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清晨出发,傍晚归来。
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那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吧,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是这只狼挑起了这场血肉之搏。
它已饥饿很久,发现这头牦牛后便紧紧尾随。牦牛在夏天会从雪线下到河滩中吃草,有时候甚至头低下好久都不抬起,似乎地上有永远吃不完的东西。牦牛是肥硕的,走动时四蹄踩出“咣咣咣”的声响,其尖利粗壮的双角看上去让人骇然。但这只狼觉得牦牛的体格并不能对它起到保护作用,反之却因为行动迟缓会让自己轻易得手……狼美好的饕餮在幻想中被迅速绘制完成,它眼中的牦牛似乎在逐渐缩小,而包围它的死亡阴影在逐渐扩大。
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柯尔克孜族牧民喜欢牦牛,他们有不少关于牦牛的谚语:“牦牛虽然不吃肉,但鸟儿的飞也比不上它的走。”“牦牛往前走,河水会倒流;牦牛往后退,冰山也降低。”由此可见,牦牛的力量之大,是很多动物不可企及的。牦牛是食草动物,平时行动迟缓,性格也颇为温顺,但它们是隐形大力士,一旦发怒,头可把石头撞飞。狼是食肉动物,但它们的身体却很瘦,总是皮包骨头饥肠辘辘的样子。但狼的爆发力很厉害,加之攻击技能在动物界首屈一指,所以狼对目标的攻击都是致命的,其尖利的牙齿经常制造出血腥杀戮。如此这般,一头牦牛和一只狼展开对决,双方的眼睛肯定都已经发红,并发出粗喘声,一场血肉之搏被迅速推向高潮。
狼偷偷观察着牦牛,看着它吃饱后去河边喝水,随后又望着远处的雪峰出神。也许,牦牛是最喜欢欣赏风景,也是最喜欢冥思的动物,它们往往会望着一个地方看很久,而且一动不动。
但过了没多久,狼就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从对面山坡上黑压压地走过来一群牦牛。它们似乎是一个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队,潮水一般冲向坡顶,然后进入坡底。仅仅十几分钟,它们就走到了草场前。突然,它们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似的,全部站在原地不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草地上正泛起一层亮光。它们就盯着那层亮光不再前进一步,静止的牦牛群和被太阳照亮的草滩变得像一幅油画。过了一会儿,太阳升高,草地的绿色从那层光亮中脱落出来,变得格外青嫩。
牦牛群散开,三五个一堆各自吃起了草。慢慢地,它们便散开去周围寻找草吃。从远处看,它们犹如无数小黑点,也很像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有几头牦牛的角长,以至于嘴还未伸到草跟前,角却先触了地。这样,它们就不得不把头弯下,歪着脑袋把草吞进嘴里。
很快,狼便看见了牦牛激扬争斗的一幕。起初,狼感觉很奇怪,那些高大健壮的牦牛正在吃着草,却突然聚拢在一起。它们先是冷冷地互相盯着对方,像是怀疑对方并非是同类。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哪头牦牛嘶嗥了一声,整个牦牛群便变得混乱起来。有的牦牛在努力向外冲突,而处在外围的牦牛却因不明事态又在往里面冲。草被它们踏倒,水也被蹄子溅起,带着泥巴沾在了它们的身上。
狼有些紧张,它不知道这些牦牛要干什么,它从牦牛的架势上隐隐约约感到了一股杀气。狼在内心祈求它们互相残杀,彼此把对方都弄得血肉横飞,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饱餐一顿。有一只狼就曾遇到过这样的好运,那一段时间,牦牛尾巴做成的掸子很畅销,有人便在活牦牛身上大发横财,他们拿刀子悄悄走到牦牛身后,一手将它们的尾巴提起,另一手举刀一下子就将尾巴砍下来。被砍掉尾巴的牦牛痛得狂奔而去,撞在一块石头上死去。人拿着牦牛尾巴跑了,那只狼从树丛里出来撕扯开牦牛的肚子吃起来。
这只狼希望今天的这群牦牛中至少有一头被别的牦牛用角顶死,牦牛是不吃牦牛肉的,最后只能被自己享用。
很快,狼希望的事情发生了,牦牛先是互相撞碰起来,不一会儿便都兴起,用角去刺对方。那些乌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剑似的,在对方的身上划出口子,血很快就流了出来。这时候,狼注意到牦牛都变得很兴奋,“呜呜呜”叫着向对方凶猛攻击。当然,在进攻中它们也不时被对方的角刺中。
渐渐地,有一部分牦牛因体力不支或受伤过重退到了一边。它们血流如注,不停地战栗。但它们仍很兴奋地看着那些正在战斗的牦牛。那些尚有战斗力的牦牛显然是这群牦牛中的佼佼者,它们不光敏捷,而且耐战,虽然身上已经有很多伤口,甚至血已经染红了身子,但它们却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战斗毕竟是残酷的,它必须要求参战者全神贯注投入,而结局无外乎只有两种,要么胜利,要么战死。至于胜利者,则在这场战争中也变得伤痕累累。
很快,又有一批牦牛败退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第三批失败者也退下来。留在战斗场上的,几乎都是胜利者。因为它们都是胜利者,所以接下来的战斗更激烈也更残酷了。一阵猛烈的攻击过后,又有几头牦牛退下来。有一头非常健壮的牦牛似乎不甘心,要坚守住自己的阵地。立刻,就有两头已明显取胜的牦牛一起向它发起了攻击。当四只尖利的长角刺进它肚子时,在“噗噗”的响声中,它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在地上。
战斗终于结束了。剩下的几头牦牛是最后的胜利者。它们高扬着头长嗥几声,向伫立在远处的几头牦牛走去。
这时候,狼才发觉那几头牦牛一直伫立在那儿,它们静静地观察着刚才的一场战斗。狼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加入战斗?从它们的体形上看,它们有可能都是母牦牛。就在狼这么想着的时候,它们中的一头叫了一声。狼从它的叫声中断定它们的确是一群母牦牛。
那几个胜利者直接走到母牦牛跟前,用嘴去吻它们。母牦牛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似的,一对一地与它们依偎在一起,胜利者不时地发出喜悦的嗥叫,母牦牛用嘴舔着它们伤口上的血。舔完之后,它们便头抵着头缠绵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母牦牛兴奋起来,它们静静地站着,让公牦牛从后面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头公牦牛的生命喷射和飞翔。
至此,狼才明白这群牦牛为何奋战的原因——几头母牦牛在远处发出了信号,但因为母牦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头,所有公牦牛便为之奋争。
那些已经结合了的公母牦牛,此时已完全沉醉于幸福之中。经过血的代价换来的幸福,使它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到达巅峰的幸福,是与光荣和鲜血同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生命飞扬。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失败者,此时都悄悄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除了一只牦牛外,其他牦牛都去了远处,并渐渐变成了荒野中模糊的一团。
这只狼一直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等待,丰富的进攻经验和高于一般动物的智商让它明白,毫无防范的牦牛一定会给自己提供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那时候自己只需突然窜出,一口咬住牦牛的脖子将喉管扯断,牦牛就会“呜呜呜”地低叫几声轰然倒地。牦牛的力气大,狼不会和它硬拼,只会选择它的致命处一举歼之。
狼对付牦牛这样的大动物,自有它们的办法。有一次,一群狼围住了一头牦牛,但牦牛高大雄壮,加之还有一对尖利的角,所以狼便无从下口。但很快,狼群想出了一个办法,它们从四面八方假装进攻,让牦牛慌乱地打转。一只狼瞅准机会扑过去咬一口它的蹄子,然后迅速返回。就这样,狼群用这种局部攻击的办法,把牦牛的四只蹄子咬得鲜血直流,直至它因为失血过多轰然倒地。
