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2013-04-29 13:08安昌河
长江文艺 2013年7期
关键词:老木瓜子

安昌河

挂了电话,老木松了口气,端起茶水来喝了几口,

然后仰靠在椅子上,还是打不着瞌睡,

还是心慌慌,一点都没踏实下来的感觉。

他又坐直身子,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

将见到蒋姐之后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自己没说错啥,都是老实话,蒋姐好像也没露出啥不满意来。

老木想剪个小平头,那样显得精神。他的头发已经大半年没打理了,本来是计划过年的时候收拾一下,太忙,没顾上。理发师一个劲地抱怨他头上有沙子,还不少,有的都快钻头皮里去了。

“干我们这行最怕遇到你这样的脑壳了,费工具……”理发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子细长细长的,像根柳条,手指也细,像葱白,声气也细,就差没抹口红了……

“你在哪个工地啊?”小伙子问,“新城花园还是广厦?”

“我在秦村工地。”老木说,“我自己的工地。”

“房产商哇?”小伙子学着电视小品里的腔调,咋呼道,“看不出来啊?赚大发了呗……”

老木笑笑,不想再理他。

终于整完了,前后左右照照,还行,是自己想要的效果。老木摸出钱来,问好多钱。“二十块?理个发要二十块?”见人家懒得搭理他,老木放下二十块钱在柜台上,悻悻离开了。

接下来是该去卖手机的地方了。到处都是卖手机的,老木挑了家铺面大的。刚进门就被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住了,问他是自己用还是给儿女买。老木说自己用,然后摸出那个破手机来,问可不可以以旧换新。姑娘说可以,但是得贴钱。她把老木请到柜台前,拿了四五个新手机出来,一一给老木介绍,说这款要贴三百,这款要贴两百五,这款可以不贴钱,但是得预交话费……没多大一会儿,老木就晕乎乎的了。看着姑娘不断开合的红艳艳的嘴皮子,老木突然觉得自己正被引进圈套里,他把那个破手机往姑娘跟前重重地一搁。

“你就说我这个东西可以卖多少钱?”

“对不起,我们不回收手机的。”

“你不是说可以以旧换新么?你总得给我折个价钱吧。”

“我们可以给你优惠,优惠下来就相当于以旧换新了……”

“我这手机才买两年,声气还是大,就是按键不灵便了。”老木拿起手机要那姑娘瞧仔细,“你看,只是漆皮掉了点儿。”

“你这是个山寨机,十块钱也值不了……再说,我们不回收手机的,如果你要拿新机,我们可以给你优惠,这款是新款,才出来的,可以给你八折,这款……”

“■ ,我还是将就用吧。”老木站起来,揣着手机,跟人赌气似的出了门。

天气不错,有太阳呢。老木给马姐打了电话,再次落实了地点和那人的样子:进爱城公园,斜对面有家子露天茶园名字就叫“露天茶园”,那人穿件红羽绒服,头发是挽起来的,有点胖,姓蒋……

“她见过你的照片,你只要在那里等着,她看见你会主动找你。”马姐说。

露天茶园里喝茶的人真多,春日烘烘,都脱了外套,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都没闲着。老木问老板有没有显眼一点的座位,他等人。老板四顾看了看,说坐这个坝子里,随便啥地方都显眼。老木选了张靠近路边的桌子,要了杯茶,五块钱。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说的十点半会面,十点半眨眼就到了。老木四处张望,穿红羽绒服的倒有几位,不是小姑娘就是小媳妇,那肯定不是他等的人。还有个穿红羽绒服的,年纪倒也四五十岁,不过人家瘦,竹竿样,那也肯定不是他等的人。耐心点吧。老木摸出手机,哈口气擦擦,其实如果不是掉漆皮的话,品相看起来还不错……如果摁键好使的话,哪个舍得换呢?

