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宁
摘 要:《最蓝的眼睛》讲述了年仅十二岁的黑人小女孩佩科拉一年间的遭遇。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但是托妮·莫里森采用了独特的后现代叙事策略,深刻地揭示了美国文化价值观对黑人人性的扭曲以及对生命的压抑。小说中循环式的叙述模式、双声道式的结构以及大规模的错格将叙事搅得错综复杂,宛若一个迷宫,以后现代特有的方式拷问了黑人对于白人价值观的内化和追求同质性的愿望,从而为思考差异性、异质性留出了空间,为黑人接受差异、建立自身的文化身份提供了可能性。
关键词:循环式叙述模式 双声道式结构 错格 差异
托妮·莫里森作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黑人作家,毋庸置疑是“她自己时代或任何其他时代一位杰出的美国小说家”①。她的创作始终取材于美国黑人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其作品不仅“挑战了对黑人文化和黑人民族的传统理解,而且挑战了小说的本质及其潜能”②。
《最蓝的眼睛》(1970)是莫里森的处女作。小说史无前例地将最没有社会地位、最易受伤害的黑人小女孩放到聚光灯下,观照了她们的境遇和感受。在一个标榜“所有的女人都是白种人,所有的黑人都是男人”③ 的社会里,莫里森选择这样的描写对象是颇有深意的。在《最蓝的眼睛》之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黑人女性大都没有超出定型化的范畴:“专横、戏剧化的妈咪形象;混血儿形象——混合种族的妇女,其生命必须是悲剧的;撒菲勒(Sapphire)形象,她主宰并阉割了黑人男性。”④ 而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摒弃了这种类型化的处理,刻画了更加真实的黑人女性形象。
小说讲述了年仅十二岁的黑人女孩佩科拉一年间的遭遇。佩科拉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粗暴、同学的奚落和成人世界的冷漠之中,她隐约感到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自己是个丑陋的黑女孩。于是,她开始祈祷拥有一双像白人女孩那样美丽的蓝眼睛。在遭生父强奸并早产下一个死婴后,佩科拉最终陷入了疯狂。她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双最蓝的眼睛,并整日与它私语。《最蓝的眼睛》深刻地揭示了美国文化价值观对黑人人性的扭曲以及对生命的压抑,其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是莫里森采用了独特的后现代叙事策略,使这部小说拥有了“文化上的内涵和深度”⑤。
一、循环式叙述模式
由于西方哲学传统中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假定,叙事被视为因果相连的一串事件。因此,线条的意象贯穿于所有涉及讲故事和写故事的传统术语。然而,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刻意使用了一种循环式叙述结构。整个故事采用了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常见的非线性叙述模式,以秋、冬、春、夏四季命名并构成小说文本的主体框架,而影响人物命运的关键事件就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各个章节之中。
小说的开篇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克劳迪娅对于佩科拉故事的整体回忆。故事尚未开始,结局已然呈现。这就留给了读者一系列的问题:为什么1941年的秋季金盏花没有出芽?为什么佩科拉怀了父亲的孩子?而答案就寓于讲叙的行为当中。主体部分的四章均以克劳迪娅对这一季节的回忆为开端。秋天佩科拉走入了我们的视野,在经历了生命中最为严酷的冬天后,她于春天怀孕,并在夏末生下一名死婴。然而,佩科拉的故事并非小说的全部内容。作者在其中点缀了诸多类似插曲的片段,涉及众多人物,譬如住在佩科拉家库房楼上的三个妓女,来自爱肯的浅棕肤色的女孩,佩科拉的母亲波莉,父亲乔利以及皂头牧师艾利休·韦特克姆等。
波莉曾经拥有过甜蜜的爱人和快乐的生活,她对丈夫乔利温柔而依赖。可是当她随同乔利来到北方后,不仅遭到白人的冷漠对待,还要忍受来自黑人妇女的歧视。她开始流连于电影院,沉迷于幻想浪漫的爱情和美丽的外貌。波莉渐渐地接受并内化了白人对于美与丑的绝对衡量标准。经过洗脑后的波莉,丧失了过去的质朴。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受雇的白人家庭里,并以自身家庭为代价成全了她自以为是的高尚。
《最蓝的眼睛》中出场的人物大都过着支离破碎的生活,尤其是佩可拉的父亲乔利。出生后第四天乔利就被母亲扔到了垃圾堆上,十四岁时乔利去认父亲,可父亲正忙着赌博懒得认他。当他遇到波莉时,终于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觉,开始期盼美好的生活。然而在北方的艰苦挣扎最终使他不堪重负,彻底垮了下来。“乔利支离破碎的生活只有音乐家能理解。只有那些通过镀金弯曲贴片弹奏黑白长键的人,那些用紧绷的蛇皮和琴弦使风箱产生回音的人才能使他的生命成形。”⑥
莫里森所采用的拼贴式叙述与人物多舛的命运相得益彰。这种碎片化的描写令人联想到克劳迪娅拆卸布娃娃的举动。蓝眼珠、黄头发、粉皮肤的布娃娃是公认的最可爱的礼物,然而克劳迪娅,作为“唯一不喜欢布娃娃的人”⑦ 却把它拆开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是什么使得别人都认为它如此美丽。克劳迪娅虽然与佩科拉同性别、同年龄、同种族,但她敢于质疑、敢于挑战,虽然很久之后她也变得崇拜雪莉·坦布尔了,也变得爱干净了,但她内心很清楚,“这些变化只是调整而不是进步”⑧。所以克劳迪娅生活得坚强自爱,而佩科拉则完全迷失在白人文化价值观中并最终陷入了疯狂。克劳迪娅把完整的布娃娃拆碎,而莫里森则把统一的文本拆解,两者都是在试图了解人们普遍推崇的形象和文本的本质,消解虚构的神话,展现真实的内容。