现在,这只狼同样并不惧怕这头高大的牦牛,内心充满对它的杀戮欲望。
过了一会儿,几只乌鸦飞过时发出几声恬静的叫声,牦牛抬头向天空望去。
这是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
狼从那块石头后面一跃而出,大张着嘴向牦牛扑了过去。最佳的进攻时机无异于是最得力的“武器”,狼适时将其掌握,可使进攻力度大增。
它扑向牦牛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几株野草被它的身体碰得东倒西歪。但因为它对牦牛的预估附带有主观判断,加之它又轻敌,所以牦牛很快便发现了它的进攻。牦牛迅速将身子一扭,用一对尖利的角对着它,只等着它扑过来便刺进它皮包骨头的身体里去。
狼在心中绘制的蓝图如火焰般迅速熄灭,愿望在顷刻间被改写。但它不服气,嘶叫着又向牦牛逼近。也许狼是最忍受不了耻辱的动物,而且不会轻易改变意图。所以它们一旦出击,都要拼死一搏。
狼数次进攻,牦牛数次将它击退。二者都想致对方于死地。仇恨让杀戮放大数倍,似乎死或者伤就是屈服于对方的耻辱,而杀死对方所享受到的那种快感,则是荣耀。狼在粗喘,并不时嗥叫,让寂静的草滩似乎也在颤抖。牦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咆哮,地上的沙砾被它踩得乱飞,飘出纷乱的弧线。牦牛是稳重的伟岸者,在此刻被激怒,浑身一下子像是注入了兴奋剂似的充满了爆发力,恨不得用四蹄或双角一下子让狼丧命。
但狼亦很愤怒,张开的大口如同一个深渊,尖利的牙齿泛出阴森森的光。与牦牛相比,狼更善于短兵相接,一旦被它近身就会有危险。
牦牛身体里的爆发力是不可估量的。在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人们用牦牛给牧场上的人送东西,中途要经过一个悬崖。窄小的路从悬崖半中腰通过,人们把牦牛一只一只隔开,让它们缓缓通过。但危险还是出现了,一只牦牛不小心一只蹄子踩空,身子向悬崖下歪斜着倒去,但它的思维很理智,用那一只蹄子蹬住一块石头稳住了身子,但它却因为用那只蹄子蹬着石头而不能用力把身躯挪到路上来。它紧张和害怕,呼吸变得粗重,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人们。一位牧民细细看过周围的环境后,从腰间抽出皮夹克(刀子),狠狠地向牦牛的尾巴砍去。牦牛性情凶猛,人一般不敢轻易伤它,若伤了它,它会力量暴发,有时会疯狂地把汽车撞翻。果然,当刀子砍到那只牦牛的尾巴上时,它受到疼痛的刺激,一跃跳到了路上。它的尾巴在流血,对砍它的人并不知恩似的怒叫了一声。队伍很快恢复了秩序,人和牦牛都顺利通过了悬崖。
这只狼并不知道牦牛有惊人的爆发力,所以它不知不觉被置于危险位置。慢慢地,牦牛占了上风,并且频频向狼发起攻击。狼原先设想的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封喉战术,在这时无法发挥,牦牛的那对尖利的角,阻挡了它的任何进攻。
最后,牦牛把狼逼到了它刚才藏身的那块石头跟前。曾被它利用过的石头现在被牦牛很好地利用了起来,它已无后路可退。
那一刻,狼的内心也许浮上了一丝恐惧,间或还有从未有过的痛苦滋味——心理崩溃往往证明事实已糟糕到了无法改变的地步。牦牛扬着那两只角,一头便刺向了狼。狼的双眼中布满了惊骇,继而又闪过一丝屈辱。牦牛的力气太大了,一下子便用双角刺穿了狼的身体,然后头一扬又将狼挑起来。由于它用力太猛,乱叫的狼被它高高地顶起来。
狼很快死了。
它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但牦牛的力气太大了,狼与它拼的是力气又不是智慧,所以狼必死无疑。如果牦牛与狼拼智慧,牦牛绝对不是狼的对手。狼不会发起猛攻,会一次又一次扑过去咬它的腿,让它因为流血过多倒地而亡。面对庞然大物,狼会用“蚂蚁啃大象”的办法,而庞然大物因无法发挥勇猛之力,最后像是被肢解一样死去。但这次狼处于被动位置,加之牦牛的那对角尖利无比,似乎可以将全身力气凝聚于此,所以狼必然会受到牦牛的致命一击。
因为我主要在讲狼的故事,现在这只狼已经死了,接下来的故事应该以补记之类的东西叙述,但因为它死了之后仍不让牦牛安生,所以,我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以前,谁也不知道狼会怎样死,会死于哪些强敌的攻击之中。柯尔克孜族牧民说:“狼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人能说得上。”但经由牦牛把狼顶死这件事,帕米尔高原上的很多人都知道了狼死亡时的情景,并广为流传。后来,一位柯尔克孜族老人给大家讲了一件他亲眼目睹到的狼死亡的过程。有一只老狼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时,悄悄离开了狼群。狼的一生中,并没有明显的年龄比较,一只年轻的狼和一只老狼不光看上去一模一样,就连捕食、行走、奔跑和嗥叫也别无二致。所以说,狼的一生其实是充满活力的一生,狼群也是非常整齐的集群。那只老狼离开狼群后,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大嗥一声,一头撞向那块大石头。一声闷响,它的头被撞得粉碎,倒了下去。狼群听到它的嗥叫赶过来,围着它呜呜叫成一片。
被这只牦牛用双角刺死的狼是狼死亡法则中的一个意外,因为牦牛的双角刺进了狼的骨头中,狼的尸体从此便挂在牦牛头上,时间一长,狼的皮肉腐烂脱落,牦牛头上便只剩下了一幅狼的骨架。远远地看上去,牦牛似乎戴了一幅白色的头冠。
这意外的“装饰”并非牦牛本意而为,它只想要一次胜利,要一次对狼的杀戮。所以,它不知道一次意外的决斗在最后留下了一件纪念品,并要永铸于自己的头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因为已经习惯了头部负重,便不再觉得自己头上有东西。
有的动物见了牦牛头上的狼尸,会惊异地叫几声跑开;而大多数动物则无动于衷,看它几眼后又去吃草。
有一次,牦牛经过一片树林,一根树枝挡住它的去路。它习惯性地用角去撞树枝。以前遇到这种麻烦,它都用这种办法解决。但双角上的狼尸却不能让它发挥出作用,猛烈撞上去如同触及软物。它错过了一次反思自己的机会,如果它对自己的撞击力度产生怀疑,也许就会发现一只狼尸已挂在自己头上数月,并影响到角正常发挥作用。但它有致命的忽略他者的毛病,所以一次机会被它轻而易举错失。那根树枝经它再次撞击后发出一声脆响掉落地上,它顺利走出树林。
一天,一群狼与这只牦牛相遇。牦牛以为它们要扑过来撕咬自己,便把头低下一些,将双角对准了狼群。牦牛在此时只知道自己头上有一对尖利的角,不会意识到角上还挂着一具狼尸。狼群本来在对着它嗥叫,当它将狼尸对准它们时,它们突然不叫了。牦牛不打算逃跑,虽然狼群数量很多,但它对自己的一对尖利的角很有信心,只要狼群进攻,它会毫不客气地刺穿它们。为此,它愤怒地与狼群对峙。此时的对峙犹如牦牛在握着一张胜败判决书,如果狼群不识时务,必将遭受致命打击。
但狼群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进攻上,同类的一具尸骨挂在牦牛头上,这对它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它们不知道同类的尸骨是如何挂到牦牛头上去的,但它们断定一定是眼前的这头牦牛杀死了它,或许是为了炫耀,还把尸骨挂在头上。狼死后是不能让遗体存留于世的,活着的狼必须把死去的狼吃得干干净净。但现在一只死去的狼的尸骨却暴露于阳光中,狼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对峙了一会儿,狼群怪叫着离去,牦牛亦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这是一件没有让事情本质得以揭示的事件,牦牛仅知道防范,没有意识到狼群的奇怪反应,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头上有一个隐秘的世界,它已经打乱了固有的秩序,并改变了两种动物的生死常规。
之后的一天,牦牛到河边去喝水,突然从水面上看到了自己头上的东西。是那只狼,因白骨裸露而显得更加可怕。它记忆深刻,不久前的那场杀戮至今历历在目,其恐惧和仇恨更是烂熟于心。所以,水面在那一刻如同打开的幕布,让它看见一场恐惧的演出早已开始,更要命的是自己原来已经在剧情中,受可怕的绳索牵制,正在走向毁灭。它被吓坏了,转身便从河边跑开。
它内心出现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只狼的尸骨为何会在自己头顶,它会咬自己吗?