十一点半了,等了一个小时。

拨出个电话还真费力,一下一下像摁钉子。

“马姐,是我啊,我老木啊,人咋还没到哇?我等着呢……好,好,我等,我耐心等……”

老木刚挂了电话,就发现没对头,对面咋坐着个女人呢?有点胖,看年岁有五十光景,穿的是件黑袄子,头发披着。

“哎,大姐,我这里有人。”老木说。

“人在哪里呢?”女人笑眯眯地看着老木。

“你是……蒋……”老木心头一惊一喜。

“我们同年,我比你大月份,你叫我蒋姐吧。”蒋姐说。

“哎呀,你咋才来啊……”老木赶紧收拾桌子,招呼老板倒茶。

“就不喝茶了吧。”蒋姐说。

“咋不喝呢,吃饭还有一阵呢。”老木摸了张新嘎嘎的百元钞票递给老板,叫他倒杯好茶来,再端盘瓜子。结果老板打了个圈子过来说找不开钱,茶钱加上瓜子十五块,还都是蒋姐抢着给了。这叫老木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口袋里有零钱,摸一百的出来还不都是显摆图好看。他要把一百块钱塞给蒋姐。

“干啥啊?”蒋姐瞪着他,“打发见面礼啊?这也少了点啊!”

“咋也不好意思叫你给钱啊。”老木讪笑说。

蒋姐不笑,看着老木,看得老木有些不好意思了。

“咋啦,我脸没洗干净?”

“你不该剪平头,看起来瓜兮兮的。”蒋姐说,“说是我比你大月份,你看起来比我还老呢。”

“我活路重啊,你看我这手——”老木摊出两手,叫蒋姐看手上的茧子和龟裂的口子,“你总晓得我为啥出老相了吧。”

“裂那么宽的口子,也不抹点药?”蒋姐说。

“抹了,凡士林,还有个啥药膏,都抹了。今天抹了,明天还得接着干,不起作用。”老木看看四周喝茶打牌的男女,“如果叫我像他们那样耍几天,我的手比他们还嫩白呢。”

“你都在干啥呢?”蒋姐问。

“我准备养鸡,养野鸡。”老木见蒋姐有兴趣听,也来了兴致,说了自己的计划,“不是修了新房就得把老屋拆掉返耕么?我家的那老屋震得不是很厉害,其实将就一下还是可以住人的。我修整了一下,准备用来养野鸡,前后的院子都很宽呢。请人呢,工钱要得太高,也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细致,何况我以前就在建筑队干过呢。”

“野鸡有家鸡好养么?”蒋姐问。

“比家鸡好养多了,不害瘟。就一样费事,得用网子罩起来,要不翅膀一展就飞了……”老木把瓜子盘子往蒋姐跟前推推,“你嗑瓜子吧,你嗑着,我慢慢给你讲来听……”

说起养野鸡,老木也晓得自己话长。他告诉蒋姐,养野鸡的心思其实他十多年前就有了。那年开春他去山上打蕨菜,拣了一窝野鸡蛋回来,六个。本来是想吃掉的,女人拿手电一照,说蛋里有崽子了,就放进抱鸡婆肚皮下孵着,没过多久,六个鸡蛋出了五只小野鸡。当时这成了稀罕事,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女人对那五只小野鸡照顾得也心细,天天大米喂着。那五只野鸡长得也快,五色羽毛漂亮得就像画笔画的。都以为喂家了,结果有天早上一开门,扑棱扑棱都飞走了,飞山上去了。

“后来看电视上说这里养野鸡发家致富了,说那里养野鸡成百万富翁了。我那个死人就跟我说,如果当年防着不叫那五只野鸡飞了,发展下来,只怕我们早就是全国首富了呢。”老木叹了口气,“种子是她联系的,她还坐了一天车去看人家咋养的,回来没几天就地震……哦嗬,她没得了,娃儿也没得了,啥都没得了……”

“命里不带啊。”蒋姐说。

“是啊,命若穷,拣坨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拣张白纸变成布,咳……”老木摆摆脑壳,苦笑一声,看着蒋姐,“蒋姐,你说是不是?”

“你计划整好大规模呢?”蒋姐抓起一小把瓜子,搁在老木跟前。

“先引一百只种鸡吧。然后逐步扩大规模。”老木说着拿起颗瓜子往门牙上嗑,粗大的手指太僵太笨,捏颗瓜子就像捏根绣花针。下口又太重,一下就全碎了,瓜仁和壳碎到了一起。老木干脆一口呸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整不来这个黑瓜子,葵花子还好点,这东西进嘴,一沾水就打汤了。”

“你得这样……”蒋姐捏起颗瓜子,放在牙间,轻轻一嗑,瓜子就开了,露出仁儿来,“下口轻点,细心点,嗑瓜子不是砌火砖,不消使多大气力。”

“蒋姐你是做啥工作的呢?马姐说你也是农村人,你现在住哪里呢?”老木看着蒋姐的手,雪白,不像经过日晒雨淋的。

“资料上不是都有么?你没看还是不认字啊?不是说你初中毕业的么?”蒋姐轻巧地嗑着瓜子,吐出的壳一瓣是一瓣,完好无损。

“你的资料太简单了,连照片都没有。只是那个马姐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你,要我跟你约会约会……”老木像是突然记起了似的,“哎,蒋姐,你在马姐那里登记,交了多少钱啊?”

