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民族文汇》杂志社
答:黄毅,著名诗人、作家、《明星时代》杂志社社长
时间:2011年4月
问:有人说,下野地是新疆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一颗明珠,一是她的西瓜远近闻名,二是这里还盛产诗人、作家,您作为土生土长的下野地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对自己生活的这片热土有着怎样的情感?您的文化与文学修养,是有目共睹的,有人说您是纵横驰骋在中国文坛上的一匹黑马,那么,新疆给了您的创作哪些滋养?
黄毅:我觉得,谈一个作家也好,谈他的作品也好,要从他的生活环境和背景谈起。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写到过,在新疆,和我年龄相仿的作家里,有我这样生活经历的人,实际上我觉得不是很多。
我所说的生活经历是什么呢?就是说,很多场合下,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给他说,你说的“是哪里人”,是出生在哪儿吗?还是什么?我的出生地在新疆下野地,就是盛产西瓜,也出了很多文化人的这么一个地方。我是生在这个地方。所以在很多场合,和一些兵团作家谈起这个,我说,我是下野地的呀!和石油系统的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说自己是石油人,因为我在石油上呆过,我的经历特别多。
1966年,我在五六岁就开始漂泊了,我父亲是进疆的解放军,但是父亲成分不好,当时运动来了,他面对发配,主动选择去南疆。从下野地往南疆走,还有一家同路人。大卡车拉着两家人,一路向南,大卡车两边都用铺板,插在大卡车上,加高。我至今记得走过托克逊干沟时的情形。走了好几天到了南疆麦盖提县其克力克,才落了脚。从农七师,发配到农三师,那里盐碱太大,后来又迁到叶尔羌河附近的前进七场,最后又从七场搬到九场。
说到新疆这片热土,确实情深似海。无论是在我的人生还是在我的创作方面,新疆给了我丰富的滋养。
我五六岁就跟着父母搬了几次家,童年和少年时代,教我的这些老师,有石河子农学院下放的教授,我当时的班主任就是在日本留过学的。还有一个学过俄语的下放教授,他对俄罗斯文学非常熟悉,是我的启蒙老师,类似于这样的能人特别多,还有一个老师叫李正红,是李大钊的孙子。
那年头,物质生活极端贫乏,90%以上的粗粮,七十年代嘛,但精神食粮非常丰富。那时资讯不发达,没有电视、互联网,但人们的内心生活很充实,特别是文学方面。
问:那说说您在下野地和南疆成长和迁居过程中的精神生活?
黄毅:我的少年时代,阅读了大量的书。那时,找到一本书是很不容易的,我库存了二十多本书,和别人不断交换。
问:没有选择的余地?
黄毅:没有选择,只要能抓到的书就读,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古今中外的。无论下野地,还是南疆,我出生、成长的地方都很有文化氛围。我的童年、少年是在兵团背景下长大的,1977年,恢复高考,我是78届的高中生,考入克拉玛依师范学校。我的体育很好,是学校田径60米、100米、跳远纪录保持者。美术也很好,中学时代,我学过画。当然,最得意的还是读书,读了不少书,作文写得好。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我的哥哥姐姐参加高考,我们老师把我的一篇作文,给哥哥姐姐当范文。
问:从一些小事和一些细节就能够看出,您对文学的酷爱,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和热情,那么,文学对您意味着什么?文学在您的生命旅程中又扮演或担当着何种角色?可否讲述一些您与文学的故事?
黄毅:当时是这样,我已在石油上,当时有个报纸,叫《南疆石油报》,我的一个小小说发表了,在发表之前,我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我在劳动期间写过一个电影剧本,写过几百首诗。大约1978年,我写了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写了一些诗。后来又到喀什教育学院,1980年本科毕业,当时喀什有个叫《丝路》的杂志,还有《喀什日报》,开始大量发表我的作品,当时我主要写诗。《丝路》杂志以组诗的形式向外界推介我,《喀什日报》、喀什人民广播电台也特别关注,一下把这条路打开了。
问:这些,应该算是您最初在文学上的出道吧?当时新疆诗坛都有谁?放到全国诗坛衡量又如何?
