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冠华
【摘要】韩少功是倡导“寻根文学”并有突出实绩的重要作家。既然是寻根,就一定难以脱离土壤,这里不单指是传统文化的土壤,同时也指这块孕育出传统文化的神奇土地,就如同行而下决定形而上,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样,不能只谈思想,只谈境界,忽略了现实,所以,与其称韩少功是一个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不如称呼他为当代文化中的“农夫”,本文通过三个方面探讨韩少功在当代文化中的“农夫”形象。
【关键词】韩少功;寻根文学;农夫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寻根文学以韩少功的一篇纲领性的文章《文学的“根”》作为旗帜而明确举起时,他自然也就成为了中国寻根文学的一面大旗,一个领路人,他认为文学的根应该深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这种根是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觉醒,也是释放现代观念的能量来重铸和镀亮民族自我形象的努力,即“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
一、山南水北话农夫
新中国的改革开放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主导思想,人们在物质生活极大提高的今天,城市化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似乎城市化标志或等同于现代化一般,可是现代化并不是现代性,城市化带来的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和几近功利性的行事准则,让人的问题在这种大潮中被有意的忽略,尤其是人的心灵,韩少功想通过这种与农村城市化不同的逆向回归乡下,亲近土地来达到心灵上的解脱,所以回归乡下的生活即是当一个现实的农民,也是当一个文化的拷问者,一个文化的复古农夫。
1、农村里的城里人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疯,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扑进画框)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同妻子以及退休的姐姐姐夫移居到了湖南乡下,那个他曾经插过队的乡下——雾峰山下的八溪乡。
在乡下,他盖起了两层红砖楼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庭院,开垦了一块自种地,具备了成为一个农夫的物质基础,如果按照当初插队的划分,多少也算作“富农”之列。
在乡下,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微点,少却了城市的显赫繁华,浩阔的地貌总是使人平静。(地图上的微点)
在乡下,他可以走在那条自己当过知青,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过的路。(回到从前)
在乡下,他大多时候是见山不见人,任雀噪和蝉鸣填满空空山谷……虫声,草声,各种天籁之声。(耳醒之地)
在乡下,他同村的庆爹家门口有着一塘季节性水塘,每天晚上,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唤,不一会叫声就此起彼伏。(智蛙)
在乡下,他总结了防治虫害的要点,把蚊虫的叮咬看成是生态的原貌。(治虫要点)
在乡下,他拥有了夜色,月亮就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对比城里,那夜晚不过是黑暗的白天罢了。(月夜)
在乡下,他在院里种着葡萄,橘子、桑梓、牵牛花、月季花、阳转藤等大小植物,赋予它们不同的心性与人格,比如说他家的梓园成为了蠢园呵。(蠢树,再说草木)
在乡下,他把每年度春夏两季家农产品收成做成表,其中有豆角、四季豆、西红柿、玉米、苦瓜、辣椒……等等,从品种看基本可以自给自足。(红头文件)
在乡下,他通过草药对“背花”(背上的一种毒疮)的治疗,使他对院子里的各种野草刮目相看。车前草、金钱草、白茅根、凌宵、鸡冠花、麦冬、路边筋、田边菊、黄芹、牵牛花籽、紫苏籽、鱼腥草(观音草)……这些还只是已经入典,未入典的尚不计其数。(每步见药)
在乡下,他家里养着农家三宝中的鸡、狗、猫,不过狗是他从城里带过来的,也不知狗儿是否同他的主人一般满足于乡下的生活。(养鸡,无形来客)
