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
在最高的石阶儿上向四面望——荒凉凉的墓冢之间,我孤立无援的倒影就好比一位满载着罪与恻隐的王。
那是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鼓着焦灼而繁盛西风的午后。流火般凛冽的天光穿过摇摇欲坠的椴树叶,用金线织密了悬浮在呼吸间的氤氲水气。我倚在被大片颓败植物淹没了的花藤旁用午餐,同时百无聊赖般拨弄起游戏于土壤之中的幼小昆虫来。湿乎乎的日光在手掌间纠缠,又随旋转的风落满整条臂膀,恍惚之间,整个宇宙都清亮起来了!
侧后方五十米开外的空地上,落着一座灰黑色的教堂。而隔在我们之间的,是几个深浅不一的水洼,经过这番简单的描述,整个画面也就肃穆了许多。教堂很小,墙壁是用年代久远的粗石块勉强堆砌起来的,原本清淡的壁画经过岁月的侵蚀怠惰般糊作一团,就连锋削的塔顶也微微裂开了。它小到没有名字,街牌号也不那么清晰,唯一能够用来辨认地点的标志竟是小堆小堆的烛灯与鲜花,以及婀娜成列的十字架。没错,这正是一座常年守候着灵魂的无名教堂,就位于三区城市公墓的边上——房檐边没有精雕细琢的天使,也没有被羊群环绕住的耶稣,仅仅一间顶着罪与安慰的简易老石屋,孤零零立着。远远望去,不过是众多石碑中的一座。
这座墓间教堂是终日开放的,供信徒们朝拜,也供前来祭奠亡者的家属们歇脚。门把手上挂着一块大而笨重的铁锁,已经被蛛网与锈斑层层捆住了。要说效用,那也只能用作计录年头的装饰物。由于所处位置偏僻,又因为室内除了圣坛、长椅、粗劣壁画,折了一只腿的旧烛台和几座辨不出身份的灰石雕塑,其余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所以除了必要的垃圾清理和修复检查,守门人或管理员是不会轻易光临的。
而我却是这里的常客,一个月总会抽周末的空当来上两三趟,情绪乏郁的时候次数就更多一些。在缺了梁的条椅上静坐,安抚急欲逃脱的时光,天色明朗的时候还会托着硬壳小本哗啦啦地埋头记下零零散散的只字片语。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平和而自由的存在感,终究是建立在爱与死亡的临界点上。
此地虽简陋,但毕竟还是一处圣所,因此就算有人开口讲话,也会下意识地将嗓音压至最低以示对神明的敬重。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安守整个午后,任凭期间人来影往。
没有人问我姓甚名谁,也没有人问我来自何处。好奇与猜测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可是在上帝面前,一切罪责统统被宽恕,任何不愿言说的秘密都变成了透亮的胴体。特别是在午后暖光照射在圣坛正中央的时候,尘埃雾瘴全然消散。自由——我是说灵魂都变得轻盈了许多。
然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只要我星期末光临这里,无论周六周日,都会在圣坛上发现一把包装粗略又不怎么新鲜的花束。用细绳简单绕住,有时候干脆散开围在圣坛边上。花朵都是些普通的品种——非洲菊,康乃馨,甚至还有随手揪来的野丁香或带着青涩果实的蔓越莓。最昂贵的,算是夹在中间的一两朵皱了花瓣的玫瑰。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拥有如此美好而善良的心意,我猜测过也等待过,但没有任何发现,只好作罢。
直到有一天——
太具体的日期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那是一个乱花繁木迷人眼的盛夏黄昏。墓地间弥漫着印象派油画般动人的树影以及经过雨水发酵过的泥土的浓重香氛。我整个下午躲在这座隐秘的私所之中,偶尔靠坐在最近处一刻了蔷薇纹理的石碑后抽烟,或者沿着小道来来回回漫步。
