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2013-04-29 12:46郭海燕
上海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李纯壮志

郭海燕

我们甚至于发见同一个演员不能演悲剧又演喜剧。可是这些都不过是摹仿,是不是?
——苏格拉底

隔街,长发扣软帽的蔚小壮看了会儿对面十层楼。

很旧,真的很旧了,看上去就像潦草度日的鳏寡老人,连过来的风都有股酸腐味。当初如日中天、热气腾腾,不闻游丝……曾与总部大楼比肩的劳动局大楼消失了,像个白日梦,那儿已是喧嚣超市——蔚小壮收回目光。落单的十层楼,朝街外墙空荡荡,那块白底蓝字一路狂草的“壮志集团”招牌呢?从前,接了壮志水,泡上壮志茶,她爱拉开五楼落地双层窗帘,看追尾车司机吵架,看街边玩气球的孩子,看乏了,就瞥侧面镶蓝边的招牌;自七楼垂至五楼的大标识生金闪银,还嵌一圈灰白小灯泡,每到十八点,灯泡们腾地发亮,准时如考试铃,犬吠衰微的深夜,它们使前省长亲题的“壮志集团”日不落,光芒万丈……“我们的壮志,我们的青春”,“开拓壮志,闪光理想”,“钢筋铁骨,壮志雄心”,哦,蔚小壮多么熟悉这些字眼!甚至亲切!

那时,她就在壮志总部大楼宣传部工作,那时,她走路呼呼生风,风将满头短发扬成狂花,那时,小弟抓耳挠腮做着寒暑假作业,并不急等新房结婚……想到四下筹钱的父亲正蚕豆爆荚般焦虑,蔚小壮大步过街。这次,她专程拿钱。进对面十层楼拿钱。

买断工龄的钱。

壮志集团破产清算进行了四年,老牛拉破车,终于算到头了。

蔚小壮在“壮志”的工龄是六年。一年二千,六年一万二。一万二千块,遣散大学毕业后的六年青春。钻石般的六年啊!初来这个地方,她说话脸红,看见领导老远绕避,麻雀样,现在,她三十二岁了,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怀揣老鼠猖獗的出租房钥匙,东奔西走,见缝插笔,谋字为生。

凭什么千把人的破鞋厂倒闭,一年四千,我们试点国企,上市公司,一年才二千?为了多争取买断钱,有人身披条幅静坐周末广场,有人派盒饭招老职工同闯市政府……虽说远离“壮志”,虽说数年未归,可这儿风声鹤唳,该听到的当年宣传部职工蔚小壮都听到了,每次闻说,她都双耳陡竖,末了“嘿嘿嘿嘿”地笑,只做手头上的事。

乡野长大的她,满畈麦穗告诉她沉默是金,一夜风雨启蒙她低头有福。一旦非发言不可,蔚小壮倒也心中有数。当年“壮志”去学校招人,她就是这样的。她对着来招人的满面春风的人事处长烂漫笑,人事处长便春风化雨,两次点她对话。

“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20世纪末扩招前的高校毕业生,个个是好猫,毕业分配实行“双向选择”,粥多僧少,大学生就业前景尚小桥流水,有声有色。又一届毕业生小笼包样蒸熟了,各用人单位闻香识货,发动春夏攻势,“铁嘴铜牙”们奔走各大高校。彼时,“国企试验田”壮志集团正受宠各大媒体,风云出镜,气势如虹,虽说其总部偏安山区,但那儿水土好,含古都王气,产水灵美女,还出过鉴真般的高僧大德。“开拓壮志,闪光理想”,耳熟能详的广告早令不少男生跃跃欲试。那天,起码有三百毕业生听鹰勾鼻的壮志人事处长宣传:

“……我们有壮志速度!80年代百来人的小厂,半手工生产……进入90年代,尤其邓小平南巡讲话后,我们抢抓机遇苦干巧干,拳头产品发展为行业老大,A股成功上市,融资舞台海阔天空,企业规模突飞猛进,兼并、联营、托管……实体进军海外,总资产从四千万飞跃至目前五十亿!是一匹市场经济黑马!政府无法不重视!”人事处长挥动的手像来自陌生太平洋,坐前排的蔚小壮感觉脸上阵风掠过,带着腥味,也许是遥远的热带海洋性季风。

“我们已跻身国家重点国企,荣列二百五十家试点企业……我们还有‘四九规划,要建‘九十家分厂,九十家子公司,九百个分销部,九千个销售网点,是不是气吞山河啊?同学们,这是大手笔——英雄壮举!谁是英雄?你们,会当其时的天之骄子!你们若来‘壮志,就是‘壮志英雄!”

蔚小壮笑出了声,不是因为鹰勾鼻处长口若悬河舌绽莲花,而是因为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姓氏:母。我的天,母处长!他们是不是有人姓公?姓公的管他么?蔚小壮又笑了,过一会儿,还是忍俊不禁。

母处长钦点满面笑容的女孩:“愿意来壮志吗?”

蔚小壮起立,她没咨询最受关注的问题:底薪多少?有没有单间住?她像株刚上市的豆芽,颤悠悠:请问贵公司大学生员工比例是多少?既是试点企业,就像我们参加考试,有风险的,请问贵公司的风险有哪些?

女孩声音太小了,母处长指指远隔太平洋的耳朵,蔚小壮重复一遍,他还是执著地指着耳朵,蔚小壮急了,提口气,响遏行云的尖声令不少同学窃笑。听清了的母处长抚着粉笔,微笑:“有想法,很有想法!”

又不回答问题,“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蔚小壮嘀咕。母处长可能听见了,也可能没听见,他看着等答案的女孩:“确实很有想法!”

很有想法的蔚小壮进“壮志”后才搞清楚,没姓公的,但有人姓他,你我他的他。他红强。嘿嘿,瞥到这名儿,蔚小壮和一个男生同时笑起来——不,是男同事,一个平头瘦高的新员工。那天,七八个人嘻嘻哈哈报到填表,像新学期开学,都是财经类的,他红强第一个领表填,学历:投资专业硕士,会计专业学士。嗬,硕士,还专业双保险……看到他红强三字,和蔚小壮一起发笑的男同事是李纯。

瘦得像竹子的李纯毕业于东北大学,不是东北人,他生长于南方红色根据地。“铜锣一响,齐上战场,男的打仗,女的送饭……光抗战,四万人埋骨青山啊!”一提起家乡,李纯眉飞色舞。彼时楼上楼下的男男女女们喜欢上课样凑一起,李纯的住处最受欢迎,因为有红棉吉他,有爱斗嘴的人。“哟,根红苗壮!可惜生晚了,和平时代不要你献身,要献脑子、眼光!”同宿舍的乔桥,一个土著,很不以为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李纯轻蔑瞟室友一眼,扯起嗓子:“谁有热得快?他妈的忘了打开水!”李纯抿抿嘴唇,上面裂三条蚯蚓样的口子,蔚小壮同情盯着,这鬼地方从食堂到小吃摊全鬼上身麻辣,她使劲抹唇膏,嘴唇勉强保住了,便秘却羞与人言……“我做了一个,敢不敢用哦?”住楼上的他红强推推眼镜,啪嗒啪嗒地奔去自己宿舍,很快,啪嗒啪嗒地拎回一样东西:尺长细钢锯条,连着黑不溜秋粗电线,剥出的线头像鸡屁股。啧啧!蔚小壮见过,打工的人用的,插桶里烧水洗菜洗衣,蔚小壮二姨当工地伙头军,避开老板就这么干,她还炫耀地带回一个。蔚小壮放下李纯的吉他,伸指头试发亮的钢锯齿。“喂,割死你!”李纯跳下铺,夺走那刺宝贝,“狗东西!我到房管处告你!”李纯扭头瞪他红强,随即拖出床底下的暖瓶,拔出塞子,咚地扔进钢锯条,灌自来水去了。片刻打水回来,李纯抓着裸电线头就往插座按。蔚小壮胡乱拨吉他,紧盯着,打死她也不敢这样摸电老虎。李纯动作又狠又恶,像奏《十面埋伏》,缠满黑胶布的插座不时迸蓝火花,噼噼啪啪,高潮迭起。

“蔚小壮,能不能不制造噪音啊?求你!”

蔚小壮吐舌头,放下吉他。一股焦臭味袭来——灯熄了,全世界掉进冷灶洞。

保险丝又烧断了。

黑暗里,有人喊一嗓子:“铜锣一响,齐上战场,男的打仗,女的送饭!”

这是来“壮志”的第二个周末。

那一年,“壮志”招了八百零九名高校毕业生。

“八百壮士”打马而来,没等到第三个周末,他们葡萄糖样被嗷嗷待哺的“壮志”粗细血管吸干。

财经专业最抢手。两个县市级销售公司的头儿,为了争夺一名大专会计,在人事处打起来,武当拳少林腿降龙十八掌,刀光剑影,双双鼻青脸肿……这段子是乔桥说的,营销专业的乔桥卖弄嘴上功夫时,笑得手脚乱颤,像只割了脖子的鸭子。他最先有结果,分到乌鲁木齐第一销售公司,他堂叔在那里当经理。乔桥踌躇满志走的那天,蔚小壮撞见母处长了,在停车场,母处长夹着乌黑公文包,站在乌黑奥迪边和一个黑胖子高谈阔论,蔚小壮低头疾走。“哎,那个——‘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蔚小壮站住,回头。

“你,去宣传部怎样?”母处长两颊的笑意像中午阳光,多得连鹰勾鼻都挂不下……

能留总部当然好,尤其女孩。不管什么单位,总部永远是第一梯队呢!就这样,在母处长的关心下,蔚小壮的去向便定了。

新进员工批量分配工作。百分之三十的人巩固销路正旺的主业,大部队开赴外地各条新战线。熊猫样珍稀的硕士按公司政策作中层干部培养,他红强分去新兼并的中原“要地”——上海分厂。

总部留下了七个大学生,除了蔚小壮,李纯也是其中之一。

立志将“壮志”广告做成央视标王的孔雀策划公司,属宣传部直辖,蔚小壮执孔雀翎,当公司出纳。彼时,壮志各部门八仙过海办的大小公司,都是母子不分,当别人问起哪里高就,蔚小壮随口答宣传部,有时答孔雀公司,反正都一样。那天,在停车场和母处长说话的黑胖子就是宣传部部长,彼时,部长正死缠硬磨要人,替红红火火公司要财务人员。

“壮志”滚雪球样发展,整个集团包装、策划等方面需求几何级膨胀,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做内部业务为主的孔雀公司便应运而生;但成立以来,孔雀公司缺财务人员,倒有个兼职会计,来的次数比彗星还少,到现在账都没建全。也有出纳,是当过知青做过记分员的洪副部长暂兼的,一暂到现在,他还兼经理,一天到晚忙得放屁都要抽空。蔚小壮到位后,洪副部长很高兴,“好好干,丫头!”他将一箱账务移交新来者,一口长气呼出,像癞蛤蟆终于爬出了暗无天日的阴沟。

蔚小壮逛了两天街,买了两条连衣裙。其中一条是公主裙,荷叶领,价格不菲,老板嘴甜,“一看就是大学生!有眼光!”蔚小壮老实回答,我已工作了。“在哪里高就呢?”“壮志!”“哟!”老板嗓门更大了,“大单位!我说眼光高吧,瞧中这公主裙!它就配你,穿上前程无量!”蔚小壮很快掏钱,价都没还。

夏情长,风荷举,灿然一新的女孩就像迎接高考,迎接这人生第一份工作。

蔚小壮虔诚打开洪副部长移交的东西——立刻,一股凉气从脚底氤氲到头顶,她打开的是账务箱么?是潘朵拉盒子!

里面的原始单据缺胳膊少腿儿,手写条儿千奇百怪,稽核空白,记录混乱。某笔往来,转账凭证表明孔雀借钱给科技部,翻开明细账,竟反映科技部借钱孔雀,黑白颠倒乾坤倒转!有笔报销,买柯达相机,三千五百元,没发票,仅有一张字迹模糊的红色收据,收据好像也不对劲,再瞧,上面没盖公章。封面破烂的银行存款日记账记得随心所欲,十天半月一划拉。现金日记账则东涂一笔,西改一处,块墨粗迹牛屎样处处堆积……这不是铁皮箱,是铁刺猬!从哪儿下手啊?

手足无措的蔚小壮,欲哭无泪。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蔚小壮的母校、老师的确都在西边,还能回教室请教么?

李纯在财务部。

第一次交流业务,蔚小壮讪讪的,“你这儿——挺好吧?到处是资深前辈,有什么问题,答案立马滚来。”

“嘿嘿,你搞不定啊?”李纯抬起看报表的尖脑袋,似笑非笑。

“嘁!你以为坐这儿就比我强?我到位后,我们的火星会计真成聋子耳朵了,什么都是我弄好的,每次他只签名,我拿出全套!”

“我说嘛,小壮壮壮的!”

蔚小壮白他一眼,扭身就走。

“喂,开玩笑!知道总部意味什么吗?所有问题的码头、出发地和终点港!有麻烦了,资深前辈们早已上船,留我这新人赤脚趟混水,断后呢!”李纯捶捶自己的坐椅,“你说,这位子好不好?”

