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人的一生也不过三万天左右,是长还是短?是难还是易?每个人感觉可能有所不同,但大致还是能同意一个说法,即人是匆匆过客。可是,三万多天即便匆匆,过下来也并不容易。每个人一生的经历都像是一部内容丰富、跌宕起伏的大书,绝不会枯燥得没有看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成功或失败,实际上都是一次长长的苦恋,从对这个世界的相识到相处,从满目新奇到见怪不怪,其中,包括了兴致勃勃的投入、热烈忘情的追求、剧烈严峻的冲突,再到一点点冷寂下来,再到最后的分别,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物质的世界让人活下来,人的一生都要处在物质的追求中,从来不会停止。人会以各种方法去追求物质,并且会为这种追求而满足和喜悦,或者是痛苦失望。
千变万化的物质世界,对人来说是处处神奇的,要最终赢得这个世界,那正是人的梦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世界上的物质只是攫取的对象,它们是被动和木讷的,没有心。物质怎么会有心呢?石头、水、树木和沙子,以及金子,还有楼房之类,从没听说哪一样是有心的。心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器官,扑扑跳动,一般人当然是这样理解它的。古时候的人以为心是会思索的,所谓“心想事成”,心是可以思想的。而现代科学又否定了心的想,认为只有大脑才是思索的器官。人们平时所说的心,当然是指心灵的范畴,是生命的个性和意志之类。
由于物质世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人的摆布,留下人的痕迹,比如,土可以挖,山可以开,海可以填。它们基本上是被动的,看不到明显无误的拒绝,也没有反对的声音,所以,人们就把它们看成了死的:没有生命的气息,也没有生命的喜怒感知。
人对物质除了占有的欲望,也还有感情,比如喜欢大自然,依赖一种物品,甚至想念一个地方,如思念一座山和一条河等。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总是想念老家,除了想念那里的人,还留恋那里的树、土、水井以及整个的自然环境。这种感情虽然朴素,但是已经在不自觉地把周围这个世界,擺得和自己一样平等了,类似于朋友和伙伴的关系,而且动了真心。有了这样的心情,也就不会一味想到去占有、去征服它们了。
时间久了,人们会发现这个物质的世界与人有着不同的活法,它们其实也是有心的。不过,它们的表达方式与人不同,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同。它们的拒绝和反抗其实人人都不陌生,那会更巨大更可怕,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排山倒海的力量。人们周围的这个无心的世界一旦撕破了脸,会给人凶暴残酷到极点的感觉。看来不是这个物质的世界无心,而是人们自己无心。人们完全无情无义地对待它们,它们才会这样怒火满腔,这样无常和残暴。
人要赢得这个世界,最终还是要赢得这个世界的心。追求它,依恋它,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和过往,就像对待一个恋人那样。这时候的“它”应该是“她”或“他”,对其绝对不能粗暴和莽撞。人一旦起了占有心、攫取心或掠夺心,一切也就相当危险了。说到恋爱,最美好最动人、最令人难忘和充满创造灵性的那个时期,还是相对含蓄克制、两相吸引的阶段。人要设法维护和保持这个阶段,将这样的日子拖延得越长越好。有大智慧的人,一生都要与爱的对象保持这样一种关系:相敬如宾。
不仅不去占有和攫取,就连剧烈的燃烧都要回避。因为过度的炽烈不会是一种常态,它留下的只会是冷却的残渣。一个征服者和强暴者,最后会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最可怜的人,会变得一无所有,只能在孤独的虚脱中苟活下去,结局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可怕十倍。
人一辈子走在物质的长路上,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的结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来自周围这个物质的世界,人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它,愿意不愿意都得跟它相处。人出生后就与“他”或“她”结识了,这就有了生命间的相互吸引。但人到了最后总算明白,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也就是说都是有心的。只要有心,就不能掠夺和占有,也不能极尽撩拨之能事,不能让其一口气烧成灰烬。
要让心长久地保持一种芬芳。
鸭梨荐自《甘肃日报》2013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