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装

2013-04-29 00:44尤凤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7期
关键词:常德

走下舷梯,孟军一眼便看见摆渡车一侧停着一辆黑色奥迪A6,车前站着几个着公务员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年轻者举块上写“热烈欢迎孟总”的牌子,阳光下绽着一张同样写有“热烈欢迎”的脸。孟军便明白这是市里来接他的人,就走过去,先向一个五十岁上下首长派头的人伸出手,道声我是孟军。对方满脸堆笑地与他握手,道句我是安向阳,欢迎孟总回到家乡。孟军略微一怔,他知道这安,便是家乡市的市长,虽只是县级市,却也是一方诸侯,亲自到机场迎接是他没料到的事。这么想时,又逐次与被介绍为市府秘书长的邵、办公室主任的邓以及举牌子的小司机陈握手寒暄。

离开机场,汽车先在高速上走了一段,下来后满眼便是层层叠叠的山岭。他知道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填写在履历表“籍贯”栏上的崮山——父亲出生、工作、战斗并获得无上荣光的祖居地。这一霎他端的有些激动,且情不自已,心亦如眼前这块土地一下子贴近了,这种游子回归的情愫对他既是陌生又真实无讹,这大概就是人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结吧。他不由得深深吐了口气,目光又重新落在窗外秋日下色彩浓郁的山峦上。

正这时,他听到一阵清脆如爆豆的枪声在山间响起,间杂着炸药包、手雷沉闷的爆炸声,与此同时,一团团腾起的黑烟在山峦上方弥漫开来。他惊愕失声:怎么啦?!怎么啦?!身旁的安市长却平静如初,缓缓说:孟总别担心,是拍电视剧的。他啊啊了两声,解嘲说:咳,我还以为起战事了呢。邵秘书长从副驾座转过脸说:孟总不晓得,咱这儿常年剧组不断,枪炮一响,就把外来客惊一跳。安市长冲邵说句也不事先和孟总打个招呼,中午得罚你一杯。邵赶紧说认罚,认罚。孟军赶紧说没事没事,还不至于这么神经脆弱呀。都笑。A6一如既往平稳地向前行驶,行进间安向阳简要向孟军介绍了这次向崮山战役纪念馆捐赠仪式的大体议程。对孟军能前来参加表示真挚的感谢。又说,通过这次有巨大历史、现实意义的活动,孟老将军将永远活在家乡人们的心中。对了,孟总的哥哥听说您要回来也非常高兴,打算让你回村子看看。这个我们会专门作出安排……

哥哥?!什么哥哥?!孟军不胜诧异,一时竟开不得口,咋的凭空从天上掉下一个哥哥来呢?从未听说过,他只知道父亲参加革命前在老家娶过一个小脚女人,但未有生育,解放后离婚,他知道的就这些。转念一想,莫非是父亲向母亲和他的子女们隐瞒了什么?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于是,心情便有些沉落,意识到原本轻松单一的家乡行变得有些复杂乖张了。而后当发现自己被安排进崮城最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他再次感到有些不适,此番来只是将老父生前保留的几件战利品捐赠给纪念馆,并没有什么投资意向,对家乡也带不来什么真正的实惠,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委实受之有愧。当然,这也是可想而不可说的事体,就客随主便了。

中午安市长设便宴接风,说是便宴事实上也很郑重,菜品中“一鳄多吃”别开生面。饭后安市长说晚上于涛书记正式宴请,下午空当,孟总想不想看看市容?孟军说市容一定要看的,只是……安打断说不急,孟总先自便吧。又转向邵秘书长说孟总虽说是家乡人,也不常回,人生地不熟,为孟总服好务啊。邵连连点头。

待主人告辞,孟军先给老婆黄楠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说情况。黄楠问他喝了多少,他说不多。黄楠说老家的人不是喜欢把人灌醉吗?他笑说那看对谁了。又问:老妈怎么样了?黄楠说情绪还行,中午喝了点粥,吃了两口小菜,在看电视。他说我和妈说几句,又赶紧改口算了算了,晚上再说吧。黄楠问有什么事吗?他略略停顿,说今天遇上一件蹊跷事,想问问妈。黄楠问什么蹊跷事?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再说吧,我想睡一会儿。

挂了电话,孟军没睡,又按了一个号码,等的时候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心口涌出一种可称其为甜蜜的东西。这些年,各种女人不断走进他的生活,甚至不胜其扰,但事后能有这种甜蜜回味的女人并不多。电话那边叫秦欢的女子就属于其中,秦欢是到他公司实习时认识的,可谓一见钟情;好了一年多,终是那“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的话,秦欢研究生毕业后随在崮城任教体文委副主任的丈夫而去,在一所中学教书,一晃七八年过去。这回他没打(口奔)儿代表家族来崮城捐赠父亲的革命遗物,其中就有再续旧情这个因素。

电话终于接了。是秦欢。

晚上市委于涛书记正式宴请。笑容可掬的于将孟军迎进宴会厅。在官场,一把手出面接待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上级领导或者来“大手笔”投资的商贾。自己呢自不是前者,算是后者今番也没有“大礼”相送,书记能出面宴请,也算最高礼遇了。他在心里思忖,莫非于有求于自己?似乎不会,在车上与安市长交谈,安透露于快“到点了”,不日就调任大市干人大副主任,离开崮城。官员到了这个节点,除了在当地搞搞“善后”,别的心思也就平了,不会……转而又想,于的姿态或许仅是冲着自家“老头子”吧。“老头子”是崮城地面当年参加革命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礼遇他的后人,也是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于涛染了发,脸色红润,看起来不像快六十岁的人。这许多年,孟军于公于私接触到许多不同级别的“一把手”,而感受到的是一种相同的“气场”:高屋建瓴、气定神闲、宽和亲切、侃侃而谈,还不时展现出幽默与机智。于涛书记开言亦是,他首先高度赞扬了“孟部长”一生从事革命事业的丰功伟绩,是家乡人民的骄傲,人们不会忘记他,所以这次捐赠活动要搞出声势,媒体已经作了报道,但不够,还要大张旗鼓地搞。除了宣扬老部长的革命功勋,还要宣传老人家一生清正廉洁的高风亮节。我刚刚知道,原来老人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务农,也就是孟总的哥哥了,一个省部级干部的儿子还是一个普通农民,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啊。老人家官居高位,解决一个儿子的工作问题,也就一句话的事嘛,可老人家就是严于律己、大公无私……

后面的话孟军就听不清了。一顿饭吃得混混沌沌。

回到宾馆,孟军急不可耐给家里打电话,请老母接,他开门见山问:妈,你知不知道,崮城还有我一个哥哥?老母开始没回音,过了会儿问句:小军你说啥呢?孟军又重复一遍。老母陡地发起火来,喊叫:你个小军是不是叫酒灌迷糊了,满嘴胡话!他说:妈,我没喝醉,也没说胡话,今天这里的市长和书记都说爸爸在乡下还有一个儿子。老母亲火气不减:去他娘的腿,几个儿子我还不清楚?简直胡说八道!他此刻倒无比地冷静,说妈,这事是怪,可无风不起浪,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爸爸和他第一任妻子曾有过一个孩子……“咔嚓”,那边把电话摔了。

过了片刻,黄楠把电话打过来,责问他说了什么浑话把老母气翻。他悻悻地摇头,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黄楠讲了,黄楠也觉得这事蹊跷,说要真这么回事,就是爷爷(黄楠一直以女儿的叫法相称)从一开始把这事隐瞒了,又说早不认亲晚不认亲,单等老头子过世了再认,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

黄楠的话让孟军生出警觉。

门铃响了,他晓得是秦欢来了,便改换一种心情去开门,果然,秦欢在门外款款而立。虽多年未见,却未见有什么变化。进门后秦欢看着他笑笑,问,我胖了吧?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倒真看出是胖了些,他走到她身前,说句我掂掂,说着便两手搂起她的腰,抱了起来,掂了几掂,放下,却仍拥着,欲吻时秦欢却转头避开了。他不勉强,一笑松开了她。

秦欢朝宽敞雅致的客厅看看,又移步向其他几个房间,不由得“呀”了声说这么豪华呀。他眼不离她笑笑说,总统套房嘛。秦欢说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也有总统套房。他依然笑着说,有哇,这里就是嘛。秦欢问真会有外国总统来住?他说百年不遇吧。她说为百年不遇准备着?他说当然不是,我不就住进来了吗?人家是要让客人体会一下总统的待遇嘛,你不允许?秦欢说我有什么权利不允许。

落座后,孟军问秦欢要不要喝点酒,XO?法国红酒?或者茅台?秦欢摇摇头。孟军不勉强,给她冲了绿茶。这时他脑子里转着一个问题:接下来要朝哪个方向进行呢?当然他知道,决定权不在自己,而在秦欢。他还清楚,在看到秦欢的那一刻,他身体有冲动。对于不缺女人的他而言,这种冲动很难得。

饮了一口茶,孟军放下杯子,望着把杯子端在手上看的秦欢问:过得怎样?秦欢淡淡说,还能怎样?孟军从话中体会出来的意思是不怎么样。其实也是想象得到的,在以前的电话联络中,他得知秦欢的丈夫已调到大市担任教育局局长,而她本人并没有跟了去。问其原因,她含混着。他就意识到其家庭生活已出现了问题。他想夫妻有一方升了官或发了财,特别是男人,想不出问题都难。

孟军适时止住这个话题,既然自己不可能再娶秦欢,就不应再纠缠人家夫妻的瓜葛了,眼下自己要弄清的只是能不能把她搬到卧室那张巨大的床榻上,既不辜负此行,也不辜负白送的总统套房。当然需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

孟军先把自己这次崮城之行的来意告诉了秦欢。

秦欢沉静地听着,后问:仪式结束了就回去吗?

