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决定

2013-04-29 00:44闲更
青年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厅长

闲更

吴玫被摸了。

这不大不小的新闻像刮来的一阵风迅速灌进厅机关人们的耳朵,像一股气味立即被每一只鼻子嗅到了:

“听说没——?”

“哎呀!”

吴玫是谁?谁摸的、怎么摸的、到什么程度了,这并不重要。

当下性骚扰、占女性便宜,这在单位里出得太多了。

摸了就摸了,不就是摸两下吗,比这厉害的有的是,还不是官照当、官照升。

尽管厅机关多数人表现出无所谓。

尽管中午,厅机关食堂神聊仍在继续,刚撂下碗筷的公务员们——多为不带“长”的小吏,扎堆坐一起,说着涨工资的事。本来上面规定,公务员的工龄每满两年和五年、年度考核都在“称职”档次以上可以滚动一级工资,人均五十来块钱,科员也就拿三十,到处长、厅长级别则能拿到一百多两百多。别管涨多涨少,这是大家最关心的。可怎么老没涨呢?甲问乙:“哎,你滚了吗?”“没有呢!”乙有些着急。——“你怎么还没滚呢?”乙咂摸出不对劲,反唇相讥:“你没滚,我能滚吗?”

不过,对两性话题的猎奇兴奋还是少不了的。

“知道不——?”女性们在交头接耳。

带着一丝神秘、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机关几个年当而立的女性难受于不知道细节,她们在追问一处秘书科长老晋:

“到嘛程度啦……?……然后呢?”

“然后就上床了,你们不希望这样吗?”老晋没好气扔出一句。

“缺德的。”

这天晚上,老晋和甲乙丙丁几个同学定好去“玉川福”吃火锅。

这几位中学时的班上同学如今有在私企电脑公司跑业务的——就是挖掘关系推销电脑、揽安装活,有开辆破车给五金城拉脚的,有在职业学院当老师的,有开小网吧的。老晋虽是公务员,却只是小科长。这几个人常在一起聚聚,或小酌,或畅饮,有事说事,没事神聊,谈关系,谈女人。倒不是因为投脾气,说投脾气那是扯淡话,现今老同学老同事一起扛过枪的下过乡的,混的太好的跟混的太差的坐不到一块儿。是因为当官的、老总、当大款的往往牛屄烘烘、呼风唤雨,可就有爱讨好的逢迎的,而那些个混得差的眼见着这场面腻歪,还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甭多,有两次这样的场面,再不愿参加了。像他们这种混得不好不坏的——权且叫“中间阶层”吧,倒愿意常聚在一起——大家混得都差不多,心里比较舒服。

老晋为吴玫的事心里不痛快,还是出来了。

老晋晚到一会儿,甲见老晋推门进来便嚷嚷:“‘一张报纸一杯茶又来晚啦,跟哪个姐姐黏糊了?”

乙扬声插话:“啧啧,怎么这话一到你嘴里——俩色俩味儿。”

摸吴玫的是厅业务一处处长花谟。

花谟处长爱喝。有回饭局,喝兴头上一包工头说他们揽个活儿,给省城国际大道两侧建筑整修美化。“我们揽个活儿不易啊,‘十档业务九档空,还有一档在空中。”包工头继续说,可城管总来找毛病,占道啦运料影响行人出行店面招牌跟审批不一致啦,请花处找人帮忙关照一下,说这事全在城管大队马队长一句话。花处闻听:“没问题,不就是马队吗?一个电话立马过来。”

酒足饭饱六七位驱车去了金乐迪歌厅,刚吼了几句,花处昏昏睡去。马队长真来了,四十多岁,胖得有点臃肿。承包商冲马队直客气:马大队长,给您添麻烦,这件事惊动您……马队长说了一句话,差点没让大伙把刚进肚的酒饭喷出来:“我姓马不错,哪是城管队长,是这里的乐队队长。”

花处长这天在外有应酬,中午的饭局,回到机关,已喝得醉醺醺一溜歪斜。老晋扶他上楼,进处长室便重重砸沙发上,然后直眉瞪眼问老晋:“你说,男的有不爱小姐的吗?”

老晋答:“谨听处长指教。”

老晋其实叫“赫晋”,岁数并不大,刚过四十;不少人以为老晋是山西人,其实他家祖宗八辈跟山西省扯不上关系——老爹是工人,盼望儿子长大当官、步步晋升,所以给儿子起名“晋”;上大学时同学之间互以“老张”“老李”戏称,自然也叫“老晋”,不知不觉“老晋”竟取代他姓名了。

花处“噌”地坐起来:“我告诉你,男的没有不爱小姐的;说不爱小姐的,不是虚伪就是阳萎。”

“精辟,迸发思想火花的格言。”老晋嘲弄道。

花处又一倒,嚷:“革命生产两不误,晋科,让年轻漂亮的女性都到我办公室来……”

老晋的办公室在这层楼最东头阳面,科里还有主任科员俗称“正科级”老柴。对门阴面那间是管理科办公室,三张办公桌和文件柜把个十几平方米房间挤得满满的。科长吴玫、副科级女小刘,还有副科长大胡眼下在省“打井办”帮忙,时来时不来。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两间办公室人倒少不了串门子、借个文具、代接个电话啥的。

“不巧,这会儿都不在,只吴玫在。”

“吴玫在!好,好,说处长让她过来。”

眼看着吴玫进去了,一袭紫色花瓣领短袖夏装连衣裙,两只光洁的臂膀挺优雅。

老晋犹豫一下没有跟进去。

花处说:“吴玫,麻——烦——给我倒杯水。”

吴玫迟疑了一下——她听说处长喊她,特别是老晋招呼她的,没想别的就进来了——见花谟似躺不躺栽歪在沙发上,便心生几分厌恶,想退出去,又觉得抹不开脸面,便倒杯水递过去。“递到我嘴这来,够不着。”花处一副难受样子。吴玫见状便欠身用一只修长的手往前递。花处一看摸不着吴玫,两眼盯着吴玫:“吴玫,帮我要个电话。”电话通了——“把话筒递给我,低点,我够不着啊,递到我耳朵这。”吴玫为难了——电话线太短,无法递给花处,她只好拉长话线凑近些把话筒递出去,又下意识地警惕着……没想到这花谟飞快地拿一只手从裙子下边伸进来,把吴玫摸哭了,她跑了出去。

花谟惹的麻烦在于,大凡摊上这种事的女人,一般有三种选择:忍气吞声,吃哑巴亏;逢迎攀附,跟领导睡觉;大哭大闹一场,过后包括自己、包括身边的人把这事封存一边了。吴玫都不是。

机关办公大楼围墙外,种着几十株玫瑰。花开了,红的、蓝的、紫的、粉的、白的,非常好看,有人想摘一朵,呦,扎了一下,挺疼——还带刺,便说,玫瑰虽然好看,有刺会扎人。吴玫不这样看。上班的日子,吃了午饭,吴玫都要走到机关栅栏外,静静地看一会儿这些花,惹得路人也注意看她。她说,玫瑰长刺是为了保护自己。有一天,吴玫发现这些花却被人齐刷刷地剪去好几朵,是让人特别喜爱的那几朵,剪过的花枝断面还露着青嫩,吴玫好心疼。她哪曾想到,毁花者手段高明了,用手掐多费事,还扎手,用剪刀“咔嚓”一下。

吴玫是一处管理科科长,半长秀发,白皙的线条柔和的面容,又绵又柔的性子。她给甘肃“母亲水窖”捐了一千块钱,是甘肃那边寄来感谢信,慈善协会查来查去,厅里人才知道。每当仲春时节,吴玫爱穿一件浅灰色高领羊绒衫,外罩一件黑色短款皮衣,下着深灰色呢裙,黑丝袜,半高跟鞋,显出一种含蓄温婉的美。除了眼圈有点发黑,一点看不出她是个已近中年的女人。

吴玫在家里也栽了一盆玫瑰花,挺大一株。花匠师傅告诉她,这种花喜欢阳光,耐寒耐旱,浇淘米水就行;可要善待它,对它好,花才对你好。吴玫细心呵护,就见一个个花蕊慢慢绽放出笑靥,吴玫好喜欢。

花处特别喜欢跟年轻漂亮女性近距离谈话,装作不在意地摸、捏,或看似不经意把手压在女性肩上、脖子上,要么请人家坐沙发上用腿紧贴对方的腿……被“吃豆腐”的事太多了。有的推开了他;有的狠照自己打一下,实际是打在花处的手上——“对不起,这讨厌的蚊子。”花处一点不尴尬。

花谟有花谟的优点。一次处里在两河宾馆办培训班,厅长(前任)也来了。厅长走到哪花谟跟到哪,厅长听着听着发言离席出去一趟,花谟马上跟出去。厅长放个屁,还跟着,厅长有点烦:“别跟着我啦,我尿尿去。”于是他在机关落了个“跟屁虫”的外号。花谟冷笑一声:“大傻屄,你们看着吧,看我能不能成功。”

不管怎么说,花处心里对摸吴玫这件事还是敲小鼓的。

今早上班时,他破例没坐处里小车,是乘公交车来的。刚下车,见机关张姐在前边走,这女人快五十了,挺胖的身子。花谟难得跟下层干部打个招呼,平时有招呼他的,他嘴都不带动一下的,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肯定不是从声带发出的。今天花谟快走几步跟张姐并行道:“来的挺早。”张姐扭头见是他,作紧张状:“是,花处长,嗯,我老公一会来接我。”说完紧往前走。把花谟气乐了:“揍性,我就是再好这撇,也不至于逮谁是谁吧。”

有人揭他老底:“在他妈的原单位就乱,那会儿住单身宿舍,调出来时,光避孕套从床底下就扫出一簸箕。”

有人就在机关食堂骂:“我一猜就是这王八蛋干的,本性难移。”

有人还爆料:“嗨,知道吗,早盯上吴玫了,说她是带刺的玫瑰,挨扎也得摸一把。”

吴玫恨自己警惕性太不高了,一种强烈的羞辱感使她痛苦万分。她含泪跑出去找崔厅长——不在机关;又找二把手薛副厅长——薛副厅长一拍桌子怒喝道:“可恶,无耻!一定要严肃处理!”这让吴玫心里有些安慰。

吴玫等待着对花谟的处理,等了十几天,领导那里没有动静,吴玫心里起急,再找薛厅长,薛厅长暗示她去找崔厅长。

她又去找崔厅长。上次虽然没有见着厅长,让她意外的是厅长在百忙中亲自给她打来电话,很生气:“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是社会标杆式人群嘛,在操守上更应该具备高尚的道德素质,官德毁势必民德降……”让吴玫挺感动,她相信厅长一定能给她做主。吴玫想起有一年夏天,厅里组织本系统先进模范去丽江学习交流,吴玫作为工作人员前往,崔厅长也参加了。虽然崔厅长只参加了一天的活动——是参观景点。为省下时间游览每人吃自助午餐,崔厅长和大家一样啃面包。发给每人两鸡蛋,他坚决不收,一再问:“同志们都有了吗?”厅长和吴玫坐得很近,吴玫在心里感喟:多廉洁亲和的厅长呵!