黄毅:当时的新疆诗坛,在杨牧、周涛、章德益之后,就是贺海涛、汪文勤、我,我们这些人占据。杨牧、周涛、章德益已经冲向全国了。我的诗,也在《星星诗刊》举办的全国诗歌大奖赛中获奖。
问:那时,您意气风发?那时的诗人是很威风的,有好作品发表,很快就会被国人所知。
黄毅:我很怀念当时的诗江湖,文学江湖。现在有了互联网,人与人的交往靠鼠标。那时,谁在刊物上发了什么作品基本上都知道。你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你只要报上你的名号,马上就能够聚集一大群人,马上就有人请你吃喝,你身无分文都能够走遍全国。一个地方的诗人写封信,下一站的诗友们还会给你安排好。当时的全国诗坛就是那样,有一种古代的遗风,很让人温暖。
问:当时的盛况,是不是您延续写作的一种外在推动力?
黄毅:实际上,随着写作的深入,写作成了你生活、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离不开了。文学对你来说,就变得很有意义,你会觉得,这个很重要。
问:写作给您带来了什么?
黄毅:我是这么认为的,写作让我获得了尊严。我们中国人很多是没有尊严的,中国人是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才获得什么样的尊严,而不是你有什么样的人格。我去欧洲,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有个朋友叫喝咖啡,那里的侍者的尊严感,很令人震惊,令我折服。他的修为、气质,你在国内的侍者身上是很难看到的。
问:你的意思是获得了尊严,是文学给您的最大的好处?
黄毅:是的,文学给我的最大的好处是,使我获得了尊严,提淬了我的精神。你在普通中国人身上,很难捕捉到某种内在的尊严感,中国人都是通过外在的东西获得尊严。文学写作从精神上,内心上使人获得了尊严。
问:文学写作对您的生命产生了巨大影响?
黄毅:对!文学不言而喻使我的生命获得了尊严。我觉得我们和一个种地的没有多大区别,写作使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就像埋下种子,经过漫长的季节,最后是收获。
问: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您和与您朝夕相处的新疆各族人民是怎样一种关系和情感?
黄毅:在很多场合,我说我自己是新疆土著,我觉得对大部分新疆人来说,我有一种自豪感,同时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我有一种漂泊感。我们把这里当作了故乡。什么是故乡?你的脐血滴落的地方就是你的故乡,这块地上你的亲人被人埋在了这里,你把这里当故乡,但是别人未必这样看。我在这说的新疆人,确实是指包括十三个世居民族的新疆各族人民,不是某个民族,这和某些孤陋寡闻的、不了解历史的人对新疆人的印象可能是不一样的。哪怕你是新疆的汉族人,你的某些生活习俗、观念已经不一样了。新疆人里的汉民族的心理与内地的汉民族的心理也不是完全相同的。千百年的朝夕相处,关系和情感自然非同一般。
问:您的诗歌和散文,可否理解为在新疆文化方面所做工作的一部分?或者说,您在用文学艺术的方式表达对新疆的深厚的情感?
黄毅:我一直致力于挖掘新疆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丰富的精神元素,包括所有民族可贵的精神元素,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已经50年了。文化的认同,是互相的东西,我写过一个长篇散文《新疆时间》。所谓的新疆时间,是个大光阴,全部都是新疆时间,我们浸泡在新疆时间里,我们对新疆的感情还有什么可以比这个更浓烈的?有人说,你呆在这里,太亏了,远离文化中心,假如周涛在北京、上海呢?但是,在我看来,我们的一流作品常常淹没在所谓的文化中心的那些作家们的二流作品之间。
问:如果从文学、文化的视角来考察的话,您认为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黄毅:我们的优势,就是因为它偏远。当你处在很繁盛的文化讯息交杂的地方,一个人是很容易改变的,你太容易改变自己了,那样你就找不到自己了。文学有时不需要太改变,而需要时间来衡量。所谓的偏远,远离文化中心,这种偏远往往产生置之绝地而后生的心理,太孤立无援了,靠自己走过这段路,把潜能发挥到极致。
问:走自己的路,这是文学的必经之路或唯一正确的方向吗?
