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来的经典

2013-04-29 00:44
大学招生指南 2013年6期
关键词:格萨尔拉丁美洲建设性

这个世界不缺三流作家。我有时想: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些人,而我们为什么要将一辈子的精力投放到这样一件事上?所以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写作,我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要制造一些没有意义的作品。我们可以在人生当中做一些更实际的工作,也许事情很小,但是有建设性的。对自我的身心建设有作用,对自己的人生也有建设性,对这个社会也有一点点建设性。

所以那时只要有空,我就会到处走走,在我出生的自治州,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我徒步走过所有乡镇一级以上的单位。可以说我是最老的“驴友”,只不过当时还没这个词。这不是简单的行走,因为在藏族地区有一个特点,书面文学虽然不发达,但是口传文学很发达。就是说你深入到乡村之中,故事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的行囊中放着两本书,一本是聂鲁达,一本是惠特曼。这是个宽广的世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行走的过程中,读聂鲁达、惠特曼是很来劲的事情,并能了解当地的地方史,也是有一定意义的。

为什么这样的行走是有意义的?

今天我们谈论魔幻现实主义,中国好多作家都受过它的影响,我也一样,比如《百年孤独》。马尔克斯为什么能写出《百年孤独》?我发现,拉丁美洲的作家大都受过法国超现实主义的影响,那些爆炸性文学的作家,好多都在巴黎留学,并跟很多法国作家混在一起,讨论文学运动。所以魔幻现实主义是法国超现实主义在拉丁美洲的自然演变。另外,拉丁美洲的作家发现,“原来我们在巴黎苦苦寻找的就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印第安人虽然被西班牙消灭了很多,但仍保存下来一些。所以他们觉得拉丁美洲的口头文学、本土的印第安神话等等,正是他们所追寻的。这些最原始的东西竟然跟他们在巴黎时期超现实主义的主张很相似。

这也给了我很大启发。我在行走的过程中,发现从民间口头文学来讲,有两层历史,一层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一层是地方史,而这个地方史具体来讲,大概从元代就开始成形,经过明清逐渐发展成熟。我在走访的过程中,得到了一手的真实材料。很有意思,在那个地方,它也有集体记忆,而集体记忆是不断被修改的。如果你要做历史研究,你会觉得这些民间口头文学有个很要命的特点,因为它在传播过程中会失真,每传说一次,就失真一次。然而从美学和文学的角度来看,它却是有价值的。因为在一次次的修改中,这些故事会变得越来越精彩。

现在我们认为民间文学是民间传说、口头资料,比作家文学有更深厚丰富的资料。民间文学是多变的,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更新。不过有时修改得很精彩,有时也会修改得很糟糕,因为民间文学也会形成一些套路。总体来讲,在这样的历史和传说之间,给了我很多启发,所以,这也决定了《尘埃落定》就是这样一个风格。

我觉得,我是在寻找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或者对自己有建设性、对社会也有点建设性的道路,就是说,我到底该干什么。1994年,有一天,我突然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东西,就在这时,我在行走中积累起来的点滴,忽然就呈现出隐约而又生机勃勃的面目,于是《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电脑屏幕上了。我没有别的作家那么严谨,我有时甚至还没有一个特别完整的故事,但我经常会为一个意象写一篇小说,或为一句话写一篇小说。我觉得故事就像一棵树,自己会生长。我们在写作的过程中,只不过是在记录它的生长。

提问:阿来老师您好,您刚才谈到民间文学在口传过程中产生了失真的情况,而失真又使其变得越来越精彩。那么,藏族史诗《格萨尔王》在流传过程中会不会存在各种不同的版本?您本人在对经典的重述中,会有怎样的个人体验?

阿来:关于《格萨尔王》,这个文本讲述的大概相当于北宋时期的部落酋长的故事。最初这个故事只有四部分,先是“天神下降”,而后,这个部落要靠武力来统治,所以他靠赛马当上了部落的王,这便是“赛马称王”,之后便开始开疆拓土,最重要的战争有三次,大致就发生在今天金沙江上游和黄河上游之间,历史考证是跟北方民族的战争,还有跟南方民族的战争。争什么?争青藏高原上的盐湖,因为盐是最重要的物资之一。也就是说,格萨尔王的故事无论怎么变化,故事的核心和主干永远是这样,只不过不同的版本讲法不一样,枝蔓很多,或者是在一个次要人物身上发生其他延伸故事。直到今天,这个故事还在成长。这个故事有两种,一是口传版本,二是发展到后期,寺院的一些僧人也进行了“创作”,当然他们会说是得到天神的授意。

提问:有一种说法,伟大的作品也需要伟大的读者。我想问一下,我们怎么样在当今社会庞大的信息量中找到有用的信息,做一个很好的阅读者?

阿来:这个很简单。你不要让这些信息把你淹没。其实我们都知道,大量的信息是没有用的,这就需要我们筛选信息,选出哪些信息是有用的。大学中文系一直在做这些事情,文学史在做,过去写就的文学史和今天正在续写的文学史,都在帮我们从海量信息中做一些筛选。当然,同学们也需要培养自己的发现能力。

提问:我是在新疆学习和工作的,所以我觉得跟您在某种意义上在精神上有一种共鸣,所以我经常关注您的微博。我发现,您现在还经常走访一些临近的地方。在《尘埃落定》之后,您依舊在追寻什么?

阿来:我觉得其实就是在追寻自己对生命的感觉,或者我们经常说的“价值”。而且只有通过自己真实的存在,再来寻求我们跟社会、未来、历史的关系,所以我曾经有一个演讲的题目,就是《人是出发点,又是目的地》。

提问:《格萨尔王》这本书,您塑造的格萨尔王的形象,跟原本史诗中的格萨尔王的形象相比,可能更接近于一个凡人,也会有缺点,也会有疲惫。我想问您,您做出这些改动,或者您塑造这个人物的初衷是什么?然后,这本书是在“重述神话系列”里面的,我想问一下,您对这个重述神话的现象是怎么理解的,您觉得它的意义是什么?

阿来:最早提出重述神话的是一家英国出版社,因为他们看到世界很多民族的神话都失传了,比如印度神话,只是作为一个资料,做历史的人在其中找历史,做美学的人在其中找美学。他们觉得应该有一个现代的方式来重新书写神话,就在世界范围内找一百个作家做这件事,在中国选了两个。于是苏童先生写了《碧奴》,而当时我因为在写《空山》,所以就推了。后来我觉得这个题材确实值得一写,因为有些题材已经死了,而格萨尔王的神话还在生长。我不太喜欢后来里面增加的一些因果报应的部分,想做一点建设性的东西。格萨尔王的故事其实一点悬念都没有,从天上下来的“神”,遇到什么麻烦都没有问题,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再重述的话,就很难有成就了。所以我想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凡人,从历史角度讲,他本来也是一个凡人英雄。因此我做了一个工作,把格萨尔王还原成一个人,不是天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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