孟军说不一定。可能会呆几天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秦欢:工程?

孟军点点头:也许吧,哎,秦欢,告诉我,欢不欢迎我来崮城发展,向崮城进军?

秦欢一笑不答。

孟军又问一遍。

秦欢叹口气说:我欢迎不欢迎不管用,得看市长欢迎不欢迎。

孟军心想尽管秦欢有些偷换概念,却也道出事情的根本,他问句:安市长这个人怎么样?

秦欢说老百姓反映还不错,干实事,也亲民,成天笑呵呵像个如来佛,不过干得也挺辛苦。都知道他没啥后台,只能靠“政绩”说话。孟军身在商场,对官场的一套门儿清,说如今走仕途,靠政绩能上到县处级到顶,再往上,没“根基”就没戏了。

秦欢问这么绝对?

孟军笑笑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途径……

他做出点钱的动作。

这时秦欢的手机响了,接起来简短说句你来了?略一停,又说,知道了,十分钟以后下去。

有人来接秦欢,孟军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会是什么人跟腚追来?应该是她的“情”。至此也大体晓得此行和秦欢没戏了。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秦欢起身告辞,孟军将前不久从巴黎“老佛爷”店购得的一块名表送给秦欢,秦欢接了,轻轻一笑,没言声。

孟军本想把秦欢送到宾馆大门外,但顾及到会给秦欢带来不便,就只送到电梯口。电梯下行后他没立即回房间,怔了一会儿,然后踱到走廊尽头的窗子前,从这里能望见宾馆大院,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想看看把秦欢迷住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完全没料到为秦欢打开车门的竟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他不胜惊诧。

原计划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捐赠仪式,因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故而延迟,夜里骤起的大风将纪念馆外面的电线杆刮倒,电线短路又导致变电设备烧毁,失去电力供应,使展室照明、电视录像及音响等诸多环节都无法进行。事故一大早报到市里,领导虽气恼也无计可施,只能将仪式延期进行。孟军接到邵秘书长电话时正在房间用早餐,邵一再道歉,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又说看来是上天要挽留孟总在家乡多住几日了。孟军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空几天正好办几件私事。邵说孟总的私事就是我们的公事,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讲,我们全力以赴。邵诚恳的话倒让孟军脑子打了一个转儿,想许多事由政府出面会便当得多,便问句本地可有养藏獒的地方?邵赶紧说有啊有啊,还不止一个呢,孟总是不是要买?孟军说买不买的等看了再说。邵说按说我应陪孟总去的,可刚出的这桩乱子要张罗,就让办公室邓主任陪同吧,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讲。孟军道了谢,挂了电话。

从宾馆出发,越野车穿过不算大的市区,攀上了一条通往山区的土路,坐在副驾位的邓主任不时转头为孟军做“导游”,见山说山见岭说岭,不知怎的,看着邓把脖子扭得青筋暴胀孟军心里很不舒畅,便趁邓停歇时赶紧摸出手机拨号,起程前与公司副总老徐通电话,事没讲完,现在正是可用时机,通了就不慌不忙地讲着,不时下达着指令。直到汽车拐进山坳里的一座院落,獒园到了。

显然事先已得到通知,獒园已有人在大门口迎候。邓指着一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男子介绍说这是亢总,孟军握握亢女人样软乎乎的手,不由得想,如此一个柔软的人却热衷于摆弄比狼还凶狠的藏獒,也让人称奇。

这座獒园算有些规模的,一圈高高的院墙,临门有一座三层小楼,小楼对面有一排低矮的铁栅栏偏厦,当是獒舍了。亢先将孟军一行请进一楼的客厅,客厅四壁挂着各种獒的彩色照片,显得阴森可怖。亢开始介绍他的獒园与他的獒。说他这獒园是省内最大的一座,有各种獒四十余只,总价值过亿。其中一只叫“温哥华”的成年母獒——对了,就是这只,有人出价三千万都没舍得卖,他说永远不会卖“温哥华”,因为温与另外一只叫“马丁”的雄獒交配,生出来的小獒身价过千万,还供不应求,现在獒的市场十分广阔,他这獒园的规模会不断扩大。孟军好奇问怎么想起养獒来,亢说这源于一次特殊的经历,那年与几个同学到西藏河曲旅游,晚上在山脚下野营时,帐篷被三只野狼包围,危难之时,一只红獒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过来,与三只野狼搏斗,最终战胜野狼,保全了大家的生命。由此,他决定要养一只红獒来做自己的贴身保镖,不料养起来便一发而不可收,最终有了现在这个规模。

他听着却怀疑亢所讲义獒相救故事的真实性,前年他在山西参观另一座獒园,其主人好像也讲述了类似经历,当然是真是假也不必深究。不过说到用獒当贴身保镖,他觉得就离谱了,光天化日之下谁能让一只烈犬随行?从老辈子起狗的用处就是看家护院,说到自己,自从京西别墅进了一回贼,就一直想弄只看门的狗。

往獒舍去时,孟军的手机响了,是他哥哥的朋友兼生意伙伴——万祥集团的恭总,恭总说你在崮城吗?他说对,有事吗?恭说算是有。他说讲。恭说我听说那里的地产有商机,你找头头弄块地,咱合伙开发,做什么项目再议。他说和人家也没啥私交,不好张口。恭说冲老爷子的面子……他说人已经去了。恭说虎死有威,你此行不就证明人家把老爷子很当回事嘛。他说面上的事也当得了真?恭说如果项目真有大钱赚,干脆就请省座打个招呼。孟军说:这种事最好别麻烦我哥。恭还要再说什么,被他打断,说这事我知道了,回头再议,我正忙着呢。

讲完电话,也到了獒舍,工人们正在给獒们配制午餐,除了主食饲料外,还有副食如牛肉、鸡蛋、胡萝卜、苹果等。他问身旁的亢总养一只獒花费多少,亢总说一年少说十万元。他心想伙食标准不低,买粮食够三百人吃一年。

獒舍依山势呈弧形伸延,孟军在亢的讲解中依次观赏着一只只体态毛色各异的獒犬,在心里掂量着哪一只合自己的心意。后来就来到被叫“温哥华”与“马丁”的婚房前,孟军眼前陡然一亮,啊了一声,这对专伺造后的伉俪果然名不虚传,体形庞大,前胸宽阔,毛发浓密,口鼻方正,目光如炬……也就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有了定夺:不要别的,就要一只温马的后……

中午亢留饭,说不远处有一地场,正宗的山珍野味。孟军正欲推辞,邓贴他耳朵悄声说:去吧,安市长说要赶过去。这刹那他想起恭来的电话,想不妨借机向安探探口风,便应了。

驱车沿山路前往,到达方晓得此地场非同寻常,现于面前的是一幢富丽堂皇的现代山庄。周边山高水长,林木葱郁,车子驶进大门,院内奇石耸立,异木伸展,水花飞溅,如同到了人间仙境。

主楼前面已停了不少豪华汽车,仍有车络绎驶来。酒香不怕巷子深,何况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作为“圈内人”,孟军深知此类场所的诡谲处,正如赖昌星津津乐道地谈他的“红楼”杀伤力:任何人只要上到第X层,个顶个儿都会败下阵来,乖乖当俘虏。

刚在宴会厅落座,安市长便赶来了。他告诉孟军,线路恐怕还得几天才能完工送电。既来之则安之,又说市里已派人把他的老哥接过来了,一是兄弟俩可借这空当好好叙谈叙谈,再是也请老哥一起出席捐赠仪式。孟军闻听别扭至极。本想当即告诉安这里他根本就没有一个什么“老哥”,不要上了骗子的当。可他没把话说出口,因这很唐突,也会引起误解,要讲也要找适当机会把话讲清楚。

一顿饭孟军吃得没滋没味,白费了亢总的一番美意。工程的事也未与安接上话,饭后安说要赶回去接待国家级贫困县评估团,责成亢陪同孟军在这里“放松放松”。孟军没有这种心情,托词谢绝了。

回到宾馆孟军立刻给大哥拨电话,事关重大,须让大哥知道,听听他的说法,他或许知道其中的隐情。从小到大,父亲一直对大哥很器重,说他稳重、善思,所以就让他走从政的路。电话响了好一阵子,方接起,是潘秘,这是常有的情况,潘这人很神,自己刚道了声“你好”,他就对上了号,亲热说孟哥你好你好,省长正和财政厅长谈工作,不方便接,等谈完我立刻回拨过去。他说好。潘又说孟哥你过来嘛,省长常念叨你,大家也很想你。他说好的好的。挂电话没多久又振铃了,接起来是恭,还是撮弄他借机“拿地”,说辞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答应把这当回事。从内心讲,他是认同恭的,在大城市已缺少机遇的情况下,“老少边穷”倒正合其时。崮城既老(老区)又穷(贫穷),大有发展空间。

