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华
青涩月光族
月光族,月光下听小夜曲一族?不,月月吃光用光一族。
谁是月光族?我不知有多少种月光族,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月光族,他们的衬衫领子上没有纽扣洞,因为他们号称白领,他们是上班西装革履拎一只公文包的男士,年龄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风华正茂,有时手里夹一份《纽约时报》翻看,他们似乎显示出一种异乎常人的优越,有学位,那是必须的;有职位,不然不必穿西装;有地位,他们进出摩天大楼,坐在豪华的半空中;他们站在车厢里的姿态都与众不同,用两条腿夹住一只锁了密码的包,我看到这种人,替他们着实捏一把冷汗,喊一声苦,从鼻子喷出一声冷笑。
他们出门喜欢伸出右手拦出租车,他们下班喜欢三五相邀去酒吧小酌两杯,他们进餐馆时,会在手心夹一张褶得很小的十元廿元美金,在握手时不露声色地塞给领班,带到好的位置坐下,换来一种上流人物的风光体面。
他们的薪水从五位数年薪开始,很快窜到六位数以上七位数以下,发薪水时去掉公司401K退休金及百分之三十八税金,实际到手只有一半。
他们用剩下一半的钱,又取出一半,在曼哈顿租房,不开伙仓三餐在外,一顿饭可供非月光族吃半月,月月不济,再贵,充胖子。
他们的流年运里有两颗劫财星,一是女友过生日,二是男友结婚做伴郎。这运挡不住,都是青年人,此起彼伏,一年至少一两次,像一年两次分红,不过是从自己荷包分到别人手中。
他们的薪水刚刚见涨,绿色的钞票只多了几张,手中要掌管的金融数字已翻着跟斗到达云端;当这些乳臭刚干的小子连吃汉堡包的钱都没有了,会规规矩矩向父母借钱:“跟你商量件事儿行吗?”一如客户向银行申请贷款,他们会在发薪当天存还你的账户中,会在下次发薪前几天再向你借贷,电话到,你去划款付账,一如信用很好的客户,借钱还钱,通过电脑,王不见王。
你问他近来在忙什么,他说要到华盛顿去开会,能不能帮忙买一套西装,因为旧的都已穿去过,这次大头都到,非同寻常。某家世界有名银行的金融投资一部分现在归他的小组管,或者最近又帮助别人公司兼并了哪家银行,他是金融分析专家,专门分析别人口袋里上亿的钱,一个小组几个像他这样的月光小子这个月刚为公司赚了六百万,小CASE。
如果他打电话来,你如硬得起心肠最好别接,他说IKA有一只长沙发在网上贱卖,只要240元,你陪我去买回来吧,晚了便被人买走了,到那里他眼梢都不屑瞄一下那强货,直奔那家大商场中最贵一套皮沙发,顺便捎走大小灯座、横竖立柜加上靠垫被褥一式换新。你签卡时已来不及反悔,三位数后面多出一个零。
朋友聚餐,家家都有一首月光曲要唱,于是月光奏鸣曲开始。有人说她说儿子成熟了,与女友分手后搬回来住了,这下懂得省钱了,吃、住免费,会存钱了,她省心了。
我东施效颦,急忙游说儿子回家,非但食宿全免,天天烧好菜给你吃,俩人侍候你一人也不另收费,你把钱存起来也好早日男大当婚。人家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多大啦,还要靠父母!”
