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

尹顺民

【摘要】明末清初，虽然政治风云突变，王朝迷迭更换，但南京秦淮河边照旧是歌舞升平、繁华热闹，出现了一批风姿绰约、才情出众的名妓。“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便是其代表之一。柳如是作为一位能诗词，擅书画的风尘奇女子，却没有普通良家女子的好宿命。她颠沛流离的烟花生活，垂泪自伤和忧郁自恋的情结，在其词作中多有反映。

【关键词】柳如是；词；感伤；自恋；探析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A

明末清初，在政治风云突变，王朝迷迭更换的社会中出现了一批风姿绰约、才情出众的名妓，和当时的名士一起交往酬和，并留下了丰富的诗歌词赋绘画等艺术作品及集子，形成了繁盛的名妓文化，成为那个时代一道独特的风景。“秦淮八艳”脱颖而出，是典型代表。她们虽具有沉鱼落雁的姣容，卓尔不群的才艺，但作为“妓”，其本质属性决定了她们不可能像正常女子那样，笄笈、结缡、生子、嫁女娶媳，平凡而安稳地度过一生。她们的结局，除了少数经过辛苦卓绝的努力，可能嫁得一如意夫君外，大多数都是凄凉和感伤的。

“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作为社会男尊女卑制度畸形发展的产物，即使具有了难能可贵的民族气节，叫人击节称叹，欷歔不已，但其妓女的职业属性，注定了她身上的悲剧性质，不可能避免其困苦凄凉的一面。

柳如是美艳绝代，才气过人，熟谙音律，吟诗作词，弹唱度曲，长袖善舞，样样精通，留下了不少值得传颂的轶事佳话和颇有文采的作品，如《湖上草》、《戊寅卓》与《尺牍》等，是一个具有超人才情的女子。这样一位能诗词，擅书画的风尘奇女子，却没有普通良家女子的好宿命！“心比天高”，地位却是“命比纸薄”的妓女，这就注定了她在婚姻的道路上必然要颠踬一生。自古至今，多才多情的公子为数不少，可有几个能为妓女“情有独钟”？有几个能真正关心体贴风尘女子？柳如是虽曾与南明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友好，与陈情投意合，但陈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凄凉和感伤流露无遗。后又于崇祯十四年，在她20余岁时，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党领袖、文名颇著的大官僚钱谦益，并为其生有一女。在钱谦益83岁病殁于杭州后，四十七岁的柳如是受到钱氏家族的排斥，柳氏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就在当年，她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风风雨雨的一生，追随钱谦益于九泉之下——一代奇女，香消玉殒。

柳如是的这种颠踬在“烟花”路上生活状态，恰恰反映在其充满感伤、悲凉和自恋的词作之中。如：

《金明池·咏寒柳》是现存的柳词中堪称翘楚的一首。《金明池·咏寒柳》为柳氏离开陈子龙以后感怀身世之作，抒发了“美人迟暮”、人生无托之感。经年的风尘漂泊，使她难堪凄苦。这首词，工丽幽婉，状景绘物皆形神兼备，所抒发的思想感情，与景缠勒，几为一体。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金明池·咏寒柳》中的“柳”具有独立自主的自由心性与主体意识，期望与梅魂平等地对话，但又处处充满凄凉和愁苦。上阕明写“柳”而暗写人生的遭际。“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南浦”一词缘于江淹的《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中国人喜聚不喜散，对于分别总会令人为之愁肠百转，泪湿衫袖。此词开头便把地点定在这样一个令人伤感的环境中，在这样一个送别的地点，又是一个这样的秋日的黄昏，残阳西挂，满目凄凉，伴随着冷冷寒风，写尽了柳如是人生的感伤、无奈的心境。“更吹起，霜条孤影”，一个“孤”字，更为这凄凉的环境平添一丝的无助，孤独中表露出了“美人迟暮”的自恋情结。“还记得，旧时飞絮”一句中“柳絮”这一意象，无根无蒂任风吹落，随意飘荡，令人产生怜悯之情。如把柳氏生活的时间由此时推向从前，此时的生活是孤独、无助的，那以前的生活呢？“旧时飞絮”便是最好的回答了。上阕的最后用“尚有燕台佳句”结尾，是因为这段生活曾给她人生不少的慰藉，有人赏识她，她并不是“深谷幽兰、孤芳自赏”，这种心境致使她多年后回忆起来，仍不禁泪流涔涔。“燕台”曾是当年燕昭王招揽贤士的黄金台。此处用典，言简意丰，它既暗含了柳氏与陈子龙通过诗词唱和结为知音，又同松江名士诗酒集会度过了人生的一段美好的时光，是其不幸人生的一点亮色。

词的下阕主要是借回忆过去来写对爱情的固贞执守。“春日酿成秋日雨”一句，既承接了上阕的结句，又为下面的忆旧展开了铺垫。柳氏与陈子龙的短暂的相识、相恋，却为以后埋下了如此的苦楚。一句“秋日雨”写尽了人生的变故。“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两句，词人想过去，痛惜今日，写尽相思之苦。“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画舸本是欢情之物，但即使拥有了它，自己依旧是先前的那个自己，或许更多了一点孤独、寂寞，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了知己的陪伴。“一点东风”暗指陈子龙，没有了他，致使词人一生“眉儿愁苦”，互为知己的人却注定无法终生厮守在一起，这又是何等的令人怅惘之事。下阕以“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结句，句中最让人难忘的还是“淡月梅花”景，柳如是引用“梅魂”分别是把自己和知己设想为剧中人，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够团圆，到那时“与伊深怜低语”。通过词的下阕，可以看出，柳如是对爱情是忠贞的、执著的，她对陈子龙是有着刻骨铭心之情的。