“我们女的不交钱的。”蒋姐说。

“我交了三百,说包成功,不成功就退钱。”老木说。

“心痛钱了啊?”蒋姐说。

“三百块钱算啥子哦。”老木笑起来,“要是真的能够找到中意的,三万也值啊。”

“你倒是个爽快人呢。”蒋姐笑笑。

“那得看跟哪个。”老木说,“今天见了你,第一印象就觉得我该给你个爽快,说爽快就爽快,呃,我请你吃饭吧,你也爽快点,你看吃啥呢?”

“我下午还有点事情呢……”蒋姐看看手表,“都十二点半了,再有一个小时我就得忙去了。”

“再忙也得吃饭呐。”老木说。

“算了吧,以后再说吧。”蒋姐说。

“你看你这人,咋就不爽快呢?我都爽快了,你咋不爽快呢?”老木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儿,皱着眉头,不大声不小声地咕哝道。

“好吧,吃吧。”蒋姐看看盘子里的瓜子,叫老板拿个口袋来,她要装走。

老木要去大馆子,蒋姐不肯,说她晓得个地方,干净,价格还不贵。然后就带着老木,两拐三拐,来到一个巷子里,进了一家小饭馆。

饭馆确实干净,人也不多。有现成的烧菜和炖菜,就在锅里,咕咚咕咚香气四溢。老木要了份烧牛肉,要了个炖蹄花,要了个炒菜,还要了个粉蒸肉。他还要,被蒋姐挡住了。

“吃得了这么多?你当我是饭桶啊?”

老木嘿嘿笑着,要了个油炸花生米和半斤枸杞酒。

“你酒量好啊。”蒋姐说。

“你二两,我三两。”老木说。

“我滴酒不沾。”蒋姐说。

“那我就全喝了。”老木说,“今天没啥子事,见到你也高兴,就多喝点儿。”

“喝多了会不会撒酒疯啊?”蒋姐问。

“才不呢。”老木说,“我喝多了只晓得睡瞌睡,就是会打鼾。以前一打鼾就挨骂,咳,再过一阵,就满四年没挨过骂了……”

门口有卖茵陈蒿儿粑粑的经过,叫卖声很吸引人。

“茵陈哎蒿儿哦粑粑哟,热的呢,茵陈哎蒿儿哦粑粑哟,热的呢……”

蒋姐转着脑壳寻那声音。老木撂下筷子就追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拿了几块茵陈蒿儿粑粑回来,顺手拿了个盘子,搁盘子里端到蒋姐跟前。

“你咋晓得我爱吃这个?”蒋姐也不客气,撕掉外头的玉米壳子吃起来,一股子清香,实在好闻,邻座的都被吸引了。

“都尝尝呗,味道跟自家做的差不多。”蒋姐拿起一块粑粑,递给邻座。“你也别光顾着喝酒,尝尝,来——”蒋姐掰了一小块粑粑递到老木面前,老木使筷子夹住,先吃了口酒,然后吃粑粑,一小口一小口。见他吃完了,蒋姐又掰了块递给他。

“你吃你吃。”老木说,“我是不爱好这个的,现在他们当成宝的那些啥苦麻菜啊,啥蕨菜啊,啥水芹菜啊……哎呀,说起这些啊,我现在还有点反胃。”老木端起酒杯,像是要把那反胃的东西压下去,大大地喝了一口,“往年一开春不就是青黄不接么?我们就靠这些东西当顿。我妈用个大背篼挖回来,淘洗淘洗,也没啥油,就一点盐……吃得人吐清水,嗨呀……”老木不堪回首似的摇摇头。