大哥的电话终于拨过来了,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问小军有什么事(这是大哥的风格)。他就把来崮城遇到的事原原本本讲了,问他知不知道父亲有个孩子遗弃在乡下。大哥想都没想就说没有,不可能。他说这就怪了,妈说没有,你说没有,怎么就生生蹦出这么一个人来呢?大哥说也许是误会了,张冠李戴。他说不会,都惊动了市长书记,人家满腔热情。大哥沉默片刻,说老爸刚走就出了这件事,要妥善处理。小军,两点,一是弄清这个人的真实背景,与其划清界限。二是事关老爸声誉,要低调处理,不能以势压人,那会适得其反。他说哥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细想想大哥这两条“指示”可谓言简意赅,是出于历练的高屋建瓴。

弄清这个人的真实背景,弄清他的目的所在。虽然还没见这人的面,可市里已经把他当成了老父的儿子并周到地施以礼遇,接着还要让他参加捐赠仪式,如果真发展到这一步,就以讹传讹,不好收拾了。按说应立刻向市里说明情况,请他们出手予以澄清,可考虑到大哥所说不要损害老父的形象,还是要慎重,反正离开会还有几天时间,沉下心,把事情想周全些,以防节外生枝。人言可畏,对活人死人都一样,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当代陈世美而已。弄不好,这次活动非但不能为老父脸上贴金,反倒抹了黑。想到这一层,心便有些沉重,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压力,同时也开始认真地思谋着如何化解这桩“他妈妈”的事,他觉得要弄清那个歹人的面目,在当下的信息时代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自己无法出面,一是人生地不熟,再是自己被市里当成“重点保护动物”,处处、时时在人的眼目下,行动不得。像往常那样,每逢遇到什么难题,便会想到一个人——公司法律顾问,也是他的好友常德在律师。就让他做好了。想定便拨了电话,他与常同样是那种无须客套的关系,接通后问句德在你抽得出身来吧?对方说还可以。他说那你就赶过来吧。什么时候?立刻。

下午,孟军在邓主任的陪同下参观了市容,也是应景般看了看,刚回到宾馆,便接到常德在的电话,说已经到了。孟军要他自己找旅馆住下,也不要找他,等他的电话。放下电话,他不由得想到最近热播的谍战片《悬崖》,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地工,不由得在心里苦笑笑。

晚上安市长设家宴款待孟军,所谓家宴并非到家里去,而是以个人名义到某个饭店请客,下了车孟军被已候在那里的安夫妇引进一家挂有“草根食堂”招牌的饭馆,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早年间的大众食堂,可进到里面,便发现是一个极尽奢华的地方,与所谓“草根”“食堂”根本是南辕北辙不搭界的事。孟军不动声色,只想在这么个申报国家级贫困县的地面上竟然有如此让人受用的去处。安夫人曲老师的出面理所当然地将这次宴请定位于“家宴”上,其余的人如秘书长、邓主任等等实际身份也应该算是安的“家里人”。

唯一能体现出“草根”特色的当是率先打开的那瓶被誉为本地茅台的崮城老烧。开席前秘书长先讲了这崮城老烧的典故。说那年解放军围歼据守在崮山的国民党二十一师,敌军工事坚固,武器精良,解放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后来临阵指挥方团长下命令组织敢死队,清一色人高马大的壮汉,身上挂满了地雷和手榴弹,攻击前方团长让人抬来两坛子烧酒,亲自为敢死队队员斟上,一碗又一碗地敬,个个都喝得热血贲张,冲锋号吹响,壮士们从战壕一跃而起,摇摇晃晃扭秧歌般扑向敌人阵地,这伙人怪异的样子把敌人弄怔了,等清醒过来已冲到战壕前沿,就这么在山顶插上了红旗。

孟军静静听着。其实这段别开生面的崮山战事他曾听父亲讲过,当时父亲就在这个反击部队,担任团后勤部长。父亲洋洋得意讲那罐酒是他带人从一户老财家弄来的。今天,秘书长没提及却最应提及的父亲在这当中的作为,着实让他有些不解。

秘书长适时端起酒杯,说:温故知新,这崮城老烧可是为革命事业立了大功……

安市长接着说:还有,那些为革命光荣牺牲的英勇战士。据说上去的那四十七名敢死队员最后只剩下八人,其中五人还负了重伤,来,我们向革命先烈致敬,是他们的英勇牺牲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安市长夫妇向孟军举起酒杯。

孟军一般不喝白酒,但听过这崮城老烧的革命佳话后,拒绝便是态度问题了,便与主人干了。酒很冲,可味道很正,咽下去有种滑爽感。是真酒。

而后邵秘书长、邓主任一干人轮番向他敬酒。

下面的话题又从革命先烈谈到刚过世的孟父“孟老将军”身上,讲他为革命为家乡作出的巨大贡献,讲家乡人民一直把他当成骄傲。此情此景,自是再恰当不过的话题。

安市长似乎动了感情,颤着声音重提老将军把儿子留在家乡务农的感人事迹。说可惜知道晚了,没能适时宣扬。孟军听着,心里很不舒服,他再次想借这个场合把事情澄清:老将军根本没有一个儿子在崮城乡下,全家人都不知这回事。那个以“儿”自居的人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可不知怎么话在舌头根上打了几个转儿,终又咽回去了。

安市长又说:今晚本想把孟总的老哥一并请来,一块热闹热闹,可于涛书记另有构想,就是留待你们哥儿俩在捐赠仪式上相见,用这个平台,让媒体大张旗鼓地宣传老一代革命家的高风亮节,那会很感人很有教育意义的。我完全赞同书记的意见。

邓主任说:我们不会慢待老哥,今晚由李副主任单独宴请。

孟军开始出现惯性耳鸣,头也疼起来,他起身走出宴会厅。

从洗手间出来,他看见安市长也出来了,走到近前说,咱们拼不过年轻人,找个地儿躲几杯吧。

安市长引孟军到大堂咖啡吧落座。

安笑说咖啡解酒。

他说是吗?

安点点头,说最有效的是蓝山。

他也点点头,心里清楚安不是带他来解酒的,当是有话要单独谈。此时他也不猜测安要跟他谈什么,他谈什么都可以,虽然喝了不少酒,他对自己要对安谈什么心里很清楚,就是恭总一再提到的“地”。当然要适时进入这个话题,以免唐突。

安首先埋怨起孟军,说孟总有些见外了。

他稍稍一怔说没有啊,安市长你不了解,其实我是个很实在的人。你们市长书记一遍一遍地请,按说用不着这么过礼,看我就一点不客气嘛。

安说不对。

他笑笑:怎么不对?

安也笑笑,说那就恕我直言了。孟总这次来,除了参加捐赠仪式外,心里应该还装着另一桩事。

他一怔,心想莫非他知道了自己和秦欢的事?除了捐赠,这次来还确实有秦欢这个因素。可他……

安哈哈大笑起来,说被我说中了不是?

他仍在心里想安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当然事本身并没多么要紧,就是安知道甚至全公开也没什么要紧,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宽松”时代,一切皆理解万岁。

安喝了一口蓝山,放下杯,抽一张餐纸擦擦嘴,说下去:我知道孟总做一个大公司,且以地产为主。京、沪、广州、深圳都有大楼盘。只是以我所知现今大都市已不好做了,地产业开始瞄上三四线城市。从前被忽视的地方反倒大有商机。我想这一点作为圈内人的孟总一定比我还清楚。我所以说这个,孟总一定别误会又是招商引资老一套。其实最近以来有意进军崮城的大有人在,都应付不过来。我只是奇怪孟总怎么能沉得住气?就想一定是孟总爱面子,不好意思提出来。

孟军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所谓在商言商,起意来崮城时也打谱过来瞅瞅看能不能做上一两单,也只是一念,便排除了。在庄重严肃的捐赠活动中夹杂些“私货”,难免让人诟病。基于此,在恭总给他打电话陈说此事时,他只是“哼哈”应着,并不走心。让他没想到,今天安主动提出来,这真是想吃饽饽来白面了,想困觉来枕头了。既然安表示他并非是为本地招商投资考虑,就等于表明他是以友情为重,为你谋利益。自然作为一市之长,也是说到做到的事。

他诚恳地说:十分感谢安市长的美意,只是……

安摆摆手,说没什么只是不只是,只要孟总不嫌弃我们这小地方,有想法只管提出来,我会全方位配合。

安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

安又说,据我掌握的情况以及判断,崮城目前有六七个不错的项目,孟总可从中选出一两个,改日我让规划局的人把项目情况给你透个底,再选就容易了。

孟军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谢谢安市长了。

安哈哈笑,说:见外了不是?

孟军也笑了,说:那首歌唱“谁不说俺家乡好”,真是这样啊,家乡对我们这些游子……咳,话到嘴边倒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安说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安停停又说:先把项目定下来,其余的事再说,比如融资……

孟军的身子动了一下,像被点了一下穴,眼下国家银根收紧,无论私企还是国企都运转不灵,上新项目更是有心无力,安提到融资,莫非……他看着安说:不瞒安市长说,我那公司看起来架子不小,实际上已开始周转不灵,若是……

安打断说:这一块我也替孟总考虑到了,别的不好讲,崮城这里我可以和银行打打招呼。当然,这个不急,先把项目立起来再说。

孟军不住点头,说安市长说的是。

回到宴会厅,孟军结结实实向安敬了三杯酒,心里喜不胜收,就想:见过帮忙的,却没见过这么帮忙的。安是个豪爽之人啊。

回到宾馆,孟军就给恭打电话,讲了安的态度。恭自是高兴,问他是不是马上赶过去?孟军说不着急,反正我在这儿。需要你过来再打电话。恭说行,无论如何要把这事盯牢,还有,该许诺的要许诺。

放下电话孟军怔了片刻,想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安给予的“午餐”要什么回报呢?无利不起早,对谁都一样啊。

孟军是在大堂酒吧与常德在会面的,后者比前者年轻八岁,对前者向以大哥相称,实际上两人的关系也属于哥们儿弟兄,于公于私都无话不谈。点上饮料,孟军便把“崮城大哥”的事和盘托出,其愤恨无奈溢于言表。常德在边听边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孟军睃他一眼,说你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常德在敛住笑,说我是笑你那个乡下大哥,要认祖归宗,趁早啊,单等人不在了,再认,不是脑子有病?

