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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29 12:46刘庆邦
上海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舞场伟哥舞伴

刘庆邦

晚饭用过了,天还明亮着。季节到了初夏,北京的气候摆脱了风沙侵扰,逐渐稳定下来。树叶浓密了,花儿开大了,人也换上了多姿多彩的夏装。这时的天气还说不上热,只能说是清爽。有人只说一个字,爽!爽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各种树木和花花草草都在释放氧气。在漫长的冬季,它们收了花,落了叶,处于冬眠状态,几乎全部停止了制造氧气的工作。须知长有两条腿的人类在冬天也不适闲,还得靠氧气活着。北京的冬天像到了高寒山区一样,氧气是稀薄的,还动不动起了雾霾,实在让人觉得沉闷,难耐。好在春天终于来了,夏天终于来了,所有的植物像是憋足了劲一样,纷纷开足马力,生产氧气。特别是到了初夏的傍晚,氧气的产量更是达到一种峰值状态。人们看不见氧气是什么样子,它应该是涌动的、弥漫的,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谁都不必刻意张开嘴巴呼吸,氧气通过鼻孔、汗毛孔,就进入人们的肺腑里去了,进入人们的身体里去了,并源源不断地输向人们的大脑。人们舒展腰身,伸胳膊踢腿,有些兴奋,有些跃跃欲试,觉得应该干点儿什么才好。

窗外的音乐适时响起,北京的人们收拾打扮一番,纷纷走出家门,到室外去跳舞。大致的时间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初期,在这个时间段,不知北京人要找回什么,还是要补偿什么,反正跳舞一下子就形成了潮流,蔚成了风气。在公园、停车场、楼前的空地、食堂的餐厅、办公室的楼道等,凡是能容纳三五对人旋转的地方,几乎都成了舞场。他们跳交谊舞、大秧歌、健身操,也跳迪斯科,走太空步。青年人跳,中年人跳,老头儿老太太跳,连学生和小孩子们也跟着跳,颇有些全民参与的意思。别说人了,路边的蚂蚁,听见音乐声起,也触角交接,仿佛舞动起来。舞场好比是一个大海,在大海未出现之前,人们只知道双腿用来走路,双手用来干活。大海出现以后呢,他们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新的发现,原来双腿可以变成灵活摆动的鱼尾,双手可以变成自由划水的鱼鳍,完全可以换一个活法,到大海里尽情游动。

杨春明把长发盘在头顶,对镜画了淡妆,邀丈夫司马晋来一快儿去跳舞。司马晋来说:今天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杨春明问为什么,司马晋来说:我跳舞是个二把刀,跳不好。杨春明说:如果说你是二把刀,我顶多也就是个三把刀,没事儿的,咱们正好可以把刀磨一磨。司马晋来认为磨刀的说法倒是不错,是刀都要磨,磨了,钝刀才能变成快刀,二把刀才会变成头把刀。但他又说,他若老是跟着杨春明一块儿去跳舞,好像在看管着自己的老婆似的,别人就不好意思请杨春明跳舞了。如果杨春明不能和舞场高手过招儿,舞术的水平什么时候才能提高呢?!杨春明说:我又不打算参加跳舞比赛,水平提那么高干什么!我的目的就是陪老公活动腿脚,锻炼身体。你在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一天,回到家里再坐着怎么行呢!司马晋来还是没答应去,他说:你先去吧,过一会儿我去找你,看你跳。杨春明说:那不行,要去,咱俩一块儿去;要不去,咱俩都不去!说着,退回到卧室的大床边坐下了。司马晋来只好表示妥协,说好好好,老婆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老婆说干什么,咱就干什么,行了吧!他走到杨春明身边,把杨春明的头抱了一下,又说:撒娇,我老婆可会撒娇呢!