崔厅长马上见了她,气定神闲地招呼:“小吴坐嘛,到我这不要拘束。”让吴玫坐在考究的纯牛皮沙发上,崔厅长也坐下来,关切地询问家里情况有什么困难。等从崔厅长房间出来,吴玫突然想起厅长没说怎么解决问题,自己怎么也忘了问呢,我做什么去的呢。

“好,再找时间,我记着了。”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吴玫更着急了,又一想领导也确实太忙。

就说前几天,省直机关工委组织一次人民公仆教育活动,就是看场电影,省委书记还作了批示。工委专门下发观影通知,强调“处(含)以上领导干部”带头观看,为保证省属各机关观影,特意安排三次观影时间。可吴玫坐在人民剧院的座位上一望,一千多人的礼堂只一百多人,她们厅的“处以上领导干部”没见一位。片子叫《马背上的法庭》,李保田演的,挺感人。等一散场,还剩二十多人,身旁一位老大姐,不知哪个机关的,说:“领导太忙。”

吴玫和女小刘同路回家。女小刘边走边夸吴玫女儿:“实在是俊,跟妈妈一样,吴姐这些日子瘦了,多注意身体。”就是只字不提吴玫新近遭遇的事,吴玫问:“孩子在‘模范一小习惯吗?”“好,好,托吴姐您的福。”说话间,到阳光路口分手各回各家。

女小刘想让独生女儿进省城唯一的直属小学、百年名校“模范一小”。找过好几个人,临到跟前却都告诉她办不了,这才想起曾听人说过吴玫的同学在“一小”当政教主任。吴玫闻听转天就带着女小刘去找同学,同学陪着找校长讲情,校长这样答复:“看在你们老同学面子上,我可以破个例,但上边得有人说句话。”吴玫直发怔,“上边有人说句话,怎么也得是省教委副主任,哪里接触得上!”女小刘说:“省教委,除非花处能说得上话,哼,花处哪看得上咱!”吴玫又把这事跟老晋说了,老晋说,我跟教委牛处打过两回交道,我去碰碰。老晋恼火地回来了,道:“跟老牛如此这般一说——请您讲句话。他这话把我噎的……‘你是合适啦,我得背个处分。”

也巧,刚过十几天,厅里一个面向省直机关各部、委、办的专项学习宣传活动要例行检查考核,就是打分、划勾、排名次。过去各单位都不当回事,一是啥屁事解决不了,虚有其表;二是时下检查太多。可这回不同了,省里主要领导发话了:要查就查出效果,不能走过场,并且要向省领导反馈检查结果。这下这次检查非同一般了,关系到省领导对一个机关的印象,对一个机关的印象就是对一把手的印象,印象如何又直接关系到仕途如何,所以各机关都高度重视起来。

这次检查的打分、排名次具体事务就放在一处。一处的几部电话一下子成了热线。

教委牛处长给本委一把手一汇报,委里的主任操上海口音,他的一句话差点没让牛处长哭出来——教委一定进入前三名,如果进不了前三名;领导班子需要考虑你究竟都干了啥物事(什么)。

牛处亲自把电话打给老晋,不放心又直接来了。

老晋说:“牛处何须大驾光临,您电话吩咐不就行了嘛。”

牛处跟十几天前判若两人:“我们委主任下了死命令,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晋科长啦。”

老晋:“我什么也定不了。”

牛处满脸堆笑:“见外了不是,你这秘书科长厉害啊,我整明白了,得分、扣分、打勾全在你了,县官不如现管。”

老晋对这种检查干了十来年了,凭良心说他对这种检查很烦,什么 “领导高度重视”,要么重视,要么不重视,还什么“高度重视”?难道还有“中度重视”“低度重视”不成?再瞧检查内容:无非会议记录、工作计划、总结、制度,搞宣传时的视频、照片、统计报表……就是不问能不能给老百姓解决点问题,就是不问效果,都做给领导看的。既然这样,想给哪个单位打满分还不好办,把那些死东西统统端出来。如果东西不全,甚至压根没有——人事档案都能造假,麻利快补齐不就成了。去年他们到一个单位检查“××制度”制定情况,下面人跟领导汇报:还没征求意见,必经程序还没走。领导火了:哪那么多程序?!提拔干部还能先提拔后补考察材料了;如果想给某个单位扣分也很容易,保证让你心里别扭,嘴上还得服气,当然要把事做圆了,不要有瑕疵罢了。

对牛处长登门求助就看老晋想不想帮忙了。但老晋想到了吴玫说的事,这个忙还得帮。但怎么帮,老晋不开窍的脑瓜有点开窍了。

老晋两手一摊:“只能钉是钉、铆是铆啊,处座真不知假不知,一百多个部、委、厅,给谁排后面能干?谁不眼睛瞪得溜圆?真是不好办啊!”

牛处赶忙说:“是是,就指望晋科长了,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在河湾酒店订了包房,找你属下,用了餐唱歌去。”

老晋说:“你说这提醒我了,我们从几个科抽人,七八个人一起下去,我得做他们工作——上次说‘模范一小那位姐姐(北方一些城市有称呼妇女‘大姐‘姐姐的习惯,即降低自己的辈分以孩子的辈分称呼对方——所谓使用“从儿呼”,以突出对方年轻,亦显亲切)也抽上了,只是搞不好会让牛处长背个处分……”

牛处挺尴尬:“话我一定说,能不能进得去我不敢保。”

送走牛处,老晋乐滋滋跟吴玫一说,吴玫笑了,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

女小刘的事总算有着落了,可又觉得利用工作挟制别人,这算什么呢。老晋听罢摇头:“这叫互相帮忙,到哪都这样,再说我们又不是中饱私囊干坏事,这是帮助弱势群体,就算有点小勾当,比起那些贪官办的事——让你睁不开眼。”

省教委在检查中拿了高分,女小刘的女儿也顺利进了“模范一小”。

同事们惊讶地问:“找人了吗?找哪个头?”

女小刘说:“我们谁也没找。”

“别逗了,省重点,不找人能进去?起码得找一把手校长,甚至省教委主任一级的。”

女小刘还是嘴硬否认。

大胡最不习惯她那样子:“得了姐姐,别捏着啦。现在社会上办这种事谁还认为是尴尬羞耻的事,遇上事谁不找关系、不运动,就看办事人厚道不厚道了。”

最近女小刘买下一套新房,搁过去早跟吴玫说了,还得拽姐姐去看房,可这回却对吴玫保密,是同事聊天时告诉的她。一个要好的姐们儿一努嘴:“当着众人一见到你,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花谟认为你俩有什么特殊关系而妨碍了她。”吴玫不禁想起女小刘刚参加工作时单纯的样子,自己一直把女小刘当成妹妹看,便说,不会吧。

这时机关传出舆论:

“看,吴玫嘛事没有啦,本来就是勾引人家,还装正经,要不她能善罢甘休!”

“肯定愿意让花处摸。”

“她是跟花处提条件没满足,借端生事。”

吴玫还真的发现几个一直跟她不错的姐妹甚至男士老躲着自己。再看花谟这么流氓成性的人居然立了功似地谈笑风生、喝五吆六。吴玫觉得自己反倒灰溜溜的。

吴玫心里太难受了,一瞬间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你在哪里?我找你去算了……

锦瑟年华时的吴玫追求她的人真多,她相中一个精密机电研究所的年轻人;爹妈跟大姐都不乐意,说此人木讷、家境也太差。吴玫的闺蜜说她:去去去,非找他?换了我是你,干部家庭、大款还不猴折跟头一样挑。偏偏吴玫一副美人坯子,却无世俗之见,在吴玫眼里这个看上去迂拙的男人,憨厚、执著、好学上进。于是结婚,没几年,丈夫就破格提拔为副总工程师;五年时间主持了九个科研项目,每天早出晚归,超负荷工作。贤惠的吴玫承担了所有家务事。丈夫在一次去广州出差时累倒了,最终没有保住命;大夫所给出的结论是:“体内疲劳淤积导致心脏病突发,猝死。”吴玫闻讯赶至广州,丈夫用最后一点力气握了一下爱妻的手,撇下她和七岁的女儿还有八十岁的白发母亲,走了。吴玫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总以为丈夫就像是每次出差,一定会回来的。过了好几年,她才在心里正视这个现实。不断有人给她张罗对象,可临到下决心时却犹豫了,怕女儿和婆婆跟着受委屈,怕男方嫌负担重。索性一想,有可爱的女儿,有待自己像闺女的婆婆,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就足够了。

吴玫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大声喊着:“朗朗乾坤还有王法吗?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既然你们厅长都推三阻四,好,我给省里举报。”

吴玫前后写了三封实名举报信寄给省里,她强烈请求上级给花谟应得的处理,给她和被猥亵的姐妹们做主。两三个月过去了,发出的信都如泥牛入海。吴玫坚信组织上对她的遭遇不会置若罔闻,执著地继续反映。等到的结果却是她举报的事迅速传遍机关。吴玫很奇怪,我据实申诉,敢作敢当,可厅里怎么知道这么快呢?这还不算,不知谁在背后大事宣传,机关舆论风起,指责吴玫:

“那可是不一般人物,一不痛快就这告那告这去了。”

“乱写信乱告状,跟厅委会对着干。”

这环境太让人憋气了,吴玫气愤已极:“这不黑白颠倒吗!”“你们不说我告状吗?我就是要告!花谟不处理,公理何在?!花谟不处理,我跳黄河洗不清!”

吴玫心一横,只身踏上上访路。她走出自己单位大门口,这个位于大街上的省级机关聚着不少上访者,她过去寻常见惯了。今天吴玫注意看看他们:衣着是朴素的,绝无光鲜艳丽;神情是压抑愁苦的。吴玫想起曾接待过几次上访群众,几句理解同情的话,都可以让他们留下眼泪。没想到自己如今也走上这条路。

省委某机关设在一条偏僻小街的接待室。吴玫急切地递上材料,接待人员连看也没看:“你什么事?”

吴玫刚说几句,接待人员打断她:“这事——找你们单位解决。”

吴玫:“我们单位不给解决,我才找上级组织的。”

接待人员:“那就找妇联吧。”

吴玫:“上回接待同志就让找妇联,人家说不是她们管的事。”

接待人员:“那我们也没办法。”

吴玫这时两眼已汪了泪,自己忍着不叫它落下来:“请您给指条明道,我该怎么办!”

接待人员:“放这吧。你打‘567890服务热线就行,甭来了,需要时我们会与你联系的。”

吴玫回到办公室,见女小刘正乐呵呵端个小盆让同事尝鲜草莓。吴玫望一眼草莓,红润生鲜的,她兀地想起从自己摊上这档事,对女儿和婆婆关心太少了。等墙上的挂钟一指五点半,她径奔菜市场去了。

吴玫今天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发现这里还有一条狭长的小吃一条街,砂锅、煮毛豆、煮花生米、烤羊肉串带啤酒、云南米线、麻辣烫、板面拉面锅贴、朝鲜冷面——哦,还有跨国食品。吴玫从小街穿行,见各家门面上首的灯泡渍满黄黑的油腻,门前并排放着盛泔水的铅皮桶,刷碗用两个大盆,一盆水大概是整天都在用它来刷,已成粥状;再往另盆水中一涮,就算刷完,给食客使用。

出了小吃街,即菜市场,这里原是一大片用围墙围着的空地,不知什么原因被街道办事处拿过来办起露天菜市场,收管理费。一溜溜水泥台子之外,见缝插针摆地摊,叫卖鲜鱼水菜、瓜果梨桃及锅碗瓢盆物件的,不一而足。居民大爷大娘大哥大嫂大姐走着、推自行车进来的,前边还没走,不断又有人进来,拥挤成好几条狭窄的过道。

夏天的后晌本是很明亮的,这会儿却黑下来。一个农村妇女在台子前摆着三板草莓,分插纸夹片:五块、六块、七块。吴玫见七块那盘个头挺大,问:“甜吗?”