哦,你不靠父母,人家约你去香港,立时要买新皮鞋一双,陪你去挑了最好的,试穿时我要用背去挡住售货员的眼睛,不要看到你脚后跟,因为那里有一只破洞。刚在圣诞节替你买齐新衣服,你要出国看朋友结婚,同我商量买一件上装,结果卡文克来因牌子的西装深浅买了两套,西装裤配了皮带,衬衫配了领带,袖扣,皮鞋也买了最新款的,头尖尖身长长,虽说是去当伴郎,要你去做新郎官行头也齐了,可是在大公司里无法替你配袜子,这一疏忽现在到人前露出足后跟,羞煞了我这老妈子,举一反三,赶忙又去买一打内裤加一打黑袜子,送到摩天大楼下,站在阴影里等人下来PICK UP(收单),可不是COD(货到付款),是DELIVERY FREE(送货免费)。
老妈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来时必月光明媚,鸟语花香。去时我两手空空,眼泪汪汪。以前总爱加班,横着要把牢底坐穿的心去博双倍的薪金,存来存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变他女友生日手上一只古奇皮包,或一条钻石项链,他笑声高时你怨气高,蛋糕烛泪落时你泪珠落。
老来夫妻恩爱已白头,就那月儿光光的小曲搞得剑张弩拔,情知无仇不父子是前世的孽债,但管家婆管到两袖清风,无底洞直通到他账上终是罪孽深重,可是父亲节晚宴上,儿子凑近看他一眼腕上新表,只有三秒钟半的时间,像抓犯人一般准确,名表已戴到儿子手上。出餐馆等巴士,我刚一扭头,再回眸时老爸正在当街解皮带,愤愤怒骂还想在大街上脱裤子,你真喝醉了?平时只会拿我出气的青面皮变了一脸媚笑:“他倒看得懂我这条皮带的牌子,我送给他了。”
怎么读过经济、金融两大系的人会连小学算术题也算颠倒,你的六位数年收入怎么会远远小于我的收入?怎么天天都用我的负数平衡你的正数。
他儿时向我拿硬币零用时,总有钱买礼物回馈;给他钞票零用时,也会存下钱慷慨解囊;他打工赚三位数时,钱交公;他进公司赚四位数时,乐意请客尽欢;他赚五位数时,开始入不敷出;他赚六位数时,阮郎囊涩,彻底变成见所未见的穷光蛋一个。父亲节、母亲节责无旁贷只能他付款,他台上刚放完小费,台底已有人做小动作,三个人的把戏瞒过一个人便可以,他只要不捅穿,有时倒坐收双份红包。
当他有了这一票人特别的手眼身法步,同所有数自己口袋里钱的人已不一样了,他们眼中看惯了一连串的零,再不会管理自己的荷包中几张绿纸头,他们的生活不能走别的步法,节俭便是寒酸,时尚不允许节俭,否则就要OUT,就在这时,他们不知不觉正式步入人人称羡的白领队伍月光家族。
再往前去,如能跳跃式蹿升,便可走出瓶颈,命宫里可望宅田;纯真少年没有白领箍颈,也有一份活剥鲜跳的自在。就是中间这一批年轻时辛苦地告别大学,在优雅的服饰及潇洒的举止中走向壮年时,他们挣扎在天文数字及昂贵生活指数中求得平衡,活得相当辛苦。因此只好把他们父母啃到皮包骨头,这批青涩月光族,又为社会上培养出非常茁壮的新的一代,老被啃一族。
电梯腾空而去
站在电梯里,有人叫我名字,回头一看是我第一个犹太老板,兄弟俩人中的弟弟詹·奥勃门,许多年过去,听说他已死了,但我看到他活着,而且一点都没有变,衬衫烫得笔挺,领带配得悦目相衬,不知为何未穿外套,记得公司衣橱里总是弥漫着雪茄烟丝的甜香辛辣,那是詹那件厚厚的呢大衣中渗出来的香味,有时将大衣不慎挂在一起,身上便也有了烟草的味道,于是每次挂衣服时,都小心地远离詹的大衣。
我面壁而坐,听着坐在房中央的他,一天到晚在电话中与女客户调情逗闹,嘻嘻哈哈笑一天,不讲电话时爱找我聊天,一人手中一杯咖啡,公司里的咖啡香极了,忍不住问他什么牌子,才第一次知道Jamaica Blue Monutain,渐渐知道他活得非常不快乐,时常长吁短叹,可依然挂着大孩子的笑容。
詹跟其他犹太人不同,他不留辫子,不带小帽子压在头顶上,他不是只穿一件黑外套,他衣着光鲜,吃美国汉堡,不像其他人,一定要吃犹太食物。詹不是这种传统的犹太人,他告诉我他只来公司早我三年,那么他在哪里?