在乡下,他在伐竹木的时候,发现林子里有很多空鸟巢。它们靠草须和油泥编织而成,丝丝入扣,环环相结,内壁光洁,外围粗松,隐约透出鸟雀涎液的酸腥气息,完全是精美的工艺品。一些朋友来乡下看他,给他带来食品什么的。作为回赠,他就给对方一个鸟巢,常常使他们大为惊叹喜爱不已。(鸟巢)
在乡下,他家在雨天被雷击过。(雷击)
在乡下,他看到了那种存在于传统中的祭祖活动,那种自然背负着祖先命运的真实。(中国式礼拜)
在乡下,他见识了最基层干部别有风味的执政风格,一种接地气、贴与生活,不同于庙堂之高的作风。(开会)
在乡下,他常常去学校挑粪,同时经常碰到一个余老板,是个农迷,现在什么迷都有,自然也是有农迷的。(农迷)
在乡下,他再次见到了那种古式剃头法,不同于城市里大家经常见到的洗剪吹,那种极短周期就可以出师的理发快餐,古法剃头是需要功夫的,美其名曰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
在乡下,他听到了一个吴型人说起当年野人的事情,就像是发生在身边,是否又给本已自然的村庄增加了一分野性的韵味。(野人)
……
在乡下,还有很多很多,作者未必一一写出,但读者可以从中猜想出乡下的生活,一个自得其乐的农夫生活。但是,不论是陶渊明式的归于芜里,还是白居易式的乡间田黍,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农夫,对于务农,对于乡间,往往是情趣多过职业,是因为精神对他提出了这方面的诉求,而不是身体本能的民以食为天,需要务农生产来改变生计算,充其量他也只是一个披着农夫外衣的城里人。
总而言之,三十年风云变幻,少功毕竟非农民。
2、毕竟非农夫——心灵的洗礼
务农虽在田间,心思却远在天下,多少有一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意味,作为对于读书人的最高要求之一,更何况是一个以寻根为本业的作家来说,就在所当然不过了。
看看他在村内的居所,冰箱、风扇、微波炉、卫星锅等等一样不少,除去外边不说,若只是他得小楼一统内,也只是他在城里的房屋的空间置换,生活并没有置换。
再看看他出行用的交通工具,别人仍旧是船只、摩托、柴油三轮的时候,他有着一辆现代交通的标志——汽车,虽然只是捷达,但是若将中国的发展时间回放到那个点就会发现,汽车在当时确与奢侈品无异。
再看看他在雷击后的表现,对于村里人来说,躲避自然的愤怒就是祈祷与关闸,他们仍然在古朴的自然信仰下坚定认为好人是不会受到上天惩罚的,而他确花费不菲的安装了避雷针,加上了一层所谓科学的保护。
再看看面对一些城市里难以解释的现象时,他与农村人最大的不同是,他是一个怀疑——将信将疑——相信——持保留态度的过程,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是天然的相信,在这种相信中还有着一种执拗,一种倔。而怀疑就是科学精神的最大内核,虽然科学也只是一个相对正确的概念,但是这也正是反映了他与农夫在本质上的不同,如同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他只是一个“伪农夫”,不过再怎么说,伪农夫也是农夫的一种,因为对于绝大多数当代知识分子来说,连谈农夫的资格也许都不具备。
在我看来,正是这种城市与乡村的对立转换,这种城市对抗自然与乡村亲近自然的不同,这种对于城市思考与乡村焦虑的置辩,这种真庙堂与伪江湖的反衬,这种务农身与大夫心的矛盾统一,才使得韩少功在对立冲突中完成了心灵的洗礼,产生了对于中国当代文化,当代价值的新的思考与进一步的认知。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原动力,而他的这种回归式的选择也正是矛盾的,使得他从一个现实意义上的假农夫成为一个思想意义上的真农夫,一个当代文化中的“农夫”,他用行动向着固有有的,上承顾黄,近在民国的学以致用的传统回归,完成着一个农夫的寻根之旅。
二、历史的贵族与农夫
寻根文学追寻的是希望从民族文化的心理层面上,把握本民族的理解事物的方法,是寻找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觉醒,是一种类似于民族本位文化的要求。韩少功说过:“五四以后,中国文学向外国学习,学西洋的,东样的,俄国的苏联的,也曾向外国关门,夜郎自大的把一切‘洋货都封禁焚烧结果带来民族文化的毁灭,还有民族自信心的低落。”
既然是回到从前,从历史找方法,那么就不得不与历史做比较,相较于晚清,五四,或者是民国后期的那一批人物(主要是思想文化方面的),韩少功这回可就真的成为了一个“真农夫”。
