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乡愁

2013-04-29 23:55张伯存
书城 2013年7期
关键词:周作人张爱玲乡愁

张伯存

子曰:“食色,性也。”《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之事、男女之情是人的本性,自然就成了表现人性的文学的主题,关于后者,且按下不表,单就前者而言,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作家们就大书特书、一写再写。现代文学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写的就是“吃”,而且是“吃人”,令人惊悚,石破天惊,呐喊出了对“吃人”的礼教的批判和国民性改造的主题。关于文学中的吃、吃食和没得吃——饥饿,可以引申出很多宏大主题的阐发,这非小文所能言,本文单就谈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饮食与乡愁。我想,每年春节期间,全国数亿人因想家、想亲人而奔波在回家过年的旅途中,其中就有因想念家乡亲人做的饭菜而思乡、因思乡而更想念家乡的饭菜的循环因果关系吧。

作为“精神界战士”,鲁迅对饮食似乎不大讲究,更没有专门写过谈吃食的文章,但在这方面也未能免俗,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写道:“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的意味留存。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其弟周作人在晚年走到人生边上的文章中,引用了上面鲁迅这段话之后写道:“我想也可以借来应用,不过哄骗我的程度或者要差一点了。”(《知堂回想录·故乡的回顾》)这倒并不是说周作人思乡的程度比乃兄差,而是,他思乡之所寄不在菱角之类,“却是更其琐屑也更是不值钱的,那些小孩儿所吃的夜糖和炙糕。”他一九三八年就写了《卖糖》一文,收在《药味集》里。一九四四年,他在《苏州的回忆》一文中写道:“又在小街上见到一月糕店,这在家乡极是平常,但北方绝无这些糕类,好些年前曾在《卖糖》这一篇小文中附带说及,很表现出一种乡愁来,现在却忽然遇见,怎能不感到喜悦呢。”

周作人对饮食特别关注,从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二月的《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到发表于一九六四年七月的《闲话毛笋》,他写了几十年饮食,这是他的基本文学题材和人生话题。提起周作人的散文名篇,人们往往会想到他的《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谈酒》等等,几乎都是关于饮食的篇什,这在现代作家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周作人谈吃,并不仅仅拘囿于饮食本身,也不单纯是聊慰乡愁,而是有更大的襟怀和志向、寄托,是一种悠远、深邃的文化乡愁使然。在他看来,饮食不仅是物质的生理的需要,更是精神的,它们包含着历史的、文化的、美学的、民俗的意思与趣味,他不断发掘日常生活中饮食的美学诗意和文化神韵。在《北京的茶食》中,他心仪能够吃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而不得,这样的点心已经不是一般的吃食,而是一种文化符号,象征着某种历史精神和传统文化,精炼的,令人神往;颓废的,令人感伤,吃点心而能发思古之幽情显见的是文人习性。周作人由点心又写到看见一个老店的招牌带给自己的感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他想吃含有历史感的点心及对老招牌的感兴,其实是对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态的追求,这种理想化的追求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实现不了的。

周作人谈吃,情趣在品世论道之间,重在谈吃之外的文化内省。他的《谈宴会》一文从中日文人的吃食不同来看文化,于文人的饮食中看国民心态,读出士大夫的情结。周作人并不认为饮酒的乐趣是在喝醉之后,相反,“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他向往“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谈酒》);“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喝茶》),如果“耽溺”其中,陶醉其中,忘却“现世忧患”,就会达到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这是“美”是“和谐”,是“生活的艺术”。下面的这句话是经常被引用的:“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周作人还由饮食悟出为文之道,他在小品文《记盐豆》中先引了《乡言解颐》中的一句话:“其所作羹汤清而腴,其有味能使之出者乎,所制盐豆数枚可下酒半壶,其无味能使之入者乎。”接着评说:“有味者使之出二语”,“所说殊妙,此理亦可通于作文章,古今各派大抵此二法足以尽之矣。”他的《苋菜梗》第一句是:“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 “旧雨”是语出杜甫诗《秋述》的典故,喻老朋友相见。周作人从家乡的腌咸菜中抒发出淡远的乡愁,淡然的乡野生活,别有山野之趣的枯涩味道,写出了因腐而鲜的“腐鲜”之味,化腐朽为神奇。周作人还在《日本之再认识》中提到家乡一种不知名叫什么的汤,“这实在是寒乞相极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这寒乞即清淡质素之中,殆可勉强称之曰俳味也。”他的饮食和文学艺术的审美标准是一致的:爱好天然,崇尚简素。“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个字曰简单”(《本色》)。清淡而腴润,雍容而淡雅,这也是他散文艺术的特色。

周作人许多写民间食物的诗文,具有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的价值,在周作人的“打油诗”、“杂事诗”中有二十余首是关于吃食的,或自嘲、或怀乡、或有童趣,清新可喜,流露出他对民间生活的关心,对民间文化的浓厚兴趣。他一生写过的关怀人间种种鄙细隐曲之事的好文章,有很多是关于民间饮食的。他晚年回忆故乡的麻花摊、麻花粥、羊肉粥等文,相隔几十年,写来还是那么详尽,那么亲切,文字素雅。在这方面他是有着明确的认识的:“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饭粥,即点心以至闲食,亦均有意义,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乡文人以为琐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情,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趣味,大可谈谈也。”(《卖糖·附记》)