“咋能不甜,齁嗓子。”

“称一斤吧。”

“最好的在靠里边,我给你挑着拿。看,多新鲜。”那妇女麻利拾了约秤:“多了,十一块五的,给十一吧。”

吴玫付了钱,提着塑料袋往外走,一阵风刮起来,摊贩们大声嚷:早棒子一块二,不卖一块五了!嫩黄瓜八毛,不卖两块啦!

大雨点子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急走到家,吴玫把草莓倒盆里,一洗,见有一半是烂的。有心去找那农妇,一想何必呢,比起那帮贪官算得了什么呢?!

事情还是引起上级部门的重视,一位副省长作出批示,要求“调查核实处理”。这消息是厅纪检一女友告诉她的。吴玫感觉有希望了,但还是不见任何动静,她又去“偏僻小街”询问,窗口里发出声音:“已转你们单位解决了。”吴玫险些没叫喊起来:没解决啊!

窗口里的脑袋不耐烦了:“那我们也没办法,你又不是省管干部,总不能为你派个工作组吧!”

吴玫郁闷地回到办公室,女小刘语气怪怪:“晋科让你立马打他手机别耽误,我不知什么事啊。”吴玫才想起手机忘在办公室了。一看,赫然跳出一行字:“奶奶犯病了速回家。”是雨婷发的信息和十几个未接电话。原来她家楼下一层楼板之隔邻居上来敲门,这邻居是煤气站收费员,职业病,敲门声音又猛又急,有住户打开门惊骇道:“我差点打‘110,以为来抢劫啦。”可吴玫婆婆有心脏病受不了了,脸色煞白,侧倒在床边,嘴里不停地吐着黏稠的口水,婷婷慌神了,又联系不上妈妈,便打单位电话;恰巧老晋听见对门电话响了又响,他一听,立刻跑出来。

吴玫匆匆往家赶,天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一进小区,各家各户的空调发疯般地嗡嗡转,好像在跟这灼热天气较劲。

吴玫开门,见大姐也来了。婆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手指楼下:“心要跳出来了。”婷婷说,晋叔来了问家里有没有药,给奶奶服了一粒“硝酸甘油”,又送医院输了液,没事了。刚走。

说话间,楼下邻居——这个三十多岁男士,趿拉拖鞋又上来了:“你跟我到楼下看看。”不客气地一回身下楼了。吴玫只字未提敲门的事,跟着走进他家。只见卫生间顶上隔着一层PVC板,迎脸瓷砖墙上有两道浅黄的水印。却看不出哪漏水也听不见滴答水的声音。“哦!”吴玫猛地想起十几天前,他妻子来过一次,说她家卫生间的屋顶渗水,希望楼上查查。吴玫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上、下水管呢,都在墙面地面里包着,即便漏也看不见。男士这时说:“水哗哗地往下流啊!”吴玫听罢很过意不去,她觉得一定是自家卫生间的暗管漏了,给人家造成这么大烦恼;既然找上门来了,一定是渗水厉害了。吴玫当即说,我星期天找装修公司,把我家墙砖地砖里包着的水管都刨出来修好,不能再让你们受损失了。男士冷着脸一指房顶:“这PVC板肯定得拆下几块,你得负责。这里面有电线,也受腐蚀了。”吴玫爽快地说:“PVC损坏的我给你换新的,恢复原状;电线坏的,我给你换。”

吴玫又跟大姐商量星期天把婷婷奶奶接她家住一天。大姐说,你闹清怎么回事再刨管子不迟!吴玫说,看楼下急的,不是咱家能是谁家的事,换了我们住楼下,遇上这事不也烦心嘛。

大姐却数落起吴玫:“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当初追你人那么多,偏偏看上一个‘老蔫,这下倒好。”大姐瞻顾着触到妹妹痛处,又转了话题:“我看老晋那人不错,有文化又厚道,我看你们俩挺合适。”吴玫说:“大姐你想哪去了,人家有家庭,把我想成第三者了。”

星期天,吴玫雇的师傅来了,他在楼上看过,又到了楼下看,这师傅见PVC板顶上嵌着个排风扇,便小心卸下,站高凳伸进头,拿手电筒一照说:“房顶老干燥了,没一点水印。看,是你这PVC板上面的自来水明管有个锈眼,你看这锈都堆得老厚了,水就是从这漏出来的。”那男士有些不相信,他让那工人下来,亲自站上去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摇摇头。那师傅又说了句,跟楼上没关系,修不修听这位大哥的。

吴玫让师傅跟她上楼拿“上门费”,师傅在前她在后往家走,就听那男士妻子关门时小声嬉笑:“缺德的,我就猜是咱家的水管坏了。”男士气急败坏道:“我根本没往咱家想,万一是她们家我不省得麻烦了。”

雨婷听罢妈妈说完,学起方才男士的腔调:“‘水哗哗地往下流啊,我以为长江决堤了。至少是下瓢泼大雨。”从那天开始,好几个月过去了,那位男士碰到吴玫再不提“水哗哗地往下流”的事,竟也一直也没见他动手修缮。

初冬,吴玫从阴面的办公室走出来,觉得衣服从里往外冒寒气。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省城灰蒙蒙的,天空、无尽的房屋、街道都染上了灰暗的色彩,杨树、榆树、白蜡树叶子在一阵阵疾风中不断地凋落下来,路人提起夹克、风衣领子,低着头、掩着脸、倾着前身匆匆往家赶。吴玫却还在为她心中的公道公理奔波。“西风黄叶疏,一年音信无”,她倾尽全力地反映仍如石沉大海。一天,接待吴玫的是位五十多岁的领导,很和蔼,很面善,他说:“所反映的问题是客观的,提出的要求应该说也是合理合法的;如实反映问题是应该受到法律党纪保护的。我们感谢你……”吴玫激动得流下眼泪,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原来是一场梦。

很多人不跟吴玫说话,看见装没看见,至多象征性点点头,觉得没有必要理她,她无足轻重,以前赶上提拔、评先还能指望她划个“√”(这类事有时扩大到科长参加)现在没用了;不愿理她,臭清高,那么个里个生;不敢理她,怕别人说跟异己分子打得火热,影响得好处,影响仕途,毛泽东不是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嘛。为了表明立场,某要求进步的科长甚至越级向厅领导建议:

“凡是找吴玫的男同志应一律有他人陪同。请领导垂注。”

吴玫走到哪儿,哪儿说笑声就戛然而止;大家午饭时尽量不和吴玫坐一桌,开会时,他们尽量不坐在吴玫旁边。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没有一位厅、处领导找吴玫谈谈,机关里没有任何人找她聊聊,过去颇要好的同事也至多说些气候风景闲话。只有花处真正惦记着吴玫。他品味着摸吴玫的细节:“他妈的不顺手,只划拉到三角裤。”

还真是让那位省直机关的工作人员说应了,上级派出工作组。当然不是为吴玫的事,而是检查上级工作部署的落实情况。派到吴玫她们厅的工作组组长姓井,原是省直机关一位厅级领导,去年刚退下来。吴玫手握控诉材料,心怦怦直跳地敲开井组长办公室的门。井组长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戴着花镜看文件。吴玫自我介绍后如实反映了自己的遭遇。井组长神情凝重听完,说到:你反映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挂上号了,不管涉及到谁,一经查实都要公道正派严肃处理。井组长还特别问到厅里主要领导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过了一段时间,吴玫见没有消息,又去找井组长。井组长安慰她:“小吴同志,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一个过程,你要有耐心。”吴玫感激得不知说啥是好。据说井组长找崔厅长很严肃地指出了这个问题。

三个月后的一天,厅里召开大会宣布并欢送督查组胜利完成省委交给的使命,即将结束工作。吴玫闻听一惊:还没听见答复呢。她去找井组长,被告知去省里汇报了。又过了一个多月,厅里的下属事业单位培训学院的办公室调来一男士,四十多岁。别人告诉吴玫,那是井组长的侄子,原在一家著名国企上班,不景气了,就调了进来,变成事业编制,光月工资比原来多拿三千多,还不算奖金。是组织处紧锣密鼓给跑的。吴玫不信,悄悄跟组织处男小陈打听(他是从一处调出去的)。男小陈看看周围没人,才说:“没错,井组长临撤出之前就办妥了,厅长让马不停蹄给办。”吴玫眼含泪花想:怎么会是这样。

吴玫发懵,她哪经历过这种事——科长职务被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凭什么呢!还让她不解的是,自己被免,崔厅肯定是点头认可的,他为什么要同意呢?她还怕老同事老同学老熟人到机关来找她,她不好向人家解释,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了,她说什么呢?说她是无辜的、受打击报复,进而把事实怎么来怎么去详细说一遍,说得出口吗?她感觉自己是这样孤立、无助、压抑,现在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再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八十岁的婆婆,浑身是病,雨婷刚上初三。不管心里多痛苦,还强挺着精神,不能让女儿婆婆看出来。再有的亲人只一个大姐——下岗职工,除了善良,一无所有。吴玫动摇了,在心里劝自己:“忍了吧。”吴玫做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惊讶的举动,打电话约花处出来谈谈,地点就在海斯顿咖啡厅。

吴玫、花处相对而坐,中间隔一张红木仿古茶台。

吴玫说话开门见山:“我们共事多年,算是有缘分,今后请你尊重我,我再把你当好领导看,好吗?”

吴玫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只想到找个安静环境,一杯咖啡而已,谁想灯光太柔,音乐撩人,还有飘来的淡淡异香。

花谟是老江湖了,他一眼看到吴玫心里去了。他亮嗓唤声“小吴”:“啥也别说了,科长你还照当不误,下一步再干个副处长,我这个处长拿的意见不敢说举足轻重也是够重要啦。”他见吴玫不说话,越发盯着吴玫看,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太好了,鸭蛋脸儿,两眼水汪汪,脖子这白这光滑,再往下……更白了,身体的躁热让他按捺不住,憋得他脸发紫,带着淫腔嚷:“吴玫我是喜欢你。”

“花处,我们要保持好同事关系。”

“你心直口快,你工作责任心强,跟别人不一样,小吴你没有心术,工作交你我就是放心。”

吴玫心想:这个人还算说了句良心话。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对你有好感总不是件坏事吧。花谟见吴玫还不语,又说:“我一见到你特别快乐。”

这当口,女小刘陪两个年岁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边往里走边踅摸大厅里满意的位置,一眼瞅见花谟和吴玫,显然有点惊讶,又好像满足了她内心的某种预期:“美女姐姐和处长在这了。”

吴玫站起来,有点不自然,甚至有点脸红,这表情举止的细微变化,迅速被女小刘“抓拍”到眼里。

女小刘仨人走了过去。花谟一看吴玫脸红了,心中暗自叫好,根据经验,一个单身女人的心理防线已被他冲开,时机成熟,这么好一块地,今天不能让她再荒废着,脸上堆笑朝吴玫跟前凑:“你看挺累的了,听说金乐迪新开了中药浴、姜水浴,项目不错,不如去解解乏。”吴玫说我赶紧回去了,孩子还等着我呢。

花谟以为是吴玫不好意思,两眼放肆地扫着吴玫身体:“要么干脆,去半岛酒店,开个房间,洗浴也方便。”

吴玫“噌”地一下站起来,娥眉倒立:“你说什么?花谟,我现在更明白了,狼就是狼!”

说完胸脯急促起伏着昂头离去。

一年轻女性这几天一直听人们议论,吴玫空出的正科位置谁顶上?她心里痒痒的。她推开花处的房门: “大处长,忙什么啦?”

