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
《梅娘:学生阅读经典》(江啸声编,文汇出版社2007)的封皮用的是牛皮纸,尺寸开度接近方形,这往往是为儿童读物设计的开度,乍看上去,书的装帧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稍显简陋,又因为它标明是学生阅读的经典,很容易为学界忽视。不过,从所选篇目上看,上编涵盖了梅娘走上“满洲国”文坛的代表作《傍晚的喜剧》、《侨民》以及名噪北京沦陷区文坛的三部代表作《蚌》、《鱼》、《蟹》和另外一部短篇《行路难》。不过要指出的是,收录的这些小说又不是当时小说的原貌,都是作者进入一九八○年代之后动手修改过的。下编是散文作品,其中《我的青少年时期》、《长春忆旧》、《我与日本》、《我的大学生活》等篇目,是梅娘的自传。该书收录的作品所呈现出的自我辩解和重新塑造,是体制钳制下个人作出的调适或妥协,它既是梅娘个人的精神史,也是不同体制下中国知识分子精神成长史的典型。
书的“序”为梅娘的女儿柳青所作。抗战胜利之后,中国进入内战;共产党夺下政权之后,反右和“文革”风暴骤降。梅娘先是在肃反运动中因战时经历被定为“日本特务嫌疑”,后又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关进劳改农场。就在这时,女儿柳青提出与母亲断绝关系。时隔近半个世纪,柳青在这篇序里公开地深情忏悔:
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都想回避这一问题,想给自己找到解释。但我的良心明白,心里没有解释。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我已经做了失去人性的事,越找解释,就越见人性的残破和丧失。……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不惜先革了自己亲人的命。不能因为此种情况在“文革”中比比皆是,就姑息开脱自己。如果人人都能有不泯灭自己的良知和良心的定力,“文革”的灾难就远不会达到这样的深入和广泛。
这样的“序”无疑是“自供书”,是她个人最隐秘的历史的首次释怀,更为整整一代人的忏悔。
附录《一个女作家的一生》的初次发表是在一九八七年三月的《追求》杂志上,它的意义在于,作者陈放,也是梅娘的好友,任职于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在该文中制造了一个“南玲北梅”的神话,这个神话在广为流传中不断遭到质疑,愈被质疑愈为学界后辈引用、论证。
综观全书,无论是从梅娘阅读史的角度,还是从梅娘研究史的角度,它都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作为历史人物的“梅娘”的出现,跟中国沦陷于日本铁蹄下的那段命运相关,故此,本文以日本的侵华战争为原点,来探讨这本书所呈现出来的复杂面貌。
所谓“文化触变”,是因文化接触而引起的变化,它源于美国一九三○年代的新创词汇acculturation的译词。二十世纪,战争是其重要特征,战争将导致两国之间的文化强行接触;中国的“近代化”,毋宁说是为了抵抗而发生文化触变的过程。目前的研究成果表明,沦陷区文学中所谓“汉奸文学”、“附逆文学”的比重相当小,真正的汉奸文人也屈指可数。即便是被判定为汉奸的周作人、张资平等,他们的民族认同并没有发生改变,在文化上也表现出或强或弱的抵抗。再反观历史,沦陷区的中国文人在不可避免地不断吸收敌国的文化时,还要不断去抵抗对方的压倒性优势,防止不被对方的文化所吞没,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危险尝试。以梅娘作为研究个案,来考察日本侵华战争时期的文化触变,它所具有的历史意义也在于此。
