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与唐诗

2013-04-29 06:55刘亮徐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镜湖唐诗文化

刘亮 徐莹

摘 要:唐代是镜湖文学文化内涵形成的重要时期。贺知章的告老还乡回到镜湖,代表了人类对于精神故园的回归。在唐以后上千年的镜湖文学发展历程中,这条线索始终贯穿其中。经过李白的大力创制,镜湖在人们的印象中,由汉代以来的一处水利工程变成了令天下人神往的风景名胜,也成为人们寻求诗意栖息的理想场所。白居易与元稹在浙东时期的交往为镜湖开拓了一个文人雅士互相酬唱的新天地,并寄托了一个儒家知识分子深沉的时代意识与自我意识。晚唐诗人方干隐居镜湖,则代表了一个乱世隐者的必然选择。

关键词:唐诗 镜湖 文化

本文所论之镜湖,系绍兴镜湖(安徽芜湖另有一“镜湖”,又名陶塘),又名鉴湖、庆湖、长湖、大湖,为浙江绍兴一处风景名胜。关于“镜湖”名称的由来,至今未有较为确切的说法。有人曾根据南朝梁任昉《述异记》所记载的内容,认为轩辕黄帝曾铸镜湖边,因而得名“镜湖”。然《述异记》中所记黄帝铸镜地点却是在饶州(今江西鄱阳),与绍兴镜湖无涉。另外,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浙江又东北得长湖口,湖广五里,东西百三十里。沿湖开水门六十九所,下溉田万顷,北泻江水。”{1} 由此可见,“长湖”之名的出现又早于“镜湖”。

唐宋以后,历代诗人以“镜湖”为题材的诗歌创作连绵不绝,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文化现象。南宋大诗人陆游的诗歌创作中,就有很多是以家乡的镜湖为题材的“镜湖诗”,既抒发了自我情性,又描写了一时社会风貌。但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实是,在唐代以前漫长的历史中,竟然极少有诗人去写镜湖。在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唐前诗歌里,居然没有一首直接提到镜湖。这和唐宋以后“镜湖诗”的高度繁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镜湖”或“鉴湖”之名是唐代以后才出现的,唐前只有“长湖”之称。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言:“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却也未言及“镜湖”一词;二是“镜湖”或“鉴湖”本身在唐以前还主要是作为一处重要水利工程存在的。如杜佑《通典》卷二里说:“顺帝永和五年,马臻为会稽太守,始立镜湖,筑塘周回三百十里,灌田九千余顷,至今人获其利。”{2} 汉代的马臻在做会稽太守时,将镜湖修筑成重要的水利工程,并泽被后世。尽管山阴地区在东晋南朝时期已成为闻名遐迩的风景区和人文荟萃之所在,也有不少诗人在诗中描绘了越中美景,如南朝刘宋时代著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曾经长年居住在会稽山阴一带,并在诗歌创作中全方位地展现了越中美景,其中包括著名的“剡溪”。但谢灵运也没有在诗中提及“镜湖”。“镜湖”真正进入诗歌创作领域,很可能是唐代才发生的事。后世诗人所推崇的与镜湖相关联的文学文化内涵,应该是在唐代才成熟定型的。因此,从唐代诗人入手,无疑可以更好地溯清镜湖文学文化的源流,并对镜湖文学文化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

