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彦
父亲虽是草根阶层,但其身上自有来自乡野的灵性,只要他做过的手艺活儿,前后左右怎么看都顺眼。
父亲是一家中央企业单位的锻工,不仅有一手漂亮的铁匠手艺,还有一套可以另立门户的木匠本事。木匠不是铁匠,但它们之间有点儿像,都需要下料、粗切、洗磨等工序,只是铁匠需要趁热,而木匠需等胶凝,也许两者相似的地方太多吧,父亲工作之余痴迷于木工,8小时外基本是钻研木工。由于用途广泛,木匠比铁匠吃香,当年曾有“嫁个木匠郎,穿衣吃饭不用忙”的话。在手艺活儿上面,一般师傅是不会轻易收徒的,即便收徒往往都要留几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宁给千元钱,不把手艺传”的观念根深蒂固,徒弟打杂跑腿两年,才能学到点皮毛。虽然父亲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铁匠活儿传给他最喜欢的徒弟,但别人却不愿意让父亲在铁匠活儿外再插一杠抢饭碗。父亲深知这个道理。最初他经常去木工房参观偷艺,然后回家琢磨,摸索其中的门道,逐步熟能生巧。自信可以独立操作后,就在家里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父亲手中的斧头、凿子、刨子、锯都是亲手打制的,特别是用于榫卯结构的凿子,看上去棱角鲜明,很有力度。制作木器前,父亲一般要先画几张只有他才看得懂的草图,然后开始下料。一般而言,精致漂亮的木工产品都是用手锯、木工锉、甚至是小刀这样传统工具制作出来的,万不得已是不用电动工具的,父亲的“木工车间”是在15平方米的家里,自然没有电锯条件,全凭手工。父亲做木工就像书法家写字,首先考虑间架结构,粗料下完、框架刨光、上架组装时,特别讲究榫卯对正吻合度,每个榫卯都精确到位,不差分毫。传统榫卯结构不仅费工,而且手艺要求高,一窍不通就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一点差错就会歪斜走偏,前功尽弃。现今木工只会使用射钉枪,没有几个学过传统手艺的。传统木工追求的是榫卯技艺,父亲做家具几乎把全身的技巧潜能都发挥出来了,除了必要地方需要打几根钉子,其他部位基本是榫卯组合,无缝对接,工艺较高,连专业师傅都赞赏父亲的木工活儿细致到位。父亲做木工时,我们最喜欢蹲在旁边拣刨花(叶)玩,废弃的边角料通常被我们用来做木制手枪等玩具。需要帮手时,父亲就会让我扯住墨线的一头,然后他握住墨合另一端,把墨线拉起一弹,一条墨线砰地一声显示在木面上,然后顺线拉锯,节奏如同音乐。有时我们也玩皮地拿起刨子瞎推一气,拿起锯来胡拉,但常常是刨子打滑用不上力,使出吃奶的劲也扯不动锯。
父亲善于创新,把铁匠工艺稼接到木匠活儿上。凿孔打眼实在费力时便把铁钎烧红,钻穿榫眼,然后再用刀具四周削匀。顺势借力,工效大增,省些力气。当年父亲吸烟,劳累后会点根烟卷解乏,常常是没抽一半又继续忙碌,嘴巴叼烟卷,眼睛对着木料斜瞄的样子,一派内行老道。丁丁当当的敲打声、吱吱嘎嘎地锯木声难免吵到邻居,可当他们看见父亲做的家具丝毫不亚于专业水准后,都投来羡慕眼光。偶而还有几个“木友”“粉丝”前来参观交流,赞美一番,这时父亲会自豪说:我的木匠活儿不比铁匠差!
木工只是第一步,家具做完还要上油漆。漆工不比木工,与铁匠完全是两个不同类别的细活儿。开始父亲请漆匠帮忙,在旁边看几便后偷着模仿,第二件家具便可独立上漆了。
有了木匠活儿的底子,很多事情好象都难不倒父亲。那时常有些手艺人到上门做棕床卖,当年棕床如同中国的席梦思,一种时尚标志,母亲也希望能美美地睡在棕床上。父亲有了在母亲面前显示才干的机会,利用下班的时间去看手艺人制做过程,了然于心后托人到山里整些棕丝来,自己在家倒弄起来。几天功夫,家里拥有了自己的棕床。隔壁的小孩子来家里玩,都喜欢在上面蹦跳,父亲心疼,生怕蹦坏了,母亲碍于情面,客气说:高兴就好,蹦坏了再做新的。1981年,我到外面读书后虚荣心膨胀,那时沙发开始进入家庭,为了在同学面前显示我们这个家庭不那么寒酸,我先后写了两封信催促父亲做套沙发,以便假期同学来玩有脸面。别说父亲没有坐过沙发,就是真的沙发他也没有看过几眼。但这难不倒父亲,等我春节回家,一对厚实美观的沙发摆在客厅正中央,别人家沙发茶几是单层的,只能放些水杯、烟灰缸,但父亲做的茶几更美观实用,上下两层,下层配个小抽屉,可以放些茶叶、茶具以及剪刀、蜡烛之类的杂物小件,以备急需。
有人说:“人生中必须有一样不以此谋生的工作”。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种业余爱好吧。父亲不以木工为生,却能以此为荣,且不论多一门耀脸的手艺,至少家具自产便省去了不少开支,就连心灵手巧的母亲也羡慕喜爱父亲的本领。家里的八口大箱子,配套的箱架,吃饭的桌椅,睡觉的铺板,铺床的长凳,放碗盘的厨柜,还有我们学习的书桌,都是父亲的“特产”,至今还结实耐用。
在工业化大生产的现代,家具生产日渐趋向集约化和规模化,传统意义上的“木匠活儿”日渐式微。传统工艺蕴含着深厚的文化,虽然铁匠、木工都被视为下等职业,上层社会不屑为之,但父亲从没觉得低人一等,当听说李先念、李瑞环等人都曾经是木匠出身,父亲为自己能成为半个木匠深感自豪。父亲常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一技在手。但他却从不让我们做这些事情,只想我们一心把书读好,也许他还是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吧。而在我心中,父亲就是活生生的“鲁班”,让我望尘莫及。他自己设计、制作家具,从中体验人生的乐趣,这本身就是热爱生活、追求美好的一种表现,尤其是铁匠的刚毅与木匠的细腻结合,多少也改变了父亲的性格,没有年轻时那么暴躁了。
如今父亲老了,不能动了。每次节假日回到老屋看见父亲做的件件家具,总让我怀想那些逝去的日子。据说现在市场上很多人喜欢老木工手艺出来的家俱,我想父亲如果还在乡下老家,凭这些手艺,不仅过的殷实,也一定会有机会尝试木雕等工艺品制作的,成为民间艺人都难说。
选自《中国散文家》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