孟军说现在还不知他有什么企图。

常德在说:这个先放一边,得先弄清楚这个大哥是真是假。

孟军似没听懂,问什么意思?

常德在说:哦,我没说清楚,就是,这人,是不是与老伯真的有血缘关系。

孟军断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常德在说:得有证据。

孟军问:证据?

常德在说:对。你想一想,他一介农民,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肯定有什么证据。打官司打的是证据。咱们否认,同样也需要证据。

孟军问:我妈、我大哥都予以否认。这不就是证据?

常德在说:这算不上证据。

孟军问:不算证据?

常德在点点头,说孟哥,别怪我说话直接,我们要把困难想在前面,有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事闹不好是要对簿公堂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必须从法律的层面来考虑问题,否则到时会被动。

孟军沉着脸喝咖啡。

常德在也深沉下来,说:孟哥,首先声明,我绝不怀疑大伯的人品,大伯我见过,很正直很慈爱的长者。但许多时候人品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特别在那个年代,兵荒马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个不说,只从捍卫老伯的声誉出发,对这事也不能等闲视之,先弄清事实,再面对事实,然后加以应对。

孟军不语,却明白常不是危言耸听,他的责任是为自己负责。他开始感到事情有些麻烦,挠头。

常德在向在远处的女服务员招招手,让她送一盒烟来。孟军知道这是常的习性,平常不大吸烟的他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便烟不离口,他朝服务员交代:一条软中华。

点上烟,常德在的眼睛开始闪动,以律师对当事人的口吻询问道:孟总,请就你的所知,讲述一下,孟老将军的人生经历。

孟军慢慢蹙起眉头,似进入回忆,缓缓说道:父亲属蛇,应当是1917年出生,念过私塾,念过公立学堂,在邻村三山口教过书,后来就参加了革命,在崂山与日本鬼子打游击,再后来参加解放战争,全国解放后历任军分区政委、大军区政委……

常德在看着他,让他继续讲。

孟军说下去:父亲在当教师时成了亲,女方是邻村人,他们一直没有生育,父亲参加革命后离家,全国解放后离了婚。1950年和我母亲结婚。

常德在问:老将军离家后回没回去过呢?

孟军说:没有。

常德在问:怎么知道?

孟军说:听我母亲说的。

常德在说:伯母也听老伯说的了?

孟军问:回没回家又有什么要紧?

常德在说:怎么没什么要紧,回家就有可能……

孟军火辣辣打断说:行了,行了,你们当律师的脑细胞也太活跃了,对你讲,我父亲就大哥和我两个后,再无他人,这个,我敢打包票。

常德在说:你打包票没用的。

孟军问:那谁打包票有用?

常德在说:这种事谁打包票都没有用。包括老伯本人。

孟军彻底发火:你——

常德在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亵渎老伯,我是从法律上讲事情,比方讲,我是说比方,在法庭上那乡下大哥要提出做亲子鉴定……

孟军黑着脸说:人都不在了,还做个鬼鉴定?

常德在说:老伯不在了,可你和大哥还在呀,你们有义务配合法庭……

孟军眼里冒火:好啊,我配合,一定好好配合,要是DNA证明他是老爷子的后,我继续配合分一半家产给他!

常德在轻轻一笑,说:要是真出现这种情况,他自然也会提出财产要求。

孟军哼了一声说:这当然是他所求,只怕没这个命!

常德在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人是成心诈骗,那他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可要能叫他刮拉上,那还真能叫他肮脏着,对别人也许不打紧,可对清亮了一辈子的老伯就不一样了。有句话叫盖棺定论,而对老伯就是揭棺另论。非同小可,其影响不是钱所能衡量的。所以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作充分准备,拿出铁证。这样,我明天就下乡去,找相关人员调查,也巧,与那镇上的王书记曾打过交道,请他帮帮忙……

常德在的一番话说得孟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刚回“总套”,手机铃响。是秦欢。他调整一下情绪,问句秦欢你在哪儿?秦欢说在家。他说你过来吧。秦欢说不。他说要不我去看你?秦欢仍说不。他一时语塞,不知下面该说什么话了。秦欢问:你在崮城还能呆几天呢?他说活动因电路故障后延,拖到哪天难说。有什么指示?秦欢说你这么大人物来了,总得请你吃顿饭啊。他的心放松了些,吁出口气,笑说:别搞错了咱俩,你可一直是大人物哪,我请你。秦欢说你请那就算了。他赶紧说好吧好吧,听你的。秦欢问想吃什么?他说想吃你,你又不批准,随便了。秦欢笑了一声,说吃全羊吧。全国都知道崮城的小尾寒羊,是吃青草喝山泉水长大。他说就吃羊。正这时,他听到从那边传来一轻柔声音,像是说了一家饭店的名字。他问是榕榕吗?秦欢说你的耳朵倒尖,哪里是榕榕,对你讲过榕榕在上海读书嘛。他又问,是你妹妹了?秦欢说我妹妹在深圳,怎么会是她。他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到底是谁呢?秦欢没好气地说:你查户口啊?谁?革命同志。“同志”两字像火花一样在头脑中一闪,油然想起他曾看到的那个来接秦欢的女子。同志?莫非……他的心像被什么撬了一下。

挂了电话,孟军的思绪久久集中在这上面,驱之不散。无论从直觉,还是秦欢说“革命同志”时的异样口吻,都让他怀疑秦欢有了新的性取向。老天,这可怎么说呢?他和她在一起时可没现一丝的端倪,相反她是一个不能再女人的女人,不仅性格温柔贤淑且性感也特别灵敏,哪里都不能碰,一碰就雨水滂沱。若不是畏惧离婚那惨烈的后遗症,他会真的娶下秦欢。可他不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自己都对自己失望,何况秦欢?也正因如此,秦欢毕业后没有留在北京,而远嫁崮城。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她目前的婚姻状况断不会好,作为已婚女子,只有对丈夫极度失望才会“转轨”成为“同志族”。其实,那天她已经对此有所表露,她与那局长丈夫早渐行渐远。他唏嘘不已。

线路未竣工。安市长责成规划局向孟军介绍项目。孟军本来以为会在宾馆的“总套”里谈,却不是,邓主任和规划局的江处长开一辆奔驰商务车将他拉走了。文质彬彬的江处长坐在孟军身旁,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规划图纸,展在膝上,说市长让我为孟总服好务,不胜荣幸。为节省孟总宝贵的时间,我们把程序合并,边谈边看。孟总您看这样行不行?

孟军说完全行,添麻烦了。

江处长说孟总太客气。

邓主任说孟总不是外人,进行吧。

江处长说:好。局里接到市长指示后,从众多项目中筛选出了四个优加项目,现在我们去看第一号。一号项目的名称我们暂称“崮城礼赞”,具体说,是在当年崮山战役旧址打造出一座占地一万亩的老区生态园,集旅游、观光、商务为一体。既可供国内以至全世界的人来旅游,瞻仰缅怀革命英烈,同时可供影视制作单位前来拍摄影视作品。老区生态园?孟军在心里思忖着,觉得这个项目的创意有些不同凡常。他记得在海南的风景点见过苗、黎族群众现场以真人秀的方式展示其日常劳作,如纺线织布、编席、捣米等,确给游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家乡人意欲打造的所谓礼赞生态园,其创意绝不亚于前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老区吃老区,可谓用心良苦。这一霎,心中便对这个项目有所接受。他似乎看到在生态园建成后,旅客与影视人络绎不绝的热闹景象。

江处长继续介绍着这个项目,随之展望将会带来的无限商机。津津乐道之际,车已开到山脚下,江处长把身前的图纸胡乱一推,说还是请孟总现场勘察吧,这比看图纸直观得多。

江处长在前面带路,一行人沿陡峭的山路往上攀登,时值深秋,遍山红叶在朝阳下闪着露光,美不胜收。孟军记得那年秋天去抚顺出差,被满山遍野的红叶震撼,而与之相比,眼前所见其壮丽美艳毫不逊色,“谁不说俺家乡好”,民歌所唱已与他的心产生共鸣。

攀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远山近岭尽收眼底。江处长遥指前方一圆形山峰,说那就是举世闻名的崮山。崮山战斗惨烈无比,为消灭盘踞山上的蒋匪军,我们牺牲了成千上万名子弟兵,战斗结束.当地百姓几乎家家都挂上了烈属牌。孟军沉重地点着头,他知道这一切,父亲对他讲过,书上讲过,影视里也演过,说满山红叶是烈士的鲜血染成是毫不为过的。

这时邓主任走到孟军身边,先用手指向右前方山坳处显现于树丛间的白色调的建筑物,说那就是崮山革命历史博物馆。手往上抬抬,说那就是崮山战役英雄纪念碑。

孟军肃穆地凝望。

一阵山风吹来,孟军脚步有些不稳,身子晃了晃,江处长赶紧将他扶住,说秋天风硬,请孟总坚持一会儿,我抓紧时间汇报。说完把手指向崮山下一大片遍布村落的平坦地,说孟总看到了吗?这一区域就是我们未来老区生态园园地,面山靠城,是块风水宝地啊。

孟军的职业知性令他的心一动,血亦在身上奔涌。任何一个地产商面对一块属意宝地都会这般情不自禁。他想若安真能把这块地给自己,一定投桃报李好好答谢他。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个生态园市里已经批准立项了吗?