在《全唐诗》中,提到“镜湖”“鉴湖”“镜中”的不下七十首,涉及到的诗人有四十多位。时间比较早的是高宗武后时期的宫廷诗人宋之问,他曾写过一首题为《泛镜湖南溪》的诗:“乘兴入幽栖,舟行日向低。岩花候冬发,谷鸟作春啼。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犹闻可怜处,更在若邪溪。”但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在唐代众多曾以镜湖作为创作题材的诗人中,本文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有五个人,就是盛唐的贺知章、李白,中唐的白居易、元稹以及晚唐的方干。这五位诗人,或用诗歌创作,或用自身带有文化意蕴的行动,为镜湖注入了最为重要的文学文化内涵,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贺知章——对精神故园的回归 贺知章,字季真,号四明狂客,是盛唐诗人中年辈较长的一位。他的故乡就在会稽永兴,他和镜湖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大家都熟悉他写的两首《回乡偶书》,其二写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据《唐才子传》卷二记载:“(知章)少以文词知名。性旷夷,善谈论笑谑。陆象先在中书,引为太常博士。象先与知章最亲善,常曰:‘季真清谈风韵,吾一日不见,则鄙吝生矣。当时贤达皆倾慕之。……天宝三年,因病梦游帝居,及寤,表请为道士,求还乡里,即舍住宅为千秋观。上许之,诏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3} 天宝三年,贺知章向唐玄宗告老还乡,玄宗不仅同意了,还把镜湖剡溪一曲赐予贺知章,作为其颐养天年之所。此诗很可能就是创作于其回乡之际。本来一个官员告老还乡,只是一件平常之事,但贺知章离京返乡却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旧唐书》卷一百九十记载:“天宝三载,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求还乡里,仍舍本乡宅为观。上许之,仍拜其子典设郎曾为会稽郡司马,仍令侍养。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已下咸就执别。”{4} 可见贺知章离京时,玄宗亲自赋诗相送,随同之人也各有诗相赠。这个特定的情节就让贺知章的告老还乡变成了一件带有无上荣光的事。再加上贺知章本人的高风亮节,这就更让后人无比向往了。到了五代,甚至还有人想效法贺知章,向皇帝求得一处风景名胜以退休归隐。据陆游《南唐书》卷十一记载:“(冯)延鲁锐于仕进,然喜言高退事,尝早朝集漏舍,叹曰:‘元宗赐贺监三百里镜湖,非仆所敢望。得赐玄武湖,亦遂素意。徐铉笑答曰:‘上于近臣,岂惜一玄武湖,恨无知章尔。延鲁不能对。”冯延巳的弟弟冯延鲁欲效法贺知章,希望南唐皇帝能够将玄武湖赏赐给自己,不料遭到徐铉的嘲笑,也称得上是自取其辱了。另外,《诗林广记后集》卷四也记载了一首苏轼送给弟弟苏辙的诗:“车骑雍容亦甚都,道旁侧目问三苏。那知老病浑无用,欲问君王乞镜湖。”诗中对贺知章归隐镜湖一事也表现出无限的向往之情。

贺知章对镜湖文化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因为他的关系,镜湖也被称为“贺家湖”或“贺监湖”。贺知章的告老还乡回到镜湖,代表了人类对于精神故园的回归。在唐以后上千成的镜湖文学发展历程中,这条线索始终贯穿其中。

二、李白——清秀山水中的诗意栖息 作为贺知章的好朋友和知己,李白与镜湖的关系同样不寻常。毕竟,贺知章还算不上是一流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中也只有《回乡偶书二首》与《答朝士》直接与镜湖相关。而李白就不一样了,作为中国诗歌史上首屈一指的天才诗人,他对镜湖的热爱与描写当然是不容忽视的。在李白的创作中,诗题或内容中直接写到镜湖的就有八首。这其中有一部分就与贺知章密切相关,如《送贺宾客归越》一首:“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在李白的想象中,镜湖此时一定是清波荡漾,正在等待归乡的“四明狂客”;而居住在山阴的道士如果遇到了贺知章,也一定会以《黄庭经》相赠。而在贺知章去世后,李白又写下《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二云:“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表现对这位昔日好友的无限怀念。

当然,李白与镜湖的关系并不仅仅体现在他与贺知章的交往上。更加重要的是,在李白的诗歌创作中,更突出地表现出了镜湖一带的清山秀水与人文景观,并形成了独特的魅力。表现自然山水的如《子夜吴歌·夏歌》中的“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中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中的“遥闻会稽美,且度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等。展现人文景观的如《越女词五首》,其三云:“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其五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清秀的山水与清丽的佳人相得益彰,更强化了镜湖的魅力。