说起那个陌生女孩儿的到来,我至今记忆犹新。最初,她是以一个心灵受难者的形象出现的。我所讲的最初,是在推门而入的时候。当时天已经泛黑了,灌木间有沙沙而过的风声,高墙上植被的倒影也越来越深重。我整理好背包,穿上外套正欲起身朝外走。就在这时候,门板吱吱喳喳地响了起来。我回头去看,这才发现一个清瘦的影子用手抵着门,怀里抱着小捧花束。她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慌了神,又立刻踏回去两步。我虽然没被吓到但也当即愣在原地,撩撩扑到眼前的碎发,又将半握住的背包放回到座椅上,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风雨夜归人?这种场面不得不让人产生类似的猜测。一瞬间闪现的内疚很难形容,就好像未经允许便闯入了他人的领地,更糟糕的是——还当场被撞见了。我犹犹豫豫地上前两步,又不确定该不该打声招呼。
“晚上好女士!”是她主动开口的,同时抚了抚肩上的手风琴。
“晚上好。”我立马回过去,因为慌张,声调变得异常尖锐。
她微笑一下便又目光严肃地从我的身边擦过去,一直走到圣坛前方才止步。我被拢在石雕的阴影之下,全然不敢出声。这时刻,整个石屋已经被黑暗淹至过半了。眼前那个行为奇怪的女孩子先将花束毕恭毕敬般双手摆在石台上,又俯身从斜挎的布包中掏出一把盒装的应急灯来。只听“啪“的一声微响,室内三分之二的空间都被冷白色光线晕开了。那女孩儿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满心伤痕的样子,才又睁开眼,大步走到我面前,将琴盒往地上重重一放——
“外国人?”她改了轻松愉悦的口气,一屁股在长椅上坐下。
“中国。”我讪讪地答道。只见她仰起头,睁大了眼睛——“我以为是哈萨克斯坦的!”又喃喃自语般摇摇头:“太远了!哎呦,实在是太远了!在我眼里,亚洲人都长一个样!”
这女孩儿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眶很深,乌黑而油亮的长发零乱编在脑后。看那阴影分明且刻着印巴血统特有的轮廓便能猜到,她是茨冈人。而在布拉格,与“吉卜赛”有关的词汇是相当忌讳被提起的。我只好轻应一声,又低头笑了笑。
“你是来旅行吗?”她仰起头,摊了摊手示意我坐下——“这么个小地方,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怎么找来的?”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不是游客,在这里上学!已经快一年了!之前坐公车路过,好奇心驱使,也就找过来了。”我怕表达不清,还夸张地凭空比划着。
“喔——怪不得会说捷克语!”她恍然大悟似的,突然递过来一只手:“我的名字叫伊万娜·盖布海尔多娃。我早就不上学了,接了祖母的杂货店,卖烟酒和日常生活用品!当然,也在街头和地铁里拉手风琴。”她的舌头在嘴里愉快地打着滚——“对了,你叫我伊万娜就好了!”
我见状便也毫不吝啬般伸出手去:“克里斯蒂!”
“克里斯蒂!”她重复了一遍,“这名字让我想起了躺在沙滩上吹海风的金发甜妞!”说完又旁若无人般哈哈笑出了声——“可是,你的头发是黑色的!”又戏剧性地冲我咧咧嘴。我抬头望了一眼天顶,别别扭扭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女孩儿看起来并不富裕,穿着过了时的褪色水洗连衣裙,牛仔布球鞋也已经磨得泛白了。面颊晒得黝黑却未经任何粉饰,锁骨周围还缀着一圈深棕色的斑点。我触到了那粗糙的掌心,凹凸不平的手纹与干死的角质猖狂纠结着。
我们肩并肩坐着,刚才开口两句,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我确实不善言谈,特别是在一个文化差异甚远的异族女孩面前,一片片毫无缘由的陌生感随血液静静流淌着。这般分秒延缓的缄默确实令人困倦,原本高昂的情绪也随之渐渐坠入心谷底端。我这才任凭目光扒着窗棂向外看——墨蓝色的夜章已经被满园繁星全然催开了。
我抬手看看表,又将背包朝近处拢了拢打算就此告别,临行前不禁多望了一眼圣坛上的花朵,轻轻赞叹起来:“你真有心,那捆花朵看起来美丽极了!”