花处两眼扫着年轻女上下身,年轻女坐在柔软的米色沙发上。

“我当副科多少年了,大处长也不关心关心。”她说完有点紧张。

“你这事让我为难啦。”花处并没有不高兴,咧嘴一乐:“嗯,是空出一个正科长。难说啊。”

“我对您的指示可从来一心不二的。”

“噢,你想吧,本处老柴是主任科员,大胡当副科多少年,不好关心啊。”花处两眼恣意盯着年轻女脸及胸部,揉捏起她白腻的手。

“别,让人看见。”

“没人看见,不敲门谁敢进来。”一只毛茸茸的手在隔着T恤的胸部乱摸起来。

年轻女不情愿地躲着,她突然想起要好姐妹前几天说给她的一句话,“咱干一辈子的,不如人家干一个小时的!”便半推半就了。

花处从后腰搂紧年轻女,熟练地解开女人裤带……

吴玫穿过楼道去办公室送打印材料,长长的楼道里静得很,各房间的门都关着。走过花谟的房间,吴玫听见一种哼哼唧唧的呻吟声,是女人声音,声音不大却刺耳。“什么声音啊?”吴玫脸红到耳根:“这不是女人……”心里思忖,花谟房间,跟哪个?这长天大日的,还有王法吗?

过了半个多钟头,吴玫拿着印好的材料往回走,恰巧瞧见一女子用胳膊挡着点儿脸,头发有些散乱,“哧溜”的一声,打花谟房间跑出来——竟是女小刘。女小刘一怔,吴玫睇了她一眼,扬头走过去。

老晋今天早早地醒了,小解,再钻回被窝再也睡不着,看看表才清晨四点多,摸摸身边睡得正香的妻子,心里却想着吴玫:吴玫穿着总是那么优雅,似乎没见她穿过什么名牌,即使一袭素净衣衫,穿在她身上感觉就不一样。很少见吴玫笑,她是那种笑与不笑都带着善相的人。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喜欢吴玫。

吴玫当初是让我叫进老花这畜生办公室的——我当时没看见他那副德行吗?他眼前清晰复现出吴玫哭着冲出老花房间的情景,自责着自己:我不是助纣为虐吗? 那天我站门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进屋。唉,我还真不如人家一个女人。人家吴玫外表很绵很柔的,性子却如此刚烈。

老晋没有相好的女人,如果说有,只有吴玫,当然这是他的暗恋。一个科长还是刚提的,没职没权,谁理睬你——这是老晋的自卑。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到机关就比往日早。楼道里很静,他到科里放下包,忽听外面有“啪啪”的拖地板声,——奇怪,老晋走出来——是花谟房间?花谟也这么早来啦?踱到近前,门虚掩着,原是老柴正握着把拖布仔细给花谟房间擦地。老柴抬头一惊,怪不好意思的:“处头让我给浇浇花,我看地板这么脏一块给擦擦。”哦,老晋心里道:不是吴玫免职腾出一正科位置吗,就为这,比花谟大七八岁,跑过来给擦地板。

咱科比这还脏你怎么不擦擦呢——老晋到底没吱声。

老晋走进食堂,人还很少。他吃着早点,二处干部外号“看情况”走过来盯着老晋瞧,一脸不解:“吃完了!这么早?”

老晋心里骂,刚碰上个舔腚的,又来个神经病,便说:我不要求进步嘛。

老晋一看女小刘、“看情况”和大胡他们也坐到了跟前。老晋挺烦女小刘的,吴玫在她遇上困难时真心相助,可现在一见到吴玫躲得远远的。又瞅见吴玫坐在前边左首的餐桌前,跟他们隔着两三排静静吃着早饭,没有一个人坐她旁边,老晋便冲女小刘示意:跟吴姐聊聊,人家对你不错。女小刘点点头,迟疑一下,走到吴玫跟前。

女小刘背对老晋,一条超短裙兜紧浑圆的臀部,大腿根以下两条粗壮的大腿,被一层薄薄的半透明肉色袜筒裹着——如今这女人也在领导面前搔首弄姿了,变化好快啊,老晋感叹道。她这会正跟吴玫对着话。

女小刘:“吴姐,”声音带着怯懦,“我不敢跟您说什么,我从心里敬佩您。”

吴玫双眉一扬:“真想不到,你——让我怎么说。”

女小刘要哭:“科长,我一晃来机关年头也不短了,啥事瞒不了你,去年厅里空出几个正科位置,厅里说公开竞争上岗,五选二,我挺高兴,觉着能有机会了。结果呢,竞争还没开始,就有两人提前定成科长了——等给涨完工资才公开……我就是个下乡‘知青的后代,我没办法。”

吴玫听罢好半天长叹一声。

女小刘:“吴姐,您从二十岁就到这个单位,快二十年了,什么好事轮上您了?凭您的条件,提拔、出国……好姐姐,听妹妹一句话,别太死心眼了。男人都那德行。”

少许,吴玫说一句:“做人是有底线的。”

吴玫今天穿件白色印花长袖宽松T恤衫,老晋见了心中赞叹:清新又充满动感的倩影!不禁自语:流行元素,休闲简约。恰巧老柴听见,踱到吴玫近前,不酸不咸地说:“行啊,活得有年似节、有来道趣儿的。”

此老柴头两年还为一个正科级名额,拜托“吴科长征求意见时关照点”。吴玫看都没看他一眼,眉宇间泛出一种英毅的气色,端饭盘朝盥洗间走去。

又有人望着起身离开的吴玫,替她惋惜:“吴玫可真是,美人,你就是不愿意让摸,不也得看值不值吗?”

老晋实在看不下去了,都什么人性啊,又不敢拍案而起,他问:“几位,你们说在机关里能说直理的人,是多少?”

几个人不明白老晋为啥问这个,眨巴眨巴眼,不吱声。

已折回的女小刘随口说:“多。”

老晋:“那你说吴玫是清白的,还是勾搭人儿的?”

女小刘不语。老晋又转头问“看情况”,答曰:“嘿,我就知道吃饱了不饿,按月把钱发给我就行。”

老晋又追问女小刘一句,一直不吱声的女小刘有些上火:“干啥,干啥,还让人活不?!”

厅里各处搞迎春座谈会,就是吃顿饭,邀请家属参加。饭店各处自定,会餐的钱,照各处人头每人发十块钱——还不够买份盒饭的,即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让各处想办法。

一处的男、女干部和家属陆续到了,没结婚的小青年喊来父母。吴玫本来下决心不参加,女小刘百般劝说:姐姐去吧,一块热闹热闹;再说你不去,心眼不好的人会说你心虚的。

三个饭桌排成“品”字形,两桌已坐满。花处的老婆到得早,脸沉沉着坐在那,跟吴玫一座之隔。领导的那桌早已留好,自然是主宾席,有人想去坐还做着姿态。人们等啊等——崔厅长、薛副厅长在花处陪同下进来了,花处用眼神指令属下和家属赶紧站起来拍掌,最好玩命地拍。让厅长上首坐了,照例是他先讲话,大家不好再吱声,连上菜的小服务员也都站一边,听他讲。这一静,却不像是搞会餐,倒像是传达文件:

“在座的各位,今天厅长来了!今天下午厅长安排了四件事情,×省长还要找他有要事研究,这第一件事情就是厅长首先专门到我们一处看望大家……”有个小朋友冒出一句:那加起来是五件事情。家长赶紧捂住他的嘴。——“哦,厅长对我们高度重视……我们前进的动力,是吧,在厅长坚强领导下……”

马副处高端酒杯:“处长和各位同仁,这几天连着阴天,厅长今天一来,天晴了,这是厅长您给带来的啊。”

“是呀!”“是呀!”作陪的人大声附和,争先恐后给厅长敬酒。

再看那两桌,人们忙着伸筷,吃吧,装什么斯文。咀嚼功能刚刚慢下来,嘴的另一个功能发挥作用了:“我提议我们敬敬××长吧。”大家逢场作戏地嚷:“对,敬敬。”又互相碰酒杯,说着拜年话,把平时的不愉快、勾心斗角弥合一下。崔厅、薛副厅坐了一会儿,敷衍说有会议,告辞了。

吃着吃着,人们开始对这种氛围厌烦,吃顿饭还瘸子脚面——绷着,多累啊,便离开饭桌,找投脾气的、脸熟的搭讪。饭厅一下子活跃起来。吴玫肯定不会去给花谟敬酒的,包括他老婆。这时女小刘热心地过来给家属们介绍处里干部,轮到吴玫这儿时:

“这是我们处的吴玫吴姐。”

吴玫只好出于礼貌端杯到花谟老婆面前:

“祝您新春快乐,家庭幸福。”

花谟老婆第一次见到吴玫,她一惊,这女人长得还真俊,怪不得把我家老花的魂勾去了,便冲着众人拔高嗓门嚷起来:

“你就是吴玫,拉倒吧。别搅和我们家庭就不错了。你浪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呢?把我男人勾引到咖啡屋……又搂又抱……你不是破坏人家家庭吗?!”

吴玫一下子窘在那里,她从小到大何曾遇过这样事情!两只大眼睛噙着泪水看着花处老婆和这么多围观的人,不知所措。

“我说我男人咋晚上总不回家呢,原来是跟你这个婊子在一块。”唾沫星迸了吴玫一脸。

突然她一扬手,“啪”的一声,一耳光打在吴玫脸上,声音之响、出手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人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少顷,有几个岁数大的干部也有家属上来拦,以劝架的架势打圆盘、和稀泥,花谟老婆还不依不饶,跳着脚往里蹿,嘴里仍骂着,险些推倒两个人。

没有人去安慰吴玫。没有人指责,几乎都跑到花谟老婆跟前,端茶水,拿热毛巾,嘴里还说着:“嫂子别生气,您气个好歹,花处长上不了班,谁领导我们啊。”

“处长上不了班,我们汇报工作找谁汇报去啊。”

有人还出来证明:“嫂子,我们处长一见女同志脸就红,手都没拉过呀。”

兀自把吴玫凉在一边。

吴玫不见了?

吴玫去哪了?

是女小刘把“海斯顿”所见告诉了花处老婆。那天她看见吴玫跟花谟在一起,心里酸溜溜的。女小刘跟花处住邻居,近来下了班、节假日,有事没事老找花处老婆搭讪。于是就把添加了她猜想联想的所见,一股脑倒给花处老婆。他老婆本来就听过老公不少的传闻,便新账旧账,包括花谟天天晚上节假日不着家、回到家浑身剔骨头似地倒头便睡,因而忍无可忍常追问“公粮缴谁了”等等账一起算,跟花谟闹了半宿,并说天一亮就到厅里找吴玫算账。花谟捶胸顿足发誓自己是良民,死说活说才把老婆劝住。

单是女小刘还不至于,主要是花谟在里面使坏门儿了。他老婆吵闹的转天一早,花谟突然想到:让老婆到厅里闹一下也不错,可以改变改变自己口碑嘛。来到办公室遂马上找女小刘:“科长的事把心放肚里——你办好一件事,会餐那天一定把吴玫叫来参加;一定要在我老婆近前介绍吴玫。”

他又煽老婆的火:“吴玫这女人是有点骚……”直煽得老婆醋海翻波。

整个下午没见吴玫人影。

下班了,老晋这才想起拨打吴玫手机,可是关机。

给花处一汇报,“脸儿挂不住,回家了呗。”花处一脸不屑。老晋心里不踏实,他了解吴玫的秉性,他似乎感觉不妙:“不行,吴玫现在放我这科了。”抄起电话给吴玫家打。雨婷在电话那头说:我妈怎么还没回来?——你赶紧问在大姨家了吗?老晋在这头说。

转天,吴玫没来上班。

老晋中午饭没吃,直奔雨婷学校。老师说中午回家了。又跑到吴玫家,只见雨婷、大姨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我妈没去大姨家,我和大姨打了一晚上电话没人接,”雨婷哭起来。老晋心里直扑腾,吴玫二老已过世,还能去哪?便问雨婷:“闺女,你仔细想想这几天你妈跟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比如想去哪?”雨婷手指点着太阳穴:“我妈我妈,……总说南山……”

“赶紧打开电脑。”老晋一眼看见文档里有好几条下载的“南山七大景区旅游全攻略”“乘车指南”……

老晋给单位打个电话,陪雨婷大姨连夜乘飞机赶往南山。

吴玫抽泣着跑出厅机关,她先去了一家药店,售货员告诉她,安眠药、精神抑制药品,别说买一瓶,买十片也要“医师处方”。吴玫恍惚迈出药店大门,背后有售货员嘀咕:“这人反常。”

吴玫不知自己又怎样走到一家医院,大夫只给开了十片安眠药。

无奈地走出医院,看见马路边道上戳块小牌:“收药。”一男子站不远处。男人小声问吴玫:“卖药啊?”