它不具备分析那场杀戮的智商,所以不明白那件事的经过和原因。恐惧的刀子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它再次愤怒,想用疾跑的方法把狼的骨架甩下,但任凭它怎样努力,那具狼的尸骨像是长在了它的双角上一般纹丝不动。
最后,它跑累了,无可奈何地在一块草地上左右转圈,并发出急躁地嘶叫。它再也不敢去河边喝水了。水面似乎是一个深渊,它只要接近就会掉进去。为此它忍受饥渴,似乎忍受是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
它变得越来越孤独,自卑心理让它不愿走到同类中去,对其他动物也远远躲开。上帝在它的生命棋盘上突然布下了一枚意外的棋子,它全盘皆乱,不知该如何突围。它一再忍受饥渴。食草,让它的胃保持了一定的营养,并储备相应的热量。但缺少水分却是一个最可怕的事实,饥渴像一只邪恶的大手一样在它体内开始抚摸,每移动一处便造成让它忍无可忍的撕扯之痛。昔日,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咆哮出力量,但现在却在一点一点干裂,似乎有一丁点火星落下就可以燃焚。但它仍不愿去河边喝水,它不惧死亡,但却害怕那水中阴森森的倒影。
它想起山上有一处小瀑布,有水从高处流下,它只需仰起头就可以喝到水。以前它曾如此享受过一次,那里的水清凉甘甜,而且从高处滴入口腔,继而浸入喉咙的过程无比美妙。它身体的约束使它强烈地意识到,必须寻找到可利用的自然条件,才可解决眼下的困境。而记忆中的那次快乐的畅饮,适时伸出柔软美丽的触角,让它的思维活跃起来,并迅速用经验复制出去山上喝水的想法。
完美的想法让它精神倍增,马上迈动四蹄向山上爬去。这一过程极具形式感,它内心充斥着新生的滋味,让它既有从困惑中挣扎而出的喜悦,又有即将享受到幸福的冲动。那个小瀑布在山高处,而且还要走很远的路,但这些对它来说都不算什么,多日来的苦闷正在一点一点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重新建立的自信。也许,牦牛是心态最平和,对这个世界要求最少的动物,所以它们从来不会有过激行为。它们不为吃而争,不为领地而斗,太阳升起时,它们默默站在草地中吃草;太阳落下时,它们亦保持固有姿态一动不动。黑夜降临,因为它们本身是黑色的原因,所以便似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不像有些动物那样负重和焦虑不安。
但它的命不好,在经过一个狭窄的岩缝时,它头上的狼尸被死死卡住,让它无法再往前走动。它用力挣扎,企图将双角连同狼尸从岩缝中扯出,然后低着头通过。但这一用力却坏事了,狼尸被卡得更死了,它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意外遭遇让它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丝阴影从心头掠过,很快便弥漫出寒冬大雪般的凄冷。它的双角长进了狼尸中,狼尸长进了石头中——命运开出恶之花,一场无端的灾难势不可挡。它急得大叫,四蹄把岩石踢出了火星,声音让附近的鸟儿都迅速飞离。
慢慢地,它的声音由愤怒变得无奈,由无奈变得伤感,由伤感变得绝望,最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它渴死了。
牧场上的白鬃狼
清晨出发,傍晚归来。
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那就请你讲狼的故事吧,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
有狼,就会有打狼人。
因为狼吃了人的羊,所以人便要打狼。
牧民们每年5月进入牧场后,狼闻到羊身上的膻味,便慢慢向牧场围拢来。这是持续了很多年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牧民们赶着牛羊进入牧场。牧场离村庄或远或近,近的一两天就可到达,远的则要走十几天。
上路的那天,牧民们将牛羊归拢到一起,沿山道缓缓行进,不一会儿牛羊便踩起灰尘,在山谷中一团团弥漫,使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平时,羊在村子里都是与人近距离接触,但没有感觉到村子里有那么多羊。此时,把它们撒在山谷里,所有的羊汇成一大群,显示着羊在牧区的阵容。为此,牧民总结出了一句谚语:“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牛羊和马一定能到达。”
进入牧场的途中,狼很快便跟踪过来,人和牛羊在山谷中缓缓行进,狼在山上亦向前移动。有一句哈萨克谚语说:“狼在山上,羊在心上,牧场在快要到达的马背上。”由于这一幕在每年转场时都会出现,所以牧民们并不在意,就当狼是刮过的一阵风,飘飞的一片树叶。
狼在这时是无法接近羊群的,多少年的转场已形成了固有的秩序,它们无法从中找到偷袭的机会。因为转场寂寞,有人朝山上的狼乱吼几句,间或还辱骂它们一番,但狼似乎对此熟视无睹,不会停下向前迈动的四只爪子。
时间长了,牧民便也习惯了在转场过程中有狼跟随。有一位牧民说,其实狼也有好处呢,狼一多,草场周围的动物就被吓跑了,草场就不会受到它们的践踏,牛羊可以好好地吃一个夏天呢!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从生物链的角度而言,狼是草原的功臣,它们的捕食使生态保持平衡,使牛羊在夏牧场上得到了啃食青草的机会。但它们对牛羊的伤害却由来已久,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它们。一位牧民感叹说,多少年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人一代一代地活,狼一次又一次偷袭羊,人和狼之间就这样了,认了吧。他们边走边议论,间或扭头看一眼山顶上的狼,便扭过头盯紧自己的羊,表情中增添了几分凝重。
巴特尔的羊群在这群牧民中并不算多,他想,即使这次到牧场后狼会冲进羊群咬死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羊呢,不一定全让自己遇上。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即使自己的羊被狼咬死两三只也没什么,因为自己的羊群在牧场上将产下十余只羊羔,相比较而言还是赚了。这样一想,他便理解了人们为什么多少年来一直跋山涉水坚持进夏牧场,并忍受被狼欺负的原因——每年虽然受过委屈吃过苦,但在最后羊群的头数总是比来时多。这也正是游牧这一古老方式沿袭至今的关键所在。
到了晚上,人们将羊群聚拢在一起,点起几堆火,派专人守候。大家都知道狼怕火,点上火就可一夜平安无事。有一位牧民在一次转场中与众人走散,晚上被一群狼围住,他一看无路可走,心想完了,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了。狼群形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他感觉到狼喷出的气息已经弥漫到了自己脸上。活不成了!在绝望之际,他突然想抽一根莫合姻。他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末和一张《新疆日报》,一边卷一边喃喃自语,狼啊,你们要吃我就等我把这根莫合烟抽完再吃吧,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根莫合烟了,让我抽完。他卷好莫合烟后,用打火机将烟点燃。不料狼看见火光后顿时一阵骚乱,怪叫着把头扭了过去。狼怕火。他心中一阵欣喜,绝望的深渊里突然出现救命的绳索,他要紧紧抓住向上攀登。他从地上抓起几株干秧秧草,迅速将其点燃。狼群被突然腾起的火苗惊忧,慌乱后退。他如法炮制,又捡来秧秧草和梭梭枝,生起了一堆火。狼确实怕火,随着火焰越升越高,它们退得越来越远。他不停地往火堆中添加着梭梭枝,不一会儿便燃起一团更大的火,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狼悄悄走了。他坐在火边想,得守着这堆火熬到天明再走,不然还会被狼包围。他安然地又卷了一根莫合烟,抽了一口后觉得很香。他又喃喃自语,莫合烟啊莫合烟,我抽你抽了半辈子,你算是有情意,在今天救了我一命。