“我在狱中。”“哪里?”“狱中。”他是花花公子,在学校受美国教育,在度假时认识了一群男女,去迈阿密沙滩上因少年气盛争风吃醋失手开枪,幸对方未死,而他便入了狱。出狱后中断了学业,犯过罪只得在家中的公司混职,是他母亲心头的肉,总裁兄长眼中之钉,受了哥哥的气回到座位上,满屋的风雨欲来雷电交加,一室员工都成受气包。
他独自住一套公寓,不会做饭,一日三餐叫外卖,竟毫无乐趣可言,连女友都交不到。
他说在这世上他离不开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母亲, 一个是他的清洁女工。
有一年洛克菲勒中心又要点亮世界上最高的圣诞树了,那些树由美国各地挑出来运到这里,树高达十层楼,装上几万盏灯。下班时,我与詹挤了很久才离开这里,而外面的人根本不能进来,詹咬牙切齿地说就为这棵树,我也要离开这里。
后来我离开了公司,最近遇到昔日同事说詹死于脑溢血。真是讹传,他一直问我可安好,依然一脸的笑容可掬。
我到了,出电梯时问詹你到几楼?他往上一指说四十一楼,我向他道别后出了电梯,
踏出电梯,我猛然醒了,我愣在床上,因为我清楚记得这幢大楼只有四十层楼。
可怜的詹,谢谢你来向我告别。
昨夜听风听雨
浴后,服药上床,床头上一摞书,只剩最厚一本《我们的新世界》,由格林斯潘著,我喜读传记文学,但这本书翻了几次都放下,昨夜决定开始读这本书。
世人都知格老主宰世界经济,或可说他一言九鼎举足轻重,他在1954年与人共创陶森格林斯潘经济顾问公司,从此便为美国总统服务,福特、里根、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谁都得听他。而他其实是茱丽亚音乐学院毕业生,单簧管职业演奏家。哦,如果他是艺术家出身的经济学家,我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本书有可读性。
夜,沉静下来,每当在此昼与夜交替的时分,墙上的钟便闹了起来,一分一秒,不停地滴答滴答,世界上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唯有这强劲的秒针,告诉我,它在陪同我共度这神秘而甜蜜的夜读时光。
台灯的光,射在书本上,我开始翻读。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响了,我正看着格老上了美国空军KC-10的加油机,从瑞士苏黎世朝美国飞去。这本书引言的第一段:2001年9月11日下午,我从瑞士开完一场国际银行家的例行会议,搭乘瑞士航空128班次飞机飞回华盛顿。我在机舱里走动时,海外行程安全特遣队的警卫长巴伯艾格纽在走道上把我拦住。巴伯是名退役的特务人员,友善但话不多。当时,他看起来很严肃:“主席先生,”他悄悄地说道,“机长要当面向您报告,有两架飞机撞进了世贸中心。”我当时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因为他又补上一句:“我不是在开玩笑。”
飞机当场飞回苏黎世,美国上空净空了,停飞了。格林斯潘在白宫帮助下,上了在北大西洋上空中加油的空中加油机飞回美国,也是美国空中唯一的一架飞机。一进美国便遇上飞来护航的几架美国F16战斗机,机长甚至获准去飞过曼哈顿那堆已成废墟的双子楼。反复读这几段,知道非同寻常,眼前出现一个老人被几架飞机护送回美国的壮观场面,我的心激动起来了。
雨声渐渐呯呯嘭嘭地壮阔起来,风吹动树枝在窗上晃荡出它们不安的身影,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狂风骤雨了,我不禁抬起头来仔细地听风中的雨声。
格林斯潘那天下午在警车护送下,直奔联准会,但那里将要发生的事也许关系着全世界,但我现在的心中却深深陷落在那一天,我刚读了开头,心潮亦如涨潮的水汹涌澎湃起来,我掩上书本,放回床头,熄了灯,静静地听雨。
静夜中的雨声是如此奇妙的音乐,单纯而又壮阔,声声不息,眼前出现十年前一个秋天,这一天同以往每一天一样平静,我买了一份黑咖啡和加了奶酪的硬面包圈,走进办公室,与同事一起嘻嘻哈哈开始了工作,很快,恐怖分子劫持的第一架客机撞击在纽约世贸中心大楼。世贸中心第一栋大楼消失了,不一会,第二幢大楼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在惊魂未定时,老板便到办公室催大家快走,我乘电梯下到街上,迎面便看到不断从世贸中心方向走来的幸存者, 蓬头垢面惊魂未定,这一天便是9月11日。当天许多人都去红十字会要求献血,我后来也打电话去登记,只问了我年纪、血型,是阴性还是阳性,便没有再回电话,估计献血的人已太多了。这一天全世界都注视着纽约,面色凝重的纽约人在惊魂之夜,无不感到莫名的惶恐失落与不安,纽约,你会从此崩溃吗?