司马家住的楼房离国际展览中心不远,展览中心对面有一个挺大的停车场。那时停车场里空空旷旷,没什么车在那里停放,于是停车场就变成了人们的跳舞场。有热心人从家里提来了双喇叭、立体声、大块头的录放机,并从附近的居民楼里扯出电源线,把插头插进录放机,按下播放键,舞曲就洋洋洒洒地响起来。除了舞曲,还有伴唱,唱词是:赶上了好时代,真是个好时代,大家一起来跳舞,乐呀么乐开怀!唱词等于是一个号召,挺有号召力的号召,听到号召,附近的居民便纷纷向舞场聚拢。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舞场,不收门票,也不设资格准入门槛,谁都可以来。除了附近的居民,还有一些人见这个舞场的环境和气氛不错,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从别的地方赶到这里跳舞。像摸鱼一样,有下水摸鱼的,就有站在岸边看摸鱼的。这样一来,围观的人们自然而然就给舞场围成了一个圈子。随着“下水摸鱼”的人不断增多,伸缩性很强的圈子在不断扩大。

司马晋来和杨春明来到舞场时,一支慢四拍的舞曲正在播放,二人走进圈子,男左女右两手一搭,便踩着节拍跳起来。这两口子在舞场中比较显眼,他们一来,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说他们比较显眼,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是杨春明身材高挑,两口子面对面一比,杨春明比司马晋来还要高一些。二是司马晋来已经五十多岁,杨春明才三十出头,两口子相差二十多岁,年龄悬殊。不少跳舞的人都知道,小杨原是司马家的一个保姆,司马的妻子病逝后,小杨没有再回农村老家,留下来嫁给了司马,成了司马的续弦。私下里,人们对他们夫妻有了一个代指,叫老夫少妻。应当说这个代指是客观的,并不带什么贬意。一说老夫少妻,大家都知道,老夫指的是司马,少妻指的是小杨,脑子里立即就会显现出这一对与众不同的舞场组合。司马晋来和杨春明能觉出不少人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在他们身上追来追去,但他们一点儿都不慌乱,仍跳得从从容容,坦坦然然。二人虽说是夫妻,但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距离保持得很适当,舞姿和表情都称得上大方、端庄。山不转水转,转到一些比较熟悉的舞者跟前,人家会对他们点点头,微笑一下。他们也报以点头和微笑。

太阳落下去了,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风吹得场地旁边的杨树叶子哗啦一响,像是无数个手掌一样的杨树叶子在为跳舞的人鼓掌、加油。大概是受到了“鼓掌”的鼓励,一些本来前来观舞的男性,也勇敢地向同样不会跳舞的女性伸出了邀请的手。按舞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当一个男性向一个女性伸手发出邀请时,女性是不能拒绝的。被邀请的女性小小吃了一惊,脸也红了一阵,但她总算没有退缩,迟疑着把自己的手交到男性手里去了。女性低了一下头,轻声说:我不会跳呀。男性没说自己也不会,只说:一开始谁都不会,跳着跳着就会了,试试吧。于是,这对素昧平生的男女,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跳舞。接踵而来的还有好多个第一次:第一次,他们面对面站得这么近;第一次,他们互相拉了手;第一次,他们互相搂了腰;跳起来时,他们还有可能发生第一次胸部接触。在以前,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啊!那时候,一个男的哪怕多看哪个女的一眼,都有可能被说成作风不正,甚至被说成有流氓意识。那是多么自危,多么压抑,多么可怕!现在好了,有了街头露天舞会这个宽阔的平台,你想拉谁的手都可以,想搂谁的腰都可以。只要你兴致大,不怕累,一晚上找十个舞伴都没人拦你。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人们从来没这样跳过舞啊!