吴玫:“有安眠药吗?”

男人明白了:“哦,有,可贵啊。”

吴玫:“一瓶。”

男人从一个黒皮包里取出一个簇新的长方形药盒说 :“五十片。”

吴玫接过来问:“不是假的吧?”

男人:“看好。OTC药,大药厂的,爱要不要,一百块。”

吴玫掏出一张百元票递过去,把药装进衣兜。

吴玫走到河湾公园,找一僻静处的长椅坐下,眼前过电影似地回想着这几年的遭遇,自己拼着命地呼喊抗争,不就是为了把脸儿正过来,不就为还自己一个清白,也为被猥亵的姐妹们出口气吗?可结果反倒是什么呢,自己不是受害人,反成了害人精;恶人非但没得到处理,舆论还罔顾事实,矛头指向自己;往上反映多次,不管你怎么理直气壮就是不理睬你,讨个公道竟这样难!天啦!她又想起方才的一幕,当众受辱,侮辱之上蒙受更大侮辱,吴玫从心底里大声呼喊……

她呆呆地坐着,看见几个孩子追逐着嬉闹着跑过来,脆声喊“阿姨”,又钻进灌木丛跑走了,吴玫笑了,一首久违的儿歌在她耳畔响起: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多鲜艳,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的脸上笑开颜。

而今哪里还有一方花园?

想到这里,她镇定下来,她给孩子写了一封遗书:“婷儿,不是妈妈狠心,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工作需要,你一定要坚强,照顾好奶奶……”写完,吴玫泪如泉涌。她明白了,只能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来抗争,别无他路可走。她打定主意去千里之外的佛教圣地南山了结自己,不能让孩子再看到自己受刺激。她握紧给雨婷的信走出花园,寄了信,又奔火车站。眼前繁华的河湾大道华灯初上,车辆川流不息。

下了火车,再到南山,已是第二天上午,水米未进的吴玫登上一道僻静的山梁,又沿着陡峭的满是荆棘的羊肠小道翻至一处山脚,就那么呆坐了几个小时,太安静了,吴玫拿出那瓶药,瓶底冲上全都倒进嘴里,又送了好几口瓶装水,确认都喝下了,这才一阵轻松。不一会儿只觉又困乏又眩晕,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玫就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吴玫的执著抗争又有了新的进展。

省信访专门下来人调查了解情况。调查采取个别谈话的方式进行,把据吴玫反映事发当天看见她哭的、从花谟房间跑出来的几个同事(重要旁证)一干人等找来逐人询问。

有意思的是,在调查情况前一天,还有这样一小插曲:机关每周一次政治学习,为了让大家重视,组织处准备了一次考试,试卷是一张八开纸,十道题,填空、判断、简答、论述题什么的。对两道论述题的“答题要求”是这样规定的:

“普通干部只答第一题,其他干部两题都答。”

何为“普通干部”,那“普通干部”之外肯定是“不普通干部”了。

在领导脑子里,处级和以上干部想必是“不普通干部”了。

机关内引起一阵议论和不屑。

据灵通人士介绍,这份试卷之所以这样要求,并没有哪位厅领导的授意,甚至连组织处长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完全是出卷子那位干部个人的理解,就这么表述出来了。这跟省里来调查花谟、吴玫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种对干部的层次划分又似乎给人一种什么提示。

男老柴想,花处可是个“不普通干部”,别看对组织处的试卷不舒服,可心里都向往着成为“不普通干部”。

女小晶想,能到一处当处长的都是厅长特别信任的人,能把花处咋样!

女小张想,百分之三的涨工资名额,处长的通讯费三百,副处长两百,普通干部一文不文;公积金比例,职务补贴那差别大啦。

“看情况”最老成持重:现在这人多势利,多讲实际啊!他一想就来气——可我也不能脱俗,还是躲远点吧,别黄了我的处长梦。

女小夏想,这次何不是接近他让老花重视我的机会。

于是彼等如同被提前集体统一过口径一样:没有啊,那天我没在机关,我去厕所啦,我没有听说这个事啊。

这五六个人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外围,看来唯一关键的只有老晋了,他是这个案件唯一的直接见证人,他如果把真相讲出来,那么上级对本案的认定、吴玫的蒙冤,包括挟嫌报复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有件事老晋太计较了。他这个把月一直加班,花处交代他给崔厅长写篇署名理论文章,说厅长高度重视,是代表厅长水平和本厅形象的重要文章。老晋心想:少拿厅长压人,你拿崔厅当爹,别以为别人也当爹。有本事你自己写啊!尽管不情愿,尽管背后骂,也知道又是苦差,但他还是敲开花处房门。

花处正在房间踱着八字步,两手插裤口袋,训斥河湾市局的一科科长:“怎么我给你们下派个任务这么费劲呢?我对你们河湾局够意思吧?告诉你们,这次征订是部里的统一要求。省厅领导强调要从政治高度认识。”一科长尴尬地坐木椅上解释:“我们是没完成省上下达的征订指标,他们都不订,国企没几家景气的。”花处更火了:“你这科长太不与时俱进了,《干部学习读本》,‘干部,懂吗?!你眼面前儿除了公务员,就只看见国企、国家事业单位文化馆图书馆中小学行吗?你睁开眼往远处看——远处才有好姑娘——私营老板、外资高管不是干部吗?协会商会联谊会、慈善基金会的会长理事长、职员不是干部吗?他们一个比一个有钱,会计师事务所、律师所、民间养老院、幼儿园,所长院长园长不是干部吗?那么有钱,连小区物业经理都是干部! ”

处里头一轮就订了三万册,每册返给书价30%的劳务费,很快四十五万劳务费汇过来了。刨去给省、地各单位的,处里得了三十万。这些钱都由老花掌控着,副处长都靠不上前,普通干部更沾不上一点油水了。

花处见老晋进来,一挥手,河湾市局的人出去了。

“怎么写,才能站得高;写什么,才能引起省委足够重视,还请处长点拨。”

老晋说这话不是显摆,想着稿子构思,就说出来了。

这篇文章花谟最知原委,崔厅还未曾在省委理论刊物上发表过文章,这是关系时下官员升迁的大事。曾有一正厅级官员拟提拔省人大副主任,组织部门考察其他都过关了,就因缺了这个“硬件”被拿下。崔厅已经五十六岁,升迁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所以这篇署崔厅姓名的文章非同小可。

听晋这么一说,花处不爱听,心说你还别卖撇歇,明明知道我写不了,拿人是吗?妈×我是处长,让你写你就得写!但却立马笑道:“哪里哪里,全依靠你了。”

“理论文章”七易其稿,今天要脱手。老晋揉着发红的眼睛,把最后一遍从打印机里滚出的一沓材料送到花处办公室。花处乐滋滋说:“辛苦辛苦,我就甭看了。”“不行,处长还得把关。”

须臾,花处手举“文章”走进秘书科: “省级水平的文章就得省级水平的人写,保证能发表;保证,省领导还会有批示。多亏你了。”

转天,老晋下班一到家,把挎包往桌上愤然一顿:“唉!点灯熬油一个多月白忙乎了。”老婆刚把电饭煲插上电,这会儿正择菜,不解地问:“不是交差了?”老晋说:“熬药一般苦不堪言写出来,变成署崔厅名字发表。”老婆说:“犯不着呕气。这年头,还有领导自己动手写材料的?何况是这种材料!”老晋摇头:“窝心不在这。今天上午,马副处让我去崔厅那里取份文件——就是到崔厅秘书房间——如今厅长房间可不是你想进就进的。崔秘正巧不在屋,门开着,沙发上撂份材料,头一页用曲别针别一张小便笺,被风吹翻起来,看标题,挺眼熟——这不是我写的那篇稿子吗?我按住笺一看是花谟的‘字儿,只两行:‘崔厅长:我近来赶出的这篇文章,时间仓促,不知当否?请指示,我再改。花谟 10·9我又从前到后一翻,没改动一个字。”

老晋无奈一乐:“这地方就是个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一部分人忙一部分人闲、一部分人干公事一部分人干私事、一部分人干正事一部分人假公济私干坏事的地方,还得违心地适应,曲意逢迎,这人都异化了。”

其实是老晋太计较了,不就是个冒名顶替吗?还有什么小金库、受贿,这都不重要,崔厅交给花处一个任务,远比这重要得多。花处要陪崔厅出差——去大西北。崔厅若想升为副省级,主管副省长是关键。怎样讨好这位副省长呢?让崔厅绞尽脑汁。崔厅约请好几次,“请省长莅临敝厅指导工作”。副省长倒是答应了,“抽时间过去看看”。崔厅转念一想,不妥,就是来了,单凭汇报工作就是讲得天花乱坠,能打动省长吗?他想啊想,忽的想起这个副省长几年前从大西北省文化厅长升上来的,听说很有文化修养,那何不到大西北实地考察一下,或许能得到什么灵感。说干就干,他马上吩咐花谟和二处长带上微型摄像机风风火火乘飞机赶到大西北的那个文化厅。接待人员很纳闷,这拨人也不座谈也不交流也不访景,偏偏对几层办公楼、会议室感兴趣,墙上挂什么画,地上摆什么花,连厅长办公室甚至卫生间都里里外外、看个够,抄的抄拍的拍摄的摄,又不好意思问。

崔厅一行火速返回单位,让崔厅发愁的是,总不能把谁画的谁写的,都复制照端过来吧?——有高人指点,书画艺术是分流派的——原来还分流派,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还真不知道,这倒让崔厅茅塞顿开,立即组织力量,把七层办公大楼、一楼大厅、小礼堂原有的布置陈设一律下架或撬掉,卖废品,照从大西北搬回的风格分几路重新采买,请专业设计师重新布置……

大厅挂上照比例放大的李可染山水国画《雨中漓江》和潘天寿的《朱荷》,观赏花卉全部换成盆景。会客厅——专门接待上级领导的场所挂上董其昌《杜甫醉歌行诗》和赵伯驹的一幅山水大画。小礼堂原有两幅镶在红木画框的巨幅原创国画被摘掉,换成列斯坦风景油画。每层楼道都挂上几幅行、草书法条屏。这些高仿真作品都镶嵌在大气不凡、价格不菲的花梨木画框里,各处长房间一律换上景德镇大号陶瓷笔筒……

副省长被请来了,下车之初没怎么在意——不就是来看看嘛,待进入大厅、小礼堂、楼道,又进到一间间办公室,省长眼前一亮,这环境、这风格我这么喜欢呢!省长是最后走进崔厅办公室的(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有两块匾额般的条屏被挂上他房间的墙上,崔厅还背了一晚上生僻字的读音和解释)。省长对着映入他眼帘的这两幅条屏反复端详着:

厥德惟修

月露流青云门擢秀

书林吐馥文囿含芳

没想到×厅的领导这样有文化底蕴,教育干部真是润物细无声啊!

