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抚摸过的尘世

马德

周日，去商场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见一个男人正跟收银员零换整。男人的塑料袋里，一堆1元或5角的硬币，黑乎乎的，蜷缩在那里。男人转过身，尽可能地挡着这个场景，仿佛，过往的目光，会把这些钱背后藏着的什么揪出来，然后，揪疼自己。

男人40岁左右，头发短而微卷，脸膛大且黝黑，是太阳长时间重晒过的痕迹。尽管男人满脸沧桑，但眉宇间，还是流荡着与众不同的光彩。也许，曾过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现在，大约陷于落魄中了吧。

他呢，原本很少逛商场。然而今天，经过收银台，只是一瞥，便看到了男人换钱的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巧的是，就是这一瞥的瞬间，男人忽地回了一下头，看到了他在看他。

四目相对。

他眼眉急垂，头朝斜下方迅速扭转过去，“躲开”了男人的眼神。因为，他知道，此刻若是盯着男人看，会让男人尴尬和慌张，进而，会撕开要遮掩的一切。或许，男人也捕捉到了他“躲开”的眼神所含着的友善。尽管没有言语，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彼此用目光温暖拥抱过，并在心底探触到了，来自对方的深沉尊重。

是的，他该懂男人，也该理解男人。

他曾经是穷人家的孩子。上高中的时候，学校为了照顾他，为他安排了勤工俭学。其实，活也不累，只是在同学们吃完饭后，帮着食堂的师傅拾掇饭桌上的残羹冷炙。他不怕脏，也不怕累。那时候，他只怕一件事，就是来自同学们的“关注”的目光。

他干活的时候，每每有同学，隔着远远的距离，盯着他看。有时，还要朝他指指点点。每每这一刻，仿佛有万千的箭，从那眼神里射过来，一层一层，穿透他的尊严，射伤他。那时候，他多么希望，同学们不去看他。或者，即便看他，眼神只是一扫，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他多么希望是熟视无睹。是的，熟视无睹。于他来说，这个词，在艰苦的日子里，有多么美好。

然而，整整三年，他承受了三年眼神的重压。一拨一拨的新同学来，也一次一次地，把他的心底割伤。可是，他却无力改变这一切。不过，那三年，让他懂得了如何去理解一个人，以及这个人背后的艰辛。也让他比别人更懂得，这个世界上，一个眼神，于他人的意义。

譬如今天的这个男人。他想，男人所要遮盖的，不是那些零钱。是的，那些零钱，固然有些寒酸，有些寒碜。但男人想竭力遮盖住的，或许，是那些钱背后，生活的悲苦与辛酸，甚至是苦难和不幸吧。男人怕，别人的目光会撕破这一切，进而碰疼自己的尊严。

他这样想着，走出了商场。一出门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迷蒙在天地之间。淋着雨走路，该别有一番情趣吧，他一头扎进暮春的雨天里。

走了没多久，听得背后一个人窸窸窣窣地跟了上来。他刚要回头，一块塑料布已经遮挡在了他的头上。是男人。男人朝他笑一下，说，我也没带伞，这不，正好包里有一块塑料布，平时做点小买卖，会用得着它，正巧，雨天，也可以派上用场。

他笑笑，什么也没说，朝男人的身边凑了凑，心里暖暖的。仿佛，这个人自己曾经认识了很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