“那阵是那阵,现在这些东西倒还真是稀罕了。”蒋姐扯了纸巾,揩揩手,“往年我们也没少吃。我还会做呢。前些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去田边地头掐茵陈蒿儿,择干净,切碎,然后用些麦面,用些玉米面,用些酒米面,敲几个鸡蛋,再把红苕和南瓜蒸熟了合一些进去,搁点芝麻油、鸡精、花椒面儿,找得到桐麻叶就用桐麻叶来包,找不到用玉米壳子包也行,然后搁蒸笼上一蒸……”

“哎呀,你说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老木夸张地吞吞口水,“照你那种做法,啥都是好吃的。”

蒋姐不吱声了,埋头吃着饭,细嚼慢咽,每次伸出筷子,都只夹一点点菜,这跟她的爽直不大相称。

“娃儿在哪里念书呢?”酒壮■胆,老木觉得还是应该接触到实质。

蒋姐看着老木,像是没听懂。

“我说你的娃儿呢……马姐说不是在念大学么?”半杯酒下了肚子,心头热乎乎的,脑门也热乎乎的,这样吃饭的场景叫老木感觉很熟悉,如果左右两边都坐上人,把桌子围圆满了,那就是他理想的生活了。他端起杯子,笑眯眯地看着蒋姐,“念的啥专业呢?他跟你说过以后的打算么?”

“他原来想考清华北大的……”蒋姐就像被什么卡住喉咙了,扯扯衣领,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问老板洗手间在哪里。

过了好一阵蒋姐才出来,也不落座,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时间到了,她得赶紧去忙了。

“我都不晓得你去忙啥呢,你在哪里上班么?”眼见蒋姐要走,老木有些慌神。

“你吃吧,喝吧,我不早跟你说了?我两点有事要忙。”蒋姐挡住老木,不让他送。

“我送你呗,到门口。”老木跟在蒋姐身后,出了饭馆门,一直送到巷子口了,还不肯留步。

“我说错啥话了么?”老木搓着两手,“你看,刚才还好好的……”

“我是真有事。”蒋姐伸手把住老木的肩膀,不让他再往前挪步,“你回去吃吧,喝吧……”

“你看你都没吃啥东西……”老木继续搓着两手,神情黯然,看看蒋姐,低下眉眼,嘀咕道,“你这一走,是不是吹我的意思啊?”

“你要真是呢……呃,这样吧,你吃好了,就去我们上午喝茶的地方等我,我四点半就空了。”蒋姐招招手,笑着说,“回去吧,要不老板就该着急了,还以为我们没钱给账偷跑了呢。”

老木目送蒋姐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到饭馆。接下来的酒他不再喝得那么有滋味了,饭菜也吃得潦草,几下就完了。

这顿饭一点都不贵,五十二块钱:烧牛肉十二元,炖蹄花十二元,炒菜十元,粉蒸肉八元,油炸花生米五元,半斤枸杞酒五元,米饭免费。

想着时间还早,老木想去街上溜达溜达。出了巷子就没这个想法了。有啥溜达的呢?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约会。老木进了公园,露天茶园,老位置,五元钱,一杯茶。老木觉得身上燥热,就学别人那样脱了衣裳搭在腿上,然后仰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打瞌睡。可是这眼睛咋个也眯不上,亮晃晃的太阳叫他心头慌慌。老木翻身坐起来,摸出手机摁通了马姐的电话。

“马姐啊,我们见面了。但是她又忙去了……哎,我是想请你再给我说说她的情况,你就说说呗,我再落实落实……四十七岁,儿子念大学……哪所大学啊?你咋会不清楚呢?我问了,她没说。她老公咋死的呢?脑溢血啊?她现在搞啥呢?你咋不清楚呢?你是介绍人,咋不清楚呢?我也觉得她跟我般配,但是……但是这个……不用换人,就她了,我在意她得很,对眼,不是一般化的对眼,所以我才想再落实落实嘛……”

挂了电话,老木松了口气,端起茶水来喝了几口,然后仰靠在椅子上,还是打不着瞌睡,还是心慌慌,一点都没踏实下来的感觉。他又坐直身子,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将见到蒋姐之后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自己没说错啥,都是老实话,蒋姐好像也没露出啥不满意来。老木要老板端盘瓜子来,老板端了盘葵花子,老木说不是这个。