除了建账、做账、跑银行,蔚小壮还干别的,来客了,端茶倒水,替洪副部长整理文件、帮他列日程,业务电话也归她接——这是蔚小壮最憷的——陌生电话里总有扯皮拉筋的陈年老账,让初出茅炉的女孩张口结舌晕头胀脑。“什么?不清楚?是你脑子不清楚吧?”“还要拖?行啊,边脱边谈,我们光棍儿,全陪!”此刻,蔚小壮必须虚怀若谷,头脑清醒,保护公司利益,保持宣传部形象……以前,是老冯干这活儿,每接到烫手芋头,他屁股一搡,转椅后仰,两脚搁上办公桌,电话线扯得像猪肠,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拉长声调慢慢耗着,一般抽完一根烟电话就压了,压不下他再悠悠抽一根。某日半夜,蔚小壮惊叫,“电话!电话!”扰了一室好梦,“黑马王子打的吧?大半夜,黑色多情!”次日,蔚小壮给室友们每人派一瓶红牛饮料,“黑马王子送的!”

如此挨过三个月,蔚小壮不怕电话响了。

蔚小壮渐渐进入角色时,“壮志”筹办三年一届的新产品展销会。这届展销会,主推登陆东欧市场的先锋:“壮志四号”、“壮志七号”;新兼并企业及纸厂、电子厂、旅游公司等非主业,将首次各组方阵隆重亮相,活动规模空前。“千载难逢啊!届时部里、省里都会来人,还有东欧、俄罗斯等外商……必须一鼓作气,造好声势,造出影响!”负责牵头策划的洪副部长三天两头被集团老总叫去训话,回来后他再照葫芦画瓢训示一次。宣传部、孔雀公司全力以赴。最忙时,没空去食堂吃饭,三餐改两顿,少掉的那顿每人发袋旺旺雪饼,咬起来满室嘎吱嘎吱,干出的活儿都有股旺旺味儿。一位同事的老婆临产,医生说胎位不正,马上到日子了,家里无人照顾,他眼巴巴瞅着不能请假……

驴事未去,马事到来。开展前,省领导突临视察,还有一帮多事记者。那个下午,蔚小壮忙到华灯初上,正要填肚子,洪副部长仙人下凡了:“王科长陪记者喝多了,你不是会写文章吗?锻炼一下,写一篇展销会通稿。哦,明天八点前交我。”上阵就冲锋?蔚小壮讷讷着,在校时倒写过诗,可那是发在校报上,只有学生看……“怕了?知道王科长学什么出身?”打酒嗝的洪副部长将自己扔沙发上,摆正,“兽医!看看他现在的手笔,是茅台酒,国宴级!”

那个晚上,蔚小壮看了半宿往届展销会通稿及各种资料。第一次,她睡在办公室。次日,青脸赤眼上班,蔚小壮真的交稿了。醒酒后的王科长歪头看稿,最终蹦出三个字,“能培养!”那稿登上了省报头版,落两个名字,王科长和她。

“钱划下来了,拿你们工资表来!”

财务部李纯打来电话。

眼睛亮得像夜明珠的李纯,好像看见蔚小壮的钱包瘪了,嶒城商场在做玉兰油促销,打七折呢,她只能眼巴巴看着。

蔚小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附楼财务部。

“第一个通知你哦,别在外面说。总部都还没发工资!”李纯掩上办公室的门。

“给你写篇表扬稿?”

“知道你能写能吹!但有些事不能吹,懂不懂?”

“比如?”

“比如财务、人事!”

“嘁!以为我是傻瓜?看清楚,我是宣传部的,专业人士!”

李纯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拨吉他样拨摇头晃脑的蔚小壮下巴。

蔚小壮一愕,脸正泛红时,外面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小李在吧?”门被推开,是人事处的薛姐,径直递一撂票据给李纯,“我半小时后来拿,没问题吧?”两枚剔透、修长的指甲在桌面上“梆梆”敲。听说,科班出身的科长薛姐因为这长指甲被母处长批评过,可她如大风灌牛耳,不剪。

“没问题,没问题!”李纯笑容满面。

薛姐转身,对一旁的女孩点点头,“喀喀喀”又一阵风走了。

“你不是说还没发工资吗?就开始报销?”

“特事特办。那是母处长的票,他刚随董事长出差回来。”

随领导出差怎么啦?吃喝玩乐费用就比职工工资还重要?

蔚小壮本想评论两句野天鹅样的薛姐,突然没了兴趣,她收好现金支票,正要出门,李纯的声音从背后追来:“找何会计背书盖章时,他若问,怎么这么快拿到钱了,你就说宣传部急用,领导让拿的!”

“知道!回去我做蘑菇汤,赏你一碗!”

两人住一栋楼。

都在“壮志”大学生公寓。

野百合样的公寓,孤芳自赏开在山脚。前后三栋四层楼,全新建的,为了“八百壮士”。都新得来不及通水。门口小卖部有自来水,黑皮管子鱼刺样排开,地上总是湿漉漉。倒供应开水,早晚两次,是在百米外的纸厂——“壮志”新兼并的实体。

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室四人,客厅两人,像十颗压上膛的子弹。有的客厅住四人,脸盆都挤得你死我活。蔚小壮搬进三○三号南室时,蹭一身白石灰,摸摸墙,还没干透呢。公寓管理和学校差不多,不准用大电器,不准做饭。学校都禁不住,何况这兔子不拉屎的僻地?“八百壮士”非浪得之名,没等分配工作,公寓里的热得快、电炒锅如雨后春笋,有人甚至搬来了冰箱,迷你型那种,于是宿舍三天两头地烧断保险丝,停电。

蔚小壮有一只小电饭煲。不做饭,只做汤,就一种:蘑菇丸子汤,再放点粉丝、葱花。有时是肉丸,有时是鱼丸。加水,通电四十分钟就成。“好喝!好喝!”李纯那天喝得满头大汗,一片蘑菇落裤子上,他小心拈起,送进嘴。“太咸了,你没感觉吗?”“正好!正好!”李纯吧嗒着油唇,意犹未尽样子。他喝了两碗,蔚小壮只有半碗,电饭煲太小了。涮碗筷时,李纯不见了,片刻,他又神秘现身,带来一块面包,“新鲜奶油味,喜欢吧?”

一起报名,住一栋楼,同在总部,业务往来频繁,两人不走得勤都难。

其实,蔚小壮和李纯来往多的原因还有一个,吉他。很早以前,蔚小壮就想学吉他,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学会,成为无数昙花一现梦想中的一个。李纯会弹吉他,丁丁铮铮,行云流水,秋叶无边。停电的夜晚,竹子样的李纯总爱竖在走廊上,弹拨《我的未来不是梦》、《海阔天空》、《明天会更好》,总引起蔚为壮观的歌声,将那处山脚搅得沸腾,搅得陌生,生机勃勃……

很长一段时间,蔚小壮觉得自己还在校园,而不是在壮志。

蔚小壮这次回嶒城办买断工龄,是带着礼物的。

她背着礼物刚下车,手机就响了。“那房多了个买主竞争!出价五万五!……是个河南人,卖农资的,唉——”叹息声来自乡下,是父亲。

蔚小壮一手抓电话,一手卸刚上肩的重负,“不是早谈妥五万的吗?”她眼前顿时浮现一栋小楼,七成新,四壁空空,主人是已外调的镇干部。

“是啊,可钱一直没凑齐,拖一年了……现在人家放话了,五天内不一次性付款,就不卖我们家了!”

“还讲不讲理?房价早就说好的!”

“别人出五万五呐!……房子不落实,你弟的婚事肯定受影响。闺女,你那边好吵,你在菜市场吗?”

一辆拉黑烟的破中巴慌头急脑进站,蔚小壮闪身避,歇栏杆上的背包扯落了,砰——浓香像擦肩而过的旅客,散向四面八方。

是两瓶酒。

黑凤大曲二号。她背了千多里,从韶关到嶒城,舟车劳顿,小心轻放,刚刚抵达目的地。蔚小壮呆立。

黑凤大曲二号是带给老冯的。

蔚小壮很可惜在车站碎掉的两瓶好酒。

老冯烟瘾大,酒瘾更大,碰到好酒了,他不像别的男人爱絮叨,他两眼温湿,像含情脉脉的鹿,不劝人酒也不要人劝,专心自抿,搛菜,半秃脑门渐渐泛亮,继而湿红相间,直至瓶干酒尽,整个人成香喷喷的卤鹿肉,此刻,和他谈什么,马到成功。

蔚小壮没什么要和他谈的,她就是想送他礼物,一件能让酒鬼感到惊喜的礼物。

她欠他人情。

说不出口的人情。

那是为了李纯。

那时,蔚小壮正和李纯热恋。公寓楼的住户们渐渐许仙配白蛇,出双入对了,有的干脆住一起,过起了小日子。当然,集体宿舍没有专属他们的家,是其中一人的室友们都分到外地了,很少回巢,留下奢侈的二人空间。蔚小壮没这么幸运,李纯也是,宿舍永远不断人。自己的居室,自由的空气,北大清华样诱人,毫无经济基础的两人就空间问题讨论多次,永远无解。

那个秋天,财务部老有人迟到早退,他们心照不宣地出没于证券公司,在上班时间于熙熙攘攘的营业大厅里彼此视若无睹。壮志高层传出消息,某股票年前将暴涨,号称“十八金刚”的十八位副总们正比赛样吃进呢,“东方不败”已建仓二百万……

“嶒城股神”、“东方不败”,蔚小壮上班不久就如雷灌耳,那是壮志传奇人物——集团最年轻的副总,管技术科研的遂总。三年前,四十岁的他刚来“壮志”时,要么车轮滚滚南下北上考察,要么躲进小楼成一统,和技术人员混一堆,根本不沾股票,连开户都不会;现在,年富力强的遂总已是嶒城名震一方的股市专家了,动辄吞吐百万,金口玉言常见报端,有人断言其股本至少超过千万。蔚小壮咋舌,三年,他研制出金手指了?……李纯不甘落后,20世纪末的神州大地,身在财经一线不炒股等于战士不开枪,将军不上马!太辜负这流金岁月了!

“知道‘壮志初上市什么景象吗?新生事物,很少有人敢买职工股!那可是改天换地的时机啊!股价一年翻五倍,两年翻十二倍,最高时翻到五十一倍!……目光短浅、胆小如鼠,让多少老职工悔断肠子!现在,发壮志财的可大多是外人啊!这支被遂总看好的股票呢,就相当于我们没见过的壮志职工股,一旦错过,起码耽误买房五年哦!”李纯锅刷样张开五指。

蔚小壮瞪大眼:“炒股?——没干过啊。有钱赚倒是好事,你想投资多少?”

“两万!”

两万!蔚小壮工资刚调上来,每月七百,不买衣服鞋子,存三百,一年存款绝对不超三千。李纯工资高点,他不爱酒却离不了烟,好交往且不小气,经常入不敷出,月末老缠着蔚小壮买烟,三块五一包的“金嶒城”烟。

“你抢银行啊?”

李纯笑笑,从裤袋摸出两盒酸奶,“新口味,新鲜的!”蔚小壮推一盒给他,他又推回来,“你喜欢,都归你。”

蔚小壮很快干掉一盒。

“捧着酸奶喊渴,是不是滑稽?”李纯歪起嘴角,看她。

“少拐弯抹角,痛快说!”

“你那儿不是内部往来多嘛,尤其应付账款,咱们消消肿!找一两笔陈年旧账,盖‘现金付讫章,将现金先挪出来,反正你们那狗屁会计是聋子耳朵,摆设!”

蔚小壮“呃”一声,像吞进一只苍蝇。

“发什么呆!易如反掌!”

“这——违法!”

“嘁!又不是不还钱,周转,周转三个月!”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瞧见没——”李纯拍着办公桌上尺把高的资产负债表,“阀门厂,服装厂,房地产公司,旅游公司,酒店……我都搞不清,下个月壮志到底会增加或减少几个行业,最终有多少家实体,会交上来多少份报表!”

“‘四九规划啊!”蔚小壮脱口而出。

“‘九十家分厂,九十家子公司,九百个分销部,九千个销售网点,跨国跨省、跨行业,如此急剧扩张,融资秘决是什么?‘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核心一个字:借!借外面的借内部的,借银行的也借自己口袋的,嘿嘿,果然是硝烟弥漫,练枪练胆的地方!……你以为我蹲这儿吃白饭?”李纯双手叉腰,那腰已变成修树,不再像精瘦竹竿了,“什么东方不败,沃伦·巴菲特不在东半球,更不在这儿!短短三年,身家千万,那是公款炒股!遂总掌握大笔科研技改资金,丢出去炒,亏了归企业,赚了进腰包,当然是股神了!”

李纯乍放的嗓子里像有沙子,蔚小壮听得硌人,她敛声屏气看着男友激动不已的喉结。

“睁眼看看,这些年,里里外外公款炒股的何止是遂总!大权大炒,小权小闹,处处狼奔豕突,鸡飞狗跳!”李纯“呸呸”地吐唾沫,像射子弹,“国有资产大量流失,职能部门睁眼打盹还官僚!我算搞明白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他妈的,拆东墙补西墙,是牛顿定律!我们,是什么?天之骄子!就该活学活用,实践检验真理!”李纯夜明珠样的眸子一闪一闪,闪出令人心悸的光。

蔚小壮的脑子一忽儿灯火通明,光芒万丈;一忽儿拉闸停电,漆黑一片……最终万径人踪灭,千山鸟飞绝。

她嗫嚅着,“我……嗯,我怕!”

