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唐人的摇情至境

2013-04-29 02:33周小龙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张若虚唐诗诗人

摘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篇末“摇情”,是这位初唐诗人对人心灵精神有极为深广体悟之后的创语。这是唐代真诗人永不消歇的性情家园,更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无限神往的佳美境域。这是本诗最为核心、最让人追索和迷恋之点,也是唐诗留下的情韵所在。

关键词:《春江花月夜》摇情唐诗

当历史的钟声定格在公元21世纪最初岁月的时刻,我时常抬头仰视当空皓月,反复地吟诵中国唐初诗人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心潮不仅如印度诗圣泰戈尔在《吉檀迦利》第十六首歌中对神的企慕与热望:“现在,我问:那时间终于来到了吗?我可以进去瞻仰你的容颜,并献上我静默的献礼吗?”①此时此刻,我大约只能用最刻意的审慎与谦卑,来试图触摸那博大深邃的诗心。古今中外最美好的诗心,已然穿透了时空的无限,至今也仍然跳动在我的胸腔!她不断舒张和收缩,涌出汩汩喷薄鲜血,她曾经滋养了多少唐代江畔见月之人,今后必将永久滋养世代江月所照之人。也许迄今为止,人类所有的思维符号和语言文字甚至无法涉及到真情诗心的亿万分之一,然而我还是拼尽全力、不遗余力地想去靠近她,甚至设想从远远凝望到紧紧相拥,企图将我的精神灵魂尽力涵融于张若虚先生所构造的煜煜辉光之中。我企盼有朝一日,当我真正能够含咀那颗至情诗心的浓郁芳馨时,然后才能以稍许轻松的心情说:“我读过了,我爱过了,我活过了。”②

当我们一步步靠近这首唐代诗歌史上绝无仅有的“孤篇大家”时,似乎会慢慢感受到:它之所以能以少胜多,关键是其内涵。此内涵归结到底,便是诗末所咏叹的“摇情”。这“摇情”的真义确乎难以领悟,但多少可以深入洞扉,去探幽一番。当如春、江、花、月、夜般如此美好的事物用“出生法”到“消归法”③一一收拾之后,唯有“摇情”永存世间!此“情”用“摇”字实不可更替。是“摇摆”、“摇动”、“摇荡”、“摇晃”、“摇撼”、“摇曳”、“摇升”、“摇漾”、“摇惑”?似都是,又似都不是。“摇”的本义是指“动也”,意即来回晃动、摆动。《古诗十九首》第十一首《回车驾言迈》“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是感慨岁月匆匆、人生易老。清人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二:“车无所往,故回;又驾而涉悠悠之长道,不知何处税驾,四顾茫然,惟见百草动摇于东风耳。‘摇字妙,是从‘中心摇摇来,写得旷而悲。‘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王孝伯称此句为极佳。”其中“摇”意谓自《诗经·黍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而来,是春风吹动之意,更倾诉伤感之态,带有凄恻哀怨之感。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亦是慨叹人生无常、荣华短促,情绪颇为感伤。然而张作之“摇情”,已非一般的晃动和摆动,也已摆脱前代的低沉情感,具备了开扬、积极、向上的唐代气象。后如有李白《江上吟》“兴撼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等。此“摇”是不定、动荡,此“摇”是不灭、永恒;此“摇”又表现弥漫、茫然,若隐若现,似无却有。颇有后来白居易《长恨歌》述至临邛道士在虚无飘渺的仙山楼阁间寻觅杨太真一般,绰约、参差、朦胧、惊幻。又如李商隐《锦瑟》之庄生梦蝶、望帝托杜鹃、沧海月珠、蓝田玉烟。正所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④。这是唐代真诗人的追索与叹惋。

这“摇情”应是自有人类以来便油然而生,并必将伴随人类走向无尽无涯之永恒;这“摇情”应是自有人类发展以来便上下求索、不懈追寻;这“摇情”当与人类全部发展共始终;这“摇情”应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最真美的诠释之一;这“摇情”在物的宇宙天地间,这“摇情”在人的心灵精魄中。由“四杰”的壮怀高歌、陈子昂的激荡风骨,转而为兴象之丽,其内核乃灵性之妙。这“摇情”步入隋代初唐之际,便逐渐流向意兴真美之境,这“摇情”到了张若虚的笔下,便与春光、大江、纯花、月色、静夜融为一体,滟滟随波,无纤无尘,流转芳甸,光照花林。这“摇情”似又以游子思妇的男女情怀为具象的代表,实则远非一般男女爱情的概念所能包容。可以说,它在唐代诗坛首次掀起了以真美为标准的至情波澜。“摇情”是歌者张若虚心中亘古不变的愉悦享受,“摇情”是唐代真诗人永不消歇的性情家园,“摇情”不仅仅是对汉语语词创造性的贡献,更在于它乃是今后一代又一代人们无限神往的佳美境域。人生代代无穷已,摇情年年只相似。我们根本无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摇情”的内在含义,只能依稀觉察到,它乃是人类鲜活生命获取永恒动力的本质依据。它至少是在诗中由传统意义的游子思妇所引发的对人生美景的无限向往和无比眷恋。

