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家
中国画的形成与发展,一直以来均受到了佛学文化的影响,我国第一部山水画论便是禅门释子宗炳所著,文人画的开山鼻祖王维亦是佛家居士。禅家理念无不影响着历代画家,中国画因受禅家理念影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思想和审美形式。纵观历代国画名作,在其画境中,无不洋溢着禅的理念,禅境画境合二为一,成为中国画一个很鲜明的特征。
一
“禅”是梵语禅那的简称,意译为静虑、思维修、禅定、弃恶,是佛家的一种修持法门。佛家认为:佛性遍及一切事物,人人都有佛性,我心即佛,佛即我心。世间一切可感知的人和事物以及人的情感都是虚幻不实的,只有人和事物清净平等的本性才是真实的。它是一种直接认识的事物本体,超越物我,超越思维、语言、文字表达的精神世界。所以禅家主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不是神秘主义,也不是虚无主义,它是对物质世界本质的一种真实认识。禅修没有固定的形式,四祖道信说:“夫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五祖弘忍认为:“四仪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禅无处不在,只要有一颗平等无分别之心,随时都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是一种自性平等,物我一体的境界。这种认知,使人们从各种束缚中解脱开来,为世人能从自身去体悟人生清静寂灭的本性,这便是禅心。
修禅往往为了修心,使心达到一种清静的状态,涤除玄览,心境如一,摒弃了一切杂心妄念,去妄存真,而现出真如本性。圣严法师说:“禅修即是炼心,就是用方法从散乱心到集中心,再到集中心到统一心,最后达到无心的过程。”四祖言:“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因此,禅修者须守住空静之心,不攀缘,不思维,反观内省,觉悟自己的本性。为了守住空净心,禅修者往往隐修深山,与山林为伍。“天下名山僧占多”,禅修者在与世隔绝的山林中坐禅念佛,习静长修,以期进入涅槃之境,在人生与自然中陶冶参悟,在清静淡泊的生活中,去体味超然尘外,物我合一的禅境。
二
中国山水画的题材大多为田园风光,行旅寻幽,琴趣静逸,峰峦萧寺,江舟放牧等,这些题材的山水作品一方面体现国人“仁者乐山,智者乐人”的人文情结;另一方面,希冀生活在桃花园般的世界里,能归隐山林,与世无争,以此安置一颗宁静的心灵。因此,在他们的山水画中,表现的是一个静谧的世界,无喜无忧,无是无非,没有被世俗打扰的清静之地,宁静而祥和。
画面的静气,来自画家丰富的笔墨,各种物象的形态,以及烘托的氛围。更重要的是能融入了画家当时创作的禅心。李日华言:“古代绘画,如佛说法”,古人以画修禅,笔笔生发而成佳构,画画是为求得精神上的恬适。画面的静逸感,往往给人以不可言说的感悟,这便是禅境了。历代知识分子在仕途遇到挫折,志向得不到伸展之时,便产生归隐山林之思,以逃禅的方式,抛开人间的烦恼痛苦,以籍慰心中的不平与创伤,而求得心灵的自由与恬静。因此,他们的作品在静逸中往往带有一丝哀伤与荒芜。杜继文、魏道儒在《中国禅学通史》中说:“禅家之‘禅的基本趋向,在于摆脱世事的烦恼,求取精神的谧静、安适。不论其表现为淡泊或炽热,往往带有内省式的深邃和轻淡的消沉,充塞着悲凉的超脱,给人一种难以言说而颇有寻味的意象。因此,他的本性是自由的,不容外求,只许以静态的心理驾驶生活,不允许外在环境制约自己的认识和情绪。从这个角度说,禅家是非理性主义的,是中国主静文化的代表。”这论语恰好是禅境山水的最佳注释了。我们观云林、八大作品,笔墨不多,简约深远,给人以荒寒、冷逸、静寂的视觉感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意象,这便是禅境山水的实例。
三