江回答:是,所以才有那么多开发商蜂拥而至,包括许多大有来头的人。这不,今天一上路我就把手机关了,不然……

孟军倒是相信他的话,点点头,两眼凝望着前方散落的已陷深秋疮痍的大小山村,问:百姓搬迁的事,市里已作了安排?

江答:不存在搬迁的问题。

孟军不解地看看江处长,江面呈得意之色,说:市里领导高瞻远瞩,认为既然叫生态园,不妨就彻底些,弄成原始生态园。现有的一切,均保留下来,包括房屋、道路、田地,生产、生活设施,好在这里与几十年前没有多少变化,农民用小推车推粪,用扁担担柴草,用碾子轧米,用石磨磨面,不折不扣的原生态。有剧组来拍战争题材的影视,基本不用改造环境,也不用从外面请群众演员,附近这几个村里的村民就能担当起来,既种地养羊,又演戏拿劳务,美着哩。

他问:这个项目会对百姓的生活影响很大,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吗?

江处说:这个倒没有,不过到时会给他们讲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帮他们加快脱贫步伐是大好事,能有什么意见?

他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讲在前面,说道:江处长做规划工作,经历过的事肯定很多,征地、拆迁、基建,哪样弄不好就会出乱子,特别是有些具体问题,不事先估计到难免会出麻烦。比方这个“崮山礼赞”项目,不拆迁,保有原貌,固然有特色,也省事省力,可要有农户偏要盖新房住,人家有这个权利,你能不让?可真要盖起来,以后无论旅游还是拍影视都会破坏“原生态”。那么,这个以“原生态”为亮点的“崮山礼赞”其纯粹性就要打折扣了。

江处点点头说:是这样,是这样,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孟军:怎么不会发生?

江处长一笑说:你想想,他们要是能盖新房早就盖了,不用等到现在吧。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假若有人执意要盖,我们的工作会跟上去,相信老区人民是识大体,顾大局的。爷辈父辈们为革命连命都不惜,自己还有什么权利为一点个人利益而斤斤计较?

孟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处又说:当然,要是真有个别人不顾全大局,顶风上,我们会依法办事的。

孟军想:依什么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维护原生态法?

江处说,总之,我们有执政能力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孟总大可放心。

听江处说,孟军倒真有些不放心了。在自己家乡搞项目,要是弄得剑拔弩张(弄不好再死上几个人),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把眼光从江处身上移开,投向远处那条从崮山里流出来的观河,在观河紧贴山根的地方,一座小村隐现于树木中,那就是他的将军父亲走出来的小孟村,一阵伤感端的扑上心怀。江处再讲什么他就听不见了。从山上下来后又把另几个项目看了,尽管孟军已不再用心,却也能评估出这些包括“礼赞”在内的项目皆属“绩优”,是大有钱赚的。何况还无须融资。他在心里思忖:做呢还是不做?一桩本来条理清晰的事却颇费斟酌,只因其暗含不同凡常的乖戾。

邓主任将孟军送到那家“韩记”全羊馆。邓问几点来接,孟军说不用接了,你们忙自己的。江处说孟总别客气,有事请打电话。孟军说没问题。邓主任刚要迈步上车,又停下,转身看着孟军轻声说:孟总对“崮山礼赞”项目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可见孟总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不是一路人。我很敬重。孟军点点头,目送邓上车,说谢谢。看着车离去,孟军方进店内。此刻秦欢从大堂沙发上站起,朝他摆手一笑。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可以说当初正是这媚媚的一笑,令他心动,随后生发出一段令他难以忘却的恋情。要说人生不如意八九,那么不能与秦欢永结秦晋,便在这八九之中了。他不由得叹息一声。秦欢明察秋毫,问句:好好的,叹什么气呀。

他赌气似的说:好好的?哪有什么好好的?

秦欢瞅他一眼,摇摇头。

是一处不大的雅间,小而温馨。坐下后,秦欢从包里拿出一个方盒送到孟军手里,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件小礼物。孟军笑着打开盒子,见是一条老名牌皮尔·卡丹腰带,遂问送腰带做啥,是让我把裤子系紧系牢?秦欢脸一红,抢白说谁管你系紧系牢的事?孟军说是啊,你是不管了,让我伤心。又说我腰带很多,干吗花这份冤枉钱?秦欢说不是买的。孟军会意地点着头,说明白明白,拆东墙补西墙。秦欢说去你的。孟军就笑,说秦欢我给你讲个小典故吧。咱们那友好邻邦的人民总是吃不饱肚子,领袖老金去“老大哥”那里求援。老赫说粮食谁都不富裕呀,还是扎紧腰带吧。老金说腰带也缺哪,要不,你先发一车皮腰带过来?秦欢被逗得直乐,说你腰带够用我再送你别的吧。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化妆品,孟军连连摇头说:我要这个干什么呢?秦欢说送人啊。孟军说没人送。秦欢嘲讽说:别谦虚了好不好。孟军说我庄严声明,这次来是一个人来的。秦欢说现找一个也很容易的。孟军说:那你给我找一个?秦欢说要找也轮不到我呀。孟军问:那有谁?秦欢说自然是接待方了。现在不是有这么种说法:带老婆来嘛,欢迎;带情人来嘛,保密;一个人来嘛,安排。孟军乐得直笑。这段子他是头一回听说,可仔细一琢磨,还真他妈的贴近现实。前天中午自己要是留在“会馆”里“休息”不也就“安排”上了吗?他看看秦欢,长长叹了一口气。秦欢一脸坏笑,说享受这么幸福的生活想不笑都难,叹啥气呢?孟军沉沉地说:勾起了我的一件心事来。这时服务小姐推门上菜了。

选这家菜馆,是基于秦欢对孟军的了解,他一直对羊肉情有独钟,同时也基于对“接待方”的了解,堂堂市长书记断不会让高客吃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捞什子羊。而那些年自己在孟军的影响下,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一口。记得那年元旦两人在一家宾馆相聚,天黑时,孟军陡地从床上蹦起,说要带她去吃涮羊肉。那天大雪飘飞,孟军不畏艰难,开车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京郊的那家自称是“全羊人”的羊肉馆。大吃一顿后回到宾馆已接近午夜时分。开门的服务员听说他们冒大风雪跑了三个钟头只为吃一顿涮羊肉,摇头说宾馆对面就有一家羊肉馆呀。孟军说知道。秦欢说那为啥要舍近求远呢?孟军说让你品尝一下“正宗”,多跑点路算什么?这端的让她很感动,就一直记着这档子事。此刻,她望了孟军一眼,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酒,孟军有意要的“崮城老烧”,就是邓所讲解放军喝了攻山头的本地茅台,为此,称为“革命小酒”真的是恰如其分。当两人干了第一杯,孟军突然记起“那时”的秦欢根本不敢碰白酒,一小杯红酒便晕乎乎。想想也真是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啊。

孟军告诉秦欢刚才规划局的人带他看了三个项目,一个是崮城礼赞,一个是崮城二环路,再一个是全省最高的八十八层摩天大楼。秦欢不屑地说什么都争强好胜,在小山城盖那么高的楼干啥呢?在上面晒地瓜干吗?孟军被逗乐了。

秦欢尽地主之谊连敬了三杯,抽张餐纸擦擦嘴,问孟军:刚才你说一桩心事,要不是隐私……

孟军摇了摇头,说也算不上隐私,闺女。为闺女发愁。秦欢问:闺女不是挺好的吗?聪明伶俐模样俊,上贵族学校,再说有你做坚强后盾,人生注定会顺风顺水。

孟军拖长腔说可我能跟她一辈子吗?

秦欢说:自然不能,但人家会有自己的生活。

孟军说:自己的生活?设想一下,怎样的生活?

秦欢说:这你就多虑了。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孟军说:是要嫁人,可嫁给什么人?

秦欢调侃说:自然要嫁给男人了。

孟军脸上布满愁云:是,要嫁男人,可如今满世界还能找到一个好男人吗?只兴别有权,别有钱,一阔脸就变。

秦欢说一竿子打翻满船人。也包括你?孟军苦着脸说应该包括吧,所以更有感触。

秦欢不语,神情一下子变得暗淡,从孟军的心事,勾起她自己的心事,或者是对自身婚姻的审度,当初那个对自己如哈巴狗似的男人,调到省里不久,便“换马”,还不止一匹。可笑又可恨的是,有了新欢便从她这里“全身而退”,偶尔回一趟家,就像见了个传染病人,沾都不沾。有人把成功男对自家老婆的态度调侃为“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亦享受如此待遇。仅从自己的婚姻状况她就能体会到孟军对其女儿的担忧。

孟军拿出一包烟,试探地递给秦欢一支,秦欢亦接了。点上烟,两人四目相对,久久不语。

良久,孟军开口说道:大环境让人堪忧,无以为对,所以我想把女儿送出国,让她以后在国外生活,在那里成家。

秦欢问:国外的男人就没坏的?