黄毅:文学很需要孤胆英雄。勇气和力量,就显得尤其重要。文化相对落后,远离中心,更能激发文学的潜能。
问:您认为在新疆从事文学创作,还有哪些优势?
黄毅:在新疆搞写作,除了和内地一样,还有多元文化。作为一个作家来说,长久地呆下去,最应该警惕的是,你往往会对这个地方熟视无睹了,麻木了。应该长久而新鲜地呆下去。不能像一般工人、农民那样长久地呆下去,没有什么差别。作为一个作家,要长久而新鲜地呆下去。新鲜是指你对这个地方要有新鲜感,你写的东西要有新鲜感。
问:日常生活中的新疆人,包括您自己,您认为是怎样一种生活状态?性情又如何呢?您的作品又如何表达新疆人的生活?
黄毅:新疆人热情、大方、慷慨、好面子,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目空一切,实际内心比较脆弱。我写过一篇《味蕾上的新疆》,总揽新疆的美食文化。新疆大山大水,给新疆人的心理和性格形成,造成了新疆人对大的偏好,大盘鸡、大盘系列,烤全羊,烤全驼。为什么对大这么偏爱?雄山阔水,用大是可以唬人的,他太怕被人小瞧了,所以用大来唬人。也是内心一种写照,老用大的东西来对付别人,好面子,内心也很脆弱。我们到内地,北京呀上海呀,特别怕被别人说自己是小地方来的人。但是,新疆人又特别不服气,新疆这么大。而别人说的小地方,是指见识比较浅的地方来的人。一个指地理面积,一个指见识。小地方是指见识比较浅。而作为生活中的我,一直在抒写着新疆的美,新疆的辽阔,新疆的大气。我就是新疆文化的践行者,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写作从没有脱离过新疆。
问:您谈到新疆文化,那么您理解的新疆文化是怎样的一种文化?
黄毅:混血文化,多元文化。新疆这个地方,保留着古老的游牧文化,农耕文化更不用说了。农耕、游牧文化,同时并存。在这个地方,多民族生活的区域,各民族都有一整套他们约定俗成的民俗在里面,这个太丰富了。也能写他们表象的生活,但是最难写的是民族的心理。
问:您怎么看新疆的作家们?怎么看近年来风起云涌的新疆散文?
黄毅:新疆作家,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妄自尊大。你具备这种文化基础,怎么会比别人差呢?我觉得自己比较重要的东西都是在写新疆,我们面对这么大的母题,穷尽一生,你能写多少?你去写就足够了。你能不把你认为的新疆的独特的写出来吗?你不能总是写大家都知道的,而且写不好,那就没有意思了。我对这几年的新疆散文有些看法。
问:什么看法?
黄毅:这些年出了大批的写新疆的所谓的人文地理散文,大部分是说自己到了什么什么地方,比中学生的记叙文甚至还差劲,没有自己的发现。这就像新疆的美术界一样。新疆很多画家,和新疆的很多写作者一样,他们的作品也流于一般的技艺。新疆的很多写作者没有自己的发现,很多人一年出几本书,到了粗制滥造的地步。把文学堕落成什么了?它的品格太低了,太流俗了!文学如果没有发现,还搞什么文学?
问:看来您是彻底否定大批的写新疆的所谓的人文地理散文?
黄毅:当前的新疆散文写得太不高级了!
问:您怎么看网络文学?
黄毅:网络文学致命的缺陷是没有起码的门槛。传统刊物发表作品,有编辑质检员,能够保证起码的艺术水准。网络文学呢?泛滥成灾,让文学走下神坛,以致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能够写两笔,其实差得远呢!
问:您的创作成就表明,您和周涛、赵光鸣、刘亮程等作家已经成为本土文化的一面旗帜、新疆文坛的“五虎大将”和西部文学的中流砥柱,那么,文学又如何为西部文化、新疆文化添砖加瓦?您刚才批评了新疆散文和网络文学,那么你认为好的作品是怎样的?