“你喜欢待与世隔绝的山脚笼子?三个月!三个月后咱们还钱,万事大吉!”

“要是,还不了呢?”

“还不了有我!以为我蹲这儿吃白饭的?”李纯胸有成竹地拍胸,还伸出指头弹蔚小壮做梦样的脸,“我会让你有事吗?傻瓜!”

和所有兄弟单位一样,孔雀公司实行业务员负责制,就是说,每笔应收应付款都挂在业务员名下,业务员是中转站。蔚小壮倒出半抽屉内部往来应付款凭证。它们都是经手的业务员在不同时期送来的,手续办好了,就等付款。对这堆内部债务,蔚小壮每每后来先付,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暂搁一边,她必须慢慢厘清了才能处理。

蔚小壮翻来扒去,最终挑中壮志出租车公司的应付款。孔雀创办时,欠对方租车费五千二百元,几年了,没人要账。他们老出事,上月又轧伤一个卖菜老头,两年经理换了四茬……对方会计是个胖女人,集团工会主席的亲戚,一年前还在开小店,会计证都是找人代考的——蔚小壮认识代考者,就住在她隔壁。这笔往来最安全。经办人老冯,二级科目挂在老冯名下。

“怎么还没办?你怕什么?……我说了,出事我负责!不就两万块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嗳,你脑子没进水吧?”……

李纯频催,嘴角都急出泡了。

蔚小壮最终在捏出汗的会计凭证上盖了“现金付讫”章。“借”出五千二百块,交给李纯。

次日上班,蔚小壮无精打采,脸色黄暗。

“你怎么啦?”

“胃疼。”蔚小壮瘟鸡样回答同事。反正胸口不舒服,她不知道是不是胃的问题。昨晚没睡好,怪梦一个接一个,每个梦里都有令她心惊胆颤的蛇,条条蠕动着,她一夜狂奔……老冯踱来了,披着白花花头屑,“胃不舒服,吃这个试试。年轻人,身体搞坏了可不好玩!”他递来一板药,是三九胃泰。

什么时候给老冯送瓶好酒!

蔚小壮发誓。

经过腐叶当班、锈蚀寂寞的总部电动伸缩门时,蔚小壮停了一会儿脚步,她很想碰到一个熟人,一个过去的同事。

除了老冯。

大门边蹲着的小屋是收发室,窗户没了,支棱着朽框,玻璃残碴正割风,里面已被收割一空,探头看,地上有两个信封,是谁的信?有好消息吗?发工资的消息?……

蔚小壮踮起脚,差点翻窗进去。她瞥到旁边张贴的纸。凑近看,是对长期“失踪”员工的最后通牒:“至 月 日止,不来办理相关手续,即视为解除劳动合同”云云。落款日期是十个月前的。

解除劳动合同,那就是说,连这次买断工龄的钱也跟“失踪”者无关了?想当初,壮志没落时,不甘英雄末路者,尤其那些曾心比天高的高校毕业生,纷纷南下北上,自谋生路去了,天涯四散的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伤心之地还有一纸通知呢?

比如乔桥,流星一样划过的乔桥——他心中的壮志,他想挣的未来,还有他自己,都在天涯何处呢?……

蔚小壮很快回到现实问题:买断工龄的钱,是付现金,还是打银行卡上?不会还要拖欠吧?像无数反复承诺补发、最终变成童话的工资……

问题仍一如既往啊,那些牵肠,那些挂肚,分明未走远,它们就在空气中氤氲、飘荡,一伸手,即难受难堪难过……

从进大门开始,蔚小壮遇到三男一女,他们都像女人怀抱的婴儿,表情略好奇,又麻木。总部停车场和附楼仓库已成为某物流公司中转站,昔日泊奥迪、丰田、蓝鸟轿车的地方,此际小憩三辆巨无霸式气喘吁吁的大卡,都帆布高挂、绳索紧勒,像刑场上五花大绑的烈士,它们会呼口号吗?

打倒一切不公!生存万岁!

蔚小壮沉默经过。

打倒一切不负责。青春万岁。

雄心路两边的夹竹桃没变,它们仍滞留花季,将多年前的芬芳一吐再吐,落蕊像火爆过的《千千阕歌》,蔚小壮随手采撷浅红。

“喂,摘花的,你干吗?”

“我?”已穿过雄心路、进十层楼的簪花女子偏首,“我是壮志的!”

问话的是个平头男人,裤腿一边卷起一边落下。这模样撞见洪副部长,会领受唾沫横飞形象教育,遭遇母处长么,月底奖金受损。

“是来办手续的?这儿早不属壮志了,破产清算组搬走了,上面都空出鸟来,准备拍卖……”男人截住已跨进大厅的蔚小壮,一嘴蒜味:“有钱拿好啊,有钱就是爷爷!这儿卵子都没有,你去那旮旯吧!”纹着大刀的手砍向江边方向。

难怪半天看不见熟面孔,这楼静得像野冢!

李纯明明告诉她,清算组就在总部大楼三楼办公,说可以直接在那里办买断……

人是昨日黄花,连发出的消息都是,蔚小壮嘀咕着。她不喜欢去江边。

不喜欢那个汽笛声声、江水喧哗的地方。

壮志第二招待所、桥牌室、司机休息室、篮球场、歌舞厅,还有凌乱的宿舍……有两个吸毒的就是在那里抓的。以前,只有迟到了,她才会绕道江边,穿创业路,再从侧门摸进上班的十层楼。

过去邋遢的创业路,配了新型垃圾箱,还多了石桌石凳,大概是方兴未艾的江滩公园建设惠及。沿途六角花坛一个不少,都在老地方,但花容都变了,不与剩饭菜、果皮烟头、瓜子壳等为伍了,嗯,倒数第三……不,第四个花坛,荷花玉兰树下那个,曾见过血,一汪汪黏稠的血。

那是李纯和他红强干架的地方。

“你不就是占了地利便宜?”

“人在这儿,有本事,带她去上海啊!去逛外滩、游外婆桥!”李纯扯开嗓门,手挥来舞去。

“以为我不知道,你给母处长送了两条烟才留在总部!”他红强慢条斯理,每个字像从鼻子里出来。

“嘁!听说,你那破学校被人家合并了,不存在了,你那硕士文凭——注了几碗水啊?”

“足赤金水!”

“是啊是啊,所以混到现在,还是个被中专生团捏的小会计!永世不得翻身!”

慢条斯理的他红强站住了。

三人提前从江边歌舞厅出来的,本来运动员样竞走,蔚小壮一路小跑还是跟不上他们。

按中层干部培养政策,他红强到上海分厂后,是冲着空缺的财务主任位子的,不想有人捷足先登,是个早他一年毕业的中专女孩——一位集团副总的小姨子,硕士兼双学位的他红强最终连主管会计都没捞上,落个复核会计岗位。他最忌讳这事,谁提跟谁急。蔚小壮刚凑近干嘴仗的两人,就见他红强一个饿虎掏心,李纯敏捷后仰,被花坛扶住,他红强再扑上去,右肘击中对方头部,李纯倒地后迅速爬起,他捂着鼻子,弹出一脚,“嗷!”他红强惨叫,双腿夹紧……这条路从不断人,尤其月色撩人的夜晚,很快就有了一圈观众,没人同情惨叫者,都望着李纯。路灯下的李纯满脸血,尤其鼻孔下一对红蚯蚓,滴滴答答的,地上汪出一摊摊血,他呸地啐一口,脚在地上使劲碾,被粉碎的是他红强眼镜。他红强左眼乌青,他又扑上来了,疯子似的。有人劝架,扯不开,还挨了拳脚。

蔚小壮插在围观者里发愣。打架,他们在众目睽睽下,争风吃醋打架,为她!讨厌的李纯!讨厌的他红强!

两人一直围着花坛打,好像都与花坛不共戴天。

保卫科的人赶来了,像焊工,一头焊住李纯,一头焊住他红强,两人不罢休,仍蠢蠢欲动。“干什么!干什么!试用期刚满,以为工作牢靠了?”……一对圣斗士在围观者里寻找蔚小壮,却怎么也找不见。

时值“警民共建严管月”,小麻雀撞枪口,这事很快被通报批评,两人都被扣了月度奖金,成为“八百壮士”第一架。

数月后,蔚小壮随王科长赴上海分厂采访,还被人堵住,兴致勃勃追问细节。那是同住一栋公寓楼的红脸女孩小穗,她刚分到上海:“嘿嘿,都说你是战地黄花,感觉怎样?”

“分外香,香满园!”

蔚小壮扭头就走。

那次争斗,离现场最近的当然是她这朵花,蔚小壮觉得吃亏的似乎不是流血者。她问过李纯,“那次,打架那次,他红强好像打中你耳朵,你咋伤鼻子了?”“好眼力!会挑男朋友!我倒地了不是,急着起身,用力过猛,鼻子撞上花坛……”

蔚小壮直点头,李纯松开怀里吉他,看着女友眨巴眨巴的单眼皮,“你在想——他红强吃亏了?”

“当然,我又没和他一起逛外婆桥!”

“哈哈哈哈!”李纯抱紧吉他,丁丁铮铮,甩出一串音符,是《沧海一声笑》。

他红强第一次回总部,是中秋节。

他带回两样上海货,快速电水壶,大白兔奶糖。电水壶六分钟烧开水,击鼓传花样在楼上楼下借用。大白兔更受欢迎,尤其女孩,新搬来的红脸小穗吃完一把,又下楼去要。“小时候我考一百分了,三叔就奖我大白兔!”“哟,乖,今天你考一百分没?”“你想死啊,我三叔是女的!”……他红强将剩下的大白兔都送给不依不饶要他学女人的小穗了。

所以那天晚上聚餐,没大白兔。

“还有半袋糖!以为我们不知道?”

“反正我一颗没吃!”

几个女孩嘻嘻哈哈挤来时,他红强任由她们推来搡去。

穿细条纹衬衣、扣子松开的他红强看上去比刚来时耀眼了,黑边眼镜换无框,下巴光闪闪,指甲修剪有度,有那么点上海男人味了。一个女孩动手解他红强领带:“再不拿出来,解裤带哦!”他红强赶紧捂腰,脸都红了,一帮人笑翻天……

八月十五的月亮悄悄踱到这处山脚,谛听。小卖部的黑猫溜来了,在外面走廊和聚餐的桌下鬼鬼祟祟。桌上堆着月饼花生葡萄,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蔚小壮丢块鱼骨,“这东西鬼了,大老远,嗅到腥味!”

“哪有此君厉害,千里之外,闻香识女人!咱们这么审他:剩下的大白兔,讨好这楼里哪位公主了?”李纯在剥花生,咔咔的。“喂,你到底跟谁一条战线啊?”他红强用力推眼镜,舌头打卷,他像喝多了……

一帮人都挤在醉鬼宿舍里。

硕士待遇就是好,两人一室,他红强的室友回家休假了。

“那个红番茄,哪里冒出来的?”他红强问蔚小壮,原来他没醉。

“什么红番茄!那是面部毛细血管扩张,红嘟嘟的,不挺可爱嘛!她叫小穗,外面人才引进的!”

“哟!也是硕士?”

“嘁!用得着这么自夸?”蔚小壮顿了顿,继续介绍,“听说她高中毕业,在山沟沟里的水文站做财务,生活死水微澜的……太无趣就参加了自考,马上要拿到大专文凭了!”

“难怪一张大红脸,瞎冒热情!”

“笑她从事业单位出来到企业,由锅里跳碗里?咱们壮志可是众星捧月哦,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能进的!”蔚小壮抓起一块月饼,研究是豆沙馅还是火腿心,“嗯,江边有条癞痢狗,见过吧,丧家之犬还病兮兮的,可就是长生不死逍遥自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它是江边宿舍那个鞋匠养的,鞋匠呢,是资产处处长远房亲戚……”是豆沙馅月饼,太甜了,蔚小壮半天咽不下。

他红强看着女孩皱起的眉,“资产处秦处长很好啊,你不喜欢?”

“问月亮去!”蔚小壮差点被甜食噎住。

……

蔚小壮回屋时,月移西窗。

有两个室友回家了,还有一个没睡,躺着听电台。蔚小壮很快上床,迷迷糊糊间,像有人喊她,她将被子蒙上脑袋,安静了。片刻叫声又起。蔚小壮睁开眼,伸手可及的碎花窗帘蒙胧着,中秋节的月光颤悠悠,那声音就在悠悠里,忽轻忽重。窗外真的有人喊。蔚小壮起身了,打着呵欠出门。

是他红强。

他红强披着楼里独一无二的睡衣,腰带草绳样松垮,他从大袍子里变出一个纸盒,“忘了给你。”

“吴刚新酿酒啊?”蔚小壮睡眼惺忪。

“回去看。”

月光下的女孩迟疑一下。

“不咬人的!”