舞曲的节奏是变化的,有慢就有快,一般来说先用慢节奏热热身,而后节奏逐步加快。快四步的舞曲响起来了,如同往鱼池里投进了一把鱼饵,喜欢跳快四的舞者立即兴奋起来,活跃起来,箭一般向舞伴射去。快四步花样繁多,前跳后跳、左跳右跳,正面跳、侧面跳、单手跳、双手跳,还转着圈儿地跳,让人眼花缭乱,目不睱接。据说这么多花样是北京的编花高手编出来的,带有一定的独创性,所以快四步也叫北京快四。北京快四很快传向全国,并在全国各地流行起来。跳快四是舞场高手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得此机会,他们都会选择以往配合娴熟的老搭档来跳,以取得带有表演性质的最佳效果,赢得观众的喝彩。此时,舞曲像一根根小鞭子,而跳舞的人像一只只陀螺,小鞭子抽得陀螺满场旋转。由于旋转速度快,两个人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长有四条腿四支胳膊的人。腿多胳膊多,肢体语言就多。他们的肢体语言一多,使观众觉得只有两只眼好像都不够用了。观众更感快乐的,是会看到一些小插曲。比如女舞伴绊了男舞伴的腿,为防止女舞伴摔倒在地,男舞伴赶快把女舞伴抱住了。比如两对舞者撞了车,发生了刮蹭,他们并不停“车”,友好地一笑了之。再比如一对舞伴互相绕胳膊时,由于男的个子高,女的个子低,女子的胳膊刮到了男子的头,竟把男子头上戴的假发套刮了下来。落在地上的假发套,像一只死去的乌鸦。跳舞的人怕踩到了“乌鸦”,都把“乌鸦”躲开了。男子一下子露出了假发套伪装下的光头,难免有些尴尬。他丢下舞伴,赶紧把“乌鸦”捡了起来,重新戴在头上。瘪了的“乌鸦”被充实,死去的“乌鸦”似乎又复活了。人们的目光往该男子的头上集中得多一些,尽管他复以假发盖顶,人们“看见”的还是他的光头,还是一个逗乐儿的丑角。可乐的镜头还在后头,当男子戴好假发套,再去找那个女子跳舞时,女子笑着连连摆手,不再跟他跳了。男子怎么办?大概是为了自我解嘲,他扎好架势,自己在场地里手舞足蹈起来。

司马晋来的头发没怎么掉,只是有了不少白发。别人看不出他有白发,因为他用染发剂把头发染过了。染过的头发乌黑乌黑,似乎比原来的头发还要黑。其实杨春明从来没指出过他头上的白头发,更没有敦促他染发,是他自己要染的。有人染发不是很及时,白色的发根都发出来了,还不染,弄得半白半黑,黑白分明。司马晋来染发很及时,也很认真,白发刚有冒出的苗头,他就抹上染发剂,把它们染黑了。有人夸他的头发真黑,他没说是染的,没作任何解释,笑笑就过去了。跳快四步时,他和杨春明一块儿跳。他要让别人知道,慢节奏的他可以跳,快节奏的他照样可以跳,他完全跟得上杨春明的步伐,跟妻子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个人的假发套落地时,司马晋来和杨春明都看见了,他们相视会心一笑,绕过假发套,踏浪一样继续跳下去。司马晋来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他点起脚尖,脚下一弹一弹的,跳得更加来劲,更加欢快,花样也比往日多一些。杨春明对司马晋来的良好表现当然是鼓励有加。她的鼓励并不说出来,只是脸色更加红润,眼神儿更加热烈,腰肢更加柔软。杨春明没有忘记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周围的舞者和观众对他俩的反应。她得到的反应是赞赏,还有一些羡慕。通过嫁给司马晋来,通过参加跳舞,她觉得自己已经由一个农村人变成城里人,并融入了北京人的行列,这让她甚感满足,深感幸运。司马晋来出汗了,他头上热气腾腾,脖子里冒出了汗珠。他觉出脊梁沟里的汗水在往下流,裤裆里也有些发黏,但有舞曲的节奏在那里规定着,他不能慢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出汗是必要的,出汗是新陈代谢,是疏通毛孔,权当锻炼身体。杨春明对司马晋来有些心疼,她小声说:慢点儿。司马晋来说:没事儿。刚好舞曲结束了,他们才退到场边休息。杨春明掏出手绢,递给司马晋来,让司马晋来擦汗。司马晋来说:我有。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的不是手绢,是一沓面巾纸。他用面巾纸擦汗,汗湿纸破,有一片纸黏在他脑门上了,像是一片梨花的花瓣。杨春明伸手帮他把“花瓣”捏了下来。

