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
【摘要】中国文化中的小说,在南怀瑾看来,它既与唐代的戏剧与词曲是不可分离的连体,又如中国的戏剧一样,将近一二千年,始终与佛道两家的思想与情感没有脱离关系。看似辉煌实则悲戚的《红楼梦》,实际上也延续了自唐代志怪笔记以来所承袭的禅、佛渗透的笔法。这种写作中的佛禅理性,自志怪小说以来,好似万斛泉源,终汇成于红楼一梦。本文择取了小说文本中关于佛教的几个意象,意图借此来进一步阐述小说的艺术旨归。
【关键词】《红楼梦》;佛教;意象
如果说古典小说中的《三国演义》、《封神榜》、《醒世姻缘》、《聊斋志异》等,其内涵中有着众多倾向于体现佛教因果不昧的思想,那么《红楼梦》所要表现与传达的有关佛教理性的思想,明显要丰富许多。
一、三生石上旧精魂
梁启超认为佛教的传入,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之一就是语汇的增加、语法以及语体的改变,以及文学情趣的发展,并指出宋元以来的章回小说受其影响颇大。
开篇第一回中依托甄士隐于梦幻之中巧识通灵。听闻其中一僧言道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情的绛珠仙草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以眼泪偿还来了结此案。灵河岸,三生石等,此系交待后文所言木石之前盟,似乎也将整部作品投掷于佛教背景之下,来供读者潜心解读。
三生石,常用于佛教修行之中。其最初内涵本是体灭性存,因生果报,转世轮回之意。其中因果轮回的经义因其内含深刻的富于暗示性和开放性的哲理,千百年来,受众便将民间传统文化以及大众普遍的心理导向不断地添加于其中,从而将原来的意义加以重铸。增加着此意的内蕴,扩充着它的外延,使其在岁月流逝中,呈现一种增量的效果。
在小说《红楼梦》中,或可如此解读。心一动,则念随起,果已种。绛珠草显然是林黛玉前世之因形,所经灌溉之事,又成为其后敷衍出的这一段“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故事的所累业力。在佛教中,因生,无论累世几多千劫,因缘一旦成熟,果还自报。而这因缘的成熟,又所赖具有推动意义的业力,从而由因生果,完结一段妙缘。由此观之,绛珠仙草的“以眼泪偿还”说,自是林黛玉因泪尽而逝的在因果意义上的关照。
之后于第三回所讲,黛玉因母病逝,被外祖母接去照料,从而又引出“宝黛相会”这一情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宝玉一见黛玉,便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此间,如果仅仅用一见如故,两小无猜来解释宝黛关系,甚至进而阐释出一番爱情萌芽关系,不免有失趣味。
诚如蒋勋说甄士隐是有些宿慧一样,于此情此景之间,不禁让人感觉出宝黛之间的宿慧。经过前世而来的智慧,到了今世今时,遇到某种机缘,便会不由自主显示出来。所以,宝玉和黛玉的宿慧不仅仅限于她的令人堪怜的咏絮之才,体悟机锋之中,而且更在于他们具有先验性的情辞怨怼。至此,宝玉方才有可能说出“一见如故”之言。此真是三生石上旧精魂。
二、良辰美景终归离恨天外
作品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其中出现“良辰美景奈何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一《牡丹亭》中戏词,然而为何只有黛玉才能做到领略戏文中的趣味,而其他人却只懂看热闹?也许别无他,所赖宿慧!提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虽说只是牡丹亭艳曲戏词,却不禁让人联想到作者以及续作者创作时候所用到的“离恨天”之意象。
离恨天也称作仞利天,于佛教的宇宙观中,此天位于欲界六天之第二层。那里的天人还未出轮回。而欲界又是佛教世界中色界,无色界,欲界三界中,有欲望的众生所处的境界,即未能摆脱六道轮回的人所处境界。纵观绛珠草由幻境而入凡间,是因一场因果。也即是说,绛珠仙草本来是生活在具有无量福慧的天界中,后又幻形入世的。如此,才有可能比十二钗群芳多了一层体悟——对一念因果的模糊的明了。一念,按照《楞严经》的解释,“一念忽起,率尔无明”,才牵连出这许多因果,即所谓“觉明为咎”罢。