自源起了这明月以来,它无时无刻不普照着人间大地,期望能有真正读懂它的人。因此张若虚叹道:“不知江月待何人。”到了唐代初年,诗人们转向了无所限制的情感和思索。人类有太多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仰望上苍,不禁对这一轮晶莹剔透、幽深静谧的明月产生种种玄想,认为这明月定与人类有不可分割的精神通融。因此,到了诗篇最后时,作者便将这明月之光永远永远地保留,将它播洒在江边花树,将它播洒在无边无际,最终构创成令人惊叹之“摇情”。

诗章末后尾句为“落月”,它最终敷展为无限深广的“摇情”洒向无边无涯的宇宙世界。诗人在描画了上文一系列良辰美景并伴随着它们逐而消归,最终创想了人类真情之“摇”,永无边际,永不消归,永勿沉寂。虽然春、江、花、月、夜(它们其实代表人类之“情”)会起而复始,始而终归,但有了永留天地的“摇情”,必达于清明澄彻、纯净无比、兴象玲珑的真美至境。这样的至境是唐诗向她特有的“情韵”迈出的重点之步,向后带出了盛唐时代之音的回响,开启了整个唐代诗歌的无限情思,更逗引后世无数之人去不断赏吟、体味唐诗曼妙之美,并从中领悟至情至性。

那是唐初敏感的诗心与洗涤万物之月华的紧拥与热吻,由此滋生与播散出如此荡漾宇宙的情愫。它们与人生美景的春、江、花、月、夜及人类自身一起,永伫于天地古今而不消殆。钟嵘《诗品序》开篇阐明诗歌产生的重要根源:“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白居易《与元九书》亦强调:“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皆谈到诗歌萌发创动的最初最本质所在曰“情”。诗歌酝酿创作的情韵灵感自上古以来即有,但历经先秦、汉魏六朝,到了大唐帝国,便发生了较为重要的变革。唐人讲“情”,唐人崇“情”,没有什么拘束,没有什么限制,没有什么范围,一切与情感有关的东西,皆在他们的表达之中。

此诗最为偏靠的是“情”而非“理”或“景”等。其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向来被人称为理性之语。其实,我们反复吟味全篇,它却以“月”为核心,展开“天人合一”式的情感追索。自开首“海上明月”伴潮水而“生”以来,这轮明月就开始带有人之情思。它奔波千里万里,无尽地探寻能够识赏它、理悟它的人,探寻能够与它共生共长共融的人。因此,江边人首见之月与江上月首照之人是共旨共通的,目标在阐发月与人的情愫关系。月只有感触人生之至情才愿意照人,人亦惟理悟月之至情才愿意望月。初照人的月和月初照的人最主要的是因为各自怀情。从自然和人类两种角度提出同一命题,设问与答案统一,具有回肠荡气和神秘迷惘的色调。江月至今似还未等待到真正识赏、理悟并与它共生共长共融的人,所以年复一年地照耀下去,无穷无尽地等待下去,即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当人类在探索真善美的发展过程中,不知何时才是最为理想的阶段时,便以自然界相似的物体为参照,给个体有限的生命注入一代又一代无穷无尽的追求。明月是中国古人极为珍视的参照物。明月在此诗中贯穿,它虽然是艺术景象的多角度多方面的描绘,却更始终伴随着人情的起伏曲折,它在诗中犹如一条情韵纽带,贯通上下,触处生神。从月出到中天,从花林到深闺,从西斜到入海,构成丰富多样的画面,更折射出“扁舟子”和“明月楼”的相思相恋。

再看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的“饶舌”:“只张若虚这种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和‘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⑤闻一多所谓张若虚对神奇永恒的迷惘和满足,正是那洒满江边花树的“摇情”,正是那摇漾在天地宇宙间的绵绵情思,这情思撩拨起男女离别的感怀,发抒出对春江花月夜的赞叹,含蕴着对人生哲理的探究。“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对人类复杂情感的暂时满足和依然迷惘;“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是对自然造化的暂时满足和依然迷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对宇宙奥秘的暂时满足和依然迷惘。这样的情思必将延绵下去,它昭示我们去思索和探寻:无论是在有限的个人生命还是无限的人类生命进程中,我们应追寻和创获怎样的美好境界?诗人不是没有明说,而他实在是非常迷惘,非常朦胧,但又有着某种隐隐的满足,这满足正是他的眼前之景,目中之象,而这景象主要是由一轮明月构筑而成。我们似可称之为唐代真诗人心目中的美丽月神。尽管我们很难推断诗人是否如宗教信仰般将这颗与人类距域最贴近、关系最密切的星球敬奉为神明而顶礼膜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明月在诗人心目中定是异常神圣、隐秘的。而这明月最伟大、最值得期待的奥秘就是在它洒向人间的光华之中流贯着人类的情感血液。这样一来,便如同中外许多名篇佳作一般,充满了颂神的构想和娱神的意识。当我们震撼于古希腊人对神的敬畏时,那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理想的追索和渴求。在希腊人的幻想中,那神勇的赫拉克勒斯是与世俗社会同形同性的英雄;在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独白下,表现了在浩瀚宇宙中的人生体验,表现了作为“宇宙精华”、“万物灵长”的人类所独有的、无限深广而又难以尽言的情感世界;在泰戈尔的挚爱里,他所呈现的主神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神在火中、水中、植物中,神在婴儿的微笑中,在慈母的亲吻里,神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神“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⑥而在张若虚们唐代真诗人的仰望和沉思中,那隐约的明月之神在中国古代文化和心态深刻转型的社会中,那明月之神分明是华夏七八世纪性情儿女的精神寄托和理想所在,是情感多重交响曲主旋律的高潮所在。