经过李白的大力创制,镜湖在人们的印象中,由汉代以来的一处水利工程变成了令天下人神往的风景名胜,也成为人们寻求诗意栖息的理想场所。

三、白居易与元稹——文人雅士的镜湖酬唱 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元稹与镜湖间也曾有过不解之缘。在度过被贬谪江州的不幸经历后,白居易被“量移忠州刺史”,并在长庆二年被任命为杭州刺史。据《旧唐书》卷一六六记载:“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5} 而就在同一时期,他最好的朋友元稹刚好出任浙观察使,治所正在越州(今绍兴)。据《旧唐书》卷一六六记载:“(稹)在郡二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会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职,皆当时文士,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6} 在任杭州刺史期间,白居易与同时任职为浙东观察使的元稹曾进行过大量的诗篇唱和,而其中“镜湖”就是重要的题材之一。根据现有《全唐诗》,元稹直接写到“镜湖”的诗有三篇,包括《戏赠乐天、复言》《送王十一郎游剡中》《送越客》。而白居易直接和镜湖相关的诗歌创作更多达七首,而其中六首都属于唱和之作。其中又有四首是直接写给元稹的,如《酬微之夸镜湖》:“我嗟身老岁方徂,君更官高兴转孤。军门郡阁曾闲否,禹穴耶溪得到无。酒盏省陪波卷白,骰盘思共彩呼卢。一泓镜水谁能羡,自有胸中万顷湖。”相对应的是,在此之前,元稹曾经写过《戏赠乐天、复言》诗:“乐事难逢岁易徂,白头光景莫令孤。弄涛船更曾观否,望市楼还有会无。眼力少将寻案牍,心情且强掷枭卢。孙园虎寺随宜看,不必遥遥羡镜湖。”从这些作品表面上的内容看,是白居易自夸西湖,元稹自夸镜湖。但从实质上说,在这些唱和诗里,白居易和元稹展现出的是儒家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得失不系于心”般的广阔胸怀。以“胸中万顷湖”来对应眼前的一泓镜水,可谓为镜湖文学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白居易、元稹于镜湖文学文化的意义,主要就在于他们为镜湖开拓了一个文人雅士互相酬唱的新天地,并寄托了一个儒家知识分子深沉的时代意识与自我意识。除了上面提到的两首诗,白居易还写过《苏州李中丞以元日郡斋感怀诗寄微之及予辄依……兼呈微之》一首:“白首余杭白太守,落魄抛名来已久。一辞渭北故园春,再把江南新岁酒。杯前笑歌徒勉强,镜里形容渐衰朽。领郡惭当潦倒年,邻州喜得平生友。长洲草接松江岸,曲水花连镜湖口。老去还能痛饮无,春来曾作闲游否。凭莺传语报李六,倩雁将书与元九。莫嗟一日日催人,且贵一年年入手。”这首诗以镜湖景色为背景,展示了诗人看似颓唐但实为豪宕并归于平淡的心理特征。白居易与元稹一起构成了镜湖文人酬唱的典范。

四、方干——镜湖与乱世隐者 如果说贺知章晚年回归镜湖代表了盛世文人对精神故园的回归,那么晚唐诗人方干隐居镜湖则代表了一个乱世隐者的必然选择。方干,字雄飞,桐庐人。据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其“幼有清才,散拙无营务。大中中,举进士不第,隐居镜湖中。湖北有茅斋,湖西有松岛,每风清月明,携稚子邻叟,轻棹往返,甚惬素心。所住水木幽閟,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家贫,蓄古琴,行吟醉卧以自娱”{7}。根据有关记载,方干有“兔唇”的缺陷,而且不善于待人接物,落下了“方三拜”的外号。方干曾长年隐居于镜湖西岛,西岛因此也被称为“方干岛”。据《会稽志》卷九记载:“方干岛在县东南五里,唐方干别墅也。”

方干隐居镜湖期间,曾写下《镜中别业二首(一作镜湖西岛闲居)》与《镜湖西岛言事寄陶校书》等诗,后一首写道:“樵猎两三户,凋疏是近邻。风雷前壑雨,花木后岩春。文字不得力,桑麻难救贫。山禽欺稚子,夜犬吠渔人。未必圣明代,长将云水亲。音不延荐,何路出泥尘。”在这首诗里,方干倾诉了一个生活在末世文人深深的无奈。因为生活在一个“未必圣明”时代,不为时所用,自己的选择只能是“长将水云亲”,与美好的自然山水为伴,用来排遣内心的苦闷。

方干之归隐镜湖,在当时就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众多的诗人曾写诗相赠,如曹松的《九江送方干归镜湖》《赠镜湖处士方干二首》、贯休的《春晚访镜湖方干》、齐己的《寄镜湖方干处士(一作寄方干处士鉴湖旧居)》等。如曹松《赠镜湖处士方干二首》其二写道:“只拟应星眠越绝,唯将丽什当高勋。磨砻清浊人难会,织络虚无帝亦闻。鸟道未知山足雨,渔家已没镜中云。他时莫为三征起,门外沙鸥解笑君。”在一个“清浊人难会”的纷乱世道里,方干归隐镜湖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并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在方干去世以后,虚中还写过一首《悼方干处士》:“先生在世日,只向镜湖居。明主未巡狩,白头闲钓鱼。烟莎一径小,洲岛四邻疏。独有为儒者,时来吊旧庐。”所谓的“明主”,对方干来说是虚无缥缈的,而“白头闲钓鱼”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一个乱世里,归隐于清秀山水,实在比随波逐流要高明许多。

在唐代众多优秀诗人中,贺知章、李白、白居易、元稹、方干五人,用自己的诗歌创作与实际经历,为镜湖文学文化增添了丰富的内涵,并为中国镜湖文学文化奠定了一切主要内容。宋以后,写到镜湖的作者大有人在,然而总的来说,都未超越唐代五位诗人的范畴。这也正从一个方面向我们揭示了唐诗的独特魅力所在。

{1} 陈桥驿.水经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331.

{2} 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36.

{3} 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452-457.

{4}{5}{6}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034,4353,4336.

{7} 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7:372-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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