《傍晚的喜剧》讲述的是学徒工小六子在开浆洗房的王掌柜家备受欺凌的故事。在“满洲国”“五族协和”的体制中,朝鲜人作为日本殖民地子民,其地位要高于满洲人,被称为“二太君”。内掌柜通过让一位朝鲜男子给日本官府的人当男妓,从而包揽了“铁道里铁道外混洋差使的人”的所有生意。这个朝鲜男子同时也是内掌柜养的汉子,他生性善良,经常暗中保护小六子。朝鲜男子的悲惨命运反映了“五族协和”体制的虚妄。初版是以小六子的悲惨命运为主线的,是要揭示“满洲国”时期处于底层的小人物的命运。与没有经过修改的初版相比,可以看出,修改版所塑造的“满洲国”图景更为开阔,它触及了“满洲国”的深层矛盾。小说《侨民》里的朝鲜人与满人一样喜欢吃大蒜,嘴里有臭味,遭到日人的嫌恶,通过这种感官反应来揭示“五族和谐”口号下的人种歧视。《蚌》里也有这样一个朝鲜人形象,他始终没有露面,但从主人公的叙述中能够看出,这个姓安的朝鲜人不再是出卖身体的底层,他的父亲是警察厅的长官。白参议的四子经常借口要攀附安姓同学而向母亲索要钱财,母亲也想沾朝鲜人的光,怕得罪朝鲜人,于是尽量满足儿子的要求。
《蚌》中的梅丽在划船时,腿上被溅上水珠,原来是白艇上的四个喝醉的士兵,其中一个用生硬的音调,唱着不完整的:“我是二八……八的满洲姑娘”;另一个画面:当梅丽与女友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闯到她们面前,“舌头不成形地卷动着,生硬地操着当地的土语,酒气直喷到三人的脸上,衬衫半开着,袒露着前胸,领带歪到一边去”,“怪声怪气地唱起了‘忘レナイデネ的歌”,虽然没有明确写出来,可以想象都是日本人,他们在殖民地为所欲为,性格跋扈。作者还借警察的口说:“这会儿的警察你当还是事变前的一样,怕你们官老爷?”道出了日本殖民体制下警察的地位。《蚌》在展示大家族尔虞我诈的矛盾斗争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展示出殖民地图景;其中隐约点出白氏家族成员对殖民者的谄媚,也把殖民地人的奴性传递出来了。
日本学者岸阳子曾写过专文论梅娘的短篇小说《侨民》(赵晖译,载《抗战文化研究》 2007年第1辑),她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包含了解读梅娘的关键线索,可用以诠释她当时所写的全部作品”。作者从“殖民地文学”或者“性差(Gender)”的视角,探讨了《侨民》及其改写的问题,认为对梅娘而言,比起以“殖民地”为名的民族凌辱来,被所谓正人君子的男性同胞所强加的“性角色(Gender)规范”这个枷锁也许要更加切实且沉重。而《侨民》中的“我”只能以孩子气的行动来散发胸中的郁闷,只能以确认那男人狼狈的表情来抑制汹涌而来的憎恨,“我”想撕得粉碎的,不外是同样作为“侨民”而生存的“我”自身一步一步形成的奴性,深刻地揭示出了作者的痛楚。岸阳子认为梅娘在作品里描叙的这些殖民地的复杂状况,令人认识到殖民地研究所具有的难度。然而,本书所收录的,是一九八○年代之后经过修改的《侨民》,它抹平了殖民统治下复杂的殖民性,直接道出“我有自己眷恋的故土,就像她们热爱她们的土地一样”,“时间教他懂得了和平的重要,他是个反战论者”,等等,这些所谓的“爱国抗日”言论在殖民体制内是不可能出现的,它们违背了历史的真实。恰恰是那些对殖民图景不动声色的展示,才让梅娘的作品获得了永恒的价值。