2001年的纽约因连续两季负值,9·11事件对纽约经济雪上加霜,经济衰退确实几近崩溃, 加上失业飙升, 幸得政府立即给予400亿美金援助,加上纽约市民的公共道德及忍耐精神此时全面发扬,大家空前团结与纽约共渡难关,而正好世界的经济形势好转,使纽约也在几年之后焕发繁荣复苏,在政治、金融、经济、文化、艺术几个方面依然稳居世界中心,虽然这一次灾难安然渡过了,但为复仇雪恨实力消耗过度的帝国,也不得不备尝它的窘迫衰弱。
在格老独自飞回美国之前,我知道那天有4500架飞机在美国上空,当其中的两架飞机撞进世界贸易中心大楼后,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发出了破天荒净空天空的命令,下令每一架飞机立刻就近降落。这历史时刻是上午9点38分。让4500架飞机安全降落,是可加载史册的艰巨任务,但这样艰难的任务,四小时内净空成功了。
能够下达这样奇特的命令是因为这个国家在乎人民的生命,人民的生命价值高于一切。也许正是这时候,美国人要自省,他们用选票推出的政府,为了什么利益,无视他国人民的生命,之前之后,在别国推行什么样的政策,让他们的子民世代陷于战乱,无以为生,而不惜以自我牺牲来做抵抗!民主制度的代价是需要每个拥护者共同承担的,我想不是我一个人有此感慨吧。
格老在美国经济界长袖善舞几十年,但是在金融崩溃面前大胆承认了自己过分调控经济政策的危险后果。不失为一个睿智的长者,什么时候,世界上的政治领袖,不要以强凌弱,不要苛政渎责,不要谎言连篇,不要虚伪狡诈,也能坦诚面对他们的百姓子民呢?
去年2010年,纽约世贸中心零地带举行纪念会,在低沉的大提琴乐曲伴奏下,2752名在9年前恐怖袭击中的遇难者姓名被亲属代表和世贸遗址的建筑工人逐一念出,遇难者亲属也依次将悼念的玫瑰花放在世贸遗址附近的圆形水池里。纽约市也从朱利安尼换了新市长布隆伯格,他在纪念活动开始时发表讲话说:“没有什么悲剧能让这个城市伤口如此之深,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充满同情、爱和团结。正是因为这些情感的力量,以及一天天堆积起来的混凝土、玻璃和钢筋,我们在过去的脚印上重新出发,为未来铺平道路。”
10年后的今天,美国终于消灭了本·拉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5月5日亲自前往9·11遗址,向遇难者敬献了花圈,并鞠躬、默哀,这次奥巴马访问世贸遗址,也算是为长达十年的抓捕本·拉登的行动划上了一个句号。对9·11这个事件,美国政府对那些无辜的逝者似乎有了交代,罹难家属早就得到了赔偿,他们一共捐出24亿美金作慈善事业。而从9·11以后,美国人民受了血的洗礼,没有为了报复而丧心病狂,默默地舔干自己伤口的血。但是每个有良知的美国人心里,又何尝不是纠结着复仇中的疑虑、胜利后的惭愆,面对弱者内疚不忍的矛盾心理抱愧世界呢?物极必反,事物总在相互转换中,什么时候人们可以结束政治与宗教的纷争,还世界一个和平环境?9·11事件它留给人类应该深思的一个课题。
风声雨声在黑暗中陪伴着我,因为这本《我们的新世界》,它使我回顾了这十年前的一个秋日,这一天被美国总统布什称为21世纪的第一场战争,在那个日子过后,全世界震荡了许多年,一些国家政变了,数百万生命消失了,这一天也许是世界风云变化的起端,这一天也许是因果报应的总极,这一天终于被人们渐渐淡忘了,但纽约是我住过最长的一个城市,这一天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是在9·11事件之后真正认识与爱上这个城市的……