“你喜歡?”女孩瞬间来了兴趣——“是献给上帝的!”说着便冲我眨眨眼睛,紧接着又站起身干脆拿过那把野花给我看——“大部分是在山腰上摘的,只有玫瑰是在花店关门之前低价挑拣来的。你看——”她伸手抚了抚一片被晨霜打坏了的花瓣:“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就算低价出售也没多少人愿意买!”又耸耸肩将花束放回原处。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看看表,担心搭不上班车,不得不先行告别。
“对了伊万娜——”都走到门口了,突然想起脚边的那个黑箱子,便又多问了一句。“你会拉手风琴?”
“当然会!手风琴可是我们民族的代表性乐器,街头卖艺也全靠它了!你应该老早就看出来了吧——我是罗姆人!”说着便夸张地在胸前捶了捶。
“罗姆人?”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头一次听说这样的民族,心里好生奇怪。
“就是你们说的吉普赛人,或者茨冈人!我们自称罗姆人!”她的解释比我想象中坦然太多!看来我先前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此时此刻从她的脸上竟读不出一丝一毫与民族相关的窘意。我点点头,很愉快地望住她。
“想听吗?女士?”她笑嘻嘻地试探道,生怕我拒绝似的。“不如来点儿音乐吧!”说着就要将蹲放在地上的木箱打开。
“音乐?在这里?”我用极其不可思议的语调问回去——“这里是教堂……不太好吧。”同时抬眼将四周幽幽地打量了一番。
“不用担心!要知道,很多时候上帝也需要陪伴!这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你看看——”她上下左右凭空指点着,“烛台,长椅,地上的碎石块儿。就连落在神像身上的尘土沙粒都寂寞呐!”还没等盘旋的话音落定,便又安慰般搂了搂我的身子。就在我万般迟疑不知如何接话的时候,那架灭了光泽的老式手风琴已经被她托在身前了。
随着连贯成串的音符飘摇而起,我才重新将书包靠回脚旁,又以观众的身份在灯光微弱的角落里稳稳坐下,尽量配合好这场神圣而孤单的演出。
那是一段极欢快的旋律,听来像是组章奇特的民间小调。伊万娜一面挪动脚步一面陶醉地拨弄那象牙色的键盘。时而旋转,口中还咿咿呀呀浅声唱着。
一曲终了,她尚未尽兴般唤我起身:“克里斯蒂!你怎么能只坐在那儿听呢?我弹琴,你跳舞!来来来——快站起来嘛!”说着便又示例性地原地转了个圈。
“我不会跳舞啊!从来没跳过,难看死啦!”一边回答一边扭扭捏捏地缩了缩身子。
“哎呀!你不要害羞!这里又没有别人。”她过来硬扶我起身——“你看,这么欢快的旋律,你就随意扭一扭,动起来就好了!”
难得如此热情的召唤,要人怎么好意思拒绝!我便随之站起来,深深闭一下眼睛,寻着节奏踏起了步点……那天晚上我们闹了好久,很难想象在这般落魄的夜晚小教堂中能撞上一场如此肆意而动人心魂的狂欢……
收灯,又闭紧了大门。低头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半。在最高的石阶儿上向四面望——荒凉凉的墓冢之间,我孤立无援的倒影就好比一位满载着罪与恻隐的王。
恰好赶乘同一班有轨电车回家,伊万娜比我提前两个站点下。没想到途中突然淋起了倾盆大雨,我扳开车窗贪婪呼吸着泥土浑浊的香气。等站回到家门口,全身上下全都已经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