巴特尔不抽烟,但因为他知道这个故事,所以在口袋里装着一个打火机,以防遇到狼时点火吓狼。他听老人们说过,狼之所以怕火,是因为狼的眼睛在黑暗中十分厉害,不但可以看很远,而且还可以发出光。由于适于在暗处生存,它们的眼睛便怕见强光,尤其是火。它们看到火时会紧张害怕,或驻足不前,或掉头而走,从不接近火半步。
夜慢慢深了,巴特尔看见那几堆大火燃得很旺。有风吹来,火焰便左右飘忽,似乎要将什么翻卷进去。他想,怪不得狼怕火呢,这么大的火只要烧到狼身上,不把它的狼毛烧个一干二净才怪呢!如果狼身上没毛,那就太丢人了,还不如找个隐秘的地方一头撞死。
半夜,巴特尔做了一个噩梦,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便走到河滩中的石头上坐下想心事。他已经放牧十多年了,但羊群的数量仍不多,与他同龄者的羊都比他多,所以他在牧民中始终抬不起头,内心经常会涌起伤感的情绪。村里的一位老人告诉他,年轻人,不要着急,养羊这个事情就是熬年头哩,时间长了,你的羊自然就多了。他问老人怎样熬年头?老人说,咋熬,大羊嘛下小羊,小羊长大再下小羊,小小羊长大还下小羊。就是这个样子。他似乎听懂了老人的话,但又不明白老人具体所说是何意,便不再去问。
夜色很黑,加之闲坐无聊,他便东张西望。突然,他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卧着一只羊,虽然看不清它的面容,但能感觉到它正在望着自己。他嘟噜了一句,谁的羊这么大胆,卧在这里不怕被狼吃掉吗?但转念一想,如果它被狼吃掉,那么自己也就有危险了,因为自己所处位置几乎与它同在一地。
他走过去想把它赶进羊群,但尚未走近,它却一跃而起向河滩走去。他仔细一看,啊,是一只狼!他想大声喊叫,让人们起来打狼,但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双目中闪动的绿光让他恐惧,便不敢出声了。
这是一只胆子很大的狼,不仅敢走近人,而且被人发现后居然无一丝紧张,很镇定地与人对峙着。对峙是寻找攻击方法的一个过程,对峙双方在这一刻都谨慎小心,既寻找着攻击对方的办法,又防止着对方的进攻。巴特尔想,这样的狼不好对付,它就像村子里玩心眼的人一样,必须小心谨慎才对。
过了一会儿,狼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看着巴特尔。巴特尔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准备在它扑上来时砸它的嘴。人常说,打狗打腿,打狼打嘴。狼最厉害的地方是嘴,只要把它的嘴打烂,把它的牙齿打掉,它既使再凶,也就伤不着人了。
但狼却并不再往前走,只是那样盯着巴特尔。巴特尔这才看清它头上有一片白毛,显得阴森恐怖。他听人说过,这种狼叫白鬃狼,是狼群中的头狼,在成为头狼之前往往单独寻找猎物的踪迹,一旦发现目标,便趴在有地缝的地方发出长嗥,狼群听到后会迅速向它靠近。因为这种狼长时间在外单独行动,遇到麻烦后得不到狼群帮助,只能靠它自己解决。如果它解决不了麻烦,或生命受到危胁,也不能逃回狼群,因为那样会暴露狼群的行踪。现在,这只狼毫无疑问是来观察羊群的,一旦观察清楚便会返回狼群,它们很快就会来偷袭。
巴特尔看着它头上的那片白毛,觉得像刀子一样让他胆寒。他不敢再和它对峙下去,否则自己一定会有危险。他朝牧民们睡觉的地方大叫起来,快起来,白鬃狼来了。牧民们被他的叫声惊醒,羊群也一阵骚乱。狼一看形势不妙,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这件事让大家很紧张,虽然用了生火防狼的办法,但狼似乎早已洞悉了人的心思,派出一只狼来侦察,幸亏被巴特尔及时发现,不然就会让狼得逞,不知又要损失多少只羊。
牧民们向巴特尔问起那只狼头上有怎样的白毛,巴特尔便将自己看到的情景向大家讲了一遍,并说那一片白毛像刀子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一位牧民说:“这样的狼记性很好,它一定认下了你,以后会来报复你的,你可要小心了。”
听他这么一说,巴特尔的头皮发麻,觉得那只狼并未离去,似乎躲在不远处正盯着自己。不过他又想,有这么多人在一起,怕什么呢,它要是敢扑上来,一人一脚也会把它踩成肉泥。但他仍心有余悸,这样的狼的厉害之处不在于攻击,而在于跟踪和侦察,以后自己口袋里不光要放打火机,还要放一把刀子。
第二天,转场队伍上路,狼仍在山顶上跟随,一切与以往没什么变化。一位牧民说,狼跟在羊屁股后面,羊放屁,它们闻羊的屁呢。牧民们便哈哈大笑,气氛轻松了很多。只有巴特尔并不因这样的玩笑而高兴,那只头上有白毛的狼变成了他心里的阴影,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它就跟在自己身后,正用那双发绿的眼睛在紧盯着自己。
快到牧场时,牧民们发现山上的狼突然不见了。牧民们知道,狼对转场的事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它们隐蔽起来,等待偷袭羊的机会。
进入牧场后,牧民们最怕刮风的天气,一刮风,羊身上的膻味便传出很远,狼就会闻着味道向牧场接近。所以,凡是刮风的日子,牧民们都格外小心,人人提高警惕防狼。
但狼很狡猾,它们反而利用牧民将羊群集于一处的机会,派三只狼避开牧民的眼睛,迅速冲进羊群,其中两只狼闪电般咬住一只羊的腿,让羊无法挣脱,另外一只狼则咬住羊的脖子,然后用力一甩,羊的脖子便被扯断,躺在地上蹬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它们悄悄将羊拖走,等牧民们发现,狼群已经把羊吃得七零八落,草丛中只剩下血迹模糊的骨头。
这是狼在今年第一次对羊群的袭击,其狡猾让人防不胜防。牧民们感叹,一年的放牧开始时,也是人和狼的较量开始的时候。人防狼,但狼却总是比人聪明,把人像猴一样耍,最终把羊都吃到了嘴里。
又一个刮风的天气,大家把羊群聚拢在一起,不再让它们出去吃草。只要羊不出去,狼就没有办法得逞。风很大,连树叶也被吹得到处飘飞。这样的天气,即使狼离牧场很远,羊的气息也会被风吹到它们鼻孔里去,它们会很兴奋地向牧场移动过来。
巴特尔和另一位牧民去河中提水,返回时经过一片小树林,他突然觉得有一团黑影从面前一闪便不见了。
“有狼!”他扔下水桶抓起一块石头,防止狼扑过来咬自己。自从上次别人告诉他头上有白毛的狼擅于跟踪后,他便一直提防着它,所以他对狼的反应总是比别人快。那团黑影窜到一棵树旁停下,回头望着巴特尔。真的是那只头上有白毛的狼,它果然跟过来了。与巴特尔一起提水的牧民吓得发愣,巴特尔冲他大喊一声:“快,从地上拿石头,不然就把命丢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抓起一块石头做防卫状。
少顷,狼冲巴特尔叫了一声,然后跑了。它的速度极快,几乎在身影一闪之间,便不见了踪迹。巴特尔心想,它是不会扑上来咬人的,它的目的是观察人和羊的动向,以便给狼群提供准确信息。与他同来的牧民怒不可遏,对着狼离去的方向大骂:“不要脸的狼,出来干啥哩,小心让哈熊一掌把你拍死。”
他骂了几句觉得不解气,又将手中的石头扔了过去,石头把树枝击打得发出一阵乱响。
这件事很快在牧场上传开,有人对巴特尔说:“巴特尔,白鬃狼都把你盯上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啥哩,干脆回去吧。”
另一人听了这话不高兴,用手指着那人的鼻子说:“巴特尔能回去吗,他一回去不就把白鬃狼也引回去了?如果你愿意,让巴特尔把白鬃狼引回去给你老婆,你看看是个啥结果?”