跳完了舞,夫妻二人回家洗了澡,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拉上窗帘,上床休息。司马晋来前妻生的一个儿子已经参加工作,并成家另过,现在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杨春明本来可以生一个孩子,她也曾怀过孕,但他们婚前商定不再要孩子,杨春明只得忍痛舍弃。孩子不要,爱还是要的,爱的表达方法就是做。越是没孩子干扰,他们做爱就越方便。他们相拥着,把跳舞的事说了一会儿,司马晋来下面的东西就壮大起来。它不是壮大起来就完了,还在两人之间一跳一跳的,敲碰杨春明的身子。在舞场上跳舞时,有的男人控制不住自己,下面的东西成长壮大的情况也是有的。一壮大不要紧,别来别去的,难免会碰到女舞伴的腿,跳舞就有些碍事。男人舍不得丢下女舞伴不跳,就对女舞伴解释说,没事的,他裤子口袋里装的是一只手电筒。杨春明觉得司马晋来下面的东西在动,但她装作并不理会。他们共同制定的一个时间表,时间表上规定,那件事情一周只能做一次,具体时间是每周的周六晚上。今天刚到周三,离到周六还差着一半的时间,哪能提前接他的招儿呢!杨春明想到“手电筒”的说法,不由得笑了一下。司马晋来问她笑什么?她说不笑什么。司马晋来让她说一说,说一说嘛!她这才说,她想起了关于“手电筒”的笑话。不提“手电筒”还好些,一提“手电筒”,司马晋来的“手电筒”仿佛已将电门打开,不仅“手电筒”本身够铁够硬,前面的光柱也已经延伸出来,亮闪闪的,还有些发热。他对杨春明说:你这个小坏蛋,原来你在笑话我,今天我就要用“手电筒”照照你,让你看看老公的电量足不足。说着,就往杨春明身上翻。杨春明否认她是笑话老公,一边推着老公,不让老公上她的身,一边提醒说:时间,时间!老公明知故问:什么时间?杨春明说:咱们规定的时间,今天刚星期三。老公说:一周一次太少了,今天我想加个班。你要是不同意我加班,我就不让你睡觉。说着,继续往杨春明身上翻,一条腿已经压在杨春明腿上。杨春明说:那不行,我得爱护我的老公。她还是往下推老公。老公说:你放我进去,就是对我最大的爱护。不让我进去,你想憋死我呀!就这样,杨春明越是推老公,老公越是来劲,其结果,老公还是上去了,而且进去了。当老公进去时,杨春明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她没有叫,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下面像膨胀螺栓一样膨胀得厉害,这使她脑子里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对老公说出来。杨春明的口气严肃起来,她把司马晋来叫成“来哥”,说:我既然是你的人,我想让你用得时间长一些。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是细水长流好一些。司马晋来叫杨春明为“春儿”,说春儿,你不要考虑那么多,我没问题,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既然娶了你,就一定让我的老婆幸福。像跳舞一样,他把节奏掌控得很好。他不是一上来就加快速度,觉得过渡得差不多了,感觉小伴儿有了加快节奏的要求,他才开始提速,并开始编花儿,献花儿。也是如同在舞场上一样,杨春明对司马晋来的表现鼓励有加,在舞场她没有说出来,在床上她说了出来,她说:来哥真棒,来哥太棒了,棒,棒,棒,来哥是天下第一棒!她让来哥下来歇一会儿,说她该给来哥献花儿了。她给来哥献的花儿花朵更大,开得更鲜艳。