梅娘在《我与日本》(1985)一文中回忆,位于长春火车站广场的金泰洋行,其“地基是父亲帮助买的,那楼也是父亲帮助筹划盖的”。因此,金泰洋行的老板将各色洋货卖给孙家时,只收出厂价。而每逢农历新年,洋行老板还会送各种布料给孙家。这惹得周围人艳羡不已,说:“你家二爷真能干,连日本人都对他上心。”梅娘的父亲说:“这金泰的老板是个真正的买卖人,不忘旧”,明确表达了与金泰洋行日本老板的密切关系。而在此前两年的另一篇自传《长春忆旧》中,梅娘描述日本人购买长春土地时父亲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说是父亲看中一块地,想办厂房,但他又说:“头道沟(日租界)金泰洋行的日本老板也想买,官家怕他们,咱们怕是买不成。” 由于担心金泰洋行日本老板介入竞争,孙志远郁郁寡欢,从而使梅娘发出这样的感慨:“‘九.一八粉碎了父亲实业救国的壮志,也结束了我无忧的童年。旧长春给我上了切切实实的一课,我以切身的感受明白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相”;两篇文章写作相隔只不过一年,然而关于孙志远对金泰洋行老板介入长春土地买卖的态度,叙述却前后矛盾。我以为与其质疑梅娘的回忆是否可靠,不如说,它折射的是梅娘在日本认知上的矛盾。孙家因为与日本人交往密切,既被羡慕也遭侧目,优越感与罪恶感并存;她敏锐地意识到“精于商贾的日本老板,给处于农耕意识的东北人上了第一堂生动的商业课”,但始终没能解释清楚父亲是如何因应这种“被上课”的后果的:如果父亲是满怀爱国之志的实业家,又如何解释他对日本人收购中国土地问题上的积极介入与扶持?从叙述的种种矛盾与分裂之处,我们大概可以判明:从“九.一八”之前的日租界到之后的“满洲国”殖民地,日本作为征服者出现,激起了被征服的中国的国家意识和自治意识,然而与此同时,也导致了被征服民族国家认同的混乱。诸如孙志远之类的实业家,他们在发展民族工业的过程中,既脱离不掉日本的统制体制、不得不屈从和妥协,又有反抗和挣扎。
梅娘在《我与日本》一文中提到一位讲一口地道长春方言的日本人木村,说最初以为他是收购紫貂、狐狸毛皮的生意人,后来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满铁调查部东方研究所的成员,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地质学家。他通过关系结识了梅娘的父亲孙志远,结为生死之交。木村被东北的土匪掳去之后是被孙志远救出来并接至家中养伤的。梅娘称木村为穆叔叔,常听他讲故事,所以她很怀疑这么好的人怎么是日本人呢。伪满洲国成立之初,木村邀请孙志远到伪政府做官,被孙婉拒。后来梅娘赴日留学期间,小住到木村在广岛的祖上留下的农家小屋,受到木村夫人照顾,这让梅娘十分感念。梅娘在证实木村的日本官方身份的情况下,又说,“就是这位穆叔,在日本全面占领东北之后,不畏杀身之祸,暗地里协助父亲和七叔张鸿鹄从日本买了军火,支援进山抗日的马占山”;梅娘还介绍说静子婶婶后来死于广岛原子弹轰炸。因为抗战胜利后不久,沦陷区即展开整肃汉奸活动。在这种情形下,梅娘不可能再与日本人保持联系。那她何以得知静子婶婶的命运?在二○一二年四月十五日的访谈中,梅娘回答说,那是基于时事及木村居住地的推测。而梅娘的这种推测其实是想印证她的上述认识:普通日本人是那场侵略战争的受害者。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然而另外一个基本事实是:侵华战争可谓是一场日本全民战争,妇女也被动员起来,成为“后方”的主力军,在侵略战争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另一方面,两种不同性质的生命状态——一个是普通家庭妇女静子婶婶,一个是作为军人参加到国家发动的侵略战争中的穆叔——同样让她牵肠挂肚,这种叙述表明:在被目为汉奸文人而备受磨难的岁月结束之后,本来知道该如何保证政治正确、如何弥合此前重层矛盾的民族和文化认同,她仍然将两种不同性质的“牺牲”混糅到一起,不作任何区分说明,这看似基于情感体验而显得真实,其实里面包含梅娘混乱的认同,因为私谊而放弃了对日本战争性质的省察。