眼下的情形让人如坠云雾,不知这只白鬃狼将如何对付人,更不知人该如何想办法对付它。一时间,这只白鬃狼变成了牧民们心里的阴影。
不刮风的日子,天气尚好,是放牧的好时机,但这时狼从山林里大摇大摆走出来,开始与人斗智。它们先是派出几只狼在牧场边上跑动,并故意弄出声响,吸引人的注意力。牧民们从未见过狼会如此猖獗,一个个耀武扬威地在人面前跑来跑去,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
“不要脸的狼,欺负人哩。打它。”牧民们怒不可遏,纷纷拿起棍棒、刀子和石头冲出去打狼。
但这正中狼的下怀,它们引得人们追赶过去,而另外几只隐藏的狼则乘机冲进羊群,迅速将羊咬死,背起跑入了树林。等牧民反应过来,才知道上当了。但背着羊的狼已经远去,并逐渐变成山野里的小黑点,人已没有任何办法打击它们。
狼背咬死的羊堪称一绝,它们弓下身子钻到羊肚子底下,用力一顶便将羊背了起来,然后迅速逃离。有人曾见过狼背羊,看上去就像羊牢牢地趴在狼背上似的。狼将羊背回狼群中后,会在头狼的准许下享受羊尾部的肉,那是狼最喜欢吃的地方。
巴特尔的羊在牧场接连被咬死三只后,他有些着急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牧民常用的办法管用,每天傍晚在羊圈门口放一枪,空气中有火药味,狼闻到后就不敢接近羊圈了。这个办法管用,接连十几天再没有狼来骚扰他的羊。
但时间长了,狼知道了他的用意,在一天晚上又摸进了他的羊圈。当时,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和村子里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在一起,突然羊圈里传来羊惊恐的叫声,他被惊醒,冲进羊圈,看见一只狼咬住一只羊的脖子,正使劲往门口拖。他看见那只狼的脖子上有一片白毛,阴森森的很吓人。
“毛驴子下哈的狼,干什么?”他一着急,喊了这么一句。
狼一惊,丢下羊向他蹿来,他双手乱摸,想抓个东西打狼,但羊圈里空无一物,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狼冲出了羊圈。许久,他才明白狼并不是要咬自己,而是要逃走。那只羊已被咬死。他抱着羊大骂:“毛驴子下哈的狼,欺负我干啥哩?你欺负人你不得好死,让毒草毒死你,让哈熊吃了你!”
不得已,巴特尔请两位牧民给他帮忙,晚上埋伏起来打狼,他不打死这只白鬓狼不足以解恨。他甚至想,把狼打死后,把它的头砍下,皮剥掉,挂在牧场周围的树上,让别的狼看看这就是它们的下场,看它们还敢不敢再来。
晚上,他们埋伏在羊圈旁边,三杆枪都已准备了足够的子弹。但等了很长时间,狼都没有出现。一位牧民问:“巴特尔,你敢断定狼今天晚上会来。”
“会。”
“万一不来呢。”
“不来?说明它害怕我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敢来了。”
“狼怕你什么呢?”
“狼怕我的……咋说呢,它毛驴子下哈的狠,我也狠。我变成一只狼,把它毛驴子下哈的当羊咬。”
“那你不就变成狼了吗,你会不会吃我们的羊?”
“……”
“问你呢?”
气氛变得沉闷起来。巴特尔想,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狼呢?如果一个人真的变成一只狼,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动静!”一位牧民低低说了一声。东面山脚处有一个黑影在慢慢移动。是狼。三个人都盯紧它,举枪对着它,只等它靠近便三枪齐发。狼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快,大有闪电般进入羊圈的意图。
“打吧,毛驴子下哈的狼来了。”牧民忍不住了。
巴特尔对他们说:“再等等,近了打得准。”
狼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快。巴特尔已经闻到狼喷出的鼻息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打吧,它太快了。”
“再等一下。”
“不行,再等,它一下子就进羊圈了,我又得少一只羊。我打了!”
“啪”的一声,一位牧民开枪了,由于他太着急,没打中狼。狼转身返回,转瞬便又爬上了东山。东山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伫立着,谁也看不清它长了多少棵树,树林里隐藏着多少只狼。
那两个牧民怏怏离去,巴特尔坐在羊圈门口久久不动,后来,困意袭上身来,他扛着枪往帐篷里走去。他边走边想,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狼来了吧,我得睡一个好觉。果然,一夜无事。
巴特尔断定,几次乘着黑夜来偷袭的就是那只白鬃狼。那天晚上开枪时,他看见那团黑影在闪动之中有一小片白光,一定是它头上的白毛发出的。巴特尔内心有些惊恐,白鬃狼已开始接近自己,一定要小心了。
那只狼没被打中,很快,牧区变得不平静了。狼越来越多,已经公开向人挑衅,有好几次它们汇集成庞大的狼群,与牧民们面对面对峙。牧民们都很害怕,狼的头数比他们手里的猎枪多得多,就算每人打死一只狼,还剩那么多狼,会趁他们装火药的时候扑上来。他们使用的都是火药枪,装弹得用10分钟时间。好在狼群只是压住牧民们的阵脚,让另外的狼去叼羊,叼了羊后便快速撤走了。
有的牧民已经动摇了,想赶着羊回村子里去,年长的牧民制止了他们:“不能回。你一回,狼就跟上了,跟到村子里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那怎么办?”