在禅境山水画中,第一个以禅的方式引入绘画的应该是南朝宗炳了。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都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宗炳生活在晋末刘宋时代,为庐山慧远法师创办的净土“莲社”中十八高贤之一,曾著《明佛论》。宗炳一生好游山水,曾西涉荆巫,南登衡岳,晚年将平生所游之地用笔绘于墙上,自谓“名山不可再睹,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他在著《画山水序》,开篇便言:“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佛教认为:万物皆有佛性,鲜活多彩的大自然,同样具有佛性,宗炳在《明佛论》中就说:“(山水之神)而感托岩流,肃成一体,设使山崩川谒,必不与水土俱亡矣。神非形作,分而不灭,人亦然矣。”他主张形神分立,形灭神存,即使山崩川谒,山水之神依然存在。既然山水有神,因此,人之“神”便能与山的“神”沟通、对话,能“人境合一”。贤者能澄清其情欲贪爱、执着分别之心,使心归于沉静,并以自己的心神而去品味物象之神,并与之对话,与之相融。这个“澄怀”工夫实际上与参禅 “止观”,在心理意义上是相同的,只有禅心之人,才能没有人与物的分别心。以澄怀的心境,感悟大自然之神韵,而达“畅神”目的。宗炳的畅神论,启发了人们对禅境山水的认识和审美。
除宗炳外,还有一位开创禅境山水的画家,便是唐代的王维,他被后世称之为“诗佛”。他是第一个以禅的静观心态,将禅境、诗境和画境统一在一起的。王维的山水画在审美意趣上与禅境相通,他在画面的布局上喜留空白,加大了画面的空间与虚实对比,从而实现了对形的超越,给人以更大的遐想空间,能耐人寻味,表达出一种深邃的意境,有一种莫明的空旷感,整个画面空白布局,能传达出灵动幽渺的意蕴,给人以“其中有真味,欲辩几忘言”的禅趣在其中。
王维在作画工具与方式上也与禅意相契,他喜欢以水墨作画。他在《山水诀》中言:“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墨看似单色,但在水的作用下,能变幻出无尽的层次来,能给人以“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感觉,一色幻万色,一心制万动。水墨素色能体现禅的简、净的意味。董其昌评王维画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从王维始,一改过去钩线填色的单一技法,而以写意的方式,能以渲淡之法,尽笔墨之所能,勾皴点染,纵横挥洒,从而达“心笔合一”“天人合一”之境。
在画境上,王维以禅的理念,诗画一体,苏轼称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现虽已很难窥见王维画作,然而从他的诗境中,即可观其平淡清远,宁静隐逸的画境,如其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描绘遥无人迹的深涧,辛夷花悄然开放,又悄然谢落。无喜无悲,自自然然,不为人知,亦勿须人知,这应是王维任运随缘的写照。在佛家眼里,花开花落,终究为空,亦是常寂之本性,正如古德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又如其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这首诗描绘的是一幅绝静的山水画:远景为一抹云雾飘邈的山峰,中景为山中的水潭及香积寺,近景为古木、石径、山泉、青松,层次分明,意境清幽。诗人融入山境,身心愉悦,身静如潭水般清澈无尘,心中原有的贪嗔痴三毒已不见踪影,一派澄明见性的清幽禅境。我们从此诗中即可窥见王维画境、禅境、诗境合而为一的境界。
从宗炳到王维,他们的创作过程即是修心的过程,表现的画境即是禅境。在他们的影响下,后世画家均与王维的创作理念一脉相承,使中国山水画深深烙上了禅的印迹,在明代画家中,画与禅结合最密切的应是董其昌了,《明史》记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董其昌把自己的书斋名为“画禅室”“墨禅轩”,即可见其旨趣了。董的作品秀雅可人,笔墨洁净清新,无一纵横乖戾之气,用笔时而润,枯而秀。王时敏评其画:“思翁笔无纤尘,墨具五色,别有一种逸韵,则自骨中带。”他的绘画,能透过繁杂的大自然中去发现深邃的洁净空寂之禅机。在喧嚣的世界中去体会随缘自在的真如本性。他以画体禅,在画中领悟安闲自得、超然物外的禅境。董一生嗜禅,禅的精神深入其骨髓,并对他的艺术理论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与同时代的莫是龙、陈继儒借禅家的顿悟与渐修提出画坛“南北宗”理论,崇南宗,贬北派,把重笔墨、重心性的南宗画派为中国画正脉。后世的文人画家在其影响下,自觉与不自觉中吸收了禅的理念,把绘画作为安闲自娱、随缘清净的禅修心里体验,他们的绘画里均折射出一种宁静、隐逸、与世无争的琉璃世界。禅意的契入成了传统山水画蕴含的重要内涵。