这里有父亲的日本观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当她与具体的日本人打交道时,常常把后者与他们的国家割裂开来看待,以为很多行为是出于“私谊”,甚至因为对私谊的放大而理所当然地去改变对方的身份(如将木村想象成支援抗日的日本侵略战争的抵抗者),这都缺乏说服力。我以为这一点是梅娘活跃于沦陷区文坛的重要原因,也是她日后为自己开脱的一个理由。然而在日中侵略与反侵略的背景下,“国民”身份的放弃,或者在交往中将个人品德和私谊置于“国民”身份之上,这样做往往会导致民族认同的暧昧和独立性的丧失;然而与此同时,不论是一九二○年代东北的日租界,还是战时沦陷区,这里的日本人却是在国与国对立、个人身份高度国民化的背景下展开自己的活动并且形成他们的中国认知的,个人品德、私谊也往往服务于“国民”身份。
自从《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出版之后,“南玲北梅”一说一度成为学界小范围讨论的焦点。止庵在《关于“南玲北梅”》(《中华读书报》2005年11月30日)一文中用多种证据明辨此说的不实之处,文章写得理致密察,成为郝啸野、陈福康和谢其章等人持论的源头和基础,他们担心它“诬罔视听、贻误后生”,因而忧心忡忡。陈福康甚至不惜用刻薄的言辞称“南玲北梅”是最可笑、最无耻的“合称”、“并誉”,原因在于,此说乃梅娘本人参与伪造的。他们对于张爱玲、梅娘的褒贬扬抑,在在清晰分明。就在人们以为“南玲北梅”这一“不实传言”因此而被淹没之时,“南玲北梅”却以不可挡之势,越来越被治现代文学者和攻读学位的研究生引用、接受并阐释。
笔者经过考察,大致可以证实,“南玲北梅”之说初次见诸文字的,是陈放的上述文章,但很有可能是梅娘亲口对他说的。尽管它的出身、来历颇为可疑,笔者依然以为,一味反对“南玲北梅”一说,未免简略疏失:梅娘和张爱玲是日本占领时期北京和上海知名度最高的女作家,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们对殖民世相都有精彩描绘,对其间滋生的多元文化都有敏锐感知,对女性命运都有悲彻骨髓的关注。所不同的是,梅娘的作品更注重从男女的爱欲之间探寻社会伦理问题和女性的反抗手段,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性主义者;但我们很难说张爱玲是个女性主义者,她的作品无情讽刺大男子主义的霸道,但那些女性机巧用尽也难逃被支配的命运。张爱玲机智俏丽的语言下蕴含着对人生的虚无和存在的荒谬的深刻感悟,她不信任人,一生都在避世,从躲在深闺到漂洋过海寻求藏身;梅娘则更具人文情怀,在经历过漫长的苦难岁月之后,她仍然相信人性中向善的力量,也尽力地爱人,为苦难大地留下短暂的光晕,贴心、平常,使无望的生存多一点点温暖。吊诡的是,尽管当初只想把文字写在水上的张爱玲传奇般地成为经典,从而被奉为文学史上的沉香;而写作和生命状态追求永恒的梅娘,却自我认定为是一只掠过小片光晕的草萤,声名也远在张爱玲之下。在我眼里,梅娘的所有历史关联,都具有无法替代的史料价值,哪怕只是提供了一些线索,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我们又何必因为一块沉香而拒绝那只羸弱而又坚韧的草萤?
晚安玫瑰
迟子建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
《晚安玫瑰》是著名作家迟子建所写的用时最长、篇幅最长、注入思考最多的一部中篇,也可说是一部小长篇,同时也是迟子建个人很偏爱的一部小说。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叙述者是个年事已高的酋长的女人,而《晚安玫瑰》着力塑造的犹太后裔吉莲娜,也有八十多岁了。
“那些历经沧桑的女人,当她出现在舞台上时,她会放下镣铐,回归自然,把最天籁的舞蹈呈现给你。”——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