他红强将纸盒塞她手里,长袍微拂,道骨仙风地走了。

秋虫啾啾,夜凉如水,公寓大铁门高挑的灯泡如萤火虫,小卖部像粒灯下棋子,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语者们安静排在通向山脚高速公路的坡道两侧,有的石棉瓦覆顶,有的是那种少见的青瓦,还有的顶块塑料布,它们是附近村民开的水果铺、小饭馆、杂货摊、理发店……在一起恭候“八百壮士”醒来。

蔚小壮看看头顶月亮,用力掐耳朵——痛,不是梦游。

回房,室友在收听“嶒城夜话“,一个沙嗓女人正倾诉丈夫性无能。蔚小壮将莫明其妙的纸盒塞进床底。

次日洗漱,脑子一闪,蔚小壮含着牙刷回屋,拉出纸盒,打开,是只电水壶。

和他红强自己用的那只简洁款式迥异。这壶像工艺品,孔雀开屏状,白色长喙垂成壶嘴,彩翅展壶腹,一根翠翎优柔弯作把手。室友们一片啧啧声,蔚小壮掂着它,想还给他红强,无缘无故的,才相识几个月……可这孔雀壶,嘿嘿,七彩孔雀,光彩照人,落这山脚更实用。不由的,她眼前出现那根热得快钢锯,烧得插座青烟直冒,她借用过,每次都胆战心惊大呼小叫……最终,她留下了孔雀壶。

这就是他红强的表达方式?

当然,之后,他红强还寄过几盒沪上蜜饯,两本时尚杂志,礼尚往来,蔚小壮回寄过一条软装“金嶒城”烟。

就这些。

无论如何,她没想到他红强第三次从上海回来,会让李纯见血。

蔚小壮很快在江边找到了昔日招待所,那里没有席梦思、电视机了,不提供住宿,只清算岁月,买断青春。

清算组在一楼办公,占了六七间房子,里面的人一半以上面生。

个人往来清了。集资建房专项往来清了。养老保险等社保基金清了。签字。

五本名册里,翻找“蔚小壮”姓名,签字,再在属于自己的那行资料上画红线。

唰,薄薄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撕下。

去财务办公室领取买断款项的存折。

前后竟不到一个小时……

顺利得超乎想像。

蔚小壮的呼吸微急,她久久瞪着存折上金额,“¥12,000.00”,就这样买断了?从此,和壮志一刀两断了?

那些长夜当歌真实岁月,那些辗转反侧渺小梦想,一万二千,卖了……

外面,一位赤脚大仙悠悠路过,他一手拎着旧渔网,一手提着沉沉塑料桶,趔趄着扫一眼一人高的“壮志集团清算组”牌子,片刻消失于拆得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群中。五十米外是嶒江,那儿有个急弯,草鱼、翘嘴鲌、鲤鱼喜欢在此跃龙门,捕到了能卖好价钱,蔚小壮最喜欢江鲶,她忘不了无知无畏、中流击水炼出的鲜,那人有收获吗?

蔚小壮的目光迷离追出,脸红得像夹竹桃花,额上爬出细汗,那汗源是清醒得一塌糊涂的躁热,那躁热如此猝不及防!

像第一次换集团老总那阵儿。

“壮志速度”运行五年,煅出一位高烧后虚脱的巨人:

规模过大战线过长,不良资产日益增多,债台高筑,经营举步维艰,处处裁人分流,最热闹的数“再就业中心”,那里天天上演精武门喊打喊杀……焦头烂额时,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三位一体的原老总,“四九规划”创始人,突然奉调回原籍成都了,转战陌生领域:水电企业。走得阵雨样潇急。正忙于整理再就业明星材料的王科长,连夜写了篇送别文章:《秋风流水思莼鲈》,发在《嶒江晚报》上。

第一次,蔚小壮领略了王科长一洗新闻腔,感时抒怀的才情。这位兽医出身的才子经历过元老们津津乐道的壮志黄金期,买过内部职工股,拿过不菲年终奖,也领过当降温费发放的空调、冰箱,他确实对风云一时、说一不二的“壮志”创始人有着诚挚感情。以至若干年后,当王科长重回畜牧局,不忘舞文雅兴时,蔚小壮还读过他情深意切、缅怀当年闻人的华章。而蔚小壮就不一样,作为年轻一员,作为普通职工,她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老总谈不上多深印象,眼见为实的机会很少。在其麾下,蔚小壮头两年的日子算有声有色,工资一发,逛步行街,盘算好莱坞大片,吃夜市烧烤,溜永远也溜不会的旱冰,生活春花秋月,像一首流行歌总重复着耳熟能详的最精彩句子……而未来,包括企业的未来,在那时蔚小壮的眼里裹着一层密实蛋壳,她还没来得及去打破,去钻探,看清楚黄白。直到有一天,工资断了。

一辆晨风里驶向景区的自行车,脱链条了,那些出发时的憧憬,那些风花雪月,瞬间成梦,隔夜而忆……蔚小壮的护肤品从玉兰油变成小护士、雅倩,最后,是大宝,九块多的大宝,“大宝,天天见!”超市里做活动时,她抢着买过五块一瓶的,离过期剩三个月。其时,她和同事每月领百余元的生活费已大半年。最后两月生活费都没发下来。壮志在败落,靠内部业务为生的孔雀公司更是双重衰微。李纯在财务部强些,有时拿到百分之六十工资,有时拿到一半,最后百分之四十、三十。他爱上打麻将了,很多年轻职工就是在这时迷上麻将的。不少生产单位、部门停产或半停产,实行轮班,大家没钱却有闲了,于是一桌两桌、一室两室地打麻将,那种彩头不大的麻将。

漫漫长夜,停电的公寓楼里烛光摇曳,麻将声声,出身象牙塔、南腔北调的年轻员工们将一百三十六张牌舞得月白风清、春去秋来。李纯喜欢去与小卖部挨着的那栋楼,那里的人多在主业上班,钱包相对暖和,麻将打输了不赖账。有时,他也去三代同堂的老职工家,比如老冯那里。去拖家带口的同事家玩牌,一般能混顿油水饭,李纯不好意思多去,因为他总赢。赢了的李纯爱买排骨、鱼头,回来陪蔚小壮挽起衣袖做饭,肉香饭熟,他拖出尘满面鬓满霜的吉他,在走廊上拨《干杯,朋友》,有时嚎两句“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楼上楼下寡肚清肠、要好的麻友们就闻声而来了。不断掺水的火锅、几瓶啤酒,喧哗失落的青春,从日落坚持到启明星升起,那些日子,锅碗瓢盆精打细算的日子,蔚小壮总不忍过多回想,一回首,心头打翻一瓶醋……

每个人都盼望壮志有新契机,开始新局面,让生活的密码重组,让脱轨的火车头重归正途,载着所有人继续梦之旅。

接任原老总的是位少壮派,市某局局长。传说此公系银行行长出身,有“蝙蝠侠”之誉。三年前,郊区五个农民连续上访,讨要某事故意外伤害医药费,当事人去世两个还没结果,他们终于头顶状纸,拦下了微服出巡的上级领导车队。是日,负责接待领导的副市长急出汗,就在这关头,“蝙蝠侠”冒出来了,主动请缨,“生者合理赔偿,逝者家属先领丧葬费”,他快刀斩乱麻,很快稳定局面,替政府、百姓解忧。这事上了《嶒江晚报》、嶒城电视台及省报,还被人写成报告文学出了书。蔚小壮就有那本书,洪副部长给的,说王科长看过了,也让她学习学习。有“蝙蝠侠”空降,壮志要补发拖欠工资的喜讯满天飞!

新官上任三把火。人财物眨眼一分为二:壮志集团、壮志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分块搞活,重发引擎,再铸辉煌”,“蝙蝠侠”的雷厉风行让壮志人有了回光返照般兴奋。一切,都像那年的桃花,如火如荼如梦似幻,一直开到入夏不败。优良资产一律剥到股份公司,因为要力保风雨飘摇、长期低迷的壮志A股,要保住鹊桥般的融资渠道——对此,万众一心,无人置疑。

新形势、新机遇,不少人尤其年轻员工,削尖脑袋往股份公司那边钻。

李纯也钻过去了。跳到效益不错的主业二分厂。一去实发工资多了两百。

“嘿嘿,我这步棋精彩吧?”

“可你丢老本行了!不做财务干营销,你以为你是乔桥!”蔚小壮顶他。

“乔桥!”李纯嘴角一撇,“没他当经理的堂叔,他能干得如鱼得水,像跳芭蕾舞?”

在那处山脚,乔桥的名字是攀到公寓楼的樟树梢鸟巢,长年一日,悠悠不坠。

乔桥去乌鲁木齐四个月,就腰挂BB机,两只。再回来,摇着一部砖头样大哥大。有人呼机响了,借他的大哥大回复,他有求必应,“都是兄弟嘛,谁打都一样!”五短身材、逞强好胜,这是乔桥给人留下的印象。许多人还记得乔桥乱云飞渡的发型,那是“情缘”理发店杰作。

“给那么多帅哥服务,你最有味道!”“情缘”老板娘皮肤白,声音脆。

“什么味?”

“咯咯咯!男子汉味儿!那些小帅哥啊,一个个风度翩翩,实际呢,一块钱都讨价还价!”给他按摩的老板娘跷起小指,在他眼前晃。

乔桥去捉兰花指,脑袋撞上对方高耸、颤悠的尤物,“讨价还价才有意思嘛!”他半天不挪开。

混熟了,老板娘也借手机,一打半小时,乔桥从不催,“男子汉大丈夫,我不打也要省给你打!”

业务员自然是跑业务,人自由但也辛苦,长年驻外员工回总部了,一般可休整五天一周的。乔桥每次一休就半月。他不爱回四十里外产苞谷、土豆的小山村,他喜欢待在喧闹的公寓楼,快活似神仙。牌桌上,这小子不长牌技,但酒桌上,其酒量咄咄逼人了。那次厂庆,乔桥不动筷子,一气喝下大半箱啤酒,再干一瓶白酒,令“酒神”老冯心服口服。得胜回朝的乔桥一到宿舍,吐得一塌糊涂。李纯伺候他:“兄弟,还是你狠,上班、休假都是一回事!”乔桥喷着酒气:“酸溜溜!我干革命时,你们在干吗?吹空调看报纸!”“那是那是,你是吃革命饭喝革命酒,还能报销革命费用!”如同硌着了,在铺上躺着的乔桥挣起上半身:“你也眼红?——呜哇!”他又吐了,溅污床单,他一只手撑脏物上,后面的话跟着呕出来:“你有我受罪?在沈阳,我和三个东北大汉拚酒,三个啊!都是实权人物!我堂叔的朋友。‘宁可胃里喝个洞,不可感情出条缝,喝!从酒店喝到夜市,咱陪到底!喝到嘴发腥、胃出血,钢筋铁骨壮志雄心,不成功便成仁!他妈的,喝!……到后来,老子在马路躺一夜!又在急诊室待一天一夜!——你经历过吗?”乔桥笑起来了,他抬起头:“挺酒尸!”

李纯看见酒尸的左鼻孔堵了,有未消化的韭菜,是他胃里翻出的玩意……乔桥抠抠鼻子,又呕起来了,这次敏捷俯身,嘴冲水泥地,像鱼吐泡儿,那种垂死挣扎的黄豆大泡儿。“我透支身体,你透支青春!”不管喝得如何狼狈,都留着政治家般清醒,口齿清晰,乔桥真的非同寻常。

他是匹汗马。

“有人想成立哈尔滨第三销售公司,我坚决反对!……我这儿,要基础,有!要经验,有!现在人也有了!向东辐射,完全可以吃下东北,一统华北!哪需另起炉灶!”雄心勃勃的乔桥堂叔对学营销的侄子寄予厚望。他鼓励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沈阳是重工业基地,拿下沈阳,东北市场的招牌就树起来了!后面会跟着风生水响。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放手干!”圣旨在手、有坚强后盾的乔桥,当然干得心甘情愿马瘦毛长。他很快配了车,还有一名本地司机兼助手。堂叔在千里外运筹帷幄,乔桥轻骑兵样披星戴月拓展业务,壮志品牌终于亮相沈阳,前景一片光鲜。不到半年,总部大楼一楼张贴的销售部“英雄榜”上,乔桥排名直线上升,直到稳居前五名。按政策,优秀业务员可按业务收入的百分之三提成,据李纯测算,乔桥最高月收入达两万!这个数字让蔚小壮牙齿发酸:可能么?这个本地矮子!

一度,总部销售部想调回乔桥,给他准备了令人垂涎的位置,乔桥不干,理由是:扎根一线,甘当马前卒!

提起乔室友,李纯眼睛就眯着,像有风沙:“别看这小子腰缠万贯、得意洋洋,他还是得羡慕我!”

“怎么说?”

“嘿嘿,千金难买佳人笑,他再能赚钱,能讨你一笑么?”

“哪儿跟哪儿啊!”蔚小壮白他一眼,“真是‘是神的归庙,是鬼的进坟!”

“看见没,‘情缘老板娘对他娇滴滴的是冲什么,钱嘛!不管是猫是狗,只要有钱,那女人就对谁媚笑,嘁!”

“这么说,你也试过?”

……

“蝙蝠侠”时代,能从萎缩中空的壮志总部调入精华荟萃、众望所归的股份公司,总得感谢帮忙的人,“第一个么,多亏他红强,第二个是股份公司的老范——”李纯认真掰着手指。

“第一个是小穗!小穗不幕后支持,你能那么快进二分厂?那个从上海逃回的什么小姨子,想钻进去,到今天都在外溜达呢!”蔚小壮打断男友。

“废话,小穗、他红强不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么!”