孟军说:坏男人哪儿都有,可比例不同,程度不同。

秦欢心想孟军的这种忧患是现实存在的。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自己生的不是女儿是儿子,且还小,就已经在为他的未来忧虑了。

孟军说:我也晓得,送出去有送出去的问题,国外亲情淡漠,又隔着千山万水,难以沟通,弄不好这个孩子就是给人家美国养的,与你没啥关系了。

秦欢认同说: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让父母很不好接受。

烤羊排送上来了,孟军端起酒杯敬秦欢,两人干了。放下杯孟军叹了口气,说:反正甘蔗没有两头甜,要甜,就甜孩子那头吧,只要她幸福,别的就在其次了,不去想。

秦欢动手为孟军撕下一条肋条,递在孟军手里,说:这个思路是对的。送出去是首选,何况不存在经济问题。孟军先把烤成暗红色的肋条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吃将起来,边吃边说:美味啊,美味啊。

秦欢默默看着他吃又问:孩子现在读高中?

孟军说:高二,争取过去读高三,强化一年外语,考大学,倒也顺,只是从小娇生惯养,自理能力差。一个人放出去不放心,她妈坚持要找一个陪读的……

秦欢问:保姆?

孟军摇头:不是请保姆,那太显眼,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

秦欢问:那怎样……

孟军说:目前流行这么一种做法,请一个同年级各方面优秀,家庭条件却不允许出国的孩子,让俩人结伴而行,当然这孩子的一切费用由我们出,条件是在未来的几年中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秦欢眨巴几下眼。她是头一次听说富人用这种方法送孩子出国,觉得很新奇,细想想也觉得可行,她不由得想起那句“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的话来。

秦欢问:一定是女孩子了。

孟军说:一般来说是这样,要是有一个男孩十分优秀,足以让女儿托付终身,那就不妨让他们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出去,一块儿完成学业,一块儿找工作,而后再正式结婚。

秦欢说:这种模式可能更好,只是得把人选好选对,还得有感情基础才行,否则会产生许多问题。

孟军说: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暂不考虑这个选项,就找一个女孩……

秦欢自言自语:女孩,优秀的穷女孩……

孟军突然两眼一亮,望着秦欢问:秦欢,你帮我在本地找一个这样的孩子怎样?

秦欢沉思一下,随之点点头,说倒可以试试,我的一个好朋友是做教育工作的,可以请她给物色物色。

孟军一听喜上眉梢,说:秦欢你帮这个忙,我太高兴了。来,为这个单敬你一杯。

对饮时“韩记”看家菜“烤羊宝”端上桌。俩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傍晚常德在打来电话,讲他正往市区赶,问怎么见面?孟军说一起吃饭吧。

是一家韩国菜馆。离宾馆不远,孟军先到,在房间里用电话为常“导向”。不久常风尘仆仆赶到。刚坐定,孟军便问:情况怎样?

常说:算是清楚了。挺复杂。

孟军有些警惕问:复杂?怎么个复杂法?总不能是我的真大哥吧?

常说:说真不能算真,说假不能算假,复杂就复杂在这里。

孟军一怔。

常律师看来是饿了,菜一端上来便不顾一切地大吃起来,生菜将烤肉一裹,几乎不嚼便咽下肚。

孟军皱皱眉头问:中午没吃饭吗?

常点着头,等着嘴里有空闲,说:那书记领着,一户一户找人谈,哪顾得上呢。

孟军耐心等着,常亦适可而止,擦擦嘴,又喝口茶涮涮嗓,就开始说起“情况”:老伯大名孟凤岐,乳名大成,属蛇,1917年4月3日生人。在本村读过三年私塾,后到邻村姜格庄读公立学堂,十六岁那年在镇上一家成衣铺当学徒,记账,二十岁到原先就读的学堂当老师,二十一岁娶妻孟王氏,二十三岁离家奔赴抗日前线……

孟军不以为然地听着,父亲的人生“履历”他早就烂熟于心,哪里用得着一个“外人”为他讲述?自己急于知道的是父亲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换句话说就是这个自称是父亲儿子的人是不是冒牌?无论是真是假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又居心何在?

常自然晓得自己的委托人怀一番怎样的心思,只要他“直奔主题”,然而作为被委托人的他则必须周详陈述,不能把自己的辛苦工作丢进“黑影”里。于是便不顾忌孟军的感受,继续有条不紊地讲述着当事人孟凤岐的人生经历:大伯投笔从戎是受到他的同学刘起玉的召唤,刘当时在黄海边的崂山里担任抗日游击队的小队长,他晓得大伯数学过硬,算盘打得好,推荐他当了大队司务长。而后大伯就一直奋战在部队的后勤战线,直到抗日胜利时成为团后勤部长,解放战争时期……

孟军已是忍无可忍,黑着脸说:德在,对你讲,关于家父的革命业绩一位作家正在撰写革命回忆录,以后你可以把这次调查所得提供给他,现在……

常德在说明白明白,咱就直接说“儿子”的事,关于这个人的“儿子”身份,还是前面说的那句话:说真不能算真,说假不能算假。

孟军压住心中的不快,说这种实打实叫硬的事,怎能模棱两可呢?

常德在说:是啊,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可后来我也搞不清这到底算真还是算假。

孟军简直有些恼怒了,他克制着,说你们当律师的都有一种职业病,喜欢把话绕弯说。这样吧,我来提问你回答。

常德在点点头,端杯呷了一口酒。

孟军:我父亲参军离家前和孟王氏有孩子没有?

常德在:这个倒没有。

孟军:家父与孟王氏的婚姻存续期间发生过婚外恋吗?

常德在:这个也没有。

孟军:家父从参加革命到和孟王氏离婚,这中间他回过家吗?

常德在:没有,这个许多人能证明。

孟军:这不就得了。一对不见面的夫妻又怎能生出孩子来?要是生出来了,那一定是孟王氏不安分,生出个野种孟培仁来。

常德在摇头:这个孟培仁不是孟王氏生的。

孟军惊讶:不是孟王氏生的?那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德在叹了口气,说这档子事年代久远,也只有少数老人才知根知底。说来话长,我简略说说这期间的过节。

孟军等着。

常道:说起来孟培仁还真是个野孩子哩,是大饥荒那年被孟王氏从村头捡到的,一岁模样,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孟王氏可怜这孩子,就抱回家养着。到三岁时还不见有人来寻,便断定他爹妈不在了。于是就在族人的见证下,立下收养字据,正式成了孟家子嗣。取大名孟培仁。这就是孟培仁的来历。

孟军不住地点头,神情也放松,说:原来是个鱼刺(如此),事情已经清楚明了,这人虽姓了孟,入了嗣,但与家父是没有一丁点关系的。

常德在说:有的。

孟军:为什么?

常德在:这就说到事情的症结所在,无论从法律还是常理上讲,孟培仁是老伯的儿子,准确说是老伯与他的合法妻子孟王氏的共同过继子,因为老伯并没有和孟王氏真正离婚,直到现在。

孟军一怔,大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常德在默然不语,拿起一只烤肉串往嘴里送。却让孟军一把抢下来,狠狠丢在盘子里,道:你个常德在闹什么妖,讲,闹什么妖?

常德在望着孟军郑重说:不是闹妖,我说的都是实情,是这一带乡下人谁都知道的实情。你是我的委托人,我必须与你说出真实情况,这样才好应对后面的事。

孟军急急说:不对,我看过爸爸的结婚证,他们是合法夫妻。

常德在摇摇头:从法律上说,在两个人婚姻存续期间,某一个人再婚便犯重婚罪。

孟军愤愤说: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了,他们结婚快六十年了,到头来竟成了非法夫妻,可家父说他和孟王氏是办理了离婚手续的。

常德在说:这个老伯没有说谎,他提出离婚,捎信给乡里,说工作忙不能亲自回来办理手续,请地方政府帮他解决此事。乡政府回信说没问题。只是因为后来邻村也有类似的情况,那女人想不通上吊自杀了,乡里就不敢再给老伯办了,想缓一缓。也不巧,经手的这名乡长调走了,也没跟别人交代这码事,就搁置起来。而孟王氏还一心一意等着老伯回来,后来觉得不对,便到乡里打听老伯的下落。一次一次地跑,弄得政府没辙,最后只得说孟凤岐在渡江战役牺牲了,怕她难过才没告诉她。孟王氏大哭一场,终是死了心。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她与大伯的婚姻继续存在,理应受到法律的保护。她仍是大伯的合法妻子,孟培仁是大伯的合法养子。

孟军哼了一声说:他合法,我和哥哥倒成了非婚子,不合法了?

常德在说:理论上是这样的。

孟军紧跟句:就是说老父去世,他这个养子比我们更有继承家产的权利。

常德在说:法律上是这样。

孟军点点头说:是这样,只是他就这么钻了法律的空子。

常德在: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人的用意所在。

孟军又哼了一声:怎么不能,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时,孟军的手机响了,是邓主任。告知说纪念馆的线路已经修好。捐赠仪式定于明天上午进行,问孟军可不可以。孟军稍稍迟疑一下,说可以。

常德在似乎听懂了电话内容,却不语。

孟军的脸色很难看,说:老常,有句话叫嗑瓜子嗑出臭虫,就是这样。看来事情真还有点麻烦,必须认真应对,你看该从哪儿着手?……

常德在思忖着说:虽说我是你的律师,毕竟也是外人,意见不好拿,只能提供建议,供你参考。

孟军说:只管讲。

常德在说:“文化大革命”时都喊一句口号,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孟军说是毛主席语录,都能背。

常德在说:要不就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去做?