“是这种黑的。”老木指着地上蒋姐嗑的壳子。

瓜子端来了,老木开始学着嗑。手指头还是太笨,半天捏不起来一颗,搁嘴里想要轻点咬,又咬不开,稍微使点劲就又全碎了,只好吐在手板心里挑拣瓜仁。确实好吃,香,只是太费劲了,还弄得两手黏糊糊的……老木没了兴趣,起身凑到旁边去看人家打牌。看了一阵,觉得无聊,又回到座位上。坐了一阵,喝了一阵茶水,去了趟厕所。回来刚坐下,过来个人,手里拿着棉签,问老木掏不掏耳朵。老木摸出手机来,问他能不能帮忙修理一下手机。那个掏耳朵的拿着老木的手机看看,说没有改锥,下不开螺丝。这话提醒了老木,老木去跟茶馆老板借改锥,老板递给他一个,太大,问有没有小的,老板问老木要干啥,老木摸出手机来,说想下开看看。老板笑起来,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个小改锥。

老木下开手机,看见里头那么多零件,线都那么细,啥也不敢动,小心地装上螺丝,然后开机,居然开不了,没反应。

老木急得满头大汗,以为哪里上错了,可是啥都没动啊。于是重新下开,这里吹吹,那里吹吹,再次装上螺丝,开机,还是没反应。

手贱,整坏了,废铁了。老木揩了汗水,喝了口茶,发现自己端杯子的手都在哆嗦。老木把手机揣回口袋,还了改锥,坐回座位,心头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手机坏了,也不晓得啥时间了。

太阳不见了,吹起了风,有些阴冷了。老木穿上衣裳,看着天。天灰蒙蒙的,夜晚就要来了。

刚才总嫌时间过得慢,现在就像是加速了,转眼就傍晚了,问一过路的,居然都六点了。幸好是春天呢,要是冬季,这天早就黑了。

老木叫老板拿个口袋来,他要把瓜子打包。刚把瓜子装衣袋里,就见蒋姐过来了。看蒋姐脑门子上的汗水就晓得她走得有多急。

“你要走了?”蒋姐问。

“你不来,我咋会走呢?”老木赶紧往茶杯里续上水,递到蒋姐面前。

蒋姐喝了一口,把杯子还回老木面前。老板问要不要再来杯茶,蒋姐说不用,她也不渴。

“你不回去?”蒋姐看看手表,“去土镇还有班车。”

“今天这事都还没落到个道道上,我回去干啥呢。”老木看看昏暗的天空,“再说就算到了土镇,也没回秦村的车啊……”

“你今天晚上住哪里啊?爱城有亲戚熟人么?”蒋姐问。

“这么大个爱城,还住不下我一个人么?”老木呵呵一笑。

“真是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蒋姐伸手摸了一下老木的手,表示歉意,“都忘记跟你要个电话号码了,要不,我早叫你别等了。”

“你就是要了电话号码,我也会等的。再说,你也打不通我。”老木摸出手机,“我刚才自作聪明,想当修理匠,结果整坏了。”

蒋姐拿过手机来,问咋回事。

“原来只是这些键摁不动,拨号像摁钉子,现在干脆是啥反应也没有了。”老木说。

蒋姐摁了摁,果然是连机都开不了。打开后盖一看,蒋姐笑起来,原来老木把电池装反了。

“我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老木挠着脑壳,嘿嘿直乐。

记下蒋姐的电话,老木问蒋姐从哪里过来的,都在忙啥。

“就是做些给娃娃们缝补缝补的事。”蒋姐说她在爱城中学边上租了个小铺子,专门做些裁剪修补的事,顾客都是学生,裁剪修补也简单,就是裁剪个裤腿,修换个拉链……

“挣钱么?”老木问。

“娃娃有几个钱啊?不图挣钱。”蒋姐看了老木一眼,低下头,“我喜欢看那些念书的娃娃。”

老木不吱声了。

“你……那个娃娃叫啥名字?”蒋姐问。

“何江水,他是水命。”老木望望幽暗的天空,“他念书不行,打架是行家,打牌也是行家,他们校长私底下都把他喊‘水哥呢。校长说,‘水哥,回去帮你老子拣狗粪呗,你在学校念书是一个臭螺蛳打坏一锅汤,回去帮你老子拣狗粪等于是发家致富呢……”

