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世界之都》叙事策略初探

2013-04-29 08:33薛金金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海明威

摘 要:美国作家海明威以含而不露的叙事手法闻名于世,在短篇小说《世界之都》中,作者通过多元的聚焦模式和叙述者对故事干预手法的运用,为读者展现了在有“世界之都”之称的西班牙马德里的一个寄宿公寓里发生的一场悲剧。本文试图通过对小说中叙事聚焦和叙述者干预两个方面的分析,对小说中的叙事策略进行探讨。

关键词:海明威 叙事聚焦 叙事者干预

美国作家海明威以平实简朴的语言、简练含蓄的叙述方式为人们所熟知。他的作品犹如海水中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尖尖一角,为的是引导读者去发现水下更为宏伟而含蓄的内涵。这些丰富的内涵所依靠的正是海明威含而不露的叙事手法。在《世界之都》这篇短篇小说中,作家这种含而不露的叙事手法可见一斑。

《世界之都》以在被称为“世界之都”的马德里的一家寄宿公寓为背景,主要讲述了在这家公寓当侍者的爱好斗牛的男孩帕科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与公寓餐室洗盘子的年轻人一起模仿斗牛过程,被洗盘子年轻人绑在椅子腿上,以致被模仿牛角的锋利刀片刺入小肚子,失血过多而死亡的故事。

在这个短篇中,海明威沿用了他一贯的风格,用自然平淡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件让人震惊而遗憾的事件。本文试图从叙事聚焦和叙述者干预两个方面挖掘和探讨《世界之都》中的叙事策略以及其产生的独特艺术效果。

一、叙事聚焦

法国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热奈特在其名篇《叙述话语》中,用“聚焦”(focalization)这一术语来指叙述时的观察角度,并将叙述聚焦模式分为三类:1.“零聚焦”或“无聚焦”,即无固定观察角度的全知叙述,其特点就是叙述者说的比任何人物都多,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表示;2.“内聚焦”,其特点为叙述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内聚焦”有三种类型:固定式内聚焦、转换式内聚焦和多重式内聚焦。

3.“外聚焦”,即仅从外部客观观察人物的言行,不透视人物的内心,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达。在小说《世界之都》中,这三种聚焦模式都有所体现,使叙述呈现多元化,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审美感受。

零聚焦是《世界之都》这篇小说采用的最主要的叙事模式。在故事中,叙事者以无所不知的“上帝般”的视角介绍了故事发生的地点:马德里的一家叫做卢阿卡的寄宿公寓,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在公寓当侍者的帕科和他的两个姐姐,住在寄宿公寓里的客人们,包括三名剑刺手,两位骑马长矛手和一个短枪手。对于这些信息的介绍,海明威采用的都是零聚焦模式,直接把背景信息提供给了读者。比如,叙述者对主人公帕科的介绍:

他是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头发漆黑,有点鬈曲,一口洁白的牙齿,皮肤细腻,连姐姐们也羡慕不已;脸上还经常挂着一丝开朗的微笑。他手脚灵快,活儿干得挺出色,也很爱他的姐姐,她们看上去很标致,很世故。他喜欢马德里:这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穿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彩。

在这里,叙述者以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对帕科的外貌以及性格特征做了交代,让读者对主人公有了一个具体形象的印象。寥寥数笔,一个勤劳、健康、阳光,对生活充满了幻想的男孩子的形象跃然纸上,同时,也使读者在读到故事结尾处,对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自然而然产生遗憾和同情之感。

在《世界之都》中,海明威同时还使用了第三人称“内聚焦”模式来讲述故事。这一聚焦模式在对胆小的剑刺手的描述中有所体现,比如当胆小的剑刺手回忆自己受伤情形时:

他记得当他动手去刺杀公牛时,牛角正低下来,他握紧宝剑,剑锋斜着朝下,对准牛肩膀的顶端,只看见两只宽大的、可以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开的牛角……他记得剑扎进去时就像扎进一堆硬黄油一样容易,他用手掌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压到了左腿上……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肚子,他给牛角戳住,转了两下,才由别人把他救下来。……一个婊子又怎么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要经历一番什么样的斗争呢?这帮人经历过些什么场面,居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会干出些什么勾当来。