我静静地聆听着窗外,雨,在风中奔腾咆哮;风,在雨中呼号呜咽;我,在风雨声中无眠。
等一个来喫面的人
从游轮下来,搭渡船抵达碧海蓝天云雾袅绕的圣托里尼(Santorini)岛的峡湾,再由电缆车送至山顶,与他相伴终生,性格渐显回异,志趣依然相投,尤其两人都喜欢旅行,打起背包走天下,唯此夫唱妇随步调一致从无分歧。
为了看这一片蓝,我们登陆各希腊小岛,地中海内港湾曲折岛屿密布,看到爱琴海蓝得如此绚丽清澈,是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把他的蓝色倾注进爱琴海了吗?他向苍天呼唤:“我要天空这一片蓝。”他得到了。
希腊对我俩如故友重逢,在四年大学生活中,大家都活在希腊的废墟里。考大学时便遇见他,素描考试时我铅笔断了,正为难时,他默默地递给我一支削得十分犀利的2B,我看到他另一只手里握住一把削尖的笔,从此开始了我们四年大学生活的同甘共苦。多少次在戏剧史枯燥的希腊神话课上,头昏脑涨地抄写着雅典著名的帕台农阿西娜神庙和依瑞克翁雅典王神殿历史,在听着希腊众神在几世纪的混战中无可救药地陷入午后困乏地瞌睡中。刚从黑板前解放的孩子欢天喜地踏入素描室,迎面撞见的是希腊神子普罗米修斯,但他是第一个维护人类权益同诸神谈判的人。环顾教室四墙,希腊人的高鼻梁在一室石膏雕塑头像中高傲地挺立着,俯视着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在去神庙的半山途中,我俯瞰前方眼熟的剧场,我叫他来看:“阿里斯托芬!”他走来一看:“哦,狄俄尼索斯剧场,希腊最大剧场,阿里斯托芬在此演出,有一万七千人看他的戏。”
无论是米诺斯皇宫壁画中游着的鱼,还是丰收舞蹈中妇女摆动的裙裾,无论是克里特文化中的陶器,抑或迈锡尼文化中镶金嵌银的写实浮雕,都让我们随时忆起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那些带着乡音谆谆诱导学生如慈父的老师更令人缅怀。几次回国分开了几十年的同学便会叫齐了人,该吃时吃,该笑时笑,该吵时还要面红耳赤地吵,都说当年在班上并没有什么交情,为何现在重聚会情同手足,而花了十倍的时间与同事朋友酬酢周旋了半世,分手时都了无遗憾?这个谜大家解不开,我说我前世便懂这道理,所以今生便在同学中随便找了个人厮守终生,现在我用手一点,他便知手下必有“穴”位,不可不看,他远处下巴一扬,我便会循着方向走去,俩人在不可摄影不可录像的珍藏博物馆中,跌足赞美叹息,遗憾之余张开五指两人击掌庆幸,遗憾不能录像与友同享,庆幸我们又一次跋山涉水大饱眼福。
当然我们乘游轮玩世界,也大大地饱了口福。除了在正规餐厅、自助餐厅、快餐餐厅有丰盛的食物足够的挑选外,因是熟客,又给我们去法国餐厅、中国餐厅、日本餐厅、意大利餐厅、墨西哥餐厅及泰国餐厅的免费优惠。我终是千挑万拣地找各家餐厅最特色的菜肴,问他想吃什么?他总说:“喫面。”他不说吃,他说喫,而且是意大利面。
记得在雅典玩了一天,在色彩鲜艳的太阳伞下,我们坐下来用膳,他点了一碟前菜、色拉和面,我要了炖羊肉。前菜叫了慕莎卡(Moussakas),是由茄子、碎肉铺奶酪烤成的。但色拉十分新鲜,有西红柿、青椒、黄瓜、及橄榄,羊奶酪很咸,调了油和醋,色拉为何要叫Greek Country Salad?我不懂,这样简单的色拉叫瑞典色拉,为什么他们明明学土耳其方法用锅子煮传统咖啡粉,非要叫希腊咖啡, 而明明在希腊吃面, 为何又是意大利面呢?