黄毅:好的作品,要有想象力,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你作品本身有没有想象力,第二是你的作品出来后,引发读者的想象。这么多年了,我写过诗歌、散文、电影电视、歌词。阅历更丰富了,发觉所有好的东西,都有诗歌的内核在里面。我当年体育很好,田径是什么?是爆发力,在一瞬间,我的很多创作和田径很像,靠激情,一瞬间。有灵感,就有好的作品。现在很多文学作品没有锐度,没有质感。同样一个东西,你想象得好,但写出来达不到。你的语言必须承载,经过诗歌训练和没有经过诗歌训练是不一样的。电脑废了一笔好字,电脑救了一批人。2000年左右,我的《不可确定的羊》一组散文在《天涯》发表,台湾出了一本《天下散文》,从1972年选到2000年,选了27个华人,把我的长篇散文《不可确定的羊》选进去了。这些年的新疆散文很粗糙、泛滥,我在《新疆日报》当记者写一个东西很快,这些年写得越来越慢。一个人只有在慢下来的时候才会思考,我还是需要思考,一个作家的成败,究竟在哪里?一个作家,会一直在思考,时刻都在想这些问题。
问:想过自己的民族身份没有?您怎么看自己?
黄毅:我有个壮族朋友,曾经劝我加入广西壮族作家促进会。而我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少数民族作家。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我从未有过民族身份的困惑。我认为,作家的作品也是这样,所谓的民族特色,不是打上特色的标签就行了。应该是新疆特色,不能叫民族特色。
周涛说,“我和黄毅,鹰一样的视角。”
我从事文学创作,也许是文学的偶然性或文学的偶然,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宿命。
问:在新疆这块土地上,您觉得最丰富的资源是什么?
黄毅: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并存,丝绸之路文化,多元文化,这个唯一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地方,就是新疆,世界人种永不谢幕的博览会。最早抵达新疆的是中原文化、儒家文化,当时汉文化先到,然后佛教文化,实际上新疆最早接触的是佛教,佛教是从新疆传到内地,佛教已经不那么单纯了,已经被本土化了。龟兹文化,即现在的库车,更是本土化了。这一脉的佛教,被新疆改造过的才东渐的。古希腊文化,也到达了塔里木盆地,楼兰雅利安人。古希腊文化也是沉淀在塔里木这里。在米兰等三十六国中,有翼天使,从新疆出土,公元一千年后才是伊斯兰教。蒙古察合台施行伊斯兰教后,新疆才伊斯兰教化。古丝绸之路的,写小说,可以写很多。在这块土地上,有这么丰富的资源是大幸!
问:您笔下的新疆,是丰富多彩的,您对西域文化新疆文化的评价很高,那么,您眼中的西域文化新疆文化的历史作用、发展前景与方向如何?
黄毅: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强调中原文化、汉文化和儒家文化对西域的影响,包括西部大开发,从经济上援助新疆。新疆文化、西域文化对中原文化的影响是什么?昆仑山,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中国神话的起源,一个是昆仑,一个是蓬莱,从昆仑的源头上来说,昆仑山,对中原是直接的影响和辐射。佛教的东渐,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从昆仑山神话,到佛教,这一次次新疆的文化、西域文化对中原都产生过直接的影响和辐射。唐代国力发达,经济发达。唐朝很伟大,除了开放、包容之外,大量截取了外来文化、龟兹文化、龟兹乐舞等。白居易、杜甫,对唐朝的文化流行趋势,龟兹乐舞对唐朝文化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包括现当代杨牧、周涛、章德益,西部诗歌边塞诗,对中国文坛的影响,当时国人都沉浸在伤痕文字里,很悲苦,西部边塞诗很阳刚,把人们从伤痕悲苦中拉出来。中华文化需要新疆文化的补充。在当今中国来说,我觉得作为一个新疆作家来说,要体现新疆精神。
问:新疆精神?
