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平 徐立平
摘 要:当代文学想象力匮乏的问题,作为文坛热点形成于2004年。如今,热点虽已过去,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所以,思考、探讨仍在继续,直到今天,仍有再思考、再研究之必要。本文认为,感受力和想象力是作家最重要的能力,是“看家”的本领。想象力之所以重要,首先在于它是文学本质的体现;其次在于它是作家能力的体现;再次在于它是文学水准的体现,也可以说是“文学性”“文学价值”的体现。我们应该把文学的想象力问题提高到文学的重要价值以及文学性之一来考量。中国当代文学从总体上看,是缺少想象力,从总的趋向上说,感受生活和想象生活都呈弱化的趋势。想象力从何而来?如何丰富当代文学的想象力?关键还在于作家本身。总之,文学想象力的提升绝非易事,因为它是一种才能,而不是一种“手法”。
关键词:文学 想象力 感受力 文学价值 作家才能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总体成就和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总体成就同样令人瞩目,但这是从总体和全局而言的。从具体和局部来说,也有不尽人意之处,这也在所难免。比如当代文学想象力的发挥和体现就不令人满意。在作家和批评家中,集中讨论文学的想象力问题是2004年,并成为文坛热点。在此之前,尽管也有人提出,比如,早在1988年吴亮就撰文《文学缺乏想象力量的时代》,指出了文学渐渐缺乏想象力的问题。但还是个别和零星的。到了2003年,洪治刚在《文艺报》上发表《想象的匮乏意味着什么》,严正指出想象缺乏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到了2004年的“文情报告”中作家创作的想象力问题业已成为“近期文坛热点”问题之一,张柠在《文艺报》上发表《想象力考古》,对想象力问题进行了探源式阐述,《文艺报》还开辟专栏“中国当代文学失去想象力了吗?”进行专门研讨。也是在这一年,著名作家李国文发表《想象力到那里去了?》①。从作家到批评家都不约而同地指出了当代文学创作想象力匮乏、萎缩的问题。此后,作为“热点”虽已过去,但思考、探讨仍在继续。2007年,著名散文家王充闾撰书长文《文学想象力刍议》② 继续指出想象力的贫弱已成为当下文学创作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文章还对“散文与想象无关”这一论点提出了质疑。2009年,英国汉学家霍布朗在接受采访时说到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有什么区别时直言“当代人缺乏想象力,比如诗歌就是如此,小说也一样”。国外学者杰姆逊曾预言:“21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形式是科幻类作品。”这种预言在中国并没有应验。所以,直到今天,文学想象力萎缩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对于当代文学的想象力问题仍然有再思考、再研究之必要。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著名专家王富仁曾说过,“小说是什么?小说是小说作家感受力和想象力的表现”③。作家的创作实际上就体现为感受生活的能力和想象生活的能力。笔者觉得这是十分精炼而精辟的概括。作家的创作需要多种能力,也体现着多方面的才能,比如,判断力、概括力、表现力等等,但集中到一点不外乎是感受生活和想象生活,这是作家最重要的两种能力,是“看家”的本领。人人都生活着,人人都有生活感受,但并非人人都能成为作家,原因就在于感受生活的能力不同。普通人、一般人的生活感受往往是平庸的、常规性的,是非艺术的。作家则不同了,他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总是不寻常的,于是才有艺术作品。不仅如此,作家还要善于想象生活,以弥补感受生活的不足,两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感受生活与想象生活的“合璧”才会有艺术佳构的问世。朱自清正是善于感受生活与想象生活,才使一般人司空见惯的一潭死水,变成如诗如画的《荷塘月色》;莫言小说的民间想象和奇异景观成就了他小说的文学成就和世界影响,它印证了作家苏童所说的“最瑰丽而奔放的想象力来自民间”。
感受生活与想象生活在作家创作中所起的作用并非简单的平分秋色。一般说来,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时期,比如战争年代、动荡时期,作家有机会体验和感受生活中的大善大恶、大悲大喜,甚至作家本人就亲身经历过苦难的历程、痛苦与不幸的遭遇以及异乎寻常的经历。这时候,这些经历和感受就是至关重要的,它是艺术品的催生剂,是创作的财富。于是我们看到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岩》《红日》等作品的问世。相反,在平常的年代,在和平、稳定的时期,作家大都生活得平稳甚至优越,也鲜有痛苦与不幸的经历,这时候,他们也难以体验与感受到充满生趣的生活,于是文学想象是必不可少的,想象生活成了创作成功的关键。这样看来,中国当代文学尤其需要想象力。
文学想象力之所以重要,首先在于它是文学本质的体现。笔者认为,我们应该把文学的想象力问题提高到文学的重要价值之一来考量,它是“文学性”的重要体现之一,也是作家最重要的才能,正像李国文所说:“想象力是作家安身立命之所在。”④