孟军等着常说下去。

常德在说:这个孟培仁想认祖归宗,其诉求应该是利益。穷山恶水出刁民,抓住一根稻草,就不会松手。依我看,不妨找他谈谈,摸摸他有多大的胃口,要小来小去的,不妨满足他,这样也省得闹腾起来坏了大伯的一世英明。

孟军皱眉思索着。

常德在说:要孟总委实心里不平衡,就任他闹腾去,就算他诉诸法律,想赢也不可能。我还是想事一闹大,媒体,特别是网络不好控制,必定搬弄是非,错误导向,就算咱最后打赢官司,舆论也会闹得满城风雨,这就因小失大了,“君子不和小人斗”的道理也就在此。

孟军半晌无声,也不想常德在的话,排除个人的义愤在外,其实事情的利弊在心里是很清楚的。捐赠仪式本是替老父歌功颂德的事体,这当中闹出是非,也就因小失大。哥哥的“指示”也是这个意见。于是,他冲常德在点点头,说:行,老常就按你的思路办吧,只是要快,明天上午举行仪式,得赶在这之前把这事搞定。

常德在说:那就今晚会会那个孟培仁。

孟军说:对。阻止他明天出现在会场。我这就给邓主任打电话,让他把那人带到宾馆,咱一块儿和他谈。

邓的电话几度忙音,终是通了。孟军把想法告诉给邓,邓说他也找“孟老哥”,没找到,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孟军一下子放宽心,想如此明天的仪式他就参加不上了。

邓又说:对了,孟总有件事我正要向你报告,明天的捐赠仪式又要往后推,安市长明天要去省里开会,只能再延期,十分抱歉。不过能借机挽留孟总在家乡多住几天,也是大好事啊。

孟军笑说是好事。心想反正替女儿物色陪读的事也得需要时间,会议延期,正好做这件事。

就给秦欢拨了电话。

在宾馆大门外孟军与秦欢的“同志”近距离见面。三十七八岁的叶红,一张美人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长发盘在头上,高贵而典雅,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一件衬衣,尽显性感。他的身体陡然有了冲动。当着秦欢的面,他觉得自己是几近无耻了,连忙缩回目光。

秦欢为之介绍:叶红。三中教导处副主任兼语文组组长,市人事局局长夫人。

迎着明亮的朝阳,越野车上路了。渐渐地,道路由宽变窄,由柏油路变土路,汽车也就进入崮山山区。坐在后座上的孟军默默地望着前面驾车的叶红与坐在副驾的秦欢,自然而然想到人的性取向问题。无论男人女人,改变其性取向的原因很多,也不尽相同,而眼前这两个鲜亮动人的女子其原因倒是相同的,即被自家“成功”男人当成旧衣服弃之不顾。想想真的让人无话可说。有句话叫“男人是动物”,而女人又何尝不是?食色性也,是世人无法摆脱的纠结。比方眼前的秦欢和叶红,当身心空落无奈只能结为“同志”抱团取暖,以抵抗人生的寂寞。这么想不由得为之怅然,叹了口气。

叶红安静地开着车,秦欢则为孟军充当起导游,向他介绍着沿途的地理与人文。可谓到哪山唱哪的歌,在这闻名于世的“革命摇篮”讲述的自然是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故事,这是“老区”的专利,是不可不示人的家珍。当越野车驶过一道山垭口,高高的崮山耸立在前方。秦欢又因势利导讲起当年那场崮山攻坚战来。她说有言敌死一千我亡九百,其实崮山之战我方的死伤远超过敌方,战士们是踏着同志们的尸体占领崮山的制高点。他听着,冷不丁记起前年去台湾在国父纪念馆前遇上的那个国民党老兵——姚。老兵姚已八十有六,操一口他熟悉的鲁中口音。据导游介绍,老兵姚来这儿,只为向山东来的游客打听一个他当年的“国军兄弟”,天天不落,风雨无阻。老兵姚的执着引起他的强烈好奇,便上前与他搭讪,说自己的老家便是山东崮山。老兵姚闻听异常兴奋,抓住他的手摇个不停,询问知不知道有一个叫宗福元的人。他问这宗福元是什么人,他说是他的国军弟兄。又说在当年的崮山战事中“宗大哥”救了他一命。可一仗打完,失散了,自己随部队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台湾,而“宗大哥”没跟上来,留在大陆,不知是死是活。他一直惦记着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他,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询问“宗大哥”是怎么救了他的命。老人瞬间流下浑浊的泪,哽咽着诉说起当年,他说据守崮山的是他和“宗大哥”所在部队的任务。军力充足,工事坚固,弹药也足够,按说是守得住的,可那天共军攻得太凶,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前仆后继,就是前面的人倒在机枪扫射下,后面的接着又冲上来。人全疯了。国军也同样死伤惨重,打到日头快落山时,只剩山顶上一个大碉堡。靠一挺重机枪扫射,共军还是一排一排地冲。这时,又听见宗大哥冲伙伴大声呵斥:撤啊!这仗打不赢的,快撤!往山下撤!大伙被他喊清醒了,清楚这仗是没法打了,就从山后坡撤了下去,清点人数时发现“宗大哥”没下来,不晓得是死了还是做了俘虏……

崮山战!崮山战!听了老兵姚从“另方面”对发生在家乡的那些战争的讲述,作为当年参战者的后代,他极强烈地受到了震动,战争这个字眼亦由先前的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最后,他答应老兵姚帮他打听那“宗大哥”的下落。只是自己并没有兑现所许下的承诺……

孟军慢慢地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岭上,深秋里的树叶一片血红,许是心理的缘故,他从透过车窗空隙刮进来的山风里竟闻到一股血腥味儿,潮潮的,顶鼻子。他的思绪又回到崮山战役上,他记得在一本史料上看到如此记叙:由于外围有二十万国军将战区团团包围,部队攻下崮山很快便放弃了,连夜突围出去。对此他很是惊诧。既知攻下来要撤,那么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其理据又何在?他曾就此问过父亲,父亲也很惊讶,说你个小子咋有这些怪念头呢?打仗就是为了胜利,为胜利就必须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别的,哪能管得那么多?他不由自主深叹一口气,思绪又转到对老兵姚的许诺上,静默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拨了邓主任的电话,通了后他向邓询问:要是寻找一个当年在崮山战斗中被俘的国军士兵(他认为那“宗大哥”后来一定是被俘)该如何进行。邓回答说如果确实是被俘,那么当年的军事档案里一定会有记载,应该查得到。又说他可以让档案馆给查一查。孟军向他道了谢。

前面就是王家垭口。叶红开启金口,讲了整个路程中的唯一一句话。当然该讲的话,已提前讲过:她的一个表妹在镇中学当老师,由她帮忙寻找陪读的女生。她说已经物色了几个对象,只等孟总亲自来过目挑选。

学校的格局是一个放大了的四合院,平瓦房,从挂着“王家垭口中学”牌子的大门进去,是大院兼操场,由于空间狭窄,只在院中央竖着一根篮架,为充分利用,篮板两面都有篮圈。只是拼接起来的篮板掉了一块,由此变得袖珍。犹同腿上绑沙袋练长跑,孩子从小在这样的球场练打球,今后当会大踏步走进NBA。在大院的四个角落处,分立着四个用水泥垒成的乒乓球台,台面中央横摆着一溜充作球网的红砖。尽管因陋就简却也尽显学校致力提倡的体育精神。只是正值上课时间,操场冷冷清清。

个子不高,完全一副农民模样的校长闻声迎出来,满脸堆笑地与来人逐一握手,还有叶红的那个清秀的表妹王老师。“孟总”一行被引进一间狭窄简陋的校长室,为分配可坐的板凳颇费了些周折,总算坐定。校长首先致欢迎词,讲孟总在他们学校“选才”是对学校的极大信任与鼓励;而后又致保证书,表示学校会当成政治任务把最优秀的学生推荐出来供挑选,保证不给国家丢脸。孟军听着觉得心里挺别扭,心想一件纯私人的事怎么就与政治任务和国家挂起钩来了呢?他看看秦欢又看看叶红,一时竟无语,还是叶红灵动,对校长说我们只是来随便看看,有合适人选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只因孟总是咱本地人,对家乡有感情,所以才舍近求远跑到咱这里来。校长拼命点头说:对,对,别看咱乡下孩子见识少,可知道努力学习,具有吃苦耐劳、诚实、艰苦朴素的优秀品质。可以说个个都是宝。孟军尽管觉得校长的卖力推介有些蹩脚,却也知说得靠谱,否则就真的不用像叶红所说“舍近求远”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便说,谢谢校长美意。只是这事得遵从孩子的意愿,不能……校长打断说孟总你多虑了,免费出国留学,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千年难遇哩。孟军笑笑。

校长和表妹王老师想得周到,为避免混乱,在上课时间把候选人叫到校长室参加面试。为公平起见,不将事先拟出的名单排序,让孟军随意唱名,唱到谁叫谁。尽管仍觉得太庄重,孟军还是默许了。他从王老师手里接过名单,眼光由上往下浏览。他发现其中一个与一位名扬国内外的女学者同名,不由得引起他的兴趣,张口喊声:于丹。王老师闻声跑出门去。

