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论我的存在
我没有躲藏。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找到。
姓名、住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
追光灯一样打到我的身上。
我在你视线里行走,出神
或消失。我在这里,不在别处。
我吃,喝,发笑。
我的存在是我的母语。我的母亲,
我所熟悉的
最了不起的语言大师,生活
是她全部的语法。我存在于
我的语言。语言,不是暗号。我有一、二种语言但没有一种
属于暗号。我不相信私人语言(私语言是不存在的)
虽然语言需要一些
小小的发明,外来词、连字符、转义,等等。
我相信言外之意甚于言语本身。很多时候
言说只是部分空气的振动发射声波但没有任何
意义。我相信倾听甚于修辞学。
我相信沉默
并非只为了掩饰、逃避,或出于懦弱。
我的存在,这个身体,它的心跳、眼神、硬或冷
水银计一般
标示我,希望与绝望,热情与冷漠,爱与憎。
我从来不喜欢躲藏,我对地窖不感兴趣。
我在大地上,
皮肤内,
我穿着一层一层衣服,暂时健康。我认为
活成一块石头毕竟是失败的。
我认为任何时候考虑死亡都太早但沉思不朽都太晚。
耳朵颂
1
在一个恋爱的季节我热爱过
一个少女形如海螺的耳廓
晶莹剔透。在树荫,在月光里
一只凝神倾听的耳朵
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造物
2
这是一个嘴巴的世界
(没有哑巴多么好)
这是一个耳朵倍受蹂躏的世界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只装睡的耳朵!”
“可是,我为什么要叫醒一只装睡的耳朵?”
3
一只嘴巴,关注了一只耳朵
一只嘴巴,取消了一只耳朵
一只嘴巴,又关注了一只耳朵
一只耳朵始终坚持
不解风情的无动于衷
4
一只嘴巴打开,对着一只耳朵
这是一只毫无准备的耳朵
这是一只什么也不爱听的耳朵(除了自己)
所以无论嘴巴说什么,
耳朵只是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5
很多时候,耳朵都配备了嘴巴
嘴巴,却未必配备了耳朵
很多时候嘴巴还配备了喇叭
喇叭,却没有配备足够的听众
更多时候,更多时候,听众并没有配备耳朵
绝句
1
清晨:这是落水狗落水的时间
这是梦上岸的地方
天光微明,一只布谷远远叫着
“普罗提诺羞于有一个身体”
2
任何激情都有它的
形而上学:悭吝人发霉的宝藏
藏书家高耸的书架
萨德侯爵嘹亮的皮鞭
3
宇宙无穷大,则我们所处的位置
在任意一点上。如此超然之思也不免
令人惆怅。“我可不想不朽
我只想不死”,伍迪·艾伦如是说
4
残存的肢体,不复储存灾祸的
记忆。步履匆匆的闹市
膝行者,匍匐于苟活的耻辱
沉默的额,叩击着大地
5
我在外面转了转 从白天
到夜晚,到处都是欢乐的主张
到处都是欢乐的主张
我又成了一个不快乐的人
在地球这边……
在地球这边,也有国家
不只对一人怀恨的警察
在地球这边,也有城市
一种职业,城管,——怎么翻译?
在地球这边,也有学校
公园,广场
情侣们交换亲吻,也交换
口罩下的细菌
在地球这边,也有诗人
用回车键分行、用友谊分赃、用母语玷污母语
初冬
此地圈养的常青树
和截肢的梧桐树
移栽的亚热带观赏植物
在它们沉默的一生里迎来第一个冬天
空中旋转的雪
和屋顶积起的雪
站在电线上互致暗语的
音符似的留鸟
北方的蜇人的风
竖起衣领的行人
隔离空气的隔离带,无人落座的水泥长椅
一只遗落在地的黑色手套,无声呼唤着另一只
怅然
1
删去一串号码。把一串电话号码
删去。自此二清,仿佛什么
也没有发生……可是
有什么正在死去,在我体内化为灰尘
我不再给你写诗,给风……
2
有一刻我好像忘了你的
电话号码……可是我的
手指记得。手机屏上
神秘的数字,十一位
我的盲文,我的手指记得
高烧
数日的爽风缓解着
城市的高烧。仿佛为
莱布尼兹增添着新的证据——
“所有可能世界里
最好的世界”。我服一剂
怀疑的草药;我读经,
但不祈祷;我读一点点
诗歌哲学,但过后就忘。
几十年的洁癖、骄傲
和愤怒,将我从大地拔起;
去飞?还是去高高地
毁灭?一连数日你向我宣讲着
快乐原则:“快乐如狗尾巴。”
然而,快乐原则不过是
一种无师自通的晨勃机制,
在每天的太阳升起前,
暗中操纵着我们。
天涯海角
永远的和风与丽日取消了四季。
疯长的热带植物张着渴望的巨掌。
戴头巾的回族妇女,四处兜售着香蕉椰子火龙果。
我来自北温带,我出发的时候,那里已是冬季。
我来到天涯海角,你还是不在这里。
我读导游图。我为什么到来?我要到哪里去?
为什么爱总是难的?仿佛不走到大地尽头誓言就不能兑现。
我问大海。大海无休止地起伏着,仿佛一部梦想的永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