……

这秤和砣已是一家。红脸小穗分到上海分厂的那年年底,和他红强在办公室热吻,被客户撞见了。母处长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痛砭:“办公场所,如此不文明!是大学生所为么?丢人丢到大上海了,破坏壮志形象!”底下一片窃笑,“黄浦江边长风景!看人家,啧,这才叫风情!”有人嚷:“情渐浓时壮志,爱到忘我英雄!”马上有人接:“横批:壮志英雄!”母处长拍着桌子,“是谁!谁在胡喊乱叫!站起来!”……

喧嚣中,蔚小壮心思渺渺,一缕说不清的味道悄悄弥散,像四月未熟的杨梅……这事不久,小穗和他红强同居了。

发展这么快,该是因为那袋软糖吧,那袋甜腻腻的大白兔,蔚小壮替他们悠悠回溯。

爱情来临,他红强红运降临。那个令他耿耿于怀的中专女孩,显然对岗位力不从心,费用失控,坏账大增,增值税发票出问题……每次都靠他红强发扬友爱精神解决。身为财务负责人,女孩涌淌的眼泪令人同情,也让人鄙视;终于,一个原材料供应商解决了所有人痛苦,他要账不成,一口浓痰当众唾上女孩的脸。十天后,身心交瘁的女孩办调动回大后方了。他红强走马上任。

上海分厂地理优势明显,底子厚实,财务主任位子向来备受关注,包括外面各大银行、经销商,非常时期,他红强提任,就因为他有双学位、能力出众?或者因为壮志“硕士作中层干部培养”的政策?……

小穗有个高官亲戚,在市里。

究竟是谁呢?只有少数人知道。小穗从来闭口不谈。壮志如日中天时,高中文凭的她能作为人才引进来,当然与其深厚背景有关。

“八百壮士”里,小穗一直是个例外。

这个例外女孩除了脸红,还有个引人注目特点:爱考试。分去上海前,她的大专文凭终于考到手了,转头她就报考助理会计师。也许因为忙于备考,也许因为她是中途“插队”,小穗在“八百壮士”里总显得形单影只,几分别扭。一次去纸厂打开水,蔚小壮主动搭话,告诉她有了大专文凭,工作两年就能评定发下助会证了,无需伤神考。“我知道。但我不想等两年啊!”小穗提了半桶热水,脚下不慢,她忽然停步:“谢谢你!”喘粗气的女孩扭头,鲜红两颊挂着细汗粒,像正漂洗的朱缎,柔润精致,冲蔚小壮渐舒渐展。原来,红脸也这般好看,蔚小壮晃晃拎着的暖瓶:“哈!我明白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了!”

两人就这样慢慢要好起来。

小穗真的比别人早一年拿到了助会证。她像考试上瘾,立刻报考中级职称,结果被工作年限条款卡住了,她的年限不够。没关系,她去报考注册会计师——这令不少人跌破眼镜。注册会计师,最高级别的执业资格大考啊,整个嶒城拥有这顶级头衔的人屈指可数!壮志共有两位,其中一个已出国了,另一个是集团财务总监!也许,正因此,硕士他红强才和与众不同的小穗志同道合,携手共进?

“八百壮士第一名架”烟云过尽。

事实上,那次暴力事件不久,李纯、他红强就和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岂能为小女子割袍断义?架打了,隔阂风吹散。再见面,依然称兄道弟,喝酒吃菜。

上海分厂划属股份公司,中层干部他红强自然在股份公司那边有名有姓。李纯跳槽,首先找好兄弟他红强参考。一参考,事情就差不多办成了。

李纯要搬家,搬出不花钱的公寓楼,在外面租房住。

蔚小壮反对。你有几个钱?有钱就买房啊!

“鸟不拉屎地方,你想长住?没见留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李纯坚持要搬。

的确,零零散散,公寓楼已走了不少人。总经办的小文,计划处的马强,最近谋到肥差的陆军,还有他红强、小穗……提起红脸好友,蔚小壮就羡慕。小穗新搬的鸟窝属精装版,那是壮志城市信用社副经理、小穗嘴里常提的二房东,其长姐的房子。房主出国了,留下安乐窝委托弟弟照管、出租。“租户必须有正当职业,不能太懒,烟鬼酒鬼不租,有慢性病的不租,带小孩的不租……”姐姐的条件苛刻,中心思想为:房子有人气,常做保洁,又不能天天“鸩占鹊巢”。既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投入产出根本不成比例,天下有这样的事么?擅长融投资的弟弟,呆账样挠头……正为难时,一直和他惺惺相惜的财经战线同仁他红强,慨然分忧:“租给我啊。”真是“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啊!于是,小穗就有了新窝。

其实,他红强和小穗大多数时间在上海,攒足了十天半月的休整假期,想回大后方了,他们才双双归来,短住。这正合房主的心意。于是一拍即合,那二房东并不计较房租,租金便低得令人眼红。

李纯没这样的机会。李纯租的一居室在上班的二分厂附近。月租一百一,倒也不贵。蔚小壮还是心疼,“铁杆儿麻友散摊了,东南西北中,都凑不成一桌了,你才想搬吧?”

李纯哼一声,摘墙上闲挂的吉他,上面落不少灰。寻条破毛巾,他粗手大脚地拂着:“我现在是做营销,那山旮旯儿进出不便,光交通费要花多少?你算过没?”

“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干营销的!”

“又绕回去了,陈词滥调!那些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账本,我看腻了!数不清的烂账假账,粉饰太平,掩耳盗铃,没出息的人就干没出息的事!什么拆东墙补西墙,东西墙现在他妈的都要垮了!自欺欺人,

他妈!”李纯奓开五指,扫出一串尖厉音符,“我换个活法儿,吸点新鲜空气,真实些、开心些,行不行?”

他低下头,静了片刻,随后曲子幽幽响起来了,是《梦醒时分》。

很快,蔚小壮也被动员搬出公寓楼,和李纯住一起。

小穗和他红强回来休假。

蔚小壮备好一桌菜,就在搬来不久的一居室里。请了两个同事相陪,都各携亲爱的,八人团团而坐,气氛如刚上桌的排骨炖藕。

大快朵颐中,李纯忽地搁筷,看着一脸幸福的小穗:“诸位,我参透一个秘密!”

“卖关子的,不许吃肉!想吃的就快说!”

“在座女士中,有位天生的旺夫相!”

“谁?”

“脸最红的那个!红得身边人都发紫了!”

一团哄笑……

“派小穗去总经办,让新老总紫一下,旺旺壮志!”谁的一句话像勺醋,酸倒一排又一排牙齿。

“可是壮志,”有人接话,嘴里有食,边嚼边呜噜着:“已不可救药啦!”

满桌安静。

仿佛全世界都沉默,在刹那。

“壮志快四舞曲,听过没?我搓麻将听来的,潇洒—嚣张—消沉—消失,咯咯咯咯!”是个女声,唱歌样。

“你少了定语,”他红强推推眼镜,看着满桌菜,“完整版是这样:上市期间潇洒,上市之后嚣张,三五年消沉,最后消失。‘四九规划是个童话!摊子铺得太大了,像搭积木,配套软硬件建设从一开始就没跟上,无序、失控……财务管理漏洞百出,成了瓶颈问题!壮志到底有多少家产?净资产是多少?实际投资如何?神仙都不知道啊!家底都搞不清,谈什么规划!”

李纯一蹾杯子,酒花四溅:“所以那位高人一个漂亮转身——跑啦!回天府之国安享晚年去了!丢下我们,不死不活晾着!”李纯又像夜明珠了,红灼灼,蔚小壮担心地看着。“好大喜功,诱来那么多高校毕业生!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儿是武陵源呢,后来才发现,他妈的,是凶案现场!”李纯顿顿,抿口酒:“你们研究过死字没有?歹、匕,那位爬到金字塔尖,呼风唤雨的高人,事实上是持刀歹徒,他一刀刀,一刀刀剐了自己的企业,就在改革英雄的旗号下!而我们,很不幸,是应召而来的世纪末牺牲品!”

“你喝多了!”蔚小壮夺他酒杯,没成功。

“牺牲品也有价值!”酒后的小穗,脸红得令人难忘:“我们是见证!这世界也许匪夷所思,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我们就是那昙花,在昙花一现的盛宴里贡献昙花一现的美味青春,是一份份活档案,周围给我们什么料,我们就做什么菜!不增不减,原汁原味!”小穗脸上满是亡命天涯的火烧云,又像是切开的倒瓤西瓜。

“哈哈,那要看掌厨者是谁哦,人不同,做出的味道可就千差万别!比如这道菜——”他红强边说边搛一块凉拌黄瓜,优雅入嘴,嚼得心满意足,“有色有香,小壮厨艺见长啊,这酒是越喝越有滋味了!”

李纯得意举杯:“我家小壮就是棒!来,为了小壮的手艺——嗯,也为了壮志新上台的大厨,飞来的‘蝙蝠侠,干!”

他红强首先响应,“咣”的一声:“为了生活充满阳光!”他手上真的就有了一线阳光,明晃晃,蔚小壮定睛瞧,——是戒指,再瞥小穗手,也有一枚,是一对儿。

“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蔚小壮第一个仰脖干,“什么时候喝你们喜酒?”

而生活的阳光叵测。

空降的“蝙蝠侠”半年后没了,也消失了。遁去速度和前任一样让人无言。

但方式迥然。

斯人确实殚精竭虑拯救壮志。企业一分为二重组同时,总部就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班闭门攻坚:进军香港,上市H股。计划若成功,不仅将带来海外滚滚资金流,还能振作长期颓废的壮志A股,让境内外两大资金洪峰叠加,造就波澜壮阔钱景,使末路壮志新生!

新老总给壮志人带来多少热望!

谁能想到,涅槃的不是企业,却是人呢?

为蓝图宵衣旰食的新老总结束与证券公司会晤,星夜返程,出事了,一辆载重大卡撞碎他乘坐的轿车,遍地新月溅血,壮志满怀的“蝙蝠侠”连同壮志复兴梦支离破碎,不再醒来。

追悼会过去半年,还有回嶒城休整的外地员工,打探“蝙蝠侠”宝地,去追思,去幽怀不能承受之轻。虽然,他们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这位太阳般的CEO。那年,整个秋天的黄菊白花,都在斯人墓前曼舞轻歌……

H股幻灭的消息紧随而来。

他红强参加过攻坚专班,“刚开始都很激动,干劲十足……慢慢,就蔫了、凉了,越到后来越清楚,财务报表根本过不了关!长期的资产虚增、债务虚减、利润虚报,像习惯性流产,假作真时真亦假啊……境内上市咱们还可以借鉴当初A股上市的手段,走人情、打擦边球,可在香港上市,还能照猫画虎么?出事那天,‘蝙蝠侠为什么火急火燎赶回?是谈判谈崩了,他想尽快研究救场!”他红强像个退休老头,目光沧桑、凉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但有些事,成不成也在人。

当年元旦,本是他红强、小穗办喜酒的日子。佳期临近,准新郎、准新娘却四处通知:推迟婚礼。

后来才知道,是房子在作梗。

蔚小壮毕业那年,“壮志”集资房就开工兴建了。僧多粥少,申请集资房得按业绩、贡献大小来打分,排队等候,竞争白热化,纵横黄浦江的他红强当然榜上有名。问题是,集资房工程像老年性便秘,建建停停,辗转呻吟数年,直到最后断墙问天,水泥板坼裂,裂口上生出幽幽青苔,发黑脚手架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夜里,拾荒者在里面打架,打得鸡飞狗跳。新上任的“蝙蝠侠”同情对“废墟”不离不弃、望眼欲穿的员工,他承诺拨专款在金秋封顶。孰料,人不在了,承诺便也不在,集资房工程再次歇下。

小穗不愿意在别人的屋檐下结婚,她坚持要在自己的新房做新娘。她的理想国在集资房的五楼,那里,蜘蛛披着婚纱落户……

理想国尚未竣工,尚在海市蜃楼中,就大厦已倾,眨眼尘埃落定。

纷扬的是那些未散旧梦……

蔚小壮不想在江边久待。这儿到处像挂有蛛网,黏糊着,裹缠着,要将猎物围困于长长昨日。买断的钱拿到了,剩下的,是枉然,怅然。昔日乱搭乱建宿舍区传来孩子的锐叫,蔚小壮想过去看看,还有曾经的同事蟑螂样住在“棚户”吗?

“噢,档案,你的档案——知道吧?”原母处长手下、清算组成员薛姐,提醒蔚小壮。

是的,还有档案。树倒猢狲散,从此单枪匹马,自己给自己做人生实录了。

“是我自己提走档案吗?还是联系什么机构接收?”

“你——不知道?”

五十米外的江面传来一声汽笛,长长的,闷闷的。

“你的档案几年前就没了。不是你一个人,一批人,七个大学生……办公室合并调整,各部门搬家,才发现档案室铁柜少了……保卫科查过,结论是被盗。确实管理混乱啊!”

薛姐的长指甲没了,剪得光秃秃,蔚小壮盯着那双曾经特立独行的手:“怎会呢?怎么会呢?拿这东西有什么用?”

“卖钱啊!铁柜当废铁卖!档案嘛,当废纸卖!”薛姐嗓音和以前一样嘹亮。

蔚小壮卖过旧书报。废纸单价一般六七毛,低时三四毛。蔚小壮计算着自己历史:入团申请书,“三好学生”证明,大学专业课成绩单,奖学金记录,“壮志凌云”征文奖余痕,先进财务工作者称号……都挂杆秤上,有两斤么?