老木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蒋姐也笑。

“我从来不打他,都是他妈下手,我在一边当好人。他妈下手狠啊,啧啧,我都看不下去,劝他妈:成才的道路千万条,念书不是唯一出路。结果呢——”老木摆摆脑壳,“这小子种地也不行,搞养殖更没那个耐心。但是他做生意还成,在土镇摆了个干杂水产摊子,没几年还买了辆车,婆娘也娶得漂亮,生了个娃儿,胖乎乎的,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老板开了露天灯,坝子里一下亮花花的。

“我一直跟他说,有钱了就买个宽绰点的房子吧,别一家人挤在那么个旮旯里了。说出去都没人信,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还是租房子住。那房子是公产,几辈子没维修了,又窄又破。咳,他有他的打算,准备等娃儿念书了就在爱城买房子,也不做生意了……那天他妈起来得早,摘了一筐子枇杷,说去看孙子。要不是有点事我也去了。那天恰好逢场,别看做生意的人挣钱,其实也苦,一般得等散场了才说得上吃午饭。就在吃午饭的时候,咳……按理说是跑得出来的,不是先摇了一下轻的么?就那一下轻的,那个破房子就没扛住……”老木说不下去了,勾着脑壳,摇啊摇。

蒋姐给杯子里续上水,递到老木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老木抬起头,看着蒋姐。

“喝点水,缓缓,我们去吃饭。”蒋姐说,“中午你请的我,晚上我请你,说吧,爽快点,想吃点啥呢?”

老木咧嘴一笑,“随你呗。”

蒋姐带老木进了一家火锅店,要他安生坐在那里,点菜、调料,都由她来做。菜很快上齐了,蒋姐也把调料做好了。

“人家都说吃毛肚只消烫三烫,说那样脆。其实还是要烫熟,不然要拉肚子。”蒋姐说着,将烫好的毛肚夹在老木碗里,“你尝尝咋样?”

老木尝了,还真是好,“你对吃这么有研究,以后我就不养野鸡了,开饭馆好了。”

蒋姐不接老木的话茬。

“我要来点酒。”老木说。

“咋还喝啊?中午你可是喝了半斤呢。”蒋姐说。

“我要不喝点,有些话不好意思开口啊。”老木跟服务员要了半斤枸杞酒,要蒋姐也喝点,“喝呗,喝点酒好,好说话。”

蒋姐笑了,“好吧,我就陪你呗。”

老木给蒋姐匀了半杯。两人碰杯,喝酒。蒋姐给老木夹菜,但是不准老木给她夹,说他拿不准火候。老木也不推让,吃着,喝着,眼珠子没往别的地方落,就在蒋姐身上。

“我说,你觉得我咋样啊?”老木突然开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蒋姐,等她判决似的。

“酒上头了?”蒋姐看着他。

“没上头,我都喝胆上去了。”老木笑着说,“反正我就中意你了。”

“我可能不合适。”蒋姐说。

“合适。”老木深情地看着蒋姐,“再没这么合适的了。”

“我说正经的。”蒋姐瞪了老木一眼。

“我是个正经人,当然说的正经话了。”老木敛了笑容,“我都想好了,你跟我回去养野鸡,趁着我们都还不老,可以再干几年,攒一大笔钱,然后到城里跟娃儿住。你放心,我会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

“你就没想再生个娃娃?”蒋姐问。

老木眼珠子亮了一下,“如果你生得出来,那当然更好了。”

蒋姐苦笑着摇摇头,端起杯子来,说要敬老木酒,让他上午等了下午还接着等,很不好意思。

“只要等得到你,咋个等我也不怕。”老木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这顿火锅不便宜,一百一,贵在酒上,人家说那是正宗的北川马槽酒,光白酒都是四十块钱一斤,何况人家还加了枸杞大枣和天麻海马……钱是蒋姐抢着给的。

“反正我们就快一家人了,你的我的分太细就见外了。”老木大着舌头。

看起来老木是喝多了,大舌头,迷瞪眼。其实他是装醉,走路故意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老往蒋姐身上蹭。蒋姐一看他醉了,就搀着他,不停地叮嘱他,“小心地上滑,小心下台阶了……”

老木大了胆子,手缠上了蒋姐的脖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得找个旅馆让你住下来。”蒋姐扯下老木的手,“这样不好,不好看。”

老木想耍赖,手不光想往蒋姐脖子上去,还想往腰上去,想要搂她。反正自己酒醉了,怕啥呢。

“你要真醉得走不成路,我们就去那棵树下坐一阵,等你酒醒了再走。”蒋姐的声音有些严肃。

老木不敢莽撞了,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要过马路了,蒋姐不放心,一把抓过老木的手牵着。

“你是一个人住吧?”老木问。

“嗯。”

“还去啥旅馆呢,钱多了不是……”老木见四下没人,低声说,“你咋不让我住你那里呢?”