在这里,叙述者从剑刺手的视角叙述了他对受伤过程的回忆,以及他在遭到帕科姐姐嘲笑后的愤怒心情,使读者更能体会那个特别的日子对尖刺手的心理以及整个人生的重大影响。他记得斗牛过程的每一个细节,记得自己一开始如何占了上风,后来又是如何被牛角戳住,那一天永久地烙在了他心里,使他变得胆小懦弱。通过剑刺手对自己亲身经历的回忆,读者也对斗牛这项运动的危险性有所了解,所以当后来帕科要求和洗盘子的小伙子一起模仿斗牛时,不免为帕科紧张。在剑刺手回忆内容的结尾处,他辱骂嘲笑他的帕科的姐姐为“婊子”,称其不明白自己每次斗牛之前要经历怎样的思想斗争,这既是对自己胆小懦弱的一种辩解,也是他遭到女性歧视后发泄愤怒的方式。

在对帕科的几处心理活动的描述中,海明威也使用了内聚焦模式。

他在想象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的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他披风一挥时,就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蹄子啪啪作响,激怒的公牛擦声而过。……观众中欢声四起。不,他才不会害怕呢。别人是会害怕的,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害怕的。

这段叙述中,叙述者从帕科的视角描述了他想象中的斗牛过程。帕科想象着在斗牛过程中自己稳占上风,观众为他欢呼,他想象中,斗牛一点不可怕,他有信心驾驭凶猛的公牛,他反复强调着自己“不会害怕”。帕科对斗牛的想象与前面胆小的尖刺手对斗牛的回忆形成了对比,也使读者明白,真正的斗牛过程和帕科想象的大相径庭,帕科这个孩子太理想化、太轻率了,他的轻率和理想化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除了以上两种聚焦模式,在《世界之都》中,海明威在小说叙事中惯用的外聚焦模式也有充分体现。在这种聚焦模式中,聚焦者的眼光不具穿透力,他的眼光只停留在人物与事件表面,而无法深入人物的内心。因此,叙事聚焦者所说的往往比人物知道的少。比如,两个教士在餐室中的对话:

“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一点办法也没有。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法抗拒权贵的。”

“我来了两个星期了,也是一事无成。我等着,他们就是不肯见我。”

……

“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实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缺乏真正的信心。”

在这里,叙述者的聚焦仅在人物外部,通过他们的对话来展示故事。读者可以知道,两个教士来马德里是来找人办事的,可是办什么事情,他们并没有说,叙述者也没有做任何交代,“他们就是不肯见我”中的“他们”是谁,两个教士口中的“巴西略兄弟”是什么人,他干了什么事,这些未知信息,只有故事人物两个教士自己知道了。海明威对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两个教士做了这样的处理,给读者展示了夜晚的世界之都马德里的某个寄宿公寓的餐室里的人们的活动,人人都在想着或者聊着关于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二、叙述者干预

叙述者干预指的是叙事者在叙述作品的过程中,对其所述的故事以及文本本身进行的干预。这种干预通常通过叙述者对人物、事件、甚至文本本身进行评论的方式来进行。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解释了叙事者评论包括提供事实、“画面”或者概述,塑造信念,把个别事物与既定规范相联系,升华事件的意义,概括整部作品的意义,控制情绪,直接评论作品本身等。

在海明威大部分的小说中,事件的发展都由故事人物来讲述,叙述者通常在文本中不露痕迹,不与隐含读者发生任何交流,也不直接表明对人物事件的态度,不对事件做任何评论,如《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白象似的群山》等。但是,在《世界之都》这篇短篇小说中,叙述者对故事的干预却十分明显,叙述者在故事的进行过程中,时不时跳出来进行干预,改变故事的节奏。这些干预主要表现为解释性干预和评价性干预。