我们很爱喝由葡萄酒提炼出来有极浓的大茴香味的OUZO酒,炖羊肉用小羊肉加上洋葱、大茴香、荷兰芹及奶油炖成,调料极怪,用鸡蛋调柠檬制成,希腊极了。
面来了,他食指大动,到哪里都要试一碗面,评头论足回家后便能泡制,我又问他:“为什么这样普通一碗面你到处都要吃一碗?为什么它要叫意大利面呢?”
他说:“吃面是从意大利传出来的,以前这里大概不吃面,它们有很好吃的面包Koulouri,比法国面包还要好吃,意大利人才吃面,不过以前意大利人也不吃面,是马可·波罗到中国去带回来了中国的面,意大利人也开始吃面了。”
“那中国的面有炸酱、有肉卤、有蒜瓣就着,吃一口面咬一口蒜才香。”“所以他们用奶酪、用蕃茄酱、将大蒜磨碎了洒在上面便是了, 味道更香, 你尝尝?”
原来他千里万里终归忘不了这碗面,竟有很深的中国胃故乡情呢。
看过了希腊在世界上的十字路口米克诺斯(Mykonos), 朝拜了奥林匹克运动场的先哲,现在我们要寻找那蓝色的半圆形屋顶了, 穿过毫无景点的很长的路,从伊亚(Oia)到另外的镇,终于见到了这个美丽的建筑和更美丽的峡湾。 我用照相机,他用摄像机, 我早早地拍完了, 在山上望下去看到有一条路,有人在路旁推开一扇门进去, 我向远处的他挥挥手,往下指了指,意思是我进了这家店, 三分钟后出来, 他像从人间蒸发了,等了半个小时影踪全无。
在这世上最美的小岛我白白浪费了三十分钟!又能到哪里去找到他?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决定不再在此苦候,如同苦候一个中途变心的负情汉,自己去找乐子玩,赶快的回伊亚,那儿才有彩色缤粉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五光十色的游客,有好吃好玩地方。
来时已很长的路,回去时更觉漫长,平日里他慢吞吞总落在后面十步开外,总嫌他慢,常常警告他不再等他,现在自己急步走着却像要去追前面一个人似的,一直追到市巷,仍没有他的身影,从山后的路转入两旁店铺节毗比邻的街上,心中叫了声苦,十字路口四通八达了,处处峰回路转,时时柳暗花明,地生人不熟,与他只好可遇不可求了。
一面走,一面思忖他应该在哪里摄像,每次出来玩,他都贪拍风景而落后,我行行复行行,走两步退三步地找他归队,从他开始学摄像,出门便事儿多,更麻烦的是在计算机前剪辑,与我一人一台计算机,两人像又并肩上课一般,但他老要问我,我狠下心不管他,晚饭后一擦完桌子,俩人就移师书房了,结果他自己编辑出电影了。
休息日从家门口出去,两个人不知何时起便分道扬镳了,他看沉默的博物馆没有够,我进动感十足的电影院不嫌累,现在好轻松,看过画廊又进珠宝店,跨出服装铺又去瓷器店。
耀眼的白墙无所不在,穿蓝色汗衫的他在哪里?踱进一家礼品店,有唱片出售,店中放着一首好听的歌曲,正唱着“我可爱的燕子哟,你在天空飞过,你上哪儿去了这么久?让我傻傻地等候……”我当即买了一盘,打开后读这动人的歌词。
一个女人在山路的转角处画玻璃器皿,一家店全部的衣服都是希腊女神穿的白色,一个乞丐坐在高高的栏杆上睡着了,一对老年人面对着行人悠闲地坐着,一言不发地宣泄他们的满足,我累了,上到缆车站下到半山腰来回走了几遍,疲惫的我是在玩还是在找他?