“我那房子太窄,住不下你这尊大神。”蒋姐看出了老木刚才是装醉,有些不高兴。

老木不敢吱声了。

到了一家旅馆,人家要身份证,老木没带。登记的人说必须得有身份证,没身份证是没办法住店的。老木看着蒋姐。蒋姐摸出自己的身份证来,问这样行不行。登记的人说这样当然行。

住店的钱还是蒋姐给的。

把老木送到房间,蒋姐就要走。

“你坐会儿吧。”老木瞟了一眼蒋姐,像个犯错的娃娃,挠挠脑壳,搓搓手,“我刚才不该……不该在你跟前装……装醉。”

“没喝醉就好。”蒋姐说,“喝醉就麻烦了,哪个照顾你啊。”

“你坐下说说话吧,蒋姐——”见蒋姐没反对,老木赶紧挪了把椅子,让蒋姐坐床沿,他坐椅子,“你不知道,蒋姐,这几年来啊,白天忙东忙西还好过,到了晚上就难过了,睡呢,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深更半夜的,哪个理会你啊,咳。”

蒋姐点点头,表示理解。

“蒋姐,你看你啥时候有空啊?”老木起身倒了杯水,放在蒋姐跟前的床头柜上。

“咋个?”

“啥时候到我那里去看看啊?你说个时间,我来接你。”老木从包里掏出那袋瓜子,打开送蒋姐跟前,“我想学会咋嗑,人笨了,还是没学会。”

“我不合适你……”蒋姐说。

“啥不合适呢?我已经看中你了。”老木激动了,“蒋姐,你是不是嫌弃我嘛,嫌弃我啥你说嘛,我一不打牌二不吃烟,你要嫌弃我喝酒,我戒掉就是了嘛……”

“我没嫌弃你啥,我看你啥都好。”蒋姐说。

“你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吧……”老木噌地站起来,一把摁灭了屋子里的灯,上前一把抱住蒋姐。

蒋姐推了老木几把,没推开,叹口气,说了声,“你呀……”就不再动了,由他。

完事了,老木摁亮了灯,看着蒋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明天我们就去扯结婚证吧,我们都这岁数了,还等啥呢?再等就真的老了……反正我是不想再耽搁了。”

蒋姐没吱声,闭着眼睛,眼泪泉水一样涌满了眼窝。

“我是受过苦的,晓得醋有多酸盐有多咸,我会对你好的,会惜疼你的,你病了我给你端茶递水,你闷了我给你说笑话,我有好多笑话呢……”老木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一边轻手轻脚地给蒋姐拭了眼窝子里的眼泪。

“睡吧,你也累了,还喝那么多酒……”蒋姐说着,摁灭了灯,钻老木怀里,紧紧搂住他。

“我睡不着,像是在做梦……”老木说。

“别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蒋姐说。

还真是,没多大一会儿,老木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鼾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酣畅。也不晓得睡了多久,老木做了个梦,梦里好像有蒋姐……一惊,醒了。灯亮着,蒋姐披着衣裳,坐在床上,正看着他呢。

“你咋不睡?是不是我鼾声太大……”老木一脸愧疚地要坐起身子,被蒋姐摁住,要他继续睡。

朦胧的灯光里,披散着头发的蒋姐看起来很美。老木心动了,把蒋姐拽进被窝,他还想来。

“你啊……”蒋姐叹息一声,由他了。

这一回没关灯。老木也不急躁,像面对一道美味的菜,他要慢慢享受……

“这么几年,你找了几个呢?”蒋姐问。

“一个。”老木胳膊肘架起身子,看着蒋姐,“马姐介绍的。那个女的年轻,当时我就觉得靠不住,马姐要我接触接触,说什么广泛撒网,重点培养,只要不动金钱就不碍事。结果我没听马姐的劝,被那个女的迷住了。”

“遭骗了吧?”

“遭了,骗了我五万多。”

“咋这么容易就受骗了呢?”