黄毅:对,新疆精神。什么叫新疆精神?我认为就是积极的,乐观的,阳光的,开拓的,向上的,更带有男性气息的,硬朗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新疆精神。
中华民族需要新疆精神、西域文化的冲击、影响,西部诗在文学史上会留下一笔的。提升民族精神。
问:据说,您曾经在一些公开场合自豪地说过“新疆很牛逼”,那么,牛在哪里?
黄毅:在我看来,新疆是一个矛盾对立统一体。为什么这样说呢?你看啊,中国最低的洼地在这里,低于海平面154米,最高一群山也在这里;最热的地方,最冷的地方也在这里;最大的沙漠,最大的草原;最苦涩的盐碱水,却长出最甜的瓜果;最贫瘠的沙漠荒原下,埋藏着大量石油、天然气、煤炭;离大海最远,但是我们这里也有一个大海——沙海塔克拉玛干沙漠,还有中国最长的内陆河流塔里木河。所以我经常给人说,新疆很牛逼!我们所知道的景观,除了大海,都有。前两年,《中国国家地理》搞中国最美,天山上的雪岭云杉被评为中国最美的树。我的作品《新疆四季》就和新疆的气质是一样的。你喝了什么样的水,就长成什么样的人。新疆是一个该热的时候热,该冷的时候冷的地方。
问:新疆文化最有特色的是什么?
黄毅:新疆文化最有特色的两个地方:一、塔里木盆地,古代西域36国大都在盆地周围;二、阿尔泰山,金山。塔里木盆地,被高山环抱,里面是沙漠,相对封闭,像个漏斗,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沉在底部,考古挖掘震惊世界,当年各个民族在此角逐,这里沉淀下的文化,其丰厚可想而知。著名学者、探险家汤因比,选择中国新疆的塔里木盆地做文化,搞研究。有人问汤因比:“假如让你重新选择出生、成长和一生生活的地方,你会选择哪里?”汤因比答道:“中国的塔里木盆地。”现在,楼兰学、龟兹学、吐鲁番学、敦煌学,这几个著名的国际显学,都是围绕着这个盆地展开。前一段,有人甚至说过喀什噶尔学。楼兰学、龟兹学,这些在世界上都很有影响。阿尔泰山,实际上在中国和昆仑山、天山比相对小,但它延伸到境外,突厥人进进出出,直接和这个有关系,关于争夺金山,有很多故事。青河发现的独目人,是一种阿尔泰文化,阿尔泰山以游牧文化著称。史诗这种形式在世界上早已消失了,《荷马史诗》消失两三千年了。我们现在还生活在史诗时代,史诗活体,居素甫·玛玛依,阿尔泰的阿肯弹唱,都在。几百个阿肯同时在纵情歌唱,弹着冬不拉,相当震撼。
问:新疆的文化人,最应该做什么呢?
黄毅:我觉得新疆的一个文化人、作家,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呢?是把新疆的元素放大,这也是最应该做的
问:把新疆元素放大?
黄毅:对。比如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名头很响,现在空有名字,这个名字用什么来承载呢?做文化的人干什么呢?就是把这些找到承载。云南这方面就做得很好。要把每个民族的特点挖掘出来,放大,还要有参与性。做文化,做旅游,要不断放大这些。
问:具体怎么放大新疆元素?
黄毅:我们做文化的千万别误认为大了就好。新疆文化首先不要误导、误读。我们是要放大很多东西,但不是简单放大其外形。我记得前几年在北京,有过西藏日用品、服饰展,那片雪域高原很神秘,包括银器、服饰,当时展出,非常轰动,西藏民族相对单一,论丰富性来说,没有新疆丰富。为什么我们不能搞新疆艺术展?系统地整理、挖掘。搞丝绸之路博物馆,巡展,把新疆元素放大,让世人知道。我去年去世博会,新疆馆内播的片子是我写的。但是,新疆馆的布置,太缺乏文化了,太密闭了。我想,要把新疆元素做活了,就成功了。例如,新疆历史上非常繁华的城市是怎么衰落的?总结一下,城市的消失、战争、瘟疫、自然灾害等。新疆有丰富的历史资源,交河、高昌、精绝、尼雅、丝绸之路等。
问:您在强调放大新疆元素的方式方法?