然而,一念又可以解释为欲。欲即众生还未能完全摆脱的七情六欲,在作品的建构中,亦或可解释为王国维提到的生活之欲。也许正因为此,林黛玉在作品中才会经常表现出来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喜散不喜聚”的性格特征。这不仅是作品结构中人物性格的养成式塑造,更可以解释成为勾连今世前生这一时空转圜的深刻背景。由此也可以说明,林黛玉本身是带有一种自省意识的,其表为对缘聚缘散的伤怀,但其里却是曾经历离恨之后而与生俱来的悲悯伤怀的气质。推而广之,离恨天的意象在《红楼梦》作品中不仅仅可以理解为林黛玉的栖居之处,魂归之所,其实也可以从作品文字中探知,此意象对此作品整体架构的逻辑影响。以待下文赘述。
三、空空道人的自色悟空
作品开篇交代小说来历时,是以空空道人为依托,从而记载“石兄”幻形历世的往事终究得以昭彰。其后又写到改名《情僧录》的机缘,那便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佛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有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中色,即色蕴,是佛教五蕴概念的组成之一,色在佛教教义中可以理解为一切有形物质以及他们的活动现象。在《心经》当中所阐发的经义是将五蕴缘起于空,后又归于空的。就是说,人的世界,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层面,并非本来实有,即所谓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只有这样,才能离一切苦厄,最后才能体悟诸法皆空。而阻挡这体悟“空”的境界的障碍就是佛教中常说到的人世间的烦恼——贪、嗔、痴、慢、疑。
由此回到作品中,因色生情,传情如色。空空道人自性本空,最后所证得的果也是“空”,然其体证过程却经过了曹雪芹的重新诠释,多出一个“由色生情”、“传情如色”的过程。显而易见,作者加了一个重要元素——“情”。在佛教经义中,情被认为是阴性的特征,即在《楞严经》中所谓“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想是精神领域,情是指感情层面。而曹雪芹似乎有意反其道而用,高度颂扬着“情”,即便情的背后常常暗示着无尽的悲。因为林黛玉的情才将其从离恨天幻形下世,之后作者又有意将其塑造成因痴情而魂归离恨天的女子。
空空道人后,作品第五回中,警幻仙姑便自称为“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她所展示的正副判词似乎不仅透露着群芳诸艳都理应回归到自性本空之地——太虚幻境,也暗示着作者将十二钗投掷在人间的大观园中,其实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富含的“情”的元素。只不过其情之比重,却因人而异罢了。再者宏观来看,大观园乃至整个家族集团中的各色人物都是在情与想的天枰间游走,只不过没有宝黛般痴,只不过落入在了其他的障碍中而已。
如果说开篇的“好了歌”具有作品旨归的内涵,那么传情入空的空空道人便是红楼梦中人的先验。就文本结构来讲,自色悟空,是由空空道人为先例的,并且他的寄情证空,随后也成为了作品中许多人物生命轨迹的坐标系。例如甄士隐之遁入空门,贾宝玉之皈依佛门,惜春之削发为尼。由此观之,空空道人所经历的情与空,就有可能成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构建荣宁两府贵胄,大观园众人以及宝黛钗等人物命运的重要参照因素。从而在轮回因果,因情证空的逻辑下敷衍出悲欢离合的家族旧事。
以上所言皆是出于阅读作品中联想之感,自其有无真假而观之,亦合于作者开卷所言悦世而破人愁闷之说。除了以上所想到《红楼梦》中的几个佛教意象,其实在作品中也多次将故事环境置于禅庙古寺之中,将人物背景设定在参禅礼佛之时,甚至在非望族贵胄之人中也和禅佛有着些许联系。例如,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在与人交谈过程中,时时处处念着佛号。
【参考文献】
[1]梁启超.梁启超谈佛学[M].长征出版社,2008(10).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