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一
古云: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我们通过反复讲述和评价前人的行为及后果,来理解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学习处理棘手问题的宝贵经验,大部分人相信,尽管时代不同了,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并且仍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以史为鉴的背后是人们为了抵抗不可知未来所导致的焦虑感和恐惧感,借由挖掘前人失败的原因以求同样的悲剧命运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伯特兰.罗素说:“研究某一个哲学家的态度,既不是顶礼膜拜,也不是嗤之以鼻,首先需要一种假想的同意,直到有可能了解他的理论想要人们相信什么为止。”研究历史中的失败者并不是为了去嘲弄、哀叹或者讥笑他们的行为,而是试着去了解他们,所以也需要类似“假想的同意”,即先假设他们那些导致糟糕后果的观点和行为,事先都曾经过慎思明辨,或者暗藏着某些尚未为人所知晓的原因和形成机制,可以合理地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可是当人们雄心勃勃地企图展现某种简单有力、充满戏剧效果的历史图景作为给现世或者未来的“答案”时,功利心一起则同理心即丧,前人的失败往往被轻易地归结为个人的愚蠢、道德缺陷或者缺乏自由意志,追寻答案的欲望反而阻碍了理解的深入,历史被有意识地改造成部分地带有“神话”性质的修辞工具。
古希腊最伟大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近代科学史上曾经被迫扮演了这样一个滑稽的失败者角色,他的《物理学》被贴上了错误甚至无知的标签,衬托出以牛顿和伽利略为代表人物的近代科学的辉煌胜利,历史在此处戏剧化地讲述了一个勇于探索、不迷信权威的有关人类思想进步的故事,这个故事直到今天的教科书上仍然通行无阻。但在托马斯.库恩(T. Kuhn)看来,亚里士多德作为经典逻辑学理论的创立者,以及一位观察力敏锐的博物学家,很难相信他对于物体运动的观点充满了逻辑上和观察上的错误,即便亚里士多德真的在物理学方面缺乏能力,如果错误是如此明显,那么为什么同时代以及之后两千年都没有人成功地质疑和挑战他呢?不觉得有违和感吗?生活在黑暗时代的人普遍地无知蒙昧,盲目服从于权威,缺乏对科学的认知能力和对知识的好奇心——这是自文艺复兴以来进步史观所制造并且大力宣扬的观点/神话,旧世界的失败是因为旧人的无知,新世界的成功是因为科学昌明所带来的新人的智慧,它完美地构造出近代科学与人类进步——脱离愚昧之间的互文关系, 历史研究者为近代科学的发展制造出一个必须要打到的标靶,一个代表着旧世界保守反动的权威,并且用胜利的自豪感替代消除了人们理解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科学失败者时的心理违和感。
神话可以产生真正的历史作用,也因此是强有力的权力工具,史蒂文.夏平说:“证明一种实践有着它为人们公认的特征和价值也是重要的。一种实践,若没有与之相伴的神话,则可能是脆弱的,是难以完成正当性辩护的,甚至难以作为一类独特的活动而为众人所知。”( [美]史蒂文.夏平,《科学革命——批判性的综合》)现代科学作为一种社会实践建立在相应的神话之上,尽管如此,神话最终是要被打破的,当科学作为一种有组织的社会实践取得实质上的统治地位,其价值已为大众所公认时,正当性辩护就不再是当务之急,历史研究者可以用一种更加和缓、包容的态度去研究科学史,于是原本被扭曲的东西有机会以一种“还其本来面貌”的姿态展现出新的历史形象。库恩在《什么是科学革命》中用同样充满戏剧效果的文字描述了自己用范式(Paradigm)转换的观点理解亚里士多德的思维过程:
突然我头脑中的片段以一种新的方式整合起来,并归属到一个立场之下。我低下了头,因为刹那间,亚里士多德成为一位真正十分优秀的物理学家,但却是我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那种。现在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会说那些话,以及他的权威性何在。先前看上去有着令人吃惊的错误陈述,现在看起来最坏也只是接近于强大而普遍成功的传统中的失误。那种经验——片段突然以一种新的方式整合起来——是我在对事例进一步考虑后将挑选出来的革命转变的一个普遍特征。……它包括一些相对突然和无结构的转变,在这些转变中,一部分经验流将自身进行不同的分类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模式。
范式转换的概念将亚里士多德从一个低能的物理学家转变为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我们今天承认亚里士多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造成认知混乱的原因并不是历史学家对于作为研究对象的古人缺乏尊重的态度,而是滥用历史制造神话的外在权力诱惑是如此之大,很少有历史学家能够抵挡得住。无论他是自愿还是被迫的,“滥用”历史并不天然地带有道德谴责意味,作为神话的历史自有其社会价值,困难在于历史学家能否清楚地分辨两种思考方式之间的差异,并且克制对力量的渴慕。
理解古人行为背后的所思所想是一件异常艰难的工作,人们必须严格地审查自己的固有偏见和常识局限,即便如此,如果缺乏只有“圈内人”掌握的内部知识,所描绘出的历史图景仍然是一种神话。素德.文卡特斯(Sudhir Venkatesh),一个在芝加哥攻读社会学博士学位的印度裔社会学家,因为机缘巧合与当地某个贩毒帮派的黑人老大交上了朋友,在文卡特斯看来,黑帮老大、他的家族成员以及他们地盘上的住户们拥有着丰富的思想,和他在学校里读过的社会学研究中对黑帮们的“诋毁性刻画”的差别是巨大的,“他们普遍被描述为倒霉的愚民,被认为毫无洞察力或者远见,事实却远非如此”([美]素德.文卡特斯,《黑帮老大的一天》)。文卡特斯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以及同时充当他们的保护者和加害者的帮派分子们所构成的生态圈是完全无知的,直到他走进这个圈子,学会用他们的眼睛去看世界,用他们的观念去想问题,真相才得以展现,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再如外人看起来般荒唐不可理喻。研究历史者面临着同文卡特斯一样的情况,翻看史书和文物只能掌握“事实”,唯有通晓不为外人道的内部知识,才有机会一窥事实背后的“真相”,这样要求可能过于严厉,社会学家接近黑帮分子尽管危险,但至少是有可能的,而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是已经消逝的过去,无法亲眼观察、亲身体验可说是历史研究者宿命的阿基里斯之踵,但也只有这样严厉的标准才有可能使历史学家抛弃天真和傲慢,假定自己从一开始就泥足深陷于无知的沼泽之中,稍一放松警惕即将遭灭顶之灾。
二战初期,德军以装甲师主导的闪电战横扫欧洲大陆,战术思想保守、不愿意将坦克集中使用的英法军队差点被赶进英吉利海峡。更让英国人感到尴尬的是,作为最早发明坦克的国家,装甲战理论的发明人和积极倡导者李德.哈特(B. H. Liddell Hart)本身也是英国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服役于英国步兵队,但是哈特的理论在国内并没有得到同胞们的重视,反而在德国广受欢迎,希特勒曾经邀请哈特参加装甲师的阅兵仪式,可以说是哈特的思想直接触发了德国的军事奇迹。如果以史为鉴,我们应当从英国人这种珠玉在前却弃之如敝履的失败行为中学习到什么样的经验呢?莫非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战争史专家马克思.