“想办法收拾狼。”
“想啥办法。”
“办法总会有的。”
巴特尔在一旁默不做声,他的三只羊又被狼咬死了,他指望大家能想出个好办法,好好收拾收拾狼。大家都在想办法,但能想到的办法也仅仅只限于牧场的现有条件。牧民们排了哨,两人一班,两小时一换,一天24小时执勤。同时,在东山山脚下安了很多夹子,狼只要一下来,碰上夹子就会被夹断腿,甚至还会被牧民打死。巴特尔也想了一个办法,宰一只羊,把放了毒药的羊肉放在东山脚下,狼吃了后就会毒死它一两只,但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一位牧民的反对:“毒死一两只有什么用?”
“就把狼吓住了呀!”
“怎么能吓住?”
“它们会想,原来羊肉里有毒,就不敢再吃羊了。”
“你简直是胡整,是男人,谁会用投毒的办法。要是用了,回去后,村里人怎样看我们呢?再说,你不知道狼不吃死了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胡说。”
从此,巴特尔不再在牧民中间轻易开口说话。他想,既然你们有办法,那就看你们的,大不了,我再搭进去几只羊。然而,还没等人们想出更好的办法,狼群再次袭击了羊。执勤的那两个牧民看见有那么多的狼扑了过来,吓得扔下枪就跑。安在山脚下的夹子也被狼一一踢翻。
大家惊呼,我们安夹子的时候,说不定狼就在山上看着哩!现在它们扑下来专踢夹子的背面,夹子便一个个夹空。
牧民们向狼群开枪,但狼还是冲进了羊群,又有十几只羊被咬死了。牧民们对狼恨之入骨,却没办法收拾狼。
巴特尔一直想用投毒的办法,但他知道没有人会支持他,便一直无法开口。
过了几天,大家想了一个办法——组成防狼队,防止狼进入牧场。起初,大家觉得防狼队仍是打狼队的那些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而已,但当防狼队的人进入防线以后,大家才发现他们起到的作用很大,真的把狼阻挡在了牧场外面。
牧场边是一座山,山脚下是戈壁,防狼队就守在戈壁边上,白天轮流站岗,晚上彻夜点火,狼没有任何机会翻山进入牧场。牧场上平静下来。
巴特尔也在防狼队中,所有的羊已被重新分配,摊派给专人看管,他们这些防狼队员只管一门心思防狼即可。防狼的日子是很枯燥的,他们除了互相说说话,就只有望着远处的山发呆。有时候,大家会拿其中一人和村里的女人开玩笑,引出一片笑声。
巴特尔从不和他们开这样的玩笑,他喜欢村里一个女人很多年了,但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自己。他想,如果这次自己能打死一只狼,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自己。这样一想,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打死一只狼,回去后拿着狼皮去见她。
无聊归无聊,但大家仍恪尽职守,如果狼突破他们这道防线进了牧场,那就证明他们这些人无能,以后回村里便没脸见人。所以,他们每天让自己像树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知道,虽然没有动静,但狼一定躲在暗处观察着人,所以他们必须时时刻刻站在那里,站成一支枪,一把刀,让狼害怕。
一天,轮到巴特尔站岗,他突然觉得自从那天晚上和两位牧民打过狼后,那只白鬃狼就一直在紧盯着自己,虽然这些天它一直未曾露面,但他感觉到它一直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盯着自己,等待时机要对自己发出攻击。这个感觉前些天一直模模糊糊,到今天突然变得清晰,他被吓了一跳。悬空的刀子突然把一股冰冷传递到了脖子上,这一刻谁都会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猎枪,似乎那只白鬃狼已经到了眼前,他的生命在顷刻间便要陷入命运的旋涡。好在这只是一瞬间的走神,稍待清醒后,他发觉四周一片安静。他喘了一口气,心神安定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几天那种感觉越加强烈,有时他被轮换下来休息,恍恍惚惚刚睡着,便觉得有一只狼张着嘴向自己扑了过来,他一激灵坐起,再也无法睡着。他坚信那只白鬃狼在紧盯着自己,他为此怒不可遏,你毛驴下哈的紧盯着我干什么,我干脆不睡了,有本事你来,看谁收拾谁?
但那只白鬃狼始终不露面,他瞪圆了的双眼看不到任何想看到的东西……无形的敌人给心理施以压力,本能的抗争迎头而上,一场无形的战斗因此开始持续。
也许狼会揣摩人的心思,防狼队员像枪像刀在山脚下站了快一个月时,狼想好了对付他们的办法。一天,一群狼远远地嗥叫着向他们冲了过来,防狼队员用枪瞄准它们,狠狠地向它们射击。其实天天在这里防狼已经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他们早就盼着能真刀实枪和狼干一场。但这群狼太多了,以防狼队的人数算的话,每个人要打死七八只狼才可以取胜。
有一名防狼队员看着黑压压的狼群害怕了,大叫:“完了完了,我要被狼吃了,我的老婆以后就是别人的了,我的房子我的羊以后也是别人的了。”
巴特尔怒喝他一声,他才不叫了。
狼群跑到离他们二三百米远的地方突然不动了,黑压压地站成一片望着他们。
防狼队经那个胆小的队员一叫,很多人已开始惶恐,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们已别无选择,除了猎枪,他们还准备了石头和木棒,只等着狼冲上来后和狼拼命。但狼却并不进攻,而是散成一圈围着他们转起来。狼群组成的队伍很密集,将戈壁的沙土踩得尘土飞扬,弥漫出一团迷雾。
狼要进攻了!
所有人都举枪等待着它们进入射程后开枪,但狼却一直就那样转着圈,并不进入猎枪的射程。弥漫的尘土越来越浓,奔跑的狼像扭动的恶魔一样让防狼队员紧张。但他们只能等待,狼不进入射程,开枪连一根狼毛也打不着,浪费了弹药就只有等着被狼吃了。
狼就那样转了一个小多时后慢慢停下,继而又转身退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场对峙最终因为人有枪把狼的气焰压下去了。在整个对峙过程中,巴特尔发现有一只狼始终在盯着自己,他断定它就是那只白鬃狼。从它的身形看,它似乎怀孕了。因为狼太多,加之又都在快速移动,所以他无法看清它头上是否有一片白毛。但巴特尔知道怀孕的母狼因为有护子意识,往往比公狼更凶残。但他的内心却不紧张了,认清了隐藏许久的敌人,他觉得会有办法对付它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群狼实施了一个计谋,它们转圈把沙土踩起尘灰,遮挡了防狼队员的视线,然后有十几只狼悄悄绕到山脚下,快速翻山进入了牧场。有十几只羊被它们咬死,撕扯开了肚子。它们在牧场上出现时,牧民们大惊,防狼队的人干啥去了,狼怎么被放过来了,他们难道被狼吃了嘛?因为没有打狼的力量,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把一只又一只羊咬死。
狼走后,牧民派出一人去防狼队问罪,他们这才知道狼弄起了灰尘让他们上当受骗。问罪者生气地说,你们就不动动脑子吗,狼弄起了灰尘,你们就盯着灰尘发球的呆吗?
无奈,防狼队只好撤回。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但人还是没办法收拾狼,人真的怕狼了。
一天,有一位牧民听见树林中传出一声狼叫,四处寻视不见狼的影子,便生气地骂了一句:“毛驴子下哈的,叫个球,再叫把你丢进悬崖摔死。”
另一位牧民诧异,问他:“你怎么骂狼呢?”