“她说怀了我的娃娃……”老木挠挠脑壳,叹口气,“马姐帮我报了警,我也找到她了……”

“后头的事情我都晓得了,马姐都告诉我了。”蒋姐扯起被子,盖住老木裸露的肩膀,“马姐一再向我介绍你,说你心好……”

“啥子心好啊,遭骗那阵我连杀人的心都有啊。”老木苦笑说,“只是当时到她家里一看,那么穷个家,老公残疾,娃娃又那么小,实在狠不下心,就跟警察说算了。”

“好人啊。”蒋姐说。

“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要不然我一打鼾又会吵你睡不着。”老木说。

“你的鼾声其实不大,我见过比这更大的呢,打起来像牯牛叫……”蒋姐拿下老木搭在她腰上的手,“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你说实话,思来想去,还是说吧。”

“咋个?你找着人了?”老木紧张地要挣起身子来。

“你听我说吧。”蒋姐摁住老木,不让他动,“我是二十一岁嫁给他的,那阵他就打鼾,后来身子越来越胖,鼾声越来越大,为了他那个鼾声啊,我们没少吵架。”

“为啥吵呢?”老木松了口气。

“还不是我受不了么。我不跟他睡,他说我嫌弃他。我哪里是嫌弃他呢,我是嫌弃他的鼾声,我说你未必就不可以少吃点肉么?就不可以减减肥么?我问过医生,说人一瘦鼾声就小了……”蒋姐拢拢枕头,看着天花板,“不光我听不得他打鼾,儿子也听不得,才一点大就不肯跟我们睡了。”

“儿子长得随他爸爸还是随你呢?”老木问。

“眉眼随我。”蒋姐说。

“长得像妈的娃儿福气好。”老木说。

“他有啥子福气啊,当妈的都不在身边,他有啥福气啊……”蒋姐哀叹起来。

“想他了是不是?你要想他了就打个电话吧。要不过两天我们去看他?他在哪里念书呢?成都还是上海呢?”老木要搂过蒋姐,给她安慰。

蒋姐挡开老木的手,“要是他还在的话也该参加工作了……”

老木挣起身子来,吃惊地看着蒋姐。

“那年他念高三,他是体育委员,长跑短跑都是全校第一,还在全市拿过一等奖呢……没跑出来,来得太快了,他们全班没一个跑出来……”蒋姐扯上被子,揩了眼角的泪水,“他爸爸守在那里五天五夜,才把他掏出来。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他了,梦见他递糖给我和他爸爸吃,我一惊就醒了。醒了觉得不对,因为没听见鼾声。我喊他爸爸,喊几声不见答应,拉开灯一看,人已经不中用了……他儿子把他接走了,去享福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

蒋姐的平静让老木觉得不对。

“我不是要跟你说实话么?”蒋姐看着老木,“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生不出来娃娃的,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下半辈子只能是一个土地公公和一个土地婆婆。”蒋姐酸酸楚楚地一笑,摁灭了灯,“睡吧,明天我跟马姐说,叫她重新给你介绍个。”

老木躺在那里,觉得床一下子阔大了许多,自己不像是睡床上,而是睡在荒地里。他的心头乱七八糟,脑壳也开始疼起来,像是酒才刚刚上头……老木伸出手,摸向蒋姐,他摸到了蒋姐的后背,后背光光的。老木缩回了手,抱在胸口前,轻轻揉着,想让乱七八糟的心安静下来。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老木终于睡着了。等他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老木翻身起来,屋子里就剩下他自己。蒋姐已经走了。老木坐在床沿上,脑壳还晕乎乎的。去了躺卫生间,洗了把脸,脑子给冷水一激,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老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蒋姐的笑脸来,想起蒋姐的眼泪来,想起蒋姐光光的后背来……老木“啪啪”抽了自己两巴掌。

“咋能那样对人家呢?”老木摸摸火辣辣的脸,鄙夷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你有啥资格要求人家给你这样给你那样呢?都经受了这么多苦,还说你晓得醋有多酸盐有多咸,你晓得个屁,你啥也晓不得!”

老木摸出电话,刚摁通蒋姐的电话,就被床头柜上的一包东西惊呆住了——

那是一包瓜子仁,每一颗仁儿都是完整的。

电话通了。

“蒋姐啊——”老木一声轻唤,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了。

“出来呗,出来吃茵陈蒿儿粑粑……”电话那头,蒋姐也哽咽了。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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