黄毅:对呀,放大新疆元素,千万不能简单、粗暴地放大。新疆应该养成开放式的文化思维。我在《乌鲁木齐读本》里阐述过自己的一些思想。世界级的文化巨匠池田大作说过,最边缘的,也可以是最中心的。对于新疆元素,在塑造新疆形象方面,要灵活掌握,该要缩小、转移的,就缩小转移。该放大的才放大,不能一味地不管什么都放大。
问:您能否举个实际的例子说明?
黄毅:举个例子,最近几年,中央电视台,经常露脸阿勒泰暴雪。还有报道新疆的风,把火车都刮倒了等。这些罕见的自然天气,在新闻报道中被人为地扩大了,一味地渲染自然灾害。人家误以为我们天天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呢!我说的要缩小,不是说要掩盖,而是不主张肆意扩大或者说不讲究方式方法。例如暴雪,可以转移宣传为新疆的冰雪资源嘛!风把火车刮走了,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新疆的风力资源丰富嘛,我们可以把对风的描述,转移在风力发电方面嘛,那就成了优势了,而不是灾难。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就在我们新疆,这是优势呀。不能光报道新疆的炎热,而忽视了新疆的光热资源。新疆的石油、天然气、对全国的影响和新疆文化一样是等同的。
问:您怎么看新疆地方文化或地域文化?值得挖掘的东西多吗?
黄毅:新疆是昆仑玉石、玉文化的故乡,玉文化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之一。玉文化在中华文化几千年,从巫玉(祭祀)到王玉(皇家),皇帝的印叫玉玺,后来到明朝、清朝发展到民玉。长沙出土马王堆金缕玉衣就是玉文化的实例。那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佩玉的。玉和中国人的道德观念联系密切。古人云:君子无敌,玉不离身。把玉已经神化了。玉的三大阶段是:巫玉,王玉,民玉。玉出昆仑,发展在中原,有人说七千年,有人说五千年。我们应该挖掘玉的发源地的文化。玉文化的源头,就在新疆更早史前,天山、昆仑山、阿勒泰山。新疆岩画文化反映出当时的玉文化。乌鲁木齐都有岩画。岩画的内容从狩猎开始,丰富多彩。岩画告诉我们,这片土地的文化遗存和历史。几大山脉的岩画,实际上反映出文化的跨度。新疆沙漠古城遗址,这都是历史遗存,历史的跨度,文化的丰富,这些都是值得挖掘的东西,这都是可以申遗的。有物质遗产,也有非物质遗产,可做的东西很多。举个近代百姓生活中的例子,就说老百姓使用的钱币吧,新疆叫铜板,就是新疆红钱,80年代台湾出过《新疆红钱图谱》。主要指清代以来的新疆红钱,民国时也有。铸钱要铜的,但当时这里的铜不够,而运输路途比较远,无法满足,于是就因地制宜加了些铅,钱发红,当时新疆有十一个铸造局,不同年代不同铸造局铸造的新疆红钱,那学问也是很大的。作为一个文化人,一个作家,地方文化或地域文化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它很丰富,它给你很多,很多人都可以从民间汲取养分。
问:您体会到在民间汲取养分的重要性?
黄毅:实际上民间的很多东西,丰富的宝藏,喀什土陶,白杨木,土印花布,和田的桑皮纸,图瓦人牛奶酒,蒸馏酒,很有特色。每个民族都有他很绝的东西,我们要长久而新鲜地呆在这个地方。我们是民间文化的受益者,我们也要把民间文化放大。我个人认为,新疆文化博大精深,还没有真正被完全挖掘出来。
问:您怎么看张春贤提出的以现代文化为引领?
黄毅:我觉得张春贤来了以后,提出以现代文化为引领,确实是一般人没有想到的。
问:没有想到什么?
黄毅:没有想到,对于新疆这么一个地方,一个经济欠发达,文化相对让人家看也落后的地方,他提出了一个以现代文化为引领,这个提法,确实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那么现代文化又包含些什么呢?现代文化是开放的,应该是包容的,是吧?既要吸纳别人的东西,又能包容别人的东西。
问:怎么讲?