他反问:“狼不能骂吗?”
“能骂!咋不能骂呢!毛驴下哈的就是个挨骂的货!”
“我要把它毛驴子下哈的骂死。”
“对,骂它,诅咒它,让它不得好死。”
很快,牧场上便传开了人骂狼的事情,人人开口闭口都在骂狼,似乎狼被一张辱骂的大网遮蔽,再也不能进入牧场了。
因为骂狼的人不同,所以骂出的话也不同。有一位牧民知道狼怕哈熊,便借哈熊骂狼:“你乱叫个球哩,有哈熊在等着你哩,到时候一掌把你的狼头拍碎,一爪子把你的狼心挖出来喂狗。”
另一位牧民借饥饿骂狼:“你就是个饿死鬼,上辈子欠喝的,这辈子欠吃的,下辈子又欠喝又欠吃,死的时候就是个皮包骨头。”
还有一位牧民因为被狼咬死了一只羊,更是骂得酣畅淋漓:“你毛驴子下哈的吃我的羊,明天你就会嘴烂掉,牙齿掉光,蝗虫和蚂蚱钻进你的肚子里,把你的肠子咬断,把你的胃咬烂,把你的肚子弄得四面透风。”
这样的辱骂似乎颇为解气,旁边的一位牧民接上他的话茬,也骂开了:“你毛驴子下哈的害人,鼻子里会长出石头,把你憋死;你眼睛里会冒污水,把你疼死。你的耳朵会被鹰吃掉,你的爪子会被马踩碎。你的四条腿会被狗咬断,让你像肉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你的尾巴会被狐狸扯断,扔进火里烧成一堆灰烬。”
……
除了骂狼外,还有人在诅咒狼。哈萨克族有念咒语的习俗。比如人生病了头疼,他们便视之为有一只小虫子钻入了人脑袋中,便念咒语诅咒小虫子丧失能力,以便让人尽快好起来。这样的咒语,实际上是消解压力的一种方式。现在,有两位牧民坐在牧场边的石头上,用咒语诅咒起了狼:
火啊,你在狼的身体里已经隐藏得太久,
赶快出来,回家去吧。
如果你还不回家去,
你就变成了罪人,
就会被邪恶的狼带到地狱,
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另一位牧民也用同样的咒语诅咒起了狼:
刀子啊,你在狼的身体里已经生锈了,
赶快出来吧,不要再呆在它的身体里了,
留在草原上的刀鞘才是你的家,
你如果再不回去,
就永远回不去了;
你如果继续隐藏在狼的身体里,
就会变成狼的杀人工具,
就会和狼一起下地狱。
两位牧民诅咒的“火”和“刀子”,实际上指的是狼的血性,他们认为狼性中有血和刀子一样的东西,所以便将其诅咒一番,意欲使其丧失力量,不再害人。
骂狼和诅咒了狼一番,人们的心情好了很多。这是一种比较有效的发泄方式,通过骂狼和诅咒狼,人从心理上似乎占据了上风,让狼在臆想的情景之中变得狼狈不堪,再也不能给人制造痛苦。
但实际上狼却没有任何反应,仍不时从林子里传出几声嗥叫。时间长了,人们不再喜欢骂狼和诅咒狼了,便又琢磨着如何收拾狼。牧民们说,收拾那毛驴子下哈的狼,还得狠心一点,不然它不痛不痒,又要来害人。
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在牧场边上挖陷阱,只要狼掉进去,就可以把它打死,然后把狼的尸体挂在树上警告狼,这样就可以管到秋天转场。
巴特尔想,狼那么聪明,会乖乖地跳进你的陷阱里去?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任人们去挖陷阱。很快,陷阱挖好了,人们耐心等待着狼送上门来。苦思冥想得来的招数和艰辛地挖掘,不换来一两只狼的性命,又怎能说得过去?
一天,终于等来了一只狼。它胆子不小,居然在大白天晃晃悠悠向牧场走来,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有一位牧民说:“这是一只傻子狼,不知道再往前走就会要它的命。”
另一位牧民说:“管它傻不傻呢,只要是狼,就一定要要它的命。”
但牧民们的运气不好,那只狼眼看再走四五米就要掉进陷阱了,但却因为一爪子踩在一个蚂蚁窝上,密密麻麻的蚂蚁马上爬到了它身上,它在地上打滚,待抖落掉蚂蚁后,转身跑了回去。阿尔泰的蚂蚁很厉害,曾有一头牛跌倒在蚂蚁窝中,马上就被蚂蚁覆盖了全身,不一会儿便变得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牛的形状。几天后,人们发现它居然被蚂蚁咬死了。那只狼害怕蚂蚁,以为前面还有蚂蚁窝,便退了回去。
牧民们精心挖出的陷阱,就这样因为蚂蚁而功亏一篑。他们感叹,也许狼受老天爷保佑,不能轻易要它的命啊!
一天,有人带来了一个消息,他来牧场的路上发现了一个狼窝,大狼出去了,剩下几只小狼在窝里躺着。
巴特尔马上断定是紧盯着自己的那只白鬃狼,他觉得机会来了,马上决定去除掉那几只小狼。但除掉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投毒,他有点犹豫,投毒这样的事村里人不接受,他想找大家商量一下,但他又觉得没有人会支持自己,便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琢磨着对策。
想来想去,他决定单干。
就在巴特尔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一天晚上狼又袭击了羊群。狼这次像是有预谋似的,袭击目标很明确,又有十几只羊被咬死了。有一只羊被狼撕开了肚子,伤口流出一大摊血。巴特尔看着那摊血,感到自己的心很疼,像是也被狼咬了似的。当晚,巴特尔下了决心,决定向狼投毒。
第二天一大早,巴特尔就上路了。他走出牧场后不久,便有几只狼冲进了牧场,它们将羊群冲击得四处乱跑,趁乱咬死两只,扯出羊肠子逃窜而去。牧民们气得大骂,毛驴子下哈的狼疯了,大白天都敢跑进牧场来咬羊。但骂归骂,他们终究还是没办法对付狼。狼太聪明了,每次来偷袭的方式都不一样,让人防不胜防。
有人想起了巴特尔的猎枪,觉得还是把牧区的几支猎枪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猎枪队专门打狼,毛驴子下哈的狼就是再聪明,但它们毕竟是肉长的,难道还不怕子弹。但因为巴特尔是悄悄走的,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关于巴特尔的突然失踪便有了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巴特尔被那只白鬃狼吓跑了。大家一致认为,因为巴特尔组织几位牧民打了一次狼,虽然没有把那只狼打死,但那只狼一定认下了他,一直在寻找报复他的机会呢。现在狼已经疯狂到敢在大白天出来偷袭羊,巴特尔和他的那支猎枪在它们眼里便不算什么,它们一定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巴特尔害怕了,所以偷偷地跑了。牧民们于是开始骂巴特尔,什么人嘛,被几只狼给吓跑了,这样的人不配在牧场上混,不配有牛和羊,最后会被饿死。有一位牧民以前曾被巴特尔骂过一次,现在他逮住了诋毁巴特尔的机会。他说,巴特尔平时看上去一本正经,其实他是个软蛋,去年别里思汗的马丢了,大家都去帮忙找,他翻过一个小山包后就躲在一棵树下睡觉,贼得很。大家都觉得巴特尔不够意思,在关键时候跑了,他这一跑不光少了一个人,而且还少了一支枪,让他们组织猎枪队的设想化为乌有。
第二种说法,巴特尔去找女人了。来牧场时,它们在半路上看见一家牧民的两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当时巴特尔盯着她们看了好几眼,他一定在心里惦记她们呢,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了她们家。她们家如果没有马,巴特尔就去当马;他们家如果没有牛,巴特尔就去当牛。总之,为了讨好那两个姑娘,巴特尔当牛做马什么都愿意干。其实好多人都在惦记那两个姑娘,但现在一经大家议论,似乎那两个漂亮姑娘已经属于巴特尔了似的,他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家将巴特尔议论了一番后,达成一致意见,巴特尔要是敢回来,大家一起像打狼一样把他打到牧场外面去。一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这时说了一句话,既然大家有打狼的本事,为啥不去打狼。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便不再理他。