白天,司马晋来去上班,只有杨春明一个人在家。司马晋来在国家某工业部计划司任职,是一个处的副处长。他一上班就是一整天,直到下班之后才能回家。司马晋来说过,等有了机会,他给杨春明找一份活儿干,免得杨春明一个人在家里寂寞。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儿。杨春明说不着急,没事时她就在家里绣花儿、钩花儿。昨晚有一个问题杨春明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她也没有放下来。司马晋来上班走后,她拿过司马晋来的洗漱包,看看能不能在包里找到答案。司马晋来有一个精致的带拉锁的洗漱包,每到外地出差,他就带上洗漱包。洗漱包里除了有牙刷、牙膏、剃须刀、润肤霜等用品,还有降血压的药片和西洋参胶囊。杨春明一拉开洗漱包就发现了,里面多出了一只乳白色的小塑料瓶子。她拧下瓶盖,见里面有几粒药片。药片呈湖蓝色,不是圆的,是长的,每粒药片上都压有洋文字母。药瓶上的洋文字母更多,可惜她不懂那些字母是啥意思。她捏起一粒药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什么气味都没有。杨春明按原样把药瓶放回原处,认为自己已经把答案找到了。怪不得老公昨天晚上那么厉害,原来是借用了这种蓝色药片的力量。她听人说过,有一种外国出产的壮阳的药片叫伟哥,说不定来哥背着她悄悄服下的这种药片就是伟哥,谁不承认都不行,伟哥的作用确实够强够大,够威够猛,不是一个“伟”字所能形容。杨春明心里明白,来哥都是为她好,为她年轻的欲望能够得到满足。其实来哥像以前那样就挺好,不必特意借用外来的力量。她得想个办法跟来哥委婉地提出来,劝来哥以后不要再用伟哥了。

在老公的洗漱包里发现伟哥之后,杨春明心里有些放不下,睁眼闭眼都是那种湖蓝色药片。到菜市场去买菜,看见新上市的黄瓜又粗又长,顶花带刺,她想,这些黄瓜是不是服用了伟哥?在他们老家,这个季节土豆还没有长成,到了秋天才能吃到新土豆。可是,在北京的市场上,她看到了新鲜的土豆,而且土豆长得格外的大。她又想,这些土豆能够提前长大,是不是也是伟哥催起来的?这样联想着,她觉得有些可笑,禁不住笑了一下。

那位在舞场上认识的戴假发套的男人也在菜市场买菜,他看见了杨春明的笑,问小杨笑什么?杨春明说:我笑了吗?没有呀!戴假发套的男人说:连自己笑了都不知道,这说明你的笑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凡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笑的女人,都是幸福的女人。杨春明没想到,一个头上不长毛的人,嘴里还有这么多说头儿。他难免想起这个男人满地找头发的可笑一幕,捂嘴未及,一下子笑出了声。男人指着她说:看看,刚说到你幸福,你就幸福得乐开了花。杨春明说:你不也很幸福嘛!男人承认,他也很幸福,得幸福时且幸福。男人提出:下次跳舞,我请你跳一曲怎么样?杨春明还没表态,男人又说:你不要只跟你老公一个人跳,我知道不少人都想跟你跳,就是捞不到机会。站在男人的角度,我实话告诉你,你老公也很想跟别的女人跳一跳,因为你老是占着你老公,你老公就没法跟别的女人跳了。杨春明说:看来你对跳舞很有研究。男人说:研究谈不上,爱好而已。他说着,把一只手遮在嘴边,往杨春明身边凑。杨春明不知他要干什么,往旁边躲了一下。男人又说:我又不是请你跳舞,你躲什么?杨春明不好意思再躲。男人这才凑过去小声说:你长得很美,是个真正的美人胎子。杨春明说:瞎说。男人把声音放大:我绝不瞎说,这是大家公认的。