在《世界之都》中,叙述者时常会直接跳出来解释故事中的情节,比如:在介绍卢阿卡寄宿公寓的客人通常是二流剑刺手时,叙述者对这一现象进行了一番详细解释。

二流的剑刺手住在这家公寓里,因为圣赫罗尼莫地段很好,伙食精美,膳宿费用又便宜。对于一个斗牛士来说,即使不显得阔气,至少得显得体面些,因为在西班牙,人们最最重视的美德就是体面和尊严,勇敢倒还在其次……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斗牛士搬出卢阿卡,住进了一家更高级或者豪华的旅馆,因为二流斗牛士从来不会成为一流斗牛士……

在这里,叙述者为读者解释了这些二流剑刺手为什么会住在卢阿卡公寓的原因,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这样的背景,因为这样便利的条件,这里总是住着很多的斗牛士和剑刺手,耳濡目染间,年轻的帕科受到了深刻的影响,渐渐对斗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无限的幻想,最终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还有一处可以理解为解释性干预,在空荡荡的餐室里,只剩下了帕科和洗盘子的年轻人,洗盘子的年轻人把两把切肉刀绑在了椅子腿上,模仿斗牛要和帕科决斗,在这紧张的时刻,叙述者却突然转入了对同一时间公寓里的其他人都在做着什么事情的解释,包括帕科的姐姐、两个教士、斗牛士、剑刺手、长矛手、段枪手、拍卖商、高个子侍者、中年侍者、卢阿卡的女老板,叙述者对每个人当时的状态进行了描述。然后,才以“再说,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恩里克……”转回了对两个人决斗过程的叙述。

在读者正为帕科的性命担忧的时候,叙述者却加入了对其他人物此时正在做什么的解释性描写,改变了故事紧张的节奏,造成了故事时间的停顿,但加强了读者的好奇心,使读者更急切地想要知道帕科的命运。叙述者通过此处的解释性干预,缓解了故事紧张的节奏,把主人公帕科命运的未知性又延长了一会。在情节上,也造成了某种对比关系,这些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生活着,而帕科这个孩子的命运却不知道会怎么样,引起读者的感叹和惋惜。

帕科被椅子腿上的刀片刺入小肚子,他平静地要恩里克去找医生时,叙述者加入了这样一句解释,“斗牛场里,他们是把你抬起来,扛着跑到手术室去的。如果你还没有到那里,股动脉里的血就流光了,那么他们就把教士请来”。这样一句冷静的近似冷酷的解释,给读者传递了这样的信息:斗牛场上受伤死人是多么司空见惯的事情,斗牛是多么残酷危险的运动。

除了解释外,在《世界之都》中,叙述者还会对人物或者事件进行直接的评论和评价。比如叙述者对骑马长矛手的评价:“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在这个天地里,他日子过得挺乐呵,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再比如对洗盘子的小伙子的评价:“他比帕科大三岁,为人玩世不恭,尖酸刻薄。”就是因为他的尖酸刻薄,玩世不恭,才对涉世未深的孩子帕科提议玩危险的游戏,最终导致了帕科的死亡。更多的评价性干预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处,帕科死后,叙述者直接对帕科的死亡进行了评论。

对于这些事情里的随便哪一件,帕科这个小伙子永远不会知道了,对于这些人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要做些什么,也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结束一生。他甚至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结束了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谚语说的那样,他是“充满着幻想”死去的。在短促的一生中,他还没有时间经历幻想的破灭,甚至到临死之前也没有来得及把忏悔做完。

一个生命结束了,对曾经生活在他周围的人们的一切,他都永远不会知道了,叙述者对帕科之死的直接评论与读者此时的遗憾心情产生了共鸣,也让读者在读到帕科之死时憋闷的心情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在《世界之都》这一短篇小说中,海明威用平淡的叙事手法给读者展现了在“世界之都”马德里的一个寄宿公寓里发生的悲剧。小说中多元的聚焦模式和叙述者对故事的干预,体现了海明威独具匠心的构思和精湛的叙事艺术。

参考文献:

[1]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97.

[2] [美]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M].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43—57.

[3] [美]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89—235.

作 者:薛金金,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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