不久,王老师带着一个女生进门,女生站定后先向孟军鞠个躬,道声孟总好,接着又向秦欢和叶红鞠个躬,道声阿姨好。女生对来人的熟知显然事先已做了番“功课”,孟军看了这个叫于丹长相一般的乡下女孩一眼,心里便清楚自己要给她打“NO”了,除却长相,个子也过矮,营养不良导致头发干涩,没有光泽,不掺假的黄毛丫头。这么个女孩在未来的几年要和自己的女儿在国外“三同”,他接受不了,老婆黄楠那里也通不过。尽管心中已有定论,可他不忍立刻亮出“结果”伤了孩子的自尊心,遂问:家里有什么人呢?答:俺爷俺奶俺妈俺弟。问:那爸爸……答:去世了。他顿了顿,转过话题:你学习怎么样呢?不待回答,一旁的王老师赶紧替她说刚考完中考,于丹全年级第二名。孟军点点头,也就明白人家所以推荐于丹的理由了。

对于丹的“面试”很是影响孟军的心情,他觉得这般居高临下的做法有些不恰当,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另外学校的推荐与自己的要求也不合辙。于是便建议改个方式:于课间活动时间,他自己到操场或者教室里物色,看有没有合适人选。校长和王老师互相瞅瞅,只得同意。

下课钟敲起来,在山间悠扬回响,紧随而来的是学生拥出教室的嘈杂声。孟军就走出校长室,信步于学生中间,目光四顾。院中央那座怪模怪样的篮架下是男生的天地,而女生则分散在四边的水泥球台打乒乓球。孟军走过去,装着欣赏的样子,笑吟吟地看,当然主要是看人。无论在什么地方,美都是炫目的,他很快被一个可用“鹤立鸡群”一词来形容的女生所吸引。简单地说,该女生从形体到相貌俱佳,质朴中尽显妩媚,很像电影《色戒》里扮演什么芝的汤唯。这个按说是可以的了,可几经权衡之后,他同样给这小女生打了“NO”。他晓得如果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星探”,是选秀节目的导演,那会大获而归,问题却是为女儿选陪读。女儿高高的身条,秀气白净的面庞,很可人。可如果和这个女生站在一起,就相形见绌了。若两人一起出现在美国的校园里,女儿只有给人家当“电灯泡”的份儿。这自是万万不可的。

有言河里没鱼市上见,这里便是市,人市。孟军在“市”上转了几圈,眼光就停留在一个跳绳的女生身上,他的心一动,觉得该女生和自己的女儿相般配,便向站在远处的王老师示下意,王老师心领神会,便向那女生走过去。

于是,孟军就和那个叫李珍的女生会面于校长室。

回到宾馆,孟军立刻给老婆打电话,告诉她陪读的人选已基本敲定。各方面条件都适宜,只是英语差些,也不打紧,出国前把她接到北京上一期补习班,就成。老婆说无论如何我得提前和她见个面,全面考查一下,还得让女儿和她接触接触,看俩人投不投缘。没问题了,再给她办手续。孟军说还是你想得周全。

挂了电话便有电话进来,一听却是叶红,不由得打个怔:刚才在外面一起吃了中饭,秦欢喝多了,他坚持先送她回家,念想是认认她的门。而后叶红把自己送到宾馆,刚走,怎么就来电话呢?他问叶红,怎么了呢?

叶红说:孟总你有东西落车上了,要不要给你送过去?他哦哦了两声,当弄清楚并未落下什么东西,叶红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只看你愿不愿接招。既已心照不宣,拒之则伤人不浅,何况这瞬间已生出将其占有的欲念。于是就说我这人一向马大哈,你要没走远,就麻烦拐回来吧。叶红说不麻烦。

等叶红的时候,心里却想这送上门的人要是秦欢该有多好。

给叶红开了门,叶红却矜持地站着不进,掌心亮出个打火机,一块钱一个的那种,他心里好笑,演戏应恰到好处,过了就弄巧成拙了。他没有接打火机,一把抓住叶红的手,生生把她拉进门。叶红倒也乖巧,门在身后一响,便把身子软软地向他靠过去。什么叫一步到位,这就是了。

整个过程,孟军有种异常的感受,这可能与知道她是秦欢的“同志”有关。这给了他不同凡常的刺激,边做边想,她和秦欢在一起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A还是B?

事毕,叶红拉被子盖住脸,一副羞于见人的感觉。欲盖弥彰。孟军心里好笑,却没有说出口。

叶红在被子里面说:你一定是晓得我和秦欢的事。

他含糊答:怎么?

叶红说:我背叛了……

他问:背叛了老公?

叶红:不是他。

他问:不是老公,那背叛了谁?

叶红:你心里清楚,装糊涂。

他暗自笑了笑,隔着被子向她做个鬼脸,说这算不上背叛的。不算。

叶红问:不算背叛,那是什么?

他说:还俗,是还俗。

还俗?叶红哈哈笑着抛开被子,又扑到孟军怀里。

孟军任其所为,心里却在想今后与这个“还俗”回来的女人如何渐行渐远。

孟军一直想着“孟老哥”的事。心中不胜烦乱,但真正与其碰面理争则是三天后安市长从省里回来。安市长临走时特意给他打电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好好休息一下。其实,这也是他崮城之行的本意,却不料竟惹得乱事缠身。首先是要认祖归宗的孟培仁,再就是取秦欢而代之的叶红。这几天,他的主要精力都消耗在这两个人身上。当然,孟培仁方面主要是常德在忙活做对簿公堂的法律应对。而叶红方面,常是帮不上忙的,需自己亲力亲为。经过与她的第一次,他便清楚自己已经是惹火烧身了。叶的表现确实就像费翔所唱的“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让人招架不住,她上班时得空便打电话,下班就快速赶到他的“总套”,缠绵到很晚才恋恋不舍离去。尽管他有些不适,心思杂乱但还是为之感动。那天,一起吃晚饭,他问她:我想送你件小礼物,想要什么呢?她说不要。他问怎么不要?她说你已经送了。他疑惑:我哪里送了?她就笑,说我说送了就是送了嘛。兀地,他明白了她的所指,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

这天傍晚,邓主任来电话,讲安市长今天就回来,捐赠仪式定于明天,风雨无阻。又说老哥找到了,已通知他晚上到宾馆找你,不知你方便不方便?他说方便。

他就给常德在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与“老哥”见面。接着又给叶红打电话让她下班先不要过来。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从怯怯的敲门声孟军知道是“那个人”来了,立刻向坐对面的常德在丢个眼色,常会意地点下头,站起走到门边,抬声问:谁?怎么不按门铃?!

来人似乎没听见,又再次敲门。

常德在就把门打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五十多岁的模样,苍老憔悴,眼光黯然,脸上绽着不自然的笑,身材矮小,穿一身半旧灰色西装,脚上蹬一双军用胶鞋。如果不是这种不伦不类的穿戴,就完全是鲁迅笔下的老年“闰土”。

常德在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并不立刻让他进门,问句:你找谁?

邓、邓主任让俺来,俺来见,见小军兄弟……“那个人”结结巴巴地说。

让他进来吧。孟军从深进去的客厅吆了句。

屋里光线暗,“那个人”进门后没发现坐在会客厅沙发上他的“小军兄弟”,先是被房间的豪华宽阔吓了一跳,放光的眼里似乎在问:这,这是哪儿?

这时孟军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那个人”,说句:我姓孟。

常德在说:孟总。

又指指沙发说:你坐那儿吧。

“那个人”就提着脚跟一步一步地走到常德在所指的位置,仍站着,用一种热切亲近的眼光注视着已坐下的孟军,问句:你,你是小军兄弟吗?

孟军不冷不热回句:我是孟军。

常德在说我介绍过了,这是孟总。你坐下吧。

“那个人”终于坐下,眼仍盯着孟军看,不住点头:像,像,真像啊。

孟军看看常德在,常会意地掏出手机,按几下键,放在茶几上。

孟军淡淡的:像,像谁?

“那个人”赶紧说:像咱爹。

混账!孟军在心里说。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答:我叫孟培仁。

孟军清楚,他就是培字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初父亲给他们俩兄弟取名字舍去了“培”字。本来,他应该叫孟培军才是。

孟培仁?孟培仁。孟军把玩地念叨着,问: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这个”孟培仁赶紧回答:咱妈,是咱妈。

孟军在心里一哼,想,还咱妈!孟王氏是你妈,不是我妈。

孟培仁神色一下子变暗淡,悲声说:小军兄弟你不知道,咱妈去年三月十五那天过世了,比咱爸过世早五个月零三天。

尽管孟军对孟培仁咱妈咱爸地叫心里极不舒畅,可在心里还是算了算,孟培仁的话,准确无误,可见在这上面是用足心思的。

常德在端着热水瓶为孟军茶杯里续水后,望着孟培仁问:老孟你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孟培仁连忙朝常德在摆手,说:俺不渴,不喝,不喝。

常德在不再让。

孟军呷了一口茶,望着孟培仁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去世的?

孟培仁回答:《崮城日报》报了。本来想,想去北京送送……可怕找不到地场。

孟军放下杯子,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来崮城了?

孟培仁回答:也是《崮城日报》,讲你要来捐赠咱爹的革命文物,咱兄弟一直没见过面,就想趁这个机会……

孟军问:你找了政府?

孟培仁答:嗯。镇领导说是好事,有意义,就报到市里……市领导也很支持,让俺来等着,还管吃管住。

孟军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孟培仁却一点没看出来,还是满脸恭敬,说:小军兄弟,等开完会,你跟俺回家住几天,让乡亲们见见,一定欢喜死了。

孟军心想,他们要是晓得“小军兄弟”