司马晋来下班回到家,杨春明做得跟没看见伟哥一样,脸上平平静静,嘴上严严实实,不提半个伟字。吃过晚饭,窗外音乐响起,他们像往常一样去跳舞。二人跳过两曲,第三支舞曲奏响时,杨春明对司马晋来说:你请别人跳一个吧。司马晋来还没说话,杨春明就近跟一个穿着红呢裙、堪称舞场舞星的女士说:大姐,请您跟我老公跳一个吧,我老公想让您带带他,他不好意思说。“红呢裙”说无所谓,她跟谁跳都可以。见司马晋来跟“红呢裙”跳上了,有好几位男士同时向杨春明走来,其中包括“假发套”。“假发套”迟了一步,没能抢上槽,一位捷足先登的男士拉住了杨春明的手。“假发套”只得和另一个女士跳,却转来转去,不离杨春明左右,还频频用眼睛给杨春明递话。在舞场上,像“假发套”这种表现,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锅里的总是肉多,总是比碗里的香一些。这支曲子刚结尾,他就走到杨春明身边去了,像老熟人一样跟杨春明搭话,夸杨春明跳得好,是春风杨柳第一条。他这种办法叫占窝,用搭话套近乎把杨春明这个窝占住,一直占到下一个舞曲响起,他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和杨春明跳舞。刚才和杨春明跳舞的那位男士,站在杨春明旁边,并未离开。他本来打算和杨春明再跳一曲,但见“假发套”占窝占得那么露骨,和杨春明跳舞的心情那么迫切,明白再跳没戏了,对“假发套”有些鄙夷。“假发套”占窝得逞,舞曲一响,他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杨春明的手,原地就跳了起来。脚上跳着舞,“假发套”还在和杨春明说话,他问:你知道人家背后叫你什么吗?杨春明说:不知道。叫我什么?“假发套”说:赵飞燕。杨春明问:赵飞燕是谁?她跳舞跳得好吗?“假发套”说:赵飞燕当然跳得好,你真的不知道赵飞燕是谁吗?杨春明说:没听说过。“假发套”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想听吗?想听,我给你讲讲。杨春明没说想听不想听,她转过脸,在找她的老公。这一曲,她的老公没有跳,一个人在场边站着。杨春明歉疚顿生,觉得不应该把老公一个人晾在场边。她有心丢下“假发套”,回到老公身边,想到那样做不够礼貌,就坚持着跟“假发套”把一曲跳完。

回到老公身边,杨春明把老公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意思是把老公安慰一下。老公说:你只管跳你的,不用管我。我在旁边看看挺好的,看也是一种学习。杨春明说:你只管请别人跳呗,男的总是要主动一些。老公说:大家都喜欢跟年轻人跳。杨春明说:你也不老呀!你不但不显老,你的气质和风度别人也没法比,不知有多少人想跟我老公跳呢!老公笑了笑,没有说话。杨春明说:你要是不跟别人跳,我也不跟别人跳了,只陪你一个人跳。老公说:那没有必要。这种群众性的广场舞,就是一种集体狂欢,大家一块儿跳才快乐。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了。杨春明用眼睛亲了老公一下,小声说:真是我的好老公!

周六是他们夫妻打了记号的日子,记号不是在挂历的红色日期上画圈儿,而是在各自的心里画上了圈儿。他们的圈儿都画得很圆,都把心画在了圈儿里面。可是,杨春明假装把记号忘记了,故意不提那件事。司马晋来一再暗示她,她只是笑。到了床上,司马晋来不得不问她:难道你忘了吗?杨春明反问:什么?我忘什么了?司马晋来说:我看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是在跟我耍调皮。说着在她饱满欲滴的耳朵垂儿上亲了一下。杨春明再假装不行了,说噢,那事儿呀,星期三你不是加过班了嘛,我看这次就省了吧。司马晋来说:什么事儿都可以省,就这个事儿不能省。我从星期四开始盼这一天,都盼了三天了。杨春明说:你呀你呀,我看你不是一个节俭的人,是一个浪费的人。你现在连三赶四地吃,我看你以后吃什么!司马晋来说:有我老婆在,我就不会挨饿。

杨春明没看见老公什么时候吃下的伟哥,但她觉得出来,伟哥肯定参与了来哥的行动。她知道老公是个要面子的人,她不能问老公吃了什么,更不能明确反对老公吃伟哥。她若是指出老公吃了伟哥,说不定会对老公造成打击,甚至是伤害。她只能恭维老公,说,哎呀,老公真厉害,我觉得我老公越来越厉害了,这是怎么回事?老公说:没有呀,一般化。杨春明说:太不一般了,我看三般都不止。老公说:我知道我老婆在鼓励我,谢谢老婆的鼓励,谢谢!谢谢!!谢谢!!!