副省长连声赞叹:“别具一格,书卷气扑面而来。”破例接受了崔厅安排的宴请,席间谈笑甚欢。副省长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有句话欲言又止:“老崔这样有品位的同志,别总在厅里干了,正好省府秘书长要去人大,我推荐老崔补这个空缺吧。”

老晋和婷婷大姨火速赶到南山,把寻人启事贴遍,又去派出所登记;这当口一管片民警打来电话,说在四号无名山脚下发现一年轻女子,生死不明,据分析是殉情自杀……被山民抬下医院。

他们坐上当地出租摩托,擦着汗跑到近前——竟是吴玫!

吴玫竟然没有死,她醒了,感到身上一阵阵冷,天空略微发亮,四周静得吓人。这是哪?我没死!我不能死,她冷丁想起喝下药时脑子曾闪过:“今天几号?啊——今天是雨婷的生日!往年……不能死!我还有婷儿,还有婆婆。”吴玫猛地坐起来,四周还那么黑,强烈求生的欲望让她沿着山岩往上爬,脚底一滑重重摔了下去。

吴玫摔下去时被灌木挡了一下,身子顺坡滚了多少个来回,人事不知了。一个拣饮料瓶子的老大娘撞个正着:“呦,头上这血!这闺女,是搞对象吧,咋这么想不开呢?”大娘急火火招呼来山民,把吴玫抬到医院。

山区医院医疗条件差,只一副担架还是坏的。老晋一着急,张开双臂抱起吴玫往X光室跑;吴玫闭着双眼,两条匀称修长的腿无力摆动着。老晋第一次触到吴玫凉润的胳膊、柔软的身体,这让他心怦怦直跳。他抱着吴玫跑来跑去检查,一种庄严的想法涌上心头:今后我要保护她,她就是我的人,谁爱怎么说怎么说,就是情人了又怎么着?——老晋心里这样想着。

吴玫苏醒过来了,老晋又跑到派出所说,别通知单位了。但他迟了一步,民警已从吴玫外衣口袋发现一张打饭卡,电话通知了单位。

隔一天民警又来了,核实情况,吴玫只是掉眼泪。老晋说,我是单位派来的,小民警看他一眼:“来得够及时。”

“她是来听佛教讲座的,不慎摔的。”

小民警想了一下:“签个字吧。”

几天后,吴玫已经转回河湾市人民医院,头上、胳膊和腿缠满绷带。雨婷、她大姐站在病床前,还有老晋。

“你醒啦!”“万幸啊,右小腿骨折,脸颊这骨裂,别处都是擦伤,”大姐边抹眼泪边说:“玫子啊,我看见你兜里药瓶了,你这是干什么啊!你不管婷婷和你婆婆啦?……”大姐说不下去了。

“妈——”雨婷攥着妈的手又哭起来。

吴玫喃喃地说:“想死都让人骗,命这么苦……”这才反应过来,服下去的是一瓶假安眠药。

大姐说:“不对,是你心眼太好了,佛祖在保佑你。”

老晋劝住大姐和雨婷,才对吴玫说:“谁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是指望别人说句公道话吗?做梦!你错就错在来机关工作了——如果欺负你的是工人、是农民,十个一百个也处理了。”

吴玫的鼻子和嘴被雪白的绷带裹住了,黑而柔软的头发也被箍了一圈,老晋虽看不见她的面容,那露出的白皙的前额、双眼皮大眼睛和莹润的脖颈,却是很显豁的。旁边病床女护工走过来瞧,叫道:“这姐好漂亮啊。”

老晋接着说:“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整个家庭的。”

几个人默无一言。老晋想把话题说轻松了:“你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一、报纸最不显著位置登出一行小字,小到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一女子摔下山崖致死,特征……,亲属或单位三日内与公安叉叉电话联系,逾期按……;二、亲者痛仇者快,反倒让小人称愿,背后——我们老家人的说法——‘还不把人家活高兴死!”

吴玫住院一个多月,机关有两姐妹看过她,像地下党递情报,匆匆一照面,放下水果赶紧走。处领导厅领导没有露面。吴玫觉得老晋说得对,不能干傻事,要跟他们斗到底!

吴玫上班了,等公交车。位于十字路口的公交车站,停着好几辆056路大客车,“上哪辆?”“上哪辆?”人们问着。

本厅一曾经的老同事正从这路过,过去很熟的,现在省发交委当处长。

“噢噢,你现在在哪?在老晋那?”

意思是免了科长,他肯定知道吴玫情况。

吴玫答:“是,我在老晋科里。”

“行行,快忙去吧。”

机关大楼的人对她这么多日子没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做卫生的物业公司女工看不出眉眼高低,问:“那个长得挺漂亮的姐姐姓吴吧,咋看不见了?”正巧一个处长听见,他狠狠瞪了女工一眼:“拖地拖地!”随后“嘭”地把门一关骂道“有你的嘛!老实拖你地板吧,还是活儿不累,月钱也他妈给得多咯。”不几天这女工被辞了。原来厅领导下了命令:这件事谁也不许提、不许问。

吴玫再次走上上访之路。

省里派下来的人最后才找的老晋。他是昂着头走进谈话房间的,阳刚之气从他丹田涌起——吴玫我为你义无反顾!可当他一坐到椅子上,见一位四十多岁好像负责的拉拉他的手说“请你来聊聊,实事求是地讲”、后边还有两年轻人摊开着笔记本一言不发准备记录时,老晋犹豫了,脑子里无数念头涌上来:我若是把真相讲出来,还能在这个单位混吗?本来就混得不好……

老晋怎么提拔这么慢呢?那还是前处长主政时候,他当副科长牵头负责七八年了,科长的帽子马上就要给他了。前处长因龋齿五十岁时口牙就拔光了,镶了一副假牙,可他总说戴不惯,当然正规社交场合还要戴的。一次处内聚会,因都是本处的人,前处长就没戴上假牙,瘪瘪着嘴。大家喝得挺高兴,老晋说,您的牙还是戴上吧,不然对消化不好,再说也影响您形象。这话说得没毛病,偏偏他又添了一句:“不过您这样看着多慈祥啊。”满桌的人忍不住一通笑,前处长有点挂不住脸儿了。

就这样,正科的名额换成别人,这一撂就又是好几年了。

本不过是吃顿饭嘛,可它可能吃出前途,也有可能吃出后果。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太不注意。也难怪,他大学毕业分配进的国企轧钢厂,大车间大噪声,跟对面工友说话都得大嗓门喊,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这说话有好几年了,北京部里来了两个部刊的记者。主管副厅长出面请客,在桌面上还特别说,今天是我个人请客。临到结账时副厅长掏钱,老晋你要是会来事的,就得说,你看我们厅长听说二位光临特意推掉其他事情,亲自过来以个人名义给二位接风,然后再抢着把钱接过来把账一结,转天财务报销把钱给厅长不就得了。可老晋心实:“哪能让厅长您请客啊!”推开厅长手,边掏钱边跑银台把饭费结了。厅长一言不发,事后跟处长说:“这个生瓜蛋子。”

言归正传,此刻老晋高速运转的大脑好像一台计算机:就算你老晋当时认为花谟不过说说而已,还能动真格的?你存有侥幸心理,但你现在就把真相说出来还不迟,是男人就勇于担当,可另有一连串的往事强烈提示他——

断乎不行!你在这个机关这么多年,工作上都快干吐血啦,为什么没混上去?不就是吃亏在没和领导搞好关系吗?现在什么都靠关系,没有关系寸步难行!他倏地记起一件事,那是他亲侄子,从二十岁就在一家事业单位当司机,十一年了多少次转事业编制的机会,天地良心,他也没少费力,但到今天也没转成,连合同制工人都不是,搞得媳妇都娶不上。一个好心人跟他说:“这都是我们圈里的事,像你圈子外的甭想办成。”圈子——关系网也,这张网太厉害了,搭上了这张网,那纵横交错的网线,就成了四通八达的通道。可搭得上搭不上这张网,全取决于你在单位跟领导的关系好不好,否则工作干得再好也是徒劳,甭想办成事,甭想提拔,到退休到死也只能在低层次徘徊。还有,这张网也太可怕了,把不听话的人都变成听话的了,你老晋到现在还不彻悟!

于是老晋说出一句:“我没看见什么,那天喊完吴玫我就下楼了。”

吴玫在省委大院门口遇上她高中同学——省委组织部游和处长。有五六年不见了,游和关切地问:“小吴,气色不太好,也瘦了。”说着话把吴玫让进一间小会议室。吴玫想起当年在学校时游和挺厚道的样子,却不知游和暗恋着她——因游没敢表白。后来都各自成家,过自己的日子,只在同学聚会时见过两面,吴玫也未和这位老同学联系过。这次重逢使吴玫想起在学校时单纯快乐的日子,不禁生出一种亲切感,见游和这样问自己,不由得泪水在眼里打转;游和又追问,吴玫便把这几年遭遇的欺辱和盘托出……

游和听罢,面露难色:“太腐败了,到哪都一样,这帮王八蛋!别看我在省委大院,也不能跟他们戗着来啊!”

这次相遇,吴也在“省里”——省级机关!也理解老同学,过几天就淡忘了。

这天,厅里容纳二百来人的小礼堂坐得满满的,前面主席台摆一溜桌牌,崔厅、薛副厅、陈副厅一众厅官在众目睽睽下走进来,按牌入座,宣布机关全体干部大会开始。传达文件,交流学习贯彻体会。张三李四都照本宣科完了,主持会的副厅长清清喉咙:由于时间关系,大家回去,各单位组织学习,认真领会。人们知道这是会要散了,懒散着,打瞌睡的醒了,嘁嘁喳喳的嘈杂声大起来,正在乱中,分管人事的陈副厅长用手弯弯话筒环顾全场唤道:

“静静——现在宣布人事调整决定。

“为增强干部队伍活力,加大干部队伍改革力度,经厅党组研究决定,免去方×、查×处长职务,改任调研员。

“以下同志经审查和厅长会议研究,符合此次正科长竞争上岗资格,他们是,刘×、夏×……”

吴玫听到这里,脸有些发红——连在家休产假一年多的一位干部都列上了,却没有她“吴玫”的名字。她本来思忖这名单里应该有自己——凭什么,免我科长就是错误的!为什么连资格都没有?

