌流,扑倒在郑德雨肩头上。

十天后,报纸登出这样一则新闻:沈阳某戏院爆炸夷为平地,系悬灯匪所为。查奉天副都统齐某国难期间纵匪猖獗,革职查办,流放宁古塔。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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