现在有一个热门词叫“民国风采”,当然具体并不局限于1911~1949,其实是指晚清到民国的一批人的风采。由于时代与历史惯性的关系,那一代的学者有着先天的优势,当然也有着空前的悲哀。他们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贵族的一代,绅士的一代,当然也有一些贫民或者普通家庭出生的学者大家,但身上亦不缺少贵族气,如成仿吾、郭沫若他们,他们不但是学者,是政客,是思想家,甚至是明星,而韩少功与他们相比较除了对于文学的热情和文化的思考态度外,真的很像是一个农夫,一个比湖南乡下农夫还要农夫的农夫。
既然要寻根,就不能回避这种比较,因为比较是为了更清醒的认识自我,是为了更好的寻根。那一代人,身上往往都有着很深的旧学背景,又在西式教育的冲击下,一些知名的学者几乎都有着留日留美的背景,这种新学旧学的碰撞,东学西学的交汇,使得那一代人成才率极高,集大成者亦不在少数,风云汇聚。寻根是寻求民族之根,是对民族内在性的理解与探究,那么就试着对民族性具有深刻理解与批判的鲁迅先生为代表略作比较,当然,这既是韩少功的幸运,也是韩少功的不幸。首先那一代学者有着深厚的家学背景和师承传统,在国学的基础上使得这一代学者基本没有可比性,在整体质量上先天已失;其次,那一代的知识分子是政治地位、社会地位与文化地位的三位一体的结合,至少也会占据其中之一,时至今日,能保持文化地位者也寡寡无几,遑论政治、社会地位,此为今之学者又一失;最后,现在所谓学问,都有专门分科,美其名曰专业人才,如作家很少是考古学家、画家什么的,那时候,很多现在所谓的专业知识不过是他们日常“玩”的爱好罢了,如鲁迅喜欢汉砖、汉俑,喜欢木刻画,王国维没事喜欢逛逛琉璃厂,买几件古玩,就是张伯驹、溥桐这些公子哥、富二代们也因为玩成为了个中大家,和现在所谓专门为学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所以我说,相较于历史,好似贵族与农民。
不过,农民也有自己的优点,就是播种务农,只要有了根的种子,那么总会生根。发芽,繁茂,结果,总有一天会成为贵族。戴震不是说过么,大国手下往往难出大国手,二国手下却可以出大国手。韩少功相比较于前辈,不正是如同二国手与大国手么,所以,农民的后代也很可能出贵族,沿着根的路走下去,必然会有新的贵族出现。
三、根、“鬼”与浪漫
“韩少功为代表的一批‘寻根文学倡导者们看来,中国传统文化有‘规范和‘不规范之分,他们认为传统文化中更多需要肯定和弘扬的是‘不规范的、存在于野史、传说、边地风俗以及道家思想和禅宗哲学中的文化精华”。(百度百科名片)
上论成立下,韩少功在根的寻求过程中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是将湖南本土传统因素融入作品中去,成为自己的“根”的种子。那么这个种子的核心又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就是鬼与浪漫,因为这就是这块土地的最老的根,一个浸入血液而不移的根。
首先“汉人传说夏尚忠,商尚鬼,周尚文,此论三代文化特点,虽属想象之说,然以古人言古史,毕竟有几分依据”(钱穆《国史大纲·上古文化三代之部》),又说“宋出于商之后。中国古代,东方商人和西方周人,在性格上,文化上,有显然的不同。古人说商尚鬼,周尚文。商人信仰鬼神与上帝,带有浓重的宗教气”(钱穆,历史上的庄子)。从地理上考据,湖南有很大一部分就属于商的主行政区内,那么这种“尚鬼”的传统自然也就深入土生土长于这块土地的人民心中,所以我们可以从《马桥词典》、《山南水北》、《爸爸爸》等作品中看到关于“鬼”的描述,如枫鬼之类,其中很多对于宗教气或者类似于宗教情结的也有不少,这里我就无需大量举例,只要对作品有过阅读,都会有一些较为直观的感受;所以说,“鬼”是韩少功所寻求的根的核心之一。
其次,湖南又属楚地,楚文化在先秦因为民族融合的关系最是瑰离多姿,绚丽多彩,赋予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像云梦泽,楚国的祭祀传统和宫廷壁画的表现上,甚至是屈原的死,都体现出了那种充满想象,充满浪漫气息的精神。而且,南凤北龙,凤的形象也可以作为楚人的图腾,体现楚人的内在气质,而今之湖南必然传承有凤的这种神鸟浪漫自由的天性,这种图腾必将伴随着楚的后裔而永不消散,所以,韩少功在对于根的追寻中,必然不会缺失这种浪漫的成分,这种图腾的精神,正如他的作品一般,充满了想象力,如将《爸爸吧》写成有如寓言一般。所以,浪漫就成为韩少功对于寻根内容的另一重要支撑。
这种“鬼”“浪漫”的双支使得韩少功的“根”有若长了双腿一般,向前行走,走的有生命力,犹如一个农夫一般,背着手,猫着腰,慢慢的走啊走。
【参考文献】
[1]韩少功.马桥词典[M],作家出版社,2009.
[2]韩少功.文学的根[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3]韩少功.山南水北[M].作家出版社,2009.
[4][清]曾国藩.冰鉴[M].中国画报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