“我们曾经飞到其他国家,和别的孩子玩耍,现在我们又回来啦!再回到我们从前的家……”我们也到过许多陌生的国家,在吃过玩过兴奋过后我们便不再恋栈,也像歌词中快乐飞翔的鸟儿,想回到自己的家。从前的家是不会再回去了,在那里我有太多的屈辱及泪水,我用全身的力量也挡不住外面的狂风恶浪,我能平安活下来,只因为有你坚强而温暖的肩膀。“我可爱的燕子哟,你在天空飞过,请下来让我对你说,我对你的爱是多么的深哟!”
为什么我不肯帮他解决计算机前的难题,忍心看他在计算机前坐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现在我纵然站在世上最美丽的小岛的阳光下,看人们快乐地吃着一份在旋转的肉柱上削下来的沙威玛,依然满心的凄惶,你,到底在哪里,我丢失的岂止是你,我也丢失了自己。
茫茫人海真的就等你一人?“只有相知相爱相依相偎的两个人,才会相伴走过风里雨里程,才能沉浮走过这一生,只因有你陪我走过这一生……”
满街熙来攘往都是人,我似乎是罗宾逊已独自在孤岛过了好几年,远远看着停在海中央的大船,他回去了吗?还是仍在找我?如果他还在岛上,又如何能找到他?我望着蓝天许了一个愿,就像当年伊夫·克莱因。
一阵蒜香味飘来,我顿然开窍,拔脚便朝这岛上最好的餐馆走去。
殷勤的侍者问我点什么?我问他有意大利面吗,他向我介绍了几种,我气闲神定,坐了下来,我告诉他,我在等一个来喫面的人。
墨西哥的缠绵
与友人在林肯中心门口乘上巴士,到下城苏荷画廊区下车,街角有一家餐厅一下子吸引了我,它是著名的墨西餐馆Gonzalez y Gonzalez,餐馆虽无音乐演奏执照,却常在热闹时段载歌载舞,我们要坐下来休息,喜欢找有些情趣的地方,这时并无音乐喧嚣,于是我们便盘踞一角,叫了杯龙舌酒(Tequila),这酒微辣而香甜,进入口腔至咽喉,便有一段爱恨交加欲迎还拒的缠绵,墨西哥食物,不就以辣为主吗?既来了便喝它的酒吧。
坐下来后环视餐室,中间有大圆柱子数根,将之隔为两个部分,入门左方为长长的酒吧,浏览四壁,挂满尖红辣椒灯饰,民间纸饰从天花板上垂下,或吊挂在柱间,墨西哥草帽及面具布满墙上,而持枪的牛仔,戴了宽边草帽被做成塑像站在仙人掌边上。
墨西哥的玉米塔果Taco最有名,用玉米煎出脆脆的薄饼,在荷包形状的饼内加了肉类及蔬菜,如西红柿,生菜丝、及不同口味调料,香辣酸甜混淆,我却并不喜次,虽然饭后不久,却被往事中一段记忆勾起食欲,于是招来一侍者,告诉他要吃Pollo Burito,不多时便端了上来,在三条白色鸡卷旁放了黑色的豆,红色西红柿丁,绿色青椒泥、黄色炒饭和白色的奶酪,色香味俱佳,本来不饿,只为可以坐一会,也为寻一段回忆点了这点心,结果吃得蛮开心。
侍者走来问我味道可好,我赞扬了一番,看我顶精通墨西哥食物,他问我以前是否来吃过,我说是一个墨西哥女人引导我爱吃这一份朴实的点心。
法斯塔是墨西哥女人, 每周日上午来我家打扫清洁,有些年头了,有时她带着她女儿,女儿乖乖地坐着,非常安静听话,母女俩没有别的亲人,有一天来向我告辞,她要结婚了, 男人是长途司机,她们要跟他走了。
走前,我请她们吃饭,又送了贺礼,她在这一天,向我吐出了她的故事。