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诗无疑最长于抒情。而我们中华民族又有“诗国”的美誉。视察中外或中西文学的某些差异点,大致可见:西方偏于叙事,中国侧重抒情。自先秦至近代的诗词尤重“情”字。“情”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乃至整个文化世界中具有最原创、最本质的价值与意义。《说文》释“情”为:“人之阴气,有欲者。”《毛诗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荀子·正论》:“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情”是人的自然本真的原始体现。“情”在唐代诗歌中被演绎到极致。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⑦严羽从“兴趣”说阐述诗歌审美本质的基本概念。这里的“兴”意指诗人由各种事物的感发所产生的情思,“趣”是由上述情思而引发的情趣,即韵味、趣味之类。严羽特别针对宋诗苏、黄等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提出此观点,提到了盛唐诗学的“兴趣”观。然而唐初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即已初含了“兴趣”的特质范畴。“言有尽而意无穷”却深得其味。何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此与钟嵘“文已尽而意有余”等皆有承继关系。此“意”窃以为倾向于人“情”的一面,是没有止境的。陈伯海《唐诗学史稿》指出,严羽上述一段论述“正是出于对江西诗缺乏兴象与情味的消弭,严羽才上溯唐人以至汉魏,提出对诗作的这一审美要求,而从理论渊源上讲,它与钟嵘的‘滋味说、殷的‘兴象说、司空图的‘韵外之致说等可谓一脉相承”⑧。前代诗学观之“滋味”、“兴象”、“韵外之致”及至严羽“兴趣”等诸说,从诗学理论的本质特征来看,皆倾向于“情性”、“神韵”的层面,倾向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核心部分,此乃是诗歌最为基础、最具初发也最有价值的部分。

盛唐诗人的“兴趣”在唐初张若虚已然发萌,且已达“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境。钱钟书先生《谈艺录》开篇“一诗分唐宋”便言:“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⑨唐人的体格性分,唐诗的丰神情韵,在“四杰”、陈子昂诸诗家已渐有创获,然唐人所具的“意兴”,唐诗所独擅之“情”,却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摇情”中得到了极其充分、极为关键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摇情”至境初步开掘了唐代诗歌那神韵飘妙、动人心魄的性情世界。唐诗之所以至今为止仍是中国古代文学赏析研究的热点和密集区域⑩,究其原委,不是理论观念,亦非艺术方法,乃是它们带人类和整个世界达于至“情”。唐人的摇情胜境,在当今日渐迷乱的物质诱惑及名利浮躁中,尤显其特殊珍贵的价值意义,并将永远传承不息。

①[印度]泰戈尔著,冰心翻译:《吉檀迦利》,译林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第33页。

②本意源自法国作家司汤达墓碑上的意大利文内容:“阿里果(即法文的亨利)·贝尔米兰人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

③参见清人徐增在《而庵说唐诗》(康熙刊本)卷四中的评语:“此下八句(注:指从‘昨夜闲潭梦落花句以下八句)是结,前首八句是起。起用出生法,将春、江、花、月,逐字吐出;结用消归法,又将春、江、花、月,逐字收拾。”

④司空图《与极浦谈诗书》引戴叔伦语。

⑤闻一多:《唐诗杂论》,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5页。

⑥皆见冰心译《吉檀迦利》。

⑦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5月版,2006年6月重印,第26页。

⑧陈伯海主编:《唐诗学史稿》,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第224页。

⑨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月版,第3页。

⑩参见2012年第二期《国学学刊》所载顾宝林文章《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状态与前景管窥——以1994—2009年〈文学遗产〉载文选题和作者队伍的分析为个案》等。

参考文献:

[1](清)王运撰,陈兆奎辑.王志[M].光绪刊本.其中《王志·卷二·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2][印度]泰戈尔著,冰心译.吉檀迦利[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7.

[3]闻一多.唐诗杂论[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8.

作者:周小龙,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外国文学等。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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