布特出色地揭示了某些内部知识,一种可能更接近真相的解释,他说英国人起初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反对装甲战理念,并不是出于头脑不清,而是“在两次大战之间的那些年中,微不足道的防务预算大部分拨给了皇家海军和皇家空军,这完全合乎情理,因为英国人判定海军和空军对于保卫英国安全、防止入侵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而英国陆军主要致力于在爱尔兰、印度、巴勒斯坦等地的殖民地治安,在那里是无需大规模的坦克集群的”([美]马克斯.布特,《战争改变历史——1500年以来的军事技术、战争及历史进程》)。反对装甲战理论不仅在军事方面看起来合乎情理,在政治舆论方面更是如此,经历过血腥残酷的一战后,大部分英国人认为他们永远不会再去欧洲大陆打陆战了,英国政府顺应民意推行绥靖政策,任何敢于提倡建设强大的坦克部队的政治家都很可能触怒公众情绪,乃至断送自己的政治生命。并非英国人较德国人愚蠢,无法预见到以装甲战为核心的重大军事变革,技术进步本身不能创造革命,重大军事变革的发生取决于国家对新技术作出怎样的回应,英国人的失败在于其在欧洲区域安全战略上出现严重的认知偏差,导致其一战后的政治和防务政策方面出现一系列错误,愚蠢地轻视了一个叫李德.哈特的战争先知只是其若干后果之一,而不是整个失败的原因,尽管后者作为戏剧性的历史神话更让人印象深刻。
最后再举一个例子,专门研究中国明清两代治河史的兰达尔.道金(Randall Dodgen)发现([美]戴维.艾伦.佩兹,《工程国家——民国时期 [1927-1937] 的淮河治理及国家建设》),因为延续了明代和清初的修筑黄河堤防、束水攻沙的治河策略,导致堤坝维护的工作量逐年增加,基层的治河官员们不得不承担越来越繁重的管理任务。问题是清政府每年按老例下拨的河防预算逐渐变得不够用,左支右绌之下难免影响工程质量,于是不知道是哪个廷臣出的损招,朝廷颁布推行一项新的河防工程质量保证制度,规定一旦哪里的河防工程出现问题,就对当地的河防官员进行罚款。这一制度的出台迫使各地治河官员们想方设法去贪污比平时更多的款项,以避免因为堤坝溃口支付罚款而遭受财产损失,而那些平日不愿意贪污的正直官员,其职业安全感遭到进一步的破坏,加剧了劣币驱逐良币的逆向淘汰。如果以史为鉴,我们应当从清政府失败的河防政策中学习到什么样的经验呢?是缺乏民主监督导致吏治失败,官员贪污腐败、颟顸无用吗?假定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一个现代民主国家,问题一,中央政府如何才能正确判断河防工程的合理预算;问题二,当负责河防工程的官员无法通过合法程序争取到足够的预算,开始采取机会主义捞取个人政绩、损害整体利益时怎么办;问题三,政策制定部门如何准确预见政策实施的后果……这些涉及政治治理、官僚体制的问题即便放在今天也没有一个是容易回答的。
剥开历史的外衣,里面藏着的并非历史学家所能够独断的知识空间,或者说,根本不存在一个叫作“历史”的专门知识科目,历史就是过去发生的一切,人们研究它、重述它、再现它,古代智慧老人式的历史学家或者近代博物学式的历史学家的面貌早已开始模糊,只是人们在认知上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变化。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类大脑天生喜欢有秩序的东西而痛恨混乱、混沌,人们总是试图把一团乱麻的事件用因果的线索整理串联起来,给予系统化的理论解释,这就是一直以来历史学家被期待的成果。另一方面,美好的愿望(good will)是个人善行的根本动机,对整个人类社会而言,持久而广泛的善(good)必须依靠各种复杂的制度和组织,而制度和组织又扎根于文化、道德和风俗传统,历史为所有这些提供正当性辩护的神话。无论是渴求力量还是受困于无知,历史学家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神话,而大众甘之如饴,如果没有这些神话所构成的集体共识,社会将变得脆弱,甚至寸步难行,不过人类仍然应当努力追寻事实的真相,不是因为某种高尚的价值观,而是因为随着时代的改变,神话最终会变成思想的教条,横亘在人类前进的道路上,扭曲并且破坏人类社会的善,所以关于历史的明智观点,是知道它会成为权力的辩护士,但仍然坚信唯有真相才能推动人类的进步,只不过真相比大多数人所期望的要复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