文学的本质是什么?不是再现世界,而是表现世界,这种表现固然离不开客观的第一世界,但它更是经过主观想象和虚构的第二世界。文学就是创造第二世界、第二现实,正因为如此,优秀的作品都是“重构”现实,而非“反映”“复制”现实。这种重构、创造常常是通过想象和虚构的方式来实现的,譬如诗,理论家和作家都不约而同地说诗是想象的艺术。再譬如小说和戏剧,小说要编织故事,戏剧要制造冲突,这“编织”和“制造”哪个能离开想象?即便是以写实、真实著称的散文创作也离不开适度的想象,这一点已在当今众多的散文家的创作中得到了印证。
文学想象力之所重要,其次在于它是文学能力的体现,这种能力自然体现为作家的能力。想象力如何,大概是区分作家与非作家、平庸作家与伟大作家的重要标志。“一个杰出小说家的重要标志就是他营造的想象中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丰富的世界。”“沈从文营造的世界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他的精神一直留在他的这个世界中。”“沈从文笔下的世界并不完全等同于湘西的现实世界,但却是在对它的忆念中想象出来的。”⑤ 这道出了想象力和感受力的天然联系,我们必须把想象生活和感受生活联系在一起考虑才能发挥功效。一个作家在创作之前要认真而深入地感受生活,为此,就要去体验生活,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在此基础上,再展开想象的翅膀,进行艺术的想象、编织和虚构,这时的想象和虚构就有了根基,有了底气,有了足够的生活依据和艺术依据,于是,想象力的发挥才能是充分的,通过想象力而凝结成的艺术形态才能是高层次、高水准的。
文学想象力之所以重要,再次在于它是文学水准的体现,也可以说是“文学性”“文学价值”的体现。近些年来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不断提出并探讨文学批评的文学性问题,不断呼吁要回归“文学性”的批评和研究,特别是在“纯文学”的神话破灭以后,“文学性”还能成为判断中国当代文学的核心价值和基本尺度吗?有人表示了担忧。这里,问题的关键是:到底应该怎样理解“文学性”?它的内涵是什么?应该包括哪些?我们不能把“文学性”仅仅理解为“艺术性”“技巧性”等文学形式范畴的东西,而内蕴的东西、精神的东西、思想的东西、灵魂的东西、内心的世界等也应该是“文学性”的“题中应有之意”,否则,文学批评与研究宽广而丰富的内涵就被抽空了,只剩下了文字游戏。同理,文学价值也不可能是单一的或纯形式、技巧、语言的东西,而是多元价值的复合与统一。想象力当然是文学水准、文学性、文学价值的重要体现,但不是全部,却又比较关键,甚至关乎作品的成败也不过分。钱锺书先生曾说过:“窃以为惟其能无病呻吟,呻吟而能使读者信以为有病,方为文艺之佳作耳。”这里,钱先生并不是说文学佳作都是无病呻吟,而是说想象与虚构对于营造艺术佳作之重要,而且想象与虚构得越让人信以为真则越好。
中国当代文学失去想象力了吗?我们认为,还不能说“失去”,因为如前所述,有创作就有想象,纯粹的照搬生活或再现客观世界是不可能的。我们认为,中国当代文学从总体看是缺少想象力,从总的趋向上说感受生活和想象生活都呈弱化的趋势。
何以如此?原因是复杂的,很多人从文化传统、教育体制、时代等方面寻找原因。其中固然与我们狭隘的文学观念、与商品化的现实有关,但也与时代的精神、人们的情绪状态,作家的创作态度以及想象力自身的特质与规律是分不开的。
人类文学的童年——神话,就是从想象起步的。
中国古代文学不乏想象的传统。从远古神话到《庄子》《楚辞》,从唐诗宋词到《聊斋志异》《西游记》《封神演
义》《镜花缘》,你能说中国文学缺乏想象力吗?但到了近现代,由于内忧外患的现实,使文学想象的传统渐渐退化了、失传了。救亡图存、启人心志、变革现实要求的是血是泪、火与剑的文学,这种文学是具有逼真性和实在感的“现实”文学。至于作品的想象力如何?作家的想象力如何?似乎不是最要紧的。美国汉学家李欧梵说:“中国现代作家在感时忧国的心情的驱使下,并没有意识到艺术性,甚至把艺术打入‘象牙塔。中国作家……太重视生活,然而,紧抓生活之后,并不见得会写出伟大的作品。总的来说,中国作家还是太重现实,而不重虚构。”⑥ 这大体是符合实际的。中国当代文学正是在这样的基础和土壤上发展起来的。也许你会说,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内地作家的创作几乎把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理念与方法移植过来演绎个遍,而其中的优秀作品是不乏想象力的。的确,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特别是其中的经典之作,像卡夫卡、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等,其想象力往往超常,令人惊奇,且能启人心智。但中国作家对他们的接受和“拿来”还需要一个过程,且必须和本土经验相结合,况且想象力作为创作能力、作家才能,只能慢慢培养,不能简单地移植或机械地模仿。大凡作家想象力发挥得好、作品效果佳的,往往与本土融合得好,且有自己的独特感受和生命体验,像莫言、苏童、阎连科等,都善于从民间发掘想象的资源,从而完成自己的艺术佳构。
想象总是和联想、幻想、虚构相连,又总是以激情和理想为底蕴。而当代是失去激情和理想的时代,是讲实际、重实惠的时代。人们很讲实在,从不浪漫和幻想,甚至连处在花季的少年也都很现实、很世故。这不是一个抒情的时代,而是一个激情淡出、童心失去的时代。于是,童话、科幻小说必定不发达。在这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种时代精神和人们的情绪状态之下,怎么能企望文学有多丰富的想象力呢?