“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对蔚小壮的问题,薛姐笑了笑,一边麻利整理文件,一边说:

“你晓得,我原来在人事处负责员工培训,不管理档案,所以丢失档案的事不太清楚……那会儿人心涣散,从上到下都想着什么时候发工资,谁去管不能吃不能喝的废纸呢?哦,对不起,是档案。”

薛姐给曾经的同事续茶,两绺头发垂下,有刺目霜色。“那时,母处长天天在外炒股,不到下午三四点,办公室看不见人,树倒猢狲散,没人管闲事啊,都忙着鼓自己的荷包,挣自己的前程……现在,不少闻人在国内看不见了,原上海分厂的厂长去了美国,母处长全家移民加拿大……你们宣传部的头儿虽没出国,但本事更大,炒起房子了,听说前两年在珠海炒大发了,想杀回嶒城炒地皮……只有我们,小鱼小虾,老老实实在浑水里趴着,大好年华都被

吃了,落这地步都有人红眼,说安排进清算组工作是对总部机关的人特殊照顾!他们知道什么?清算组一解散,我们这批对‘壮志知根知底的管理人员的剩余价值也就使用完了,散摊子了!我们又不像你们,还有年轻的资本南下北上闯荡……想当年,我们也是风华正茂服从国家分配来的,我是学教育的——”

“还有六个是谁?”

蔚小壮根本没听清薛姐在说什么,她只感觉原来野天鹅样飞掠的薛姐变成地上的老母鸡了,不停地咯咯咯,像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

薛姐掠掠头发,“呃,范雄军,余秀丽,乔桥……”

还能找谁追究吗?

星流云散,包括事故。

蔚小壮钻天入地发怔时,手机响了。

父亲打来的。

父亲的声音低沉,带些小心,“小壮,你这两天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和你妈四处筹钱,只凑了一半,差两万五,钱凑不齐,房子就泡汤了,你弟的婚事恐怕就黄了……”

没想到乔桥人不见了,档案也不知去向。

母鸡一溜,下的蛋也销声匿迹。蔚小壮一个人坐在“冥王星”咖啡馆,喝有糊味的炭烧咖啡,喝得神思渺渺。

她有些怪李纯,人在嶒城,他也许早听说过档案丢失的事,为什么不提前跟她通气呢?还有小穗……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骑鹤而去的档案能飞返?

让终老家乡的“壮志”创始人再回起点,重掌乾坤?让去天堂或下地狱的人们再死一次?我们的档案,羽化成仙了——

蔚小壮无声笑。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好像是鲁迅说的,在中学课本里。

若干年后,在现实生活里,蔚小壮对这句前贤哲语有了深刻体认。

愤怒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就像刚离开嶒城那阵儿,她心藏不平,易怒,脸上总生痘痘包包,莫名其妙头疼,连月事都迟到早退,变化莫测,像她干过的众多工作。

凭着国企财务工作经历,蔚小壮做过快餐连锁店会计、商场营运柜组长,也凭着四处发表的那些为“壮志”歌功颂德的文字做过校对、广告文案,还当过某厂报主编……但都不长久,昙花一现。频繁找工作、四处奔波,曾令赤手空拳的蔚小壮沮丧无比。铁锅顶头的现实生活,最终教会没落的“天之骄子”、破产国企职工蔚小壮,如何单打独斗,如何坦然面对战车般轰隆隆而来的庞大世界,学会去领悟生命不息、战斗不已的真谛。她慢慢平心静气。破产又怎样,失恋又怎样,失业又怎样,“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坐下来,她可以回想那些经历,那些新旧千年之交的金木水火,那些希望和失望,记下体悟,甚至做篇小文章,发表在某张地方报纸上……渐渐,她写那些能来钱的文章,景区游记、报告文学、情感故事等等,一发不可收,变成了如今所谓的自由撰稿人。

如果能重新选择,是否还会选择这份档案——比如在十年前,选择“我们的壮志,我们的青春”?

如果能重新选择,是否还会选择这份档案——比如选择留在总部,迷恋李纯行云流水的吉他?

如果能重新选择,是否还会选择这份档案——比如选择在终于一无所有的冬天,离开嶒城?

……

如果能重新选择,我还是现在的我。不会是薛姐。

也不会是小穗。

时间过了,要等的人还没来。

蔚小壮掏出手机,发短信,“我已到。冥王星的咖啡都贵一倍了!”

“冥王星”的炭烧咖啡以前是五元一杯,现在是十元一杯。味道没什么变化。里面的音乐也是。

席琳·狄翁的《我心永恒》正无处不在地弥漫。清凉歌声里,蔚小壮仿佛看见那艘号称“永不沉没的”超级大游轮,撞上冰川的泰坦尼克号,正缓缓下沉,带着所有金碧辉煌,带着欢宴、爱情、惶恐、无奈……带着头等舱和经济舱,沉没。

罗丝最终获救了,而男主角杰克和更多的人消失了,和豪华的梦一起。

而我们的泰坦尼克号,壮志青春的泰坦尼克号上,会有获救的罗丝吗?会有见证真情的美丽钻石“海洋之心”吗?会有落泪的观众吗?

那些初次登台、激情洋溢的年轻壮志人,在憧憬和懵懂中突然落海,身不由己挣扎着,他们不知道已无法谢幕,因为观众散场了,去赶着看下一个热闹,遗下世纪末梦想泡散的人儿在浪里,若隐若现,无法靠岸……蔚小壮喝着咖啡,一杯,又一杯,其涩其苦海水样绵长。但感官已兴奋异常,她隐隐捕捉到一丝与众不同的异味——是窗外芳邻送来的。

那是隔壁公厕。同这家咖啡馆一样,数年一日,流人不断。几年前,也是这儿,这个靠窗位子,在同样一阵复杂难言的气味里,蔚小壮收到消息:

乔桥出事了。

先是乔桥堂叔出事。壮志总部频接举报,说乌鲁木齐第一销售公司私设小金库,经理行贿受贿,贪污公款,任人唯亲……纪监部派去调查小组,几经周折,举报情况被查实,乔桥堂叔很快被停职反省……其时的“壮志”已黄昏落日,哀鸿遍野,在岗职工长期发不出工资,一些掌权者却挥金如土骄奢淫逸,对因经济问题落马的所谓精英们,蔚小壮和众多同事一样,拍手称快,毫不同情。但她关心乔桥。

乔桥还是牵扯进去了。因为不少事是乔桥亲自经办的。调查到后来,发现乔桥也不干净,他也有小金库,部分货款就地消化,业务手段推陈出新,请客送礼、按摩洗脚不说,他还有独门暗器:给特殊客户送小姐,定期地送。就在事发前,乔桥还从福建、重庆召来数名三陪女来沈阳,入住星级酒店豪华套房,花销全部算接待费。他还以相好三陪女的名义为自己置了一套别墅。

蔚小壮找乔桥借过钱。五千二百块。

其时,李纯初次入市的那只股票,数月后原地踏步,没有预想中火爆。“要沉住气!遂总都按兵不动,他的二百万投入可是想翻番的!”李纯不急,他真的按计划扔进了两万元,大半股本是他回红色老家巧言买房结婚筹来的。就在这期间,传出消息,总部为遏制管理混乱的顽症,要拿财务战线开刀,酝酿大对账。不久,蔚小壮果然参加了动员大会,她催李纯赶紧平仓,抽出钱,堵住因“借”老冯那笔往来账而造成的窟窿。

“没发烧吧?你相信那些假作真时真亦假、乌龟王八鳖的烂账,一年半载能理清眉目?”

“要核也是核大额!真的查出来了,把我交上去,我替你,宝贝!”

李纯死皮赖脸钢筋铁骨,就是不肯抛股。

其实人在江湖,他早有消息,但他笃定雷声大雨点小,是结不了果的事。

蔚小壮惶惶不可终日,却无可奈何。乔桥回来了,千里驾车回的。他载回憨头憨脑的东北手工布老虎,熟识的女孩们每人一个,蔚小壮挑的那只最大,卧下和她一样长。“进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蔚小壮鼓起勇气,开口借钱。

“没问题!什么时候要?”

这份慷慨解囊、雪中送炭的情谊,蔚小壮一直没忘。

五千二百块的窟窿刚堵上,“壮志”真的开始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内部往来大对账。那场面蔚为奇观,自相矛盾,自作多情,自圆其说,张冠李戴,牛唇不对马嘴,不少单位和部门因此结怨,见面像仇人,甚至大打出手,账本都撕了,盖上纷乱脚印……南方一家三级公司,夜里起火,烧了两双拖鞋、一只电饭煲,再就是账本毁了,包括原始凭证,灰飞烟灭。

结果确被李纯言中,账对不下去了,只好暂停。

乔桥的堂叔也想事情暂停,不了了之。一些关键证据只有当事人乔桥才能提供,但就在这宗贪污、渎职案即将移交法院时,乔桥神秘失踪了。

乔桥家人来闹过两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把他逼到哪旮旯了?”

母处长和工会主席一起做工作,“人不见了,我们更着急!但你们家属也有责任……年纪轻轻遇到事了,他就跑,就躲,总不能这样躲一辈子吧?”

“我伢儿读书时聪明听话尊师爱幼,从不惹祸;工作了,一心做事很少回家,逢年过节孝敬父母走亲访友,满村人谁不夸他的好?现在,你们说他违法犯事,真是那样,还不是你们培养的,是‘壮志搡他进火坑的!跟人学人,跟狗学狗,你们才是罪人……”

“就是判刑坐牢,也落个囫囵人啊!而今,人呢?人呢?”

人在哪儿呢?

乔桥堂叔最终判了,四年。进去不到一年,就保外就医了,现在,听说他常在郊区悠哉游哉钓鱼呢。而乔桥,一直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现在,他连档案都没了。连泥牛都不如。

蔚小壮想摸烟,瞥到桌上的警语:NO SMOKING①,她摆摆手指。侍者过来了,“请问,需要点餐吗?”

“点餐?——哦,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五。”

环顾四周,基本满座了,有人吃意大利通心粉,红红的,一圈圈缠绕叉子上,再送入嘴,像台运行稳定的进口机器。记忆中从来守时的李纯不稳定了,约好十一点见面,到现在还没见人。

好像他知道蔚小壮约他是为了借钱似的。

蔚小壮想借八千元。

存折上有五千,加上刚拿到的一万二买断款,再借八千,两万五就妥了,可以拿下镇尾那栋二手楼。那房虽旧,但位置不错,比盖新房花费少,未来的弟媳也满意。无论如何,要让小弟顺利办完婚事,让父母宽心。

念及乡下双亲,蔚小壮心里沉甸甸。四年了,她回家不超过四次。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感觉无颜。不大识字的父母含辛茹苦供自己读书考学,如今油尽灯枯了,她不但不能好好尽孝,还要年迈双亲陪着承受企业破产、生活不稳的压力……所以,长期以来,她宁肯独自待在红尘淡漠、满目荒凉的城里,即使是春节,即使窗外星星同滴水龙头一样让人彻夜无眠……

但在这儿,她不应该孤立无援。

八千块钱必须尽快落实。

恋情已成蒲公英不知所踪,但念在青春无悔,当老板的李纯也应该伸手吧?蔚小壮打算好了,李纯如果不帮她,她马上找小穗。

她又给李纯发了两次短信,石沉大海。好几次,她想拨他的手机,忍住了。

相约时,李纯明显兴奋:“老地方,我们老地方见!你定时间!”……电话里,蔚小壮没透露见面的主要目的。除了借钱,她当然还想叙旧。

四年了,他的生意红火吗?和那个厦门女老板怎样了?

蔚小壮没见过厦门女老板。

李纯是在跑业务时认识她的。厦门女老板不在厦门,在三百里外的城市开一家贸易公司,专做名牌产品代理,机电、五金、电子、化工、建材,上下五千年,无所不包。“经营百变,身手敏捷,和工商税务鱼水情深,这女人,简直是稀有金属啊!”李纯像碰上牛市,双眼闪着很久没出现过的夜明珠之光。

蔚小壮白他一眼:“她卖《圣经》或者毒鼠强么?”

“只要你买!”

蔚小壮不得不信了这话。

隔着三百里,厦门女老板成功谋杀了蔚小壮单纯如初月的爱情,让李纯弃旧图新臣服于新欢,从此使他皈依广阔无垠的商道。

当初跳入股海,李纯没辜负来之不易的“新生”本金,他发掘了投机者的优秀潜力,两万元一年后真的翻番了,到蔚小壮说分手时,他可以考虑按揭买房了——实现爱在当年的初衷。但计划永远落后于变化。彼时,李纯已和厦门女老板深情款款,他如鱼得水,打算将不算迟来的幸福和黄金未来水乳交融。他想割肉平仓,抽出资金同稀有金属联手,合伙办公司。

这是他红强透露的。

“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他红强盯着餐桌上的塑料玫瑰,“你知道,他当我兄弟。”

蔚小壮木木听着,木木看对方,他红强光溜的下巴冒出胡子了,七长八短,小穗没提醒他刮,他说的话好像也爬满胡子:“可是,我还是——告诉你了。对他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转做实业的机会……嗯,既然——你已经,已经主动提出分手,这事么……这情况,我觉得还是让你——心中有数好,有数就好!”

