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王羲之是写书法的,非常了不起。大家有所不知,他了不起的,还有他的娱乐方式。当年在绍兴,他发明了一种“流觞”吟诗的娱乐方式,碗里放些黄酒,让碗在水里飘,碗飘到谁跟前,谁就喝酒吟诗。这项小范围的文友聚会活动,被他记录下来,成为旷世经典,一是这种娱乐方式,二是他的字。
我读高一的时候,到绍兴兰亭看王羲之的“流觞”,就是一条小水沟,实在不太好看。过了近二十年,今年春节故地重游,再去看当年王羲之玩耍的地方,还是不太好看。在这么不太好看的地方用这种方式吟诗,亏他王羲之想得出来;在这么不太好看的地方,用这种没有多大创意的娱乐方式还能玩出这么大的名气,又让人瞠目结舌。
春节里,我还在油炸臭豆腐的味道中,一个人游了绍兴城里的小弄堂,看到几个戴着黑毡帽的本土老头老太太。我又想,当年王羲之他们,是不是也戴着黑毡帽啊,这扮相,我一想象,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如果现在有人,把酒啊,菜啊,点心啊什么的,搬到哪条流着水的小沟边,也像王羲之一样玩“流觞”,弄不好,也许有人会骂:你神经啊。但在遥远的东晋,这一切都挺正常。
前几年,绍兴有人也复古了一把,再现了“流觞”场景,黄酒倒好来,人在水沟边坐起来,碗在水里飘起来,引来媒体无数,你看看,什么东西都要成为经典,一成为经典,再无聊的东西,也会变得有聊起来。
说起东晋,其实我们不由得怀念这个“自由主义”盛行的年代,我说的这种“自由主义”与政治没有任何干系,我指的是个体的率性,文人放浪形骸,极尽张扬。他们高谈阔论,喝酒吟诗,着奇装怪服,活为自己活,死为自己死,痛痛快快的。在人际关系复杂的今天,谁有理由不怀念这个时代。
王羲之有個儿子,叫王献之。王献之与父亲的个性一脉相承,很有意思。有一天,天上下着大雪,王献之突然想念好友戴安道,他连夜乘着船去看戴安道,天快亮的时候,王献之才赶到戴安道的家门口,他却连门也未敲,就离去了。仆人奇怪了,问这是为什么,王献之说:“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
你看看这王献之的率性,与其父相比,过犹之而不及。这事要是放到现在,身边的人肯定心里在说:“你发什么神经!”然后,或许会考虑是不是该给主人请个心理医生了。
现在的社会与东晋相比,不知文明开放了多少。但有一种东西,可能缺失了——那就是藏在一个人身上,现在看来有些神经质的东西。这种“神经质”其实是一种纯净的“人文主义”的坚持,他们用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构筑起一道捍卫自己文化的防线,不容他人轻易糟蹋。他们相互之间惺惺相惜,相互欣赏,这一切,源于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怀着深厚的感情。
而在当下,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妥协的,传说中的那些神经质的名士,已经没有了存活的土壤。一部分文人为官为商,一部分文人如果有点东晋遗风,也许会遭人非议,甚至被人认为有心理疾患。
时代潮流滚滚向前,我们要把每个人都打造得“正常”起来,对于文化而言,这正常吗?
选自《甘肃日报》2013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