从作家的创作来说,创作的缘起在于作家对生活的感受和体验,它也是作家进行文学想象的基点,它支撑着想象。但现在的问题是,一部分作家原本就不愿意去感受与体验生活。上海作家王安忆说得好:“小说的想象要遵循现实的、生活的逻辑,按照生活的逻辑把不可能的事情推到一个高度,问题是现在人好像对生活没有兴趣。”这话道出了文学想象的基础、原则以及想象力缺乏的原因。一个对生活都没有兴趣的作家,怎么会对想象生活有兴趣呢?于是只能写自己所感受到的平面化的生活,只能表现一己的或小圈子的喜怒哀乐、欲望和冲动。
新时期以来,尤其是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相当一些中国作家热衷于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接受,也移植、借鉴和实验了现代派文学的种种表现手法。然而,并没有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所具备丰富的文学想象力真正学到手。这一方面说明,对任何外在东西的接受都要适合自己的需要,都要符合自己的期待视界;另一方面也说明,想象力是一种能力,不是一种技能与手法。技能与手法都可以教,当然也可以学,而想象力则不能教,也是学不来的。想象力只能培养,只能为它的发挥创造条件与环境,当今的中国则缺少这样的条件与环境。
想象生活是摆脱艺术平庸和无趣的根本途径与方法,是文学的呼唤,也是读者的吁求。那么,想象力从何而来呢?如何丰富当代文学的想象力呢?我们认为,第一,作家要端正创作态度。作家以一种什么样的创作姿态从事创作十分重要,是为个人、为牟利、为自我满足?还是为读者、为人民、为艺术?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一个大问题。要有一种负责的态度,有一种忠实于艺术的精神,去精心打磨,充分发挥想象力、创造力,尽量调动自己的潜能去营造艺术精品。一个作家的创作,要把自己多方面的创造能力都调动起来,形成一种“合力”:感受力、想象力、判断力、概括力、表达力……形成一种局部的相加大于整体的效应;第二,要振兴与激活作家的激情、民族的激情、时代的激情。平和、沉稳、世故不应该是作家的状态,也不是理想的文学形态。有激情,作家的想象就有了精神底蕴,这样,生活才能升华为艺术。激情是历史前进、文学繁荣的动力。激情是作家创作永葆青春的热能和热源。民族情、时代情为作家的个人情提供广阔的场域和良好的氛围。我们正处在一个继续改革开放、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伟大时代,也处在一个物欲横流、利欲熏心、急功近利的时代。一个普通的黎民百姓每天可能过着简单、朴实、机械的生活,没有激情,更没有梦想。但一个作家则不能这样,他一定要有激情和梦想,然后才能善于想象,用想象、用灵动、用精神、用超凡脱俗的文学境界,艺术境界去抚慰那一颗颗孤寂、受伤、干瘪乃至扭曲的心灵,这是文学的伟大之处所在;第三,作家要热爱生活,积极地去体验生活、感受生活、理解生活。在此基础上,才能达到想象生活,丰富自己的文学想象力。想象不是瞎想,也不是胡思乱想,它一定要有所依托和凭借,感受生活、理解生活就是它的依托、基点和前提。不能仅凭感觉创作,也不能仅写感觉,因为感觉到的未必能理解,而理解了的一定能感觉到。只有真正理解了生活,才会有作品的深度。总之,文学想象力的提升绝非易事,因为它是一种才能,而不是一种“手法”。
①④ 李国文:《想象力到哪里去了》,《文学自由谈》2004年第1期。
② 王充闾:《文学想象力刍议》,《渤海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③⑤ 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270页,第256、257页。
⑥ 李欧梵:《李欧梵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
版,第3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