黄毅:不是说,什么都是你最好,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我们希望都是我们最好,但是肯定不是这样的。所以,现代文化的一个标志,她应该是开放性的、包容性的和前瞻性的。
问:那么在您眼中,张春贤提出的以现代文化为引领,能够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
黄毅:我觉得张春贤书记有一点,可能很多人没有注意到,原来我们喊了很多年民族团结,是吧?只强调团结,团结了没有呢?我们不敢说。张春贤强调什么呢?张春贤强调新疆各民族的团结和融合。你不要看只加了“融合”这两个字,这个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问:其中的意义如何?
黄毅:不是光强调团结,而是既要团结,还要融合。实际上我觉得应该是融合以后才能团结,没有融合,哪来团结?包括融合这两个字,我们分析一下,先要融啊,才能合,你没有融,如何去合呀,怎么去谈合呀。
问:你认为这个融合的内涵是什么?
黄毅:这个融合,是古代和现代要融合,各民族之间要融合,各种文化要融合。我觉得,不能光强调认同,你不融合,怎么认同?或者说,不认同怎么融合?这个都是相辅相成的东西。一味地强调民族团结,如果你不能融合,不能认同,怎么个团结法?融合和认同都是彼此的事情,不是哪个单方面的事情。所以,认同也好,融合也好,这都是相铺相成的。不是说,谁占主导不主导,谁更优秀不优秀,不是这样的。这都是互相的东西,认同也好,融合也好,这两个做到了,你才能团结,你不用说,也团结了。不分彼此的时候,还有什么团不团结呢?因此,张春贤强调新疆各民族的团结和融合,这个融合很重要!
问:在新疆文化和文学界,众所周知您是一个颇有些思想的文化人,您对新疆的宏观发展也颇有思考,特别是关于民族问题的思考,那么在民族团结这个问题上,您有什么高招?
黄毅:我觉得,在民族问题上,我们应该强调公民意识,强调法律意识,淡化民族的影响,我觉得人类才能进步。美国也是一个由很多少数民族组成的国家。你会强调你是印第安人吗?你会强调你是俄比克人吗?你只能说你是美国公民。美国就是典型的民族融合。
问:能否举个生活中的例子?
黄毅:现在一个小青年到哪去找工作填表,名字、性别之后就是民族,你为什么不断提醒、不断刺激民族身份?上学填表也是那样。有这个必要吗?
问:以您之见呢,应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
黄毅:我觉得,新疆要淡化民族意识,不是指淡化某一个民族,而是淡化所有民族这种特征。过分强调、过分提醒、不断刺激民族身份,是不对的,有碍于新疆的发展。世界都一体化发展。要与时俱进,我觉得我们的民族政策要与时俱进。
问:您认为民族政策要与时俱进?
黄毅:对。新疆要大发展,不光是经济要发展,在治人上,要有更好的方法。根本上要解决民族问题。要强调公民意识,强调法律意识。还要有国家意识。
问:您似乎对此颇有感触?
黄毅:日常生活中就总是能够碰见。例如,街头标牌。不知道是不是语委会还是哪个部门规定的,在新疆所有的标牌上面,是维语字在上面,中文字在下面,这是不是不懂政治?个体民族不能凌驾于中华民族,这是常识。中文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字,不能仅仅理解为汉字。我们始终要搞清楚,一个民族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关系。你懂政治吗?民族平等,不能造成新的不平等。如果有意识这样做,那么你助长了什么?
问:您在这个方面都做了哪些工作?
黄毅:自治区参事室有个朋友,他想编一本新疆简史,搞成通俗读物,还新疆历史一个真正的面目。因为很多人,对新疆的历史很不了解。我也会不遗余力地致力于探究、整理、普及新疆历史,特别是维吾尔的源流这方面的常识。
问:感谢黄毅先生百忙之中两次抽出时间接受《民族文汇》杂志社的访谈!
黄毅:也谢谢《民族文汇》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