周作人谈饮食文坛独步,而张爱玲写男女乃作家之翘楚,她将男女之事、男女之情写得风情万种、荡气回肠,也许因为志向大异,或者因为知堂老人的那句“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惹恼了她,她对周作人的饮食观和谈吃文章竟不以为然,她语带讥讽地说:“周作人写散文喜欢谈吃,为自己辩护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男女之事到处都是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而各地的吃食不同。这话也有理,不过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什么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谈吃与画饼充饥》)张爱玲写谈吃的文章并不多,但出手不凡,脍炙人口,好像存心与周作人主要谈故乡一隅的吃食过不去,她在很长篇幅的《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中洋洋洒洒地写到了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几十种吃食,蔚为大观,口味独具。虽是晚年之作,文字上仍充满了张爱玲式的感性,如下面这段写新出炉的面包香味的诱惑:“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孤独地长年客居美国的张爱玲,晚年写作此文大概是基于一种怀乡病或怀旧心理吧,如她所言:“中国人好吃,我觉得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是一种最基本的生活艺术”;“我们中国人享惯口福,除了本土都是中国人的灾区,赤地千里。”(《谈吃与画饼充饥》)身在海外,盛筵不再,张爱玲只好写此文“画饼充饥”了。给美食写情书的专栏作家沈宏非据此概括出了张爱玲的饮食嗜好:“油、甜、软”(《吃张爱玲的“软饭”》)。张爱玲的另一篇谈吃的文章《草炉饼》,原载于一九九○年二月九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开头第一句说“前两年看到一篇大陆小说《八千岁》”,她看了这篇小说才知道当年在上海公寓里听到的外面叫卖的“炒炉饼”到底是什么东西,“四五十年前的一个闷葫芦终于打破了”。《八千岁》是汪曾祺的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一九八三年二月号,张爱玲可能是在美国的大学图书馆看到的,由此推断《草炉饼》当写于一九八五年,即使她记忆不确或“两年”是约数,写于一九八六年也有可能,或者再退一步,写于一九八○年代中后期当无疑义。

而小说《八千岁》的作者汪曾祺,是当代作家中出了名的美食家。他写了不少谈饮食的散文佳作,坊间有集子《五味》、《四方食事》、《故乡的食物》,篇目大同小异。他的谈吃散文有一点周作人的影子,同题散文《故乡的野菜》显见的有向前辈致敬之意,同时也蕴含着一种骨子里的傲气,一如他以《岳阳楼记》、《桃花源记》为题作文,这是很需要一些勇气的。汪老和知堂老人都文笔简净,但前者的文笔更活泼流转,心底充溢着暖意和热力也很明显,他兴致勃勃地写着“四方食事”、人间“五味”、五谷杂粮,绿豆、黄豆、扁豆等等皆可成文,无不入题。他洋洋洒洒道来,令人感觉清香满口,诗意盎然,文笔跌宕生姿。将俗物写雅是汪曾祺的拿手本领,从他写饮食的散文中能够看出他对生活的温情和至爱,见情见性。从吃食当中发现美、表现美殊为不易,见出高境界。汪曾祺还有写吃食的短篇小说《黄油烙饼》,它以大饥荒为背景,以谁也舍不得吃的两瓶黄油为故事核心,通过儿童的心理、情感,表现了一家三代的亲情,感情真挚,叙述中引而不发,哀而不伤。

汪曾祺有篇散文《宋朝人的吃喝》,而这篇文章竟是写于一九六七年初,“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时,他在追寻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乡愁,由此更可看出他的真性情。也许这是他最早的谈吃喝的文章。宋人吃喝比较简单、清淡,即使是口腹之欲,也要节制,饮食上的奢靡之风大概自晚明始,那时的士人和世风追求各种各样的纵欲享乐,这从张岱的《陶庵梦忆》中可以看出来,延续到清朝,李渔《闲情偶寄》有“饮馔部”,袁枚更著有《随园食单》。当今中国饮食上的奢靡之风可谓其来有自,源远流长。

另一位散文名家梁实秋一九二七年曾写了零星谈吃的文章,大量地写作此类文章还是在去台以后。他说:“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读〈烹调原理〉》)看法与张爱玲接近。梁实秋一九八四年为集子《雅舍谈吃》作的序文里说:“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他写正阳楼的烤羊肉、厚德福的瓦块鱼、东兴楼的芙蓉鸡片、致美斋的爆肚儿……他写北平街头的酸梅汤、糖葫芦、豆汁儿、炒栗子、豌豆糕……无不寄托着故国之思、故乡之情,写的是吃食,念兹在兹的是乡愁。梁实秋的此类散文,文风如其名,平实有余灵动不足,略显呆板。另一位旅台写美食散文的高手是唐鲁孙,他一九七二年在《联合报》发表了一篇以地道京味语言写的散文《吃在北京》,不禁引起旅台者的莼鲈之思,一时传诵,一发而不可收。后来结集出版《中国吃》、《酸甜苦辣咸》等,很是畅销。唐鲁孙最初写老北京美食也是因了浓浓的乡愁。其著大陆有简体字本面世。

专栏作家毛尖看过电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后感叹说:“对于千疮百孔的二十一世纪观众来说”,它“对我们进行了乱世的情感包扎,所以,即使你没有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作为舌尖上的中国人,你也可以不虚此生”(《不虚此生》)。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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