蔚小壮低头。

外面在下雨,噼噼啪啪,落地开花,噼噼啪啪,措手不及的人们仓皇四遁……噼噼啪啪,转眼全世界模糊,一地乱摊子。

噼噼啪啪。

再抬首,蔚小壮嫣然一笑:“你还不如这支塑料花精神!怎么,没和小穗闹别扭吧?”

“我们么,”他红强笑笑,摸下巴,手指数着胡子,“老样子。吵吵,盐吃多了就吵吵呗,十有六七还是为房子。这红脸婆,一根筋,是头驴!”大概数了二十九根,他住手,“你说,赶上我们这茬,有几个住上集资房了?结婚都是在出租房里,除非买商品房!——哼,我若有钱,有钱她早住进‘丽人湾了!”

“丽人湾”是嶒城新开发的别墅区,紫藤秋千、满坡银杏,一条自北而南的小河喃喃穿过,两岸柳浪如烟,间有隐约的回廊、小桥,壮志“十八金刚”有一半在柳廊下车进车出。传说两千年前和亲西域的那位绝代佳人就生长在小河边,“丽人湾”是当年美少女沐浴留香之地。

“别小看小穗!这几年她一门心思报考注册会计师,通过两门了吧?真不容易!再考两门,她可走在你前面了!走在许多想看她笑话的人前面!瞧瞧现在‘壮志,配有注册会计师么!其实,小穗胸有大舞台,是个执著者。”蔚小壮一口气说,忽然停住,扭头看雨。她像被噼噼啪啪的雨吸引了,半晌接道:“结婚是人生大事,一个女孩,当然格外慎重。在自己的新房做新娘,谁不想呢?既是执著者,她不过表现得更坚持而已。”

“没新房就不结婚,就牺牲肚里生命?”他红强额暴青筋。

蔚小壮不错眼珠瞅着对面男人。他红强挪挪身子,坐正,再推推眼镜,“她怀上了,刚做完手术,所以我陪她回来,休养几天。”

“是第三次吧?你们真的该结婚了,这次我一定好好劝她!”

“我现在可想通了,不就缺一张纸嘛!她不想要,我还快意江湖呢,皇帝不急太监急个啥!”

“太监?天诛地灭男人!”

“终于听到你骂人了,骂得好,骂出来就好!狠狠骂!天诛地灭的东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是东西!”

“哟哟,还顺竿儿爬了?”……

两人一起笑起来。轻狂雨声里,碎碎笑声像谁人落下的鲜花,在崎岖蜿蜒、漫无终点的的路上兀自芬芳,使那个寻常的午后不可名状起来,时光终于凹陷、拐弯于此,叫人刻骨铭心。

李纯终于回短信了。“实在对不起,有事耽搁了。能改约下午六点么?我请客,再请你看电影,赔罪!”

“你该早点通知我。”

“我以为能赶来的。无奈无奈!苍天在上,我一片歉疚!拜托雅谅!”

丝丝油滑新鲜如昨。在蔚小壮的印象中,李纯不是个爱爽约的人,——除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厦门女老板平地冒出的日子。无数争吵、谎言、对抗,与穷途末路却犹有不甘的“壮志”人事酬唱相和,内外夹攻,终于熄灭所有梦想,现实和未来携手奔向坟墓……回想那段时光,蔚小壮心头仍散一缕冰寒,是那种遇火不化、遇水不亲的寒,它结成一小块冰雕。热血煅就,体温尽失,无与伦比。

一些名字冻在里面。硬梆梆,导火线样分明。

比如鹰勾鼻处长母国英,比如李纯。

比如临危受命的“壮志”末任老总。

他是若干年前“文化大革命”悍将,著名的“红旗飘飘马列主义保党卫国敢死队”司令,曾黑白通吃正邪皆惧,嶒城无人不知。但“壮志”人第一眼见到,无不先吸凉气,后叹气:宝刀老矣,廉颇尚能饭否?——他矮瘦单薄,寿眉耷拉。救世主虽非当年模样,手段却果然霹雳。先裁人,裁高层。“十八金刚”副总们被淘汰三分之二强,只留下五位,常务副总从七名削至两名。据说这样能理顺管理层次,解决由来已久的“扯皮多、决策慢、协调难”顽症。接着铁拳治蛀虫。但“壮志”蛀虫太多,已恶化至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大厦将倾地步……于是,稳定压倒一切,先抓民怨大、举报多的。

一台台备受关注的“壮志”可视人流术到来。明目张胆公款炒股的常务副总遂总,首当其冲,躺上手术台;大行裙带之风,将亲朋好友遍插企业的工会主席,随即倒下;接着,“十八金刚”在“丽人湾”的私产被一鼓作气收回三处,其中两位副总望风而逃,一气飙到南半球,至今留洋未归……遍布全国的“壮志”二级、三级甚至四级、五级子公司孙公司孙孙公司的“土皇帝”们,一个接一个被连根拔起,乔桥堂叔就是这时被揪萝卜样揪出来的。连带着末梢的乔桥。

不到一年时间,“壮志”有二十二宗案子移交法院,涉案者七十八人,涉案金额近五亿。那是一场众生有知的潇潇春雨……

奈何在久旱成灾的“壮志”,所有努力显得杯水车薪,屠龙刀再利,无济于事。不良员工被惩治,但不良资产们毫发无损,它们日夜张着血盆大口,蚕食极少数血脉犹存的肌体。兼并过来的纸厂,从它改姓“壮志”的第一天起,没生产过一张纸,主业二分厂替它一肩担着,给工人发工资、计提实际是废品的机器折旧;投资数千万的武汉别墅群后继乏力,变成半拉子工程,由仅够温饱的华中销售公司替兄从军,代偿高额贷款本息……“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借新债还旧债,债债还清”,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一路鲜花一路歌的“壮志”融资秘诀,最终结出了硕果:资产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七百!这个数字像“四九规划”样神奇,令人心跳几欲停止!

严重资不抵债局面,连前“红旗飘飘马列主义保党卫国敢死队”司令也无力改变,猛将终于落得黯然收场。

“壮志”宣布破产前,李纯逆水而上,倒划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告别四面悲歌财务室,数年东奔西走跑营销,信奉“实践检验真理”的李纯收获颇丰,他既另结新欢,也混熟一批徒有其表半死不活的壮志子公司、孙公司、曾孙公司,他瞄到商机。像当初炒股,他孤注一掷,不顾蔚小壮强烈反对,用全部身家揽下一个烂摊子:只剩一个老头看门的壮志凌云贸易有限公司。其蛀虫经理被揪出、铲掉了,水深火热的员工们瓜分了可怜的资产:一批发霉毛线毯,积压五六年的收音机、计算器等,然后鸟兽散。在四下零落的冷眼里,李纯玩起魔术,他搬来阀门厂闲置的保险柜,弄来旅游公司游船上淘汰的旧空调,将电子厂库存的陈年积货摆自己门下,甚至游说来两个停产长休的一线工人……眼花缭乱动作的同时,他还见缝插针学开车,考驾照。蔚小壮实在忍不住了:“你还有钱买车?你是早有小金库了还是有女强人?”

他红强就是这时透露李纯秘密的。

蔚小壮原来只感觉男友和厦门女老板交往过密,凭着女人敏感,她判断那不是单纯业务关系。隔三岔五,她和他吵,对峙,冷战,末了醍醐灌顶:那个离异女人,稀有金属,已镶进李纯的人生蓝图;而她,被排除在外。他们马上要买车了。

相恋数年,南柯一梦。

痛定思痛,是另一场醒来的大梦:开拓“壮志”,闪光理想。

和越来越多打包旧梦、人在他乡的“八百壮士”一样,蔚小壮也办了停薪留职,告别嶒城,告别理想。

蔚小壮是在遥远的粤北城市韶关买到黑凤大曲二号的。

就在半月前,她辗转接到为某私企老板写传记的活儿,钱不多,工作量大,主人公是位七旬老人,农民出身,干成了欣欣向荣的家族企业,他想给子孙留下童话,她的任务就是写出精彩的创业史。蔚小壮实地探访,那是家在广东可忽略不计的惠州小厂,蔚小壮认真收集主人公的发家史,根本没想过要去邻市,四小时车程的韶关。她是突然得到消息的:壮志破产清算组又发公告了,买断员工须近期办完手续,愈期概不负责,余下买断钱款交回政府,云云。

终于有了个结了,那些等待、焦灼以至淡忘。蔚小壮十分钟内作出决定:五天采访缩到四天,留一天奔赴韶关,然后从韶关去嶒城。

蔚小壮在超市选了一大堆吃食。鸡腿、鸡翅、卤鸡蛋、鱼干、涪陵榨菜、麦片、蜂蜜,走到收银台又折回,挑了一支出水不错的特细财会笔,两本信纸。她拎着这些沉沉物品,拜访故人,在韶关的他红强。

食物全部被扣下,只进去笔、信纸。

这是个特殊地方。

手续谨严,铁门重重,威慑、警惕的目光像层出不穷高压线,让第一次进入的蔚小壮紧张。有点像当年刚上班时,她打开洪副部长交接的铁皮箱的感觉。

二百五十家试点国企之一,前途无量的黑马,竟会如此不堪!它厚遇延纳、曾以大舞台奉赠的双学位硕士,精明强干的他红强,怎会住在这儿?

他红强见到蔚小壮时,也是不相信,他摸摸光脑袋,伸手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从讶异变成了暖暖感动,终于出声:“真的是你啊!我以为——”

“是小穗?”

一出口蔚小壮就觉得不妥,只好咬着嘴唇,笑。

“哦,她来看过我一次。”他红强神色平静,他热情招呼老朋友坐下,自己也规规矩矩坐下。会见室和当年大学生公寓一般大,很快,他红强像在自己的宿舍里,扬手打出V字:“你是第二个来看我的‘壮志人,第二个!真是让我……让我很高兴!真的!”他反复着,“真的很高兴!……我看到新闻了,‘壮志宣布破产,一只烂桃子到底被摘了,解放一批心存幻想的人,让大家各寻活路,也算善事……对了,这几年你都在干吗?”

服刑四年的他红强谈兴勃勃,额上多了抬头纹,好像比以前黑了,腰圆肩宽,明显胖了,准确说是粗壮了,看来体力活儿也不全是坏东西。

“你能看新闻?”

“是啊,每天可看半小时电视。还能读报看杂志呢,不错的。”

“也不是什么报刊都让你们看吧?”

他红强推推眼镜,笑了笑,“有些东西,不是在于你能接触多少,而是在于能接受多少……我看过一个小故事,很有感触。”他就即兴讲小故事:天龙合掌顶礼,拜问古德:敢问佛在何处?古德答:佛在你指头上。天龙竖一指,早观晚看参禅。古德忽然从其背后截去一指,天龙“啊”一声,豁然大悟。后人有言:天龙截却一指,痛处即是悟处。

“这故事好!”蔚小壮油然道,但眼前起雾,好在哪里呢?她请教服刑的硕士,“你有何感触?”

他红强默然片刻,“愿赌服输。”

……

“你就没问问他,那时为什么顶风而上?”没等蔚小壮讲完探监经过,李纯急煎煎问。

“没问。探视限制三十分钟,我看了时间,其实只有二十五分钟,就二十五分钟!”蔚小壮犹有不甘说。

两人在等晚餐。

李纯点了果粒酸奶,草莓味,大盒装的。他还记得她爱喝酸奶呢,却不知道前女友早换了口味,现在更多地喝咖啡。

“狱警催我们时,他红强对我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

他红强是在蔚小壮辞职后出事的。他利用自己在上海分厂财务主任的位子,联合在嶒城的搭档,那位“壮志”城市信用社的副经理、二房东,伪造一笔大额“单位定期存款”,拆借资金,在外地作短期投资,其中一笔投到了广州。作为投资专业硕士、经验丰富的会计师,他红强的投资频频得手,利润像春笋样见风拔节,但花无百日红,广州这一笔失算了,涉及走私,他红强被绕进去了。坐守后方的二房东大惊失色,千里驰援,终于惊动正痛整蛀虫的“壮志”“末代皇帝”,牵出这宗曲折的金融诈骗案……

为什么顶风而上?其实他红强不回答,答案也昭昭然,他想买房,买商品房,早日与小穗完婚,早日幸福三人行。他为理想狠狠赌了一把。

赌输了。

他真的服么?蔚小壮不知道。蔚小壮从那座管理森严的圈地出来时,身上有汗,天气并不热,还起了风,北风,一出来她的长发被吹得无法无天,可能是与世隔绝的会见室太封闭了,也可能是和他红强讲话太兴奋了,汗津津的蔚小壮步子迈得和风一样快。

像被什么追着。

“愿赌服输”,他红强轻轻吐出的四个字像扫把,在蔚小壮脑子里搅起一阵往事前尘,比如,身不由己时她欠下的人情,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人情……曾经,她为此许诺要送人酒,好酒……

在热闹繁华的陌生街道,蔚小壮想送老冯好酒的愿望如此强烈,强烈得她一分钟都不想耽搁。

她又去了给他红强买礼物的超市。这次,直奔烟酒专柜。导购员热情兜售一种精装白酒,金色铁盒包装,蔚小壮愣愣听着鸟语,很快导购员改用普通话:“这是我们粤北名产,相传是乾隆皇帝做六十大寿时的专用酒……如果送人,刚上市的二十年陈酿很合适。”

那陈酿价格不菲,蔚小壮买了两瓶。

菜上来了。四荤四素,外加木瓜炖雪蛤、红枣乌鸡汤,还有一瓶干红。

“我为失约道歉!一个菜一分歉,实心实意。这酒么,你看,深红,赤心一片啊!”