“免去一处吴玫主任科员职务。”陈副厅干咳了两声,会场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吴玫,这时吴玫两眼已盈满屈辱愤怒的泪水。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陈副厅继续宣读:“经厅委会研究决定,任命吴玫同志为厅宣传中心副主任(代理),主持全面工作,考察期一年,待期满合格后办理副处级领导干部任职手续。”

——什么?!副主任?主持工作?!吴玫感到一阵眩晕,这能够是真的吗?不会的。同事们也懵了,稍过一会儿,会场响起掌声,这掌声开始稀疏,稍停,便热烈响起来。

后来吴玫才知,在省里一次会议上,游和见着崔厅,崔厅快步上来握手摇晃着,语气透着亲热:“……是一个很有底蕴的同志嘛,厅里起初的意思是先放一段,再重点使用的。”游和说:“从非领导职务的正科级直接提为副处现职,猛了点,还是过渡一下吧。”

吴玫这下子不是什么恢复科长职务了,而是当了现职副处级干部……吴玫心情愉快起来,她不在意当不当官,她所企盼的是把脸正过来,这一天终于盼来了,只还差对花谟的一个处理决定。但是别人不这样看,说你都提拔了,这就说明一切了。吴玫却说,“处理决定”是组织对花谟错误(其实不止是错误)的严肃结论。她期待着这个处理决定尽快下来。

别人还是不这样看。春节快到了,后勤处打电话通知吴玫下班到食堂领东西。她走进食堂进出货的后门,早有内勤等候,见吴玫来了,从里面拉出一编织袋子递给吴玫,让吴玫签字。吴玫一接,竟趔趄了一下,好沉,抻开口看,冻对虾、海蟹、目鱼、鲜贝……吴玫诧异,前几天不是给每人发张年货卡,一百块钱,让去超市选购,怎么又给我呢?内勤说这是发给处长的。吴玫心想,我刚当副处两天半,就两头全占着,机关人们还不戳我脊梁骨?想到这便推辞说,自己领过卡了,不能领,谢谢。

第二天,吴玫下班正准备回家,老晋提个袋子走进来:“后勤处说跟你不熟,知道你是老一处的人,把电话打给我了。”

吴玫记起是昨天那个编织袋,便说:“这东西我不能领,拿双份的。别人怎么看我。”

老晋伸胳膊举起袋子:“我的姐姐,傻不傻啊,这都发处长好几年啦,给厅长的还比这邪乎。”

吴玫莞尔一笑:“傻,是不知道?”

老晋:“你是眼大无神,碗大漏盆,机关单位这点事,还不领悟。”他接着又说:“厅机关年初发放办公用品,按照厅、处、一般干部三个级别,台灯、台历、电脑、饮水机一个级别升个台阶,连扫地笤帚都分出三六九等。人们都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了,你还什么合适不合适!再说,你不领这东西别的中层怎么看你,轻了说你假门假氏,重了说你野心,还想当厅长。”

吴玫闻听不再说什么,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袋目鱼一袋冻虾撂地板上,又往外掏。老晋问,干吗?吴玫说,你拿走。老晋拦挡,吴玫径顾掏,老晋的手一下子握住吴玫的手,吴玫站起身望着老晋,感觉自己眼睛有些湿润,自己竟有些渴望,想让老晋抱抱自己。老晋分明看见吴玫眼睛里的亮,一闪一闪的,身体还微微有些颤抖,老晋已不能自持,他张开双臂,蓦地,他想起上次找他的谈话。伸出的双臂无力地缩了回来。吴玫似从梦中惊醒,带着几丝娇媚,不解地看着他。

春节说到就到,昔日门可罗雀的吴玫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企盼当副厅的正处、有希望当正处的副处、平素很少来往的机关及厅直属单位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同事,纷纷到吴玫家拜年。送高档化妆品的、送小姑娘喜欢的名牌运动衣或干脆直接送卡的,吴玫坚决不收。来人一拨一拨的执著和几近众口一辞的高度评价:“吴姐心灵美。”“单单是心灵美?秀外慧中——说你都说不全面。”“吴主任人才难得。当个宣传中心主任委屈了。”

有人不小心提到花谟,赶紧声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吴姐是高洁的人!哼,老花那混蛋!”旁边人马上附和:“好好好,骂得好。”

无论来人怎样巧言令色,吴玫没有忘记自己所受的屈辱,就是坚决不收,一句话:“拿回去。”

娘俩刚消停下来开始吃饭,雨婷一见端上的菜“哇塞”着拍手:“妈,这当官就是好,我们同学‘老肥家过年的东西,没一样是自己买的。”

吴玫却因了这话又想起仅仅是几个月前:侮辱、不公、暗算,好几年啊!不觉眼里已盈了泪,怕女儿看出来,赶忙扭过脸说:“吃饭还闭不上嘴。”雨婷吓得不敢说话了。厅里发的那袋子海鲜,给了大姐家一半,留下的便给婆婆和雨婷。今天把目鱼熬了。吴玫舍不得买这么贵的东西,素常端上餐桌的无非一碟青椒土豆丝、一碟白菜肉丝、一小瓦罐萝卜丝丸子汤这类家常饭菜。雨婷毕竟是个孩子就撅嘴。

吴玫说:“妈妈就是个小公务员,妈得给你攒学费,得给奶奶看病,奶奶没有医保。”

“你不是当官了?”

“嗨,我这个副主任还是代理的,还拿从前工资。”吴玫无声地笑了笑。

“这些人怎么找着住址呢?”吴玫好生奇怪。有两天她带雨婷去了大姐家,一位处长竟找到她大姐家的住址,说是看望看望“娘家人”。

一切都因了一个除吴玫不知、而全厅都知道的说法:“看人家吴玫后头多大台面。”

只是吴玫家里那盆玫瑰,不知怎的有些枯萎。吴玫特意用车推着,请街上那位熟识的老花匠看。师傅看了半天,直摇头:说不出是啥毛病,眼下得这毛病的还老多,还不好治。

花处学习去了,厅里派到省管理干部学院脱产学习四个月,由一处马副处主持工作。人们认为他肯定“PASS”了。因为被安排长时间脱产学习的,差不多都是单位可有可无的人,并且去的又不是省党校,更不是到新建的深圳、延安干部学院——那才是提升前的准备。这学习回来还不“免个球”。被花处算计过的人还没怎么着,倒是花处屁股后面的跟屁虫们、觊觎正处位子的、想当副厅的处长们,都认为少了一个障碍或对手。花处从学校打电话要轿车出去办事,接电话的后勤处科长一听是他:“没有!”“叭”地一声就把电话撂了。

吴玫心想,只差一个对花谟的处理决定了。没有这个处理决定,吴玫心里不踏实。

吴玫重新过上松心的日子。

吴玫老同学游和被确定为援疆干部交流到大西北某地任职,交流期三年,原在省委组织部的职务自然免除。

吴玫任职的这个“宣传中心”是厅里自主搞的非编机构,换言之就是省政府对该厅机构设置的文件中没有“宣传中心”这个处级部门,其编制和职位设置是厅里自定的。本厅毋须经过上级批准,即可自主“设”或“撤”。

于是,组织处公布一项厅党组决定:为精简机构,提高

效率,(故意添上一句“经请示上级同意”),对本厅内设的两个非编机构只保留一个、撤销一个,公开投票征求本厅全体中层干部的意见。在这次“发扬民主”中,各处长考虑有三:吴玫都三四年什么也不是了,如今跟他们一样,平起平坐了,想起来就不舒服;看来跟省委组织部没啥关系啊,一准被忽悠了;最直接的是如果崔厅想保留吴玫的机构,还使这个法子干啥?这样看来崔厅的意图太清楚不过了。于是纷纷在“宣传中心”一栏划了“×”。

在厅党组上一念投票结果,崔厅拿眼环顾各成员,说:“在这件事上我们要充分尊重民意。”—-得,各成员赶快闭嘴。这样就以部门撤销的既成事实,把人员遣散到其他部门。吴玫的职务呢?部门都没有了,还能有职务?至于这块业务,划给厅办公室算了——什么工作受不受损失,又不是自家的买卖。

吴玫“副主任现职”没了。厅里还有两次研究副处级调研员机会,后者虽是非领导职务,却比正科级工资高出四百多块,还有其他处级应享受的待遇,生活质量自然提高一块。在开会讨论的时候,崔厅说:“大家说说还有哪位同志,不能让一个符合条件的同志丢下。”

在座的各位厅党组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明白崔厅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吕副厅感觉做得太过分,想给吴玫说句话,张张嘴,崔厅突然问他一句:“老吕,你这次去西欧三国,外事处给你办利索了?”——“办利索啦。”他猛想起从崔厅那里得到的好处,便老太太吃山芋——闷口了。于是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

花处学习四个月后,又安排到省里一临时机构帮忙,新近刚回来,继续当一处处长。

吴玫还上着班,坐在办公室里几乎一天不说话。机关里变得鸦雀无声了,人们又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吴玫。她想找个人聊聊,还不等吐出一个字,人家就心惊肉跳般逃开。关系不错的同事大都“道路以目”。她特别想看见的就是老晋,看见老晋心里熨贴,好像有了知音有了依靠。

刚搭完三个心脏支架的三处处长主动请缨:“把吴玫放我们处吧,我能控制她。”崔厅沉吟了一会,说:“吴玫的这个结果,真没想到,我心里是不好受的。还是回一处吧。”于是吴玫回了一处,仍在老晋的秘书科当一般干部。“支架处长”仍嫌自己表现不到位,他找几个骨干,给厅党组写一封信,信上以翻身农民斗地主的气势痛斥吴玫:“……诬告陷害革命领导干部”,“强烈请求敬爱的厅领导,对这种跟组织对着干的人我们决不答应,不能对她客气,对她手软。”落款却是匿名的。这封信被崔厅画个圈批到分管反腐倡廉的薛副厅长手里。薛厅看完冲信啐口唾沫:“呸,势利小人,欺人太甚!”便扔在一边;一想不行,这封信既是崔厅转过来,不知背后有什么暗算,我开罪不起,便叫来纪委副书记,叮嘱他找吴玫谈谈,要策略。

吴玫看罢匿名信,副书记满以为她会冲动啥的,吴玫只字未讲。

次日天降大雨,满腔悲愤隐忍不言的吴玫爆发了,笔尖下一纸《关于“诬告陷害革命领导干部”者的书面声明》,如波涛汹涌而出:

“‘诬告—-字典上说,‘无中生有地控告别人有犯罪行为。

这位(或者数位)匿名‘同志敢暴露在阳光之下吗?

我所控告的是流氓恶棍,还是革命领导干部?

据实控告被欺辱和横遭报复是正义之声还是诬告?

你们昧着良心这样做究竟图的什么?

…… ”

吴玫把它托在手中,托在手中,轻轻揉成一团,扯开,再揉,打开窗子,松手,像一朵洁白的玫瑰在风中雨中吹落,在地上的浊流中被亵渎着,任它在风雨中飘去、凋零。

这天,一个身兼倒煤和煤矿电厂两档生意的老板找花处,说省城东郊搞“农村城镇化建设”,农民从分散居住的村落迁入新建的“中心镇新区”——这些跟倒煤老板没关系,是一个刚完工的一百万平米城镇新区、六千多新迁农户冬天要供暖,供暖煤炭用量海了,并且马上要敲定煤炭供应商,为把这档业务揽过来——老板能不急吗?殷切求助花处长帮忙,在五星级酒店设晚宴,请花处赏光莅临。花处感觉自己太耀了。

为使这事稳操胜券。花处抬出一位官大的——与东郊主管副区长很熟的省计委某副主任——他的老领导,并告知了老板。花处陪主任如约而至。老板恰巧晚到一会儿,他慌忙走进豪华包房,花处一介绍,立刻迎上前满脸陪笑、握手,次序是主任第一、主任司机第二、花处第三,两眼盯着主任连说:“呀!大驾光临,一看您这神采奕奕就非同一般。”

说话间菜端上来:鲍鱼、鱼翅、螃蟹……是一桌甚丰的海鲜席。主任道,太客气了。煤老板说,没有好菜,请主任包涵点。席间,煤老板再三给主任搛菜、斟酒,把花处晾在一边。酒席散了,老板送出来,给主任一张一万元的“商联卡”,忽扭头见花处在旁似觉陌生,说:“你那个等国庆节。”

花处心里这憋气。过了几天,倒煤老板甩开花谟直接给主任打电话,再次约请。主任马上把这反馈给花处,花谟告诉主任拒接电话。老板只好又把电话打给花处。

花处抄起手机:“嘛意思!”