柳如是的词作处处写“柳”却实是处处写自己，“柳”与己的叠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达到水乳交融的“不隔”之境。词间透出的一个女子的细腻的感触和不幸的人生遭际，让人洞察了她自尊、独立、平等的人格要求，以及在困境中对爱情的固贞、执守和对命运的不屈从。“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的词格，比之苏轼之《水龙吟》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如，柳如是渴望平等、自由，为争取人的尊严而抗争，热切地憧憬着纯洁的爱情，盼望着有人能够平等相待的词作《声声令·咏风筝》。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词作中“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一句浅显明白的文字里面，透露着柳氏怎样的心情或者说心理状态呢？“贴天飞”这种凌空的状态，是玄虚而没有着落的，是自由而没有根基的；“只恐怕”这是在担心，在畏惧；“捉他不住”是没有信心，很委屈。在她笔下，命运如风筝一样飘摇无定，即使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期待又如何，终将飘向何方？且趁着“晴空”，由着自己的性子逍遥一番。这正是词人狂放不羁、敢于抗争的倔强性格的绝好写照。“天涯亦有影双双”寄托了词人对爱情的渴慕与追求，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同样要爱侣成双，不离不弃。但是，柳氏作为一个被动的、低微的、没有信心的、内心怯怯的风尘女子，虽与陈子龙有知己般的深厚爱情，因囿于礼法屏障却不能堂堂正正在一起，再者陈子龙在对待女性方面拘于礼法，以传统道德要求女性的观念也与其追求自由意志的观念相冲突，她便毅然离去，即使会让她痛彻心扉，会让她在以后的岁月中仍然追怀思念。这恰恰反映了柳氏受歧视、受压迫烙印的忧郁感伤痕迹和“捉他不住”的自恋情结。

在柳氏的词作里，还有一组《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尽铺陈手法，极哀婉之情，十分引人注目，可谓字字句句，皆是至情，丝丝缕缕，全为恨意，由表层次的感觉到深层次的心理感受，步步深入，层层渲染，渐起渐浓，洇透纸背，不枉陈寅恪“绝世之才、伤心之语”的评判。

《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前十首，皆以一句“人去也”启首，抒写人去后的幽怨哀伤。《其一》道，“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先说旧情如梦，怅惘迷茫。进而，“人何去，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这迷茫漫散、如梦似烟的旧情，开始聚拢于心头，结为遣散不掉的恨愁。望菡萏而有恨，见柳丝而飘愁，旧景依旧，旧情难再，方乍然一惊，冷秋如何来的这么早？“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其三》），冷秋早至的愁怨，算在了陈子龙夫人张孺人的身上，只是恨亦无益，人已去，“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其四》），爱爱恨恨，竟难分辨，总是深情所至，爱而成恨，“赢得病愁”（《其五》）身。在这样一贯而下的情绪流动之后，柳氏回眼又见清置的“玉笙”，当日春衫香暖的情景再度涌上心头，“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其六》）。继而再生哀怨，但此时的哀怨之情，不再是滞留表层的感受，而是追根究底的探寻，对自身的反思反省以及愁怨和哀思。“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说是“幽怨不须寻”（《其七》），其实恰恰是非要寻出这一腔幽怨、满腹愁恨的缘由不可。想别时杨柳相依，“落花”“瑟瑟”，“红泪”“些些”（《其八》），怎不痛恨光阴短快，转眼间就劳燕分飞。“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其九》）用语简白，情却何深。“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多么深刻的心理体验，多么深刻的描摹笔触，这一首，当“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人去也，人去夜偏长”清冷长寂之夜，不禁想叹，斯人何去，斯人何在！

后十首，则以一句“人何在”开笔，反复追忆往昔春光共度的每一细节，“蓼花汀”、“小中亭”，皆是陆氏南园旧地，忆情景现，触景生情，往日浮现眼前。想当日行“玉阶”，伴明月，“木兰舟”里，“雨烟湖”上，欢席“绮筵”时，一一细数旧时欢乐光阴，此时多少爱恨悲欢，又从心头涌起，词人最后以一首“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结束，在对旧日温馨的无限眷恋中，束拢往昔欢情笑景，归至这深抑的垂泪自伤之下和忧郁自恋之中。

从柳如是的词作中，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在士风空灵、社会风气比较开放、政府社会控制力下降的明末清初，名妓们有相对宽松的活动空间，约束力小，心态开放，与士人广泛来往。但由于她们游离于家庭伦理以外的身份，缺乏社会道德、法律、伦理的安全保障，不可避免在青春不再、红颜老去时，门前鞍马冷落，年老后无所依托的悲情感伤结局。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因妓家文化的一些劣根性在表面心性高洁、气质不俗的名妓身上潜伏，一定时候、一定程度上，名妓自身的阴暗面——欺骗、伪装、朝秦暮楚、粉饰繁荣，就会突显出来，对社会和家庭形成负面影响，甚或还会延伸至名妓从良后的命运，对其婚姻、晚年生活造成影响。

从柳如是的词作之中，我们看出，在朝代更迭、社会动荡的明末清初，名妓文化看似繁盛靡丽，名妓的生活看似风光无限，但却掩饰不了悲剧文化的属性，更掩饰不了名妓颠沛流离、雾鬓风鬟、茹辛裹药、垂泪自伤和忧郁自恋的凄凉生活，可谓“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

参考文献

[1]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2]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

[3]锺慧玲.清代女性诗人研究[M].台北里仁书局，2000年.

[4]张耀铭.娼妓的历史[M].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

（责任编辑：龙大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