李纯比过去更油嘴滑舌了,蔚小壮笑笑,和他碰杯。

“你知道,我现在想闲闲不了,百十号人要吃饭呢,一些人还是过去的同事……这两年竞争压力太大,生意难做,虽说商人唯利是图,可再困难,如果要我像‘壮志那样干,拖欠员工工资,甚至不开工资,我可下不了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奸商的心还没黑透?”

“嗬,我是黑心人么?”

“是红是黑,自己清楚。”

李纯替她搛甲鱼,“请你吃饭也讨不了好!”

“什么呀,你这是为失约赔罪!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真的对不起,小壮!”李纯一口干了杯中酒,“我临时有个会。开会不开手机,这是我自己定的规矩。”他给她舀鸡汤,“唉!是催命会啊!不怕丢丑,这会就是为了解决员工的薪水问题……嶒城是山区,矿产丰富,这个你很清楚,现在私矿红火,去年我入股一家,投入较大,按计划今年该回本盈利,可人算不如天算,矿难频发,国家安全生产的弦绷紧了,私营小矿安全不达标一律关停并转……弄得我现在进退两难!”李纯往自己碗里拣油汪汪的野山椒,像拣钻石,“目前周转资金告急,员工工资缺口几万!心焦啊!……会上我摔了手机,有个员工被我吼哭了,往出跑竟找不到门!”小尖椒是本地特产,出奇辣,以前湖南同事都怕,土著英雄乔桥也不大碰,可这东西经油一爆又香得出奇,李纯一枚枚送入嘴,花生米样嚼着。若干年前,他宁肯吃白饭也不沾的,蔚小壮记得很清楚。

蔚小壮对李纯的开会解释不置可否。他现在是老板,当然事杂会议多。

“壮志”宣布破产后,拍卖资产。为多快好省,有的捆绑拍卖,如壮志出租车公司、科研公司,前者仅剩十来辆待报废的富康、桑塔纳小车,后者唯有荒草丛生、蛇虫出没的偏僻实验基地。有某种优先权的李纯迅速收购。他首先用实验基地地皮贷来一笔款,买几辆新车,出租车公司就渐渐盘活了,不到两年,那块地皮被划入嶒城火车站新站建设蓝图,他趁机狠赚一笔。就这样,李纯的从商之路青云直上,扶摇九天。抿着红酒,蔚小壮想像时来运转、大鹏展翅的商人失约的另一种可能:他欲会前女友,厦门女老板很不高兴,连手机都没收了,他心急如焚,如坐针毡,最终还是虎口脱险,单身赴约,此际,厦门女老板正磨刀霍霍地等他回家呢……如此一想,蔚小壮咧嘴直乐。

“我落难了,你就笑?”

“呵呵,我是在想,你的贤内助不帮你?”

“贤内助?是说你吗?你确实没帮我!”李纯拖腔拖调。

蔚小壮白他一眼。略显发福的李纯吃了那么多野山椒,竟然不见一粒汗,记忆中粗黄的肤色也变白腻了,目光多一层不容置疑,看来他真的融入这个水土不错的城市了,像个本地人,苦辣通吃游刃自如。

李纯也回盯着她,嘴角一扬:“知道你在念叨谁,我的早期搭档嘛,早分手了!”

“你舍得?”

“哼,这女人摔了我的吉他!”

“就为这?”

“你该明白……我和她不会长久的。其实——你知道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蔚小壮想说,“我不知道。”停住了。这样打太极般说话,没意思。

小穗曾在电话里有意无意提过,李纯仍是钻石王老五,开一辆宝马,不少女人想上他的车。就是开着劳斯莱斯,泰国公主坐他车上,与我何干!

两人沉默着。

还是李纯打破沉默。“前一阵儿,我去海南,看到一张启事,认尸的!”

蔚小壮瞪大眼。

“我溜一眼,走过去了,觉得不对,又走回来。那上面的照片很模糊,溺水死的,脸发胀了……细瞧,有几分面熟。知道像谁吗?”

“谁?”

“乔桥。”

“那你,没与他家里联系?”

“那倒没有。”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蔚小壮耐心舀吃着木瓜雪蛤,这东西不仅滋阴养颜,还清甜爽口,还能当水果,李纯确实会讨女人欢喜。

“小壮,你真得越来越好看了。嗯,别高兴太早,不是说你漂亮,而是那种——油然的自信、恬静,但是,好像比以前冷血了点。”

“到底夸我还是损我啊?”

……

酒至半酣,一个女孩闪进来,先冲蔚小壮点头,然后交给李纯一样东西,像是电影票。

“是八点的经典回放吧,小冯?”

“当然!我还顺便买了零食,”女孩扬起手里的塑料袋,“李总说老朋友来了,要看电影,我猜肯定是漂亮姐姐!果然是!”她歪头冲蔚小壮笑,像只回眸的梅花鹿,“李总无辣不欢,我担心他买的零食也辣呢,先挑了几样,有开心果哦!”

哪个女孩不爱吃开心果呢?微醺的蔚小壮看着满额细汗的小妹妹,几分走神。十年前的自己咋没这么机灵呢?她取过小杯子,倒酒,“谢谢你,小冯,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女孩有些意外,瞅自己的老板。

“表现不错,赏你一杯!一块喝!”眼珠泛红的李纯也站起来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小冯一口干了。

李纯皱眉,“离题万里,瞎说什么呢!”

“不是我瞎说的,是李白!是他的《将进酒》!您现在车也不开了,厉行节约,四处开源,我们都明白!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我们会和您同甘共苦共渡难关的!”

“乱七八糟,废话连篇!”

……

蔚小壮继续品味着剩下的木瓜雪蛤,兴致勃勃地看眼前小插曲,手机忽然响了。

是父亲打来的。蔚小壮溜到外面接电话。

等她回来,小冯像啤酒花样消失了。

“那女孩,挺不错。”

“丫头片子,去年才大学毕业的,人很聪明。”

“她好像对你有好感哦。”

“说什么呢,她是小冯——”李纯拉长声调,“你那同事,老冯的女儿!”

“呵呵,呵呵,”蔚小壮笑起来,“没敬老冯酒,倒敬小冯了!”她双颊绯红。

李纯盯着艳丽如花的女人,嗓子忽然奇怪起来,低沉、沙沙的,“我知道,打一开始就知道,我让你借工作之便弄钱,你为我做了,却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很后悔,是吧?‘壮志十年,人事倥偬,你最介怀的,除了我,也许就是老冯了。”顿了片刻,他接着沙哑,“因为对你来讲,这两个人指向同一个词:欺骗。这是污点!小壮——”

“小冯学什么的?”

李纯眨眨眼,又眨眨眼,声音正常了:“现当代文学。嘁!经济时代庶出专业,不好找工作啊!现在的大学生,又不像我们那阵儿金不换,满大街都是,他妈的手纸样贬值!哦,老冯得肝癌了,这酒鬼往年喝得太凶了!你晓得,他老婆多年下岗,家里还有老太爷长年熬药罐,搞成了特困户……所以小冯一毕业,我主动接收她了。虽说我这儿不是什么好归宿,但总能让她骑驴找马,过渡过渡吧。”

“老冯一直在家?”

“去南京了。他好像有个什么亲戚在部队医院。我看他时日无多,都晚期了!”

老冯再不能沾酒了。

想必那两瓶黑凤大曲二号知道,所以一碎谢知音。

整瓶干红见底,还竖着几个空啤酒瓶,都没醉,都方兴未艾瞪着对方。

“小穗要是没出差,三人喝,酒就不够啦!”

“我现在虽然落难,还不至于请不起酒吧?你俩不是常联系吗?叫她来,叫她立刻飞回来,咱们像过去一样,他妈的喝痛快!”李纯两眼光灼灼。

小穗此际远在北京。

其实,蔚小壮和小穗联系不算多。一年里也就那么两三次,顶多四次。一次,小穗为了祛红脸,做光子嫩肤美容术了,她兴冲冲报告蔚小壮:效果不错。还有一次,她通过了注册会计师最后一门考试,多年抗战,成功了!蔚小壮也为她欢欣鼓舞!就在这一次,两人煲电话粥,说了很多掏心窝话。小穗告诉远方朋友,炙手可热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到手,她也不想离开嶒城,“这儿正往旅游城市发展,变化很快,让我越来越有感情了!”“你会等他红强么?”电话那头一声叹息,幽幽的,“不知道。人生苦短,尤其女人光阴!我都过三十了,随缘吧。”

他红强刑期八年,让一个优秀女人漫漫等待,是不道德的。何况,小穗是个如此要强、追求完美的执著者,自考大专文凭,憋足劲登顶注册会计师,找男友都要找个双学位硕士,为等新房宁可取消婚礼甚至流产!她如何能做到和一个蹲过八年大狱的男人度过余下半生?

瞬间,蔚小壮觉得小穗和李纯有种特质相似,是什么呢?她一时没理清楚。最后一次通话,小穗报告蔚小壮,她公开竞聘成功,已上任某厅级国企财务总监了,是真正“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

“对了,小穗的高官亲戚究竟是谁?你搞清楚没?”蔚小壮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问题。

“哈哈哈……”李纯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胡乱擦着,“到底女人小气啊!什么狗屁密友,居然到现在还保密!他红强那小子早向我解密了,小穗有个排行老三的表姑,从小女作男喊,小穗叫她三表叔简称三叔,这三叔嫁给了一位奇人!知道奇人是谁吗?”

“狗改不了吃屎!别给我卖关子了!”

“‘文革末期官至副市长,后来西拉唆法咪来哆,一路降到区组织部长,最终在我们‘壮志黯然退场的司令老总啊!”

蔚小壮张着嘴,“奇人!尽是奇人!”

……

酒足饭饱,该去看电影了。

“什么经典片子?”

“《乱世佳人》。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主演,我们一起看过的,在人民剧院,你当时哭得挺伤心的,还记得不?”

“Gong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

“是《飘》!小壮,别那么冷好不好?”

交流距离一步步缩小,气氛有那么一丝丝暧昧了,蔚小壮盯着曾经无比熟悉的男人,“那好吧,来点热的。我能帮你什么?”

“哎,你这人——”李纯噎住,直直瞪着蔚小壮。服务员进来了,斟茶,茶洒了,弄湿蔚小壮的手、衣服,肇事者手忙脚乱擦拭,道歉……

“如果你方便,和小穗说说吧。我不找她借钱,我只需要她帮我过过账。我有笔马上到账的货款,想寄存在她们公司,我这边目前真的很紧张,万一破产,我可以靠这笔钱东山再起!”李纯观察着前女友反应,很快补充:“提前预防、早作控制,这是我学会的‘壮志反经验!”

“这种事,你应该自己直接跟她说。”

“不管你还恨不恨我,小壮,有些话,我只愿说给你听。只有你!”李纯轻叹一声,眼皮老人样垂下,片刻抬起,双眸又像夜明珠光闪闪:“你很清楚,涉及原则,小穗这人刻板,他红强出事后,她一直像个旁人,根本就没找过‘壮志一把手、她的表姑父说情,好像他红强是洪水猛兽……这事,你若出面,就是两个人的面子了,咱们两个的……噢,请放心,钱很干净,我可不是豪赌的他红强!”

蔚小壮微微皱眉。

转移资金、规避风险,算不上光明,可也谈不上致命的原则问题,李纯真的有希望成为长命百岁奸商。

蔚小壮本来想找前男友借钱的。父亲刚刚在电话里通报,房子问题有转机了。房主刚刚在股市大赚一笔,回镇上呼朋唤友买酒庆贺,父亲得知,趁其心情好,赶去絮絮地诉说艰难,说大学生女儿原是“壮志”职工,单位好生生的不知为啥破产了,上万人一下子被砸了饭碗,大学生女儿现在外面捉字为生,也在积极帮忙筹钱……那房主来劲了:“‘壮志职工?我就是从‘壮志股票起家的!你女儿买过‘壮志原始股没?”……一来二去,心情爽的房主竟让步了,先给三万交付房子,余款再延长三个月一次付清。

三个月,给惠州老板写传记的报酬该到账一部分了。危机解除,她暂时不需要为钱头疼了。

蔚小壮沉吟着要不要帮李纯渡过一关。

蔚小壮离开嶒城时,小穗还没回来。

李纯殷殷送她上车。在车站竟碰到熟人了,洪副部长。他红光满面,胖了一大圈,蔚小壮差点没认出来。洪副部长热情似火地与旧部寒暄,“小壮,听说你的文章写出气候了,超过咱们‘壮志王牌王科长了!……方便时,你给我们写篇赞美诗哦,赞美一下我们的景区!”他匆匆给二人发名片,“有空去我们那儿玩,吃住行全包!哦,还能办画中游婚礼!”他边喊边跳上一辆车,先走了。瞅名片,“梦里老家”风景区副经理,还是副的。

车要开了,西装革履的李纯站得像辆加长卡迪拉克,“小壮,你还会回来吗?或者,你还会旧情难忘,重访故地么?”

蔚小壮讨厌他这种口气,同车窗外灰蒙蒙、不清不楚的天空一样,她一把抹下软帽:“他妈的!我还要回来找该死的档案!”

“既是该死,要它还有鬼用?”李纯似笑非笑。

蔚小壮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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