四
禅境,是通过禅修的方式,追求一种超经验的内心觉悟,在空明、澄净的氛围下进行非理性的直觉,它消除了自心与外界的隔阂,并与之融为一体,而体悟自性。以画参禅,是作者通过对笔墨的抒写,以无碍的心境,浓淡适意的笔墨,舒密有致的点线,空灵的境象布局,而构成一幅清幽静谧、含烟淡远的禅境,从而获得宇宙人生在瞬间达到天人合一、禅境与画境合一的感悟。
禅的体验没有固定的形式,也没有任何标准,是自然生命状态的体现。一切自然的东西,都具有禅的意味,它无思虑、无造作、无分别。而这种意味,是很难用言语说出来的,古德云:“一落言诠,便成谬误,若经道破,已非真实。”艺术创作的本质与禅相近,它排斥雕琢及刻意的修饰,禅悟在于把握当下,超越理性,诉于直觉,艺术与禅均追求这自然的状态。因此,在绘画中对禅境的追求,是直抒心性的,没有样本模式,没有意识与机心,任由创作时的随机而为,任笔生发,物象的似与不似,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精神及生命状态的自在表达,“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天公造化,随感而发,无样可塑,无规律可寻。牛头法融云: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创作时最佳状态就是要“无心”,“无心”就是真的“用心”,而你真想用心时,机心一现,禅意顿失。因此,好的作品便在于有意无意间,似与不似间,摒弃一切用心,以无挂碍之心,体现出自然的本性。
禅家的三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山处寻行迹”,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日”。李泽厚认为第三境就是描写在瞬间得道,刹那间已成千古,在时间上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就是禅的最高境界了。画境的表达,也得益于灵感的顿现,在技法上表现为无法而法,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画家以澄空观道的心境随笔而为,随迹而现。不求形式,自有形式,心境澄澈,画面澄澈,心画合一,禅境与画境合一。然而澄空的心境,还须禅修得来。大抵高僧大德,莫不精研、参修佛理,而得阔然而澄空的心境。青源唯信禅师曾言:“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参禅开悟的过程,因此,能得画之禅境者,均重人品的修为、学问的讲求。而终得参悟人生,得澄净心怀。
一切重复制作,或以程序化创作的作品,均无心性可言,感人画境均为禅境的投影。“技有高下,画无古今”,古今之画,只有内含禅的意味,方能动人心魄,感人至深,而无古今之别。好的画境,均是作者心性纯净的直抒体验,它摆脱了外在名利、机心等束缚。石涛云:“无法之法而为至法。”无法之法,即破除了法执,我执,而是追求生命自由的状态,超越了单纯的主观与客观,理性与非理性,是自然本性的显现。“无法”是不拘定法,有法而无法,用法而藏法,顺任天然,随性而为,这样的作品便能浑然天成,没有造作。因此,我们观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画的境相,而是作者智慧的顿现,是禅境。
在画境中禅境的显现不是刻意能制作出来,它们一体的,没有先后,没有模式,均为画家内心现照的结果,是画家心性的自然印迹。只有画家澄怀观道,静以调心,便能心与境为一,手心一致,便能呈现出有意味的禅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