有一天,司马晋来跟杨春明说闲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壮阳药。司马晋来说:随着性消费不断增加,人的精力不够使,现在不少男人都在服用壮阳的药物。既然是老公提起了这个话头,杨春明就趁机劝老公说:别人爱服不服,你千万不要服。是药三分毒,服多了终归对身体没好处。再说了,那个事是个自然的事,自然发生才有意思。老是用药顶着,就没意思了。好比冬天在暖棚里催生出来的黄瓜,吃起来一点儿黄瓜味都没有。司马晋来说:冬天的黄瓜味虽然不如春天的黄瓜味儿浓,但你得承认,它毕竟是黄瓜,不是白菜。杨春明说:依我说,到哪个季节,吃哪个季节的菜最好。白菜怎么了,我看白菜就挺好,人家还说,大白菜是北京人的当家菜呢!什么黄瓜白菜,司马晋来以为杨春明把话扯远了,脱离了主题,遂把话题拉回来说:你不要把壮阳的东西看得那么可怕,我听有经验的朋友说,偶尔用一次,对身体没什么害处,也不会产生依赖性。杨春明问: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试试吗?司马晋来说:我现在还用不着,哪天我要是疲软了,说不定会使用一点。不然的话,我怎么对得起你呢?!杨春明说:我的哥,你这样说还是没有理解我,还是不知道我的心。我姐要是还活着,我姐要是一直跟着你,你会说这样的话吗!

杨春明提到的姐,是司马晋来的前妻,也是杨春明的表姐。在表姐病重的一年多时间里,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杨春明一直在伺候表姐。就是在伺候表姐期间,杨春明才亲眼见证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有多深,才懂得“爱”不是一个时髦的虚词,它是以铭心刻骨的行动体现的。表姐咽气时,表姐夫司马晋来把表姐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别人拉都拉不开。表姐去世后,司马晋来双眼红肿,躺在床上,两天不吃不喝。杨春明给他做了手擀面,劝他起来吃饭吧。他摇摇头,眼泪又涌流出来。因为对表姐夫不放心,表姐去世后,杨春明才没有马上离开表姐家。也是因为表姐曾对杨春明说过:司马晋来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你要是不嫌他岁数大,我就把他交给你,你跟他一块儿过吧。就这样,杨春明就由一个司马家的保姆,变成了司马晋来的妻子。当了妻子的杨春明体会出来了,司马晋来的确是一个好人。而好人的特点是,对谁都好。司马晋来对她好与对表姐好有所不同,司马晋来对她好得有些谦卑,好像老是觉得对不起她。作为一个好人,司马晋来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自己不太好,一事当前,先牺牲自己。在夫妻关系上的做法,司马晋来在预支自己,其实是在牺牲自己。听杨春明提到自己的前妻,司马晋来不说话了,眼里渐渐地有些湿。

司马晋来没有听从杨春明的劝告,房事之前,他还是要悄悄地吃一片药。他试过了,如果不用化学药片顶着,他只能吃闭门羹。他吃闭门羹不要紧,他的年轻的妻子怎么受得了呢?!

其结果是,司马晋来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就中了风,坐上了轮椅。腿脚不再灵活的他,跳舞是跳不成了,只能在轮椅上进退。丈夫不能跳舞了,杨春明从此也不再跳舞。司马晋来让她只管去跳,杨春明把目标定得有些远,说:下一辈子吧,等下一辈子我再陪你跳!

邻居们看见,只要天气好,杨春明都会推着轮椅,慢慢地把司马晋来推到附近的公园去呼吸新鲜空气。司马晋来本来可以自己操作轮椅,自己到公园活动,但杨春明坚持要推着他,陪他一块儿活动。

杨春明把司马晋来的头发染得乌黑乌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板板正正,秋天还给司马晋来脖子上搭一条大红的羊绒围巾,把司马晋来收拾得甚是体面。

人们把杨春明又看成是司马家的保姆,说这个保姆真是雇值了。

2013年2月2日至2月17日于北京小黄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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