“与西方思想所宣扬的线性时间观相比,在非洲传统文化及非洲神圣的宇宙观所崇尚的时间观念中,过去和现在是一致的,自我与他人也是不可分的。”⑨ 而美国黑人的主体性是不可能用任何线性次序的文学形式来表达的。因此,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放弃了线性的叙述模式。小说的意义并不依赖于连续不断的实际再现的场景,因此它可以具有也应该具有非连贯性。各个零散的片段通过与一个精神中心点的共同关联组合在一起,每个人物的故事散落在叙事之中,反而最大限度地传递出了作者想要表达的信息。
二、双声道式的结构
在《最蓝的眼睛》中,莫里森不仅采用了独特的叙述模式,而且运用双声道式的结构,并置了黑人的状况与白人的生活。著名黑人学者杜波依斯在《黑人之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中说道,美国黑人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双重性——既是美国人,又是黑人。他脑子里藏有两个灵魂,两个思想,它们相互斗争,难以调和;一个黑色身体中存在着两种敌对的理想,只有凭其顽强的力量才使它没有被撕裂,保持完整”⑩。美国黑人的这种社会心理使得莫里森小说叙事形式的问题更加趋于复杂化。
在克劳迪娅开始讲述佩科拉的故事之前,莫里森用三种不同的排版形式解构了白人家庭生活的神话。读者打开小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美国启蒙读本“迪克和简”课文的选段,它描述了一个白人小女孩和她漂亮的房子、慈祥的父母、可爱的小动物以及亲密的玩伴。然后文本过渡到省略了所有标点符号和大写字母的句子,虽不规则却勉强能读。最后作者进一步省略了词与词之间的空格,原来的故事变成了混乱不堪、颇富讽刺意味的一串字符。莫里森通过对原本简单易读的故事的反复改编,凸显了文本的语言性、虚构性和可改写性。
不仅如此,莫里森还将故事拆解,选择了其中的七个片段,将其像标题一样放在书中七个篇章的开头。这些片段不仅没有标点符号和单词间的空格,而且全部采用大写字母书写,并对个别句子或单词做了完整的或不完整的重复。它们与各自引导的篇章有着一一对应的关系。譬如,在以“看妈妈妈妈很和善/妈妈你能和珍妮玩吗/妈妈笑了笑吧妈妈笑吧笑”引导的一章内,作者的侧重点就放在对佩科拉的母亲波莉的描写上。然而,波莉对待子女却并不慈爱,“在她儿子心里她敲打出离家出逃的强烈愿望,在她女儿心里她敲打出对长大成人,对世人,对生活的恐惧”。这与白人故事中温情脉脉的母亲形象形成了强烈对比。就这样,美国白人的特权被表现为了“阴影般的在场”,“小说中讲叙的那些黑人人物必须在这片乌云之下忍受着生存的疲惫和心灵的煎熬。”{11}
此外,《最蓝的眼睛》的双声道式结构还体现在莫
里森对一些传统叙事模式的逆写上。早期“奴隶叙述”(Slave Narration)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经典模式即是黑人从南方逃到北方就意味着从奴役逃向自由。而莫里森笔下的布里德洛夫夫妇则是在南方陷入甜蜜的热恋,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反而是北方的城市生活彻底摧毁了他们。而主角佩科拉的悲剧更是倒置了西方文化传统中流传甚广的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童话。佩科拉这个自认为很丑陋的女孩并没有蜕变得众人瞩目,反而堕入了疯狂的状态。正如莫里森所说,“黑人女性无所依靠:既没有男性可依靠,也没有白人可依靠,更没有(白人妇女的)贵妇风度可供依靠,她们什么也没有。而也许就是在这种无尽又深邃的忧伤中,黑人女性创造了自己。”{12}
双声道式的结构在白人生活的映衬下更加凸显了黑人现实的残酷,对西方人观念中的理想家庭模式进行了彻底解构,颠覆了传统叙事模式中黑人及女性的类型化形象,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和复杂的个性。
三、大规模的错格
“错格”一词意为反对跟着一条连贯的道路走到
底,常用于指称一种句法格局,即在句子中间转换时态、人称或单复数,从而使得文字在语法上难以协调一致。因此,支配错格的不是一个单一的逻各斯,对错格的使用就是要打破统一性。J·希利斯·米勒在《解读叙事》一书中提出,错格的规模或大或小,可以是单一的词,也可以是句子,或者大范围的前后不连贯的陈述,譬如叙述者的转换。
在《最蓝的眼睛》中,莫里森建构了两个叙述声音,一个是克劳迪娅回忆自己童年生活的个人叙述声音;一个是作者型叙述者全知全觉的叙述声音。两种声音,即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相互交织,把叙事搞得错综复杂,以后现代主义特有的方式既确立人物的真实性,又使得作者的权威叙事声音被其他声音喧宾夺主。不仅如此,作者在以第三人称讲叙波莉的故事时,还穿插了波莉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自己的故事,从而使得小说中的错格更为复杂。从传统上讲,小说视角一直是叙事里主体性的保证,然而在《最蓝的眼睛》中并非如此。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文本中存在一个单一的、坚定不移的叙述人,但是其权威又遭到其他叙述者不断地替代和消解,因此,任何对同一性的追求也必然以挫败告终。也就是说,小说的主体已不再是一个连贯一致、制造意义的实体。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虽然变化,他们所采用的词汇和意象在小说中却十分相似。在克劳迪娅的回忆片段中,她和佩科拉去波莉工作的白人家时打翻了桌上盛着浆果馅饼的银色盘子,紫色糖浆溅得满地都是,并且把佩科拉烫得不轻,而波莉的反应是一把将佩科拉打倒在地。紫色果浆的意象同样出现在了波莉以第一人称讲叙的美好回忆中。“当我第一次见到乔利时,就像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在家乡时有一次葬礼之后我们一群孩子去捡野果子,我把果子放在新裙子的口袋里,果浆挤出来把裙子染了。整条裙子都成了酱紫色。”{13} 对于波莉而言象征甜蜜的果浆如今成了女儿痛苦与耻辱的标志。
相似的意象,同样口语式、会话型的话语,这使得每个叙述者都成为了个性群体中的角色。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出现了一个似乎是克劳迪娅,却又以“我们”为主词的声音。这更加说明了个人经历其实是作者型叙述声音的基础,而小说拥有了一种群体中的个人轮流发言的“轮言”(sequential)形式。叙事声音在带有个人情感的、临时不定的第一人称和无个人情感的、全知全觉的第三人称之间来回游移,从而使得个人的声音被作者化,而作者的声音也被个人化了。