老板:“处长,我那事,您还得费心啊。”

花处心里叫道,势利眼的玩意儿,你是什么?不就是挣钱,挣了钱干什么?除了给工人发那点工资,就是给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庭忙乎吗?便说:“你别等了,办不成了,主任出差二十天。”

倒煤老板如热锅上蚂蚁,连说:“别介啊!”

第二天亲自送上十五万现金……

崔厅站在自己宽敞、静得有点瘆人的房间里,从偌大的落地窗前撩开乳白纱帘一点缝,望办公楼前院瞧。秘书敲门进来,说前院大门口又来一拨上访的,反映住房拆了,协议也签了,就是补偿款没发放,要见厅长。崔厅烦躁一挥手,让他们把材料留下,这点事不会处理,没看我多忙吗?秘书说,他们坐地上不起来,说一年多了,没房住,问补偿款哪去了?都来十几趟了。崔厅:让办公室主任下去告诉,已经转建交委协调处理了,拖它两月再说。大事我还愁忙不过来,还管那些烂事。

秘书刚出去,花谟闪身跟进来:“厅座,您上网吗?”带点神秘的笑。

崔厅眉毛一皱:“没敲门就进来,什么事?”“掌嘴,小的忘了。省委副书记陈绍基‘双开了。”“哦?”“您看那俩姘头了吗?怎说来着,美艳佳人,一个沿海卫视美女主播,一个有名的当家花旦,风流韵事,厅座不了解了解?”“我抽空看看。”

花谟出去了。崔厅掩了门坐电脑桌前,反复地看,自语道:“这王八蛋真没白活。”

组织处有一回考察干部,有人给老花提意见,说他“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话传到花谟耳朵里,花谟怎么说:“啧啧!对下负责,对下负责能给官做吗?听明白了,我的工作就是讨好领导。”

一顿饭工夫,崔厅又给花谟打电话。花谟眨眼间便转来,毕恭毕敬问:“老爷子有何吩咐?”

崔厅隔着轩敞的办公桌:“啊,老许——一个处长,挺大岁数,支持吴玫,说三道四,还讲什么我们的灰色收入,这种跟厅党组不一条心的人,不能用。”

花谟心领神会:“厅座,您瞧好吧!”

花谟已退到大门口,刚转身。

“回来。”崔厅唤道。

花谟立马折回来。

“你们处那个叫赫晋的,有人跟我汇报他挺同情吴玫的。”

“厅座,不过是科长。”

崔厅睨了他一眼,说:“赫晋这样的人年龄、学历都是优势,我的论文不就是他写的吗?如果顺风顺水的话,提拔起来会很快的,将会给我们留下后患。”

花谟心里一惊,老家伙早就知道论文不是我写的,什么也瞒不住他。嘴上却诺诺连声:“厅座,是是,凡是同情吴玫的,就是跟厅党组不一条心。看我怎么压着这傻屄,让他永远甭想上来。”

花处发明了一个“处长联谊会”,遇有这种需要,便找机关处长出来坐坐,一通吃好喝好玩好,临分手时再把礼品带上,末了一定说上一句话:“厅座对咱们不薄啊,对跟厅党组不一条心的——快划票啦、征求意见啦,哈哈。”

有个约出来的处长直接了当:“别说厅不厅的,是咱们的人吗!”

花处说:“还是说跟厅党组不一条心比较好!”

过两天,他又换一拨人,照方抓药。被请者一准说:“花处,明白,掌柜的想办谁不得给找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嘛。”

崔厅对花谟是赏识的,却因了吴玫想收拾他。

在吴玫头一回找他时,他马上见了吴玫:“坐坐,小吴。”吴玫便坐在单人沙发上,崔厅坐三人沙发最靠近吴玫的一头:“小吴到我这不要拘束。”吴玫说到激动时,崔厅拿眼飞快扫着吴玫浑圆起伏的胸部:这女人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傲气,真是花谟说的带刺的玫瑰,如果她来陪我睡觉,那滋味……经常把这样的女人带在身边,多给我长脸。想到这便转了话题:“小吴素质很全面,一定要尽快进步起来,我过去对你关心不够。”吴玫张口欲问究竟,崔厅扬手截话:“这样吧,明天省里有俩朋友请我去××球场打高尔夫,你跟我去散散心解解郁闷。”

我从没打过高尔夫,谢谢厅长,吴玫说。

“晚上吃饭时,你替我敬敬酒。”

“我不会喝酒,多给您煞风景。”

崔厅神色甚为怏怏,却瞬间恢复常态道:“我还有会,再谈吧。”

对花谟的那些“花案”,崔厅能不清楚吗?可他这回弄的是吴玫,娘的,我喜欢的女人,你也敢摸!让人懊恼的是吴玫不上钩,既如此何必对花谟咋样呢?也是出于对吴玫的报复心理,不想吴玫把事情搞大了。

吴玫把这事跟老晋说了,老晋闻听心里酸溜溜,又恨得切齿抉心,可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还看不出他什么意思。怎么不开窍。

吴玫却说:“想哪去了,崔厅长可以做我父亲的岁数了,不能有这花花肠子。”

晚上,月明星稀,省城最高档的“浴仙郎”洗浴休闲宫。花处陪崔厅泡了,蒸了,搓了,洗了。

崔厅问:“你小子为一个娘们儿值吗?”

“我不就好这口吗?”

“到什么程度啦?”崔又问。

“不顺吧,光够着三角裤了。”

“吴玫要不反抗,你就进三角裤里边去了。哈哈——哈!”不苟言笑的崔厅大笑着。

花处哈着腰、弯着腿,两手撑膝盖,一脸毕恭毕敬:

“来了一批洋妞,那胸,手一摸弹回来,您还不开开洋荤。”

话刚出口意识到忘了上下身份,忙做出一个自抽耳光动作:“掌嘴,您不是宠幸她们吗?”一个多小时后,崔厅“宠幸”出来,满意地点点头:“一个比一个漂亮。”

崔厅倚在柔软的沙发上。花处给崔厅递上一支“大重九”,点上:“厅座,吴玫的事您这手可真绝啊,处理得天衣无缝,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忽”地站起来鞠一躬:“还有,您还把我定成省级模范的推荐人选,问全厅谁有意见,那能有意见吗?真是折煞晚辈。”崔厅微微颔首:“要树你,还要提拔你,不这样做就意味着我以往做过的很多事情都做错了!他们不是反映你的问题吗?好,我给你评‘先记功,这比说一千遍你是好同志管用。”

“啊!厅座对我有恩,厅座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崔厅使劲摁灭烟蒂,脸吊下来:“发现谁要是再同情吴玫,一律以跟厅党组对着干论;岂止是不跟厅党组一条心的问题——绝对不能对他们客气、对他们手软。”

已近深夜一点,花处把崔厅送到家门口。厅里鲜有人知崔厅的住址,这是一处高档别墅小区。临下车时花处奉上一张面值十万元的现金卡,说:“厅座,我侄子面试的事多亏您了。”花谟指的是他侄子考S委公务员,笔试虽通过,但成绩排序倒数第一名,崔厅给S委的一把手通个电话,顺利通过面试的事。“这是孝敬您的。”

“不用,我请朋友吃顿饭不就得了。”崔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花处动情地说:“这一壶醋钱比起惊动您为小的费心真是微乎其微。”说完拉开崔厅手里的公文包,把现金卡掖了进去。

花处目送崔厅,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折回头,心里愤愤地骂道:“呸!在这块小天地里,男的不靠送,女的不靠蹭,给你官当?!”走了几步又冲地上啐了一口:“我操!我进三角裤,你老王八蛋早盯上吴玫了,那是人家吴玫规矩。你在省厅系统光小姘就仨。连千里之外的丽江都有你的小姘。”

说完还不解恨,又跺着脚说:“你为什么办吴玫?是为你继续往上爬扫清障碍——你不是为了我,你是怕吴玫这一折腾,拔起萝卜带起泥!……”

吴玫感到心力交瘁,她感觉身后无数张嘴巴在说她、无数只眼睛在盯她,她休病假了……

吴玫办了提前退休手续,最终没能由正科级明确为副处级。

后来听说吴玫写的举报控诉信都转到省纪检连处长手里——按照纪委部门工作分工,信转到连处长手里查办名正言顺。可问题在于,崔厅长通过他的内线迅速了解到副省长的批示内容;又了解到,这位连处长别无其他困难,只是想让老丈人家住得离自己近一点。崔厅拍板把省厅为下属单位盖的职工宿舍,给了连处长一套,两室一厅偏单元,价格是市场价的五分之一。连处长觥筹交错中说:“这类反映信多啦,此事就交给贵厅厅党组办理。党的领导是具体的,在贵厅崔厅长就是党嘛。”第二天,连处长签上“请×厅党组酌处”几个字,把副省长批示的举报信转回厅里。

老晋对吴玫关照着。老柴是处里内勤,机关发个毛巾、洗头水、防暑药品什么的,有时也发个水杯,老柴照例是发处长副处长的直接送到房间,发普通干部的打电话让自己来取。老晋吩咐他,吴玫的尽量送到家里,能累多少?老晋很少见着吴玫了,有两次他特别想吴玫,便去吴玫家送东西,可真见着面,看见吴玫弱柳扶风的病态,更觉难堪,说几句话,推说有事匆匆走了。他不敢再接近吴玫,自从省里信访找他谈话他没把实情讲出来,他觉得为吴玫做点什么,是在赎罪。

他在心里多少次地吟起一首歌: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慢慢地绽放她留给我的情怀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慢慢地燃烧她不承认的情怀

……

从来喜欢都会被爱成悲哀

这天吴玫到机关来了。

来取东西,老晋说还有两封信。在她心里老晋是个好男人,她默念过多遍:老晋,就是想看看你。是啊,如今自己在这沉闷寂寥中打发日子,多么想有个贴己人儿见到他,说说话儿,就心满意足了。

在楼道口正碰上薛副厅长,他招呼一声“小吴”走过去了。吴玫一见薛厅颇伤感:薛厅连一点仗义执言、一句公道话都不敢说。其实吴玫错怪了老薛,她哪里知道薛厅的苦处。凭心而论,薛厅自打从省上机关调过来。好多人感觉他是个好领导,不伪装自己,有老干部的味道。薛厅本来是力主处理花谟的,偏偏这时儿媳妇正从企业往外调动,想调进厅下属事业单位,这可是关系儿子小家庭今后生活质量的大事,他又得到一次出国机会(薛副厅从参加工作三十余年还没出过国),崔厅又批给他二十几万的购房补助款。薛副厅想,老崔坐在一把手位置上,厅里的编制和钱都是国家的,这没错,谁来支配、谁来解决呢?可还不是掌柜的说了算!我想处理花谟管用吗?这年头管不了人,就管不了事。还是算了吧!

机关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进到办公室,正有人过来串岗,略显吃惊蹦出俩字:

“来啦?”

其他人点下头,一会儿全出去了。吴玫到饮水机前接杯水,默默地喝着,听见对门老晋在说话,关着门,听声音还有一个人。

就听老晋说:“你还挺有同情心的,毕竟跟吴玫一起工作多年了。”

“噢,应该的。”原来是老柴。他们许是在对门接电传,两间办公室只有管理科有传真机。

老晋又说:“又给她送‘板蓝根、又送劳保的。”

老柴嘿嘿一乐:“我受点累也痛快。吴玫干了快一辈子,副处级没解决,跟我一样——我心里挺欣慰的。”

吴玫住院了。

“吴玫怎样了?”一天,老晋老婆突然想起问他一句。“神经了。”老晋说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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