第三种说法,巴特尔去打那只白鬃狼了。这种说法是那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冷不丁说出来的,大家都不同意他的说法,觉得巴特尔那么怕狼,怎么可能去打狼呢?但他却认定巴特尔会去打狼,他的理由是巴特尔把猎枪带走了,如果他去干别的事,带猎枪有什么用?那位对巴特尔记仇的牧民说,他胆子小,带上猎枪壮胆。众人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议论便不了了之。
巴特尔对身后的议论一无所知,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收拾那只白鬃狼,所以不会想到牧场上的人会对自己议论些什么。走到有两个漂亮姑娘的那家牧民帐篷前,妹妹不在,只有姐姐一人在家。他因为有些口渴,便向她要了一碗茶喝。在喝茶的间隙,漂亮的姐姐告诉了他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她妹妹去放牛,牛安安静静地在山坡上吃草,突然就受惊了,在山坡上乱成一团。她妹妹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一只狼冲进了牛群,正东冲西撞地在寻找可以咬住的牛呢。有一头牛因为恐惧跑出牛群,这正中狼的下怀,它紧紧追赶过去在牛的一条后腿上咬了一口。牛跑上山冈,顺着山脊又开始奔跑。她妹妹一看情形不妙,大叫一声:我们家的牛……狼对牛紧追不舍,牛一头栽倒,像一块石头一样从山上滚了下去,到了山底,浑身抽搐,鼻孔和嘴里流出了血。这正是狼所期待的,牛相对于狼而言是高大畜物,它们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把牛咬死,但它们却利用山坡让牛摔下去,这样一来即使不死也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了。狼无视她妹妹的存在,把牛的肚子撕开,在牛的惨叫声中扯出了内脏。
巴特尔越听越生气,狼已经疯狂到了这种地步,再这样下去还了得,说不定它们也会像对待牛羊一样对待人,那时候人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狼将掌控一切。他安慰了姑娘几句,提上猎枪上路了。
这时候,也正是大狼外出觅食的时间,巴特尔按照那个带来消息的人指的路线,穿过一片树林,到了那个狼窝跟前。果然有五只小狼躺在窝中,它们大概出生没几天,躺着不动一下。
巴特尔很兴奋,心里想,别看这几个小家伙现在并不显眼,但过不了一两年就会吃羊,还会咬人,今天不收拾你们,更待何时?他从包中取出放了毒药的羊肉,放到小狼的嘴跟前。小狼一闻到肉味,便翻身而起吃了起来。
巴特尔在心里骂,毛驴子下哈的狼,这么小,吃起羊肉就一幅凶相。不一会儿,小狼便一个个口吐白沫死了。巴特尔很高兴,这就值了,不管村里人以后会怎样说自己,收拾了这几只小狼,值了。
巴特尔快出林子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狼叫,是大狼回来发现小狼全死了,追了过来。想必大狼已悲愤至极,它的叫声听起来犹如有谁从它身上撕下了一块肉似的,一声接一声嗥叫,并且离巴特尔越来越近。
巴特尔停下,趴在一块石头后面举枪等着狼出现。
不一会儿,一只狼从林子里出来了,它头上果然有一片白毛——是那只白鬃狼。终于等到你毛驴子下哈的了,巴特尔觉得内心的仇恨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上,他屏住呼吸,决定给这个仇狼致命一击。他牢记上次打狼的失败,静静地等它靠近后开枪射击。
终于,狼进入了最佳射程内,他一扣扳机,白鬃狼应声倒下。这一枪打得很准,击中了狼的心脏部位。巴特尔上前将狼拎起,见它瘦得皮包骨头,有些解气地说,毛驴子下哈的狼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他用手摸了摸狼头上的那片白毛,不知为何,他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似的,一触便赶紧离开了。稍顷,他才觉得是因为自己太过于紧张,以至于觉得狼头上的那片白毛烫手。他看了看狼皮,发现可以做一个褥子,便把它往肩上一扛下山了。
巴特尔在心里想,不管以后村里人会怎样说自己,但干掉了这只白鬃狼,至少以后自己不会再做噩梦了,值了。
回到牧场上,大家看见巴特尔扛了一只白鬃狼回来,都夸奖他勇敢,敢一个人去打狼,而且还把一只白鬃狼打死了,真是了不得。
巴特尔说:“不是一只,是六只。”
大家没有看到另外五只,心想他一定送给那两个漂亮姑娘了。
为了解心头之恨,有人提议把白鬃狼的狼头挂在牧场边的一棵树上,让所有的狼都看看,这就是害人的下场。巴特尔在前些天打狼时也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一只狼已经被打死了,冷冰冰地躺在地上,和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所以他觉得不应该那样做,但他拗不过众人,那颗狼头很快便悬挂在了树上,风一吹左右摇晃,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天晚上,有几只狼悄悄接近了那棵树,但树太高,它们无法把那颗狼头弄下来。它们围着树转了几圈,用爪子把树抠出了印痕,最后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是狼唯一一次没有发出嗥叫,也没有得逞的行动。
一位牧民躲在暗处目睹了全过程,等狼走后高兴得哈哈大笑。大家以为他疯了,他连声说:“狼来了狼来了。”大家问他狼在哪里,他又连声说:“狼走了狼走了。”大家知道详情后,便都嘲笑狼,说狼就是没本事的东西,关键在于你怎么治它。以前人们骂狼诅咒狼,是因为拿狼没办法,现在嘲笑狼,是因为他们终于发现狼也有不敢吱声的时候。
秋末,牧民们赶着羊群回到了村子里。让巴特尔没想到的是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人们都对巴特尔赞赏不已,自从他把那几只小狼毒死,把一只白鬃狼打死后,狼群再也没有袭击过牧民和羊,但人们不愿意提他把几只小狼毒死的事,因为投毒会遭村里人的讥笑。回到村里后,所有人都说那几只狼是巴特尔打死的,也不特别声明那是几只小狼。事情的真相不但被改变,而且还添加了很多传奇内容。人们说,是巴特尔只身闯进狼群,一个人干掉了十几只狼,而且还有一只白鬃狼,把别的狼都吓跑了。关于他打狼的事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故事,在故事中,巴特尔被人们说得智勇双全,与他同去放牧的人脸上都沾了光。巴特尔有些羞愧,便告诉人们那几只小狼是被毒死的,但谁也不相信,狼那么狡猾,哪能那么容易得手呢?
后来,县上规定,别的地方的狼不能打,只有牧区的狼可以打,打一只狼奖励一只羊。这些年,不知什么原因,狼越来越少,在牧区几乎见不到一只,谁也没有打狼的机会了。
巴特尔打白鬃狼的事由此显得更为神奇,但巴特尔已经年迈,对此毫无反应。这些年,他因为神志不清,已无法和人正常说话。所以,不管人们如何赞赏他,他都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