墨西哥很穷, 她父母死于瘟疫,她便跟着人从墨西哥翻山越岭偷渡到加州, 她带了不少银子饰物,听说纽约夜市旺,就摸到纽约来了。夜市里的旺区,同性恋特别多,时髦的男人扎马尾辫,戴耳环,时髦的女人剃光头,不戴首饰。法斯塔的银饰中,以供男人戴的耳环最好卖,摊子前一排男人,不久那眉清目秀些的那个,就会撒起娇来,另一个便会施施然掏出一把钞票,抽出一张去付钱,这大爷才是真的男人。
当她这样天天盯着人看来看去的时候,总感到有人也在盯着她看,四处环顾,却不见人。
有一天,越过行人,她无意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路边,一个黑黑的青年正咧着嘴朝她笑,见她看到了他,才扬扬手把车开走,过不久又回来,才看清他也是墨西哥人,以后他若开车经过,就会揿喇叭向她打招呼,两人四目相视日久生情,他有一次下车给她递去一盒点心,告诉她他叫米鲁,车子不能停太久,但他总想法停下来看她,笑嘻嘻地也没话说。
纽约的夏天溽热难当,有一天十分闷热,乌云压下来,像天要坍下来一样,果然,在行人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如洪水压顶的暴雨倾泻下来,不一会水面已掩过脚面了,正在她寸步难行时,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至,冲出一个人奔过来把她抱进车内,半天,她呛出气来,就在他把她送回住处后,这一夜,使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腹部以无法遮掩的速度膨胀起来,满街黄色出租车,就从第二天起,却再没有一部停下来揿喇叭找她,多少声喇叭惊起她的注意及探寻,却再没有米鲁的踪影出现。
法斯塔的心中充满了人世间最深的爱和恨,她揣想着再见这男人要怎样去打他咬他杀了他,但最后她只有想他爱他思念他……
法斯塔不久便离开了夜市,产下女孩后,受着政府救济有了食宿保证,连医疗保险也一应俱全了,母女俩生活得倒无忧无愁。
米鲁杳无音讯。她想继续找他。她要找他是她喜欢他,他也喜欢自己,她不能就此失去他﹔她要找他也因为她有了他的孩子,他是父亲,女儿需要这个爸爸﹔她要找他是不死心,如果他真的故意躲着她,她不能放过他,她要向他讨还公道,一千个理由支撑着她,她的目光扫射了所有黄色出租车,检视了眼角范围所及每个司机,女儿慢慢长大了,后来她带了女儿又去找,有人看了她女儿的脸,说似乎有个朋友很象她,就在那个晚上,原来在他从她家出来后便出车祸,这个晚上出了多起恶性车祸,米鲁在洪水中毙了命。
法斯塔不再寻找米鲁了,她在刚听到这个结果时觉得自己似乎也随他在洪水中毙命了,颓丧地躺了几天后觉得心头一个结解开了,说不上是轻松了还是宽慰了,至少他没有抛弃她们母女,没有背叛他对她的爱。最后,她答应这个在美国捷运公司开长途的司机的求婚,愿意跟他走,无论天涯海角,她们有家了。我祝福了她,一个在失误中得到美丽的女儿,曾经不幸又找回幸福的女人。
我对友人讲了法斯塔的故事,我最后一次见她,在她家中替我做过这样的点心,餐馆做得更色香味俱全,如一个盛装的少妇,而法斯塔的食物更香更辣更鲜,而那一夜暴雨中酿造出来的爱与恨,生与死的纠缠,正如墨西哥的辣椒,那样的刚烈而缠绵,恰如这墨西哥女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