米勒指出,文本中的错格,无论规模大小,都说明了至少有两个头脑作为其语言的来源,从而颠覆了逻各斯的秩序,“将偏心、离心、非理性或无理性、对话性或非逻辑性的因素引入中心化的、逻辑的、独白性的因素之中。”{14} 在白人文化价值观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莫里森通过不断变换的叙述者尝试着发出黑人的多种声音,从而摆脱黑人文化身份丧失所带来的自我憎恶感。
四、结 语
《最蓝的眼睛》并没有把种族主义、或者种族仇恨扩大化和进行煽情炒作,而是通过创新的使用后现代叙事策略拷问了黑人内化白人价值观并追求同质性、同一性的强烈愿望,从而为思考差异性、异质性留出了空间。盖茨在为《批评与探索》(Critical Inquiry)特刊号撰写的题为《“种族”、写作和差异》的序言中声称,种族“归根结底喻指差异”{15}。莫里森在小说中用碎片化的叙事、不断变换的叙述者搅得读者焦虑不安,迫使其认真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从而为黑人接受差异、建立自身的文化身份提供了可能性。
① Margaret Atwood. “Hunted by Their Nightmare.”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September 13, 1987, p. 49.
② Linden Peach. Toni Morrison. 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 2000, p. 9.
③ 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页。
④ Missy Dehn Kubitscheck. Toni Morrison: A Critical Companion,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8, p. 16-17.
⑤ 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页。
⑥⑦⑧{13} 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陈苏东译,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02页,第12页,第14页,第74页。
⑨ 王玉括:《莫里森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
16页。
⑩ W.E.B. Du Bois. The Souls of Black Folk. New York: The Library of America, 1990, p. 8.
{11} 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李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
{12} Toni Morrison.“What the Black Woman Thinks about Womens Lib.”New York Times Magazine,Aug.1971,p.13.
{14} 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7页。
{15} Henry Louis Gates.“Editors Introduction:Writing ‘Race and the Difference It Makes.”Critical Inquiry,Dec.1985:5.
参考文献:
[1] Atwood, Margaret. Hunted by Their Nightmare [J].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September 13,1987:49-50.
[2] Du Bois, W. E. B. The Souls of Black Folk [M]. New York: The Library of America, 1990.
[3] Gates, Henry Louis. Editors Introduction:Writing “Race” and the Difference It Makes [J]. Critical Inquiry,December,1985:1-20.
[4] Kubitscheck, Missy Dehn. Toni Morrison: A Critical Companion[M].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8.
[5] Morrison, Toni. What the Black Woman Thinks about Womens Lib [J]. New York Times Magazine,August, 1971.
[6] Peach, Linden. Toni Morrison[M]. 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 2000.
[7] [美] 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M].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8] [加拿大] 琳达·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M].李杨,李锋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9] [美] 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0] [英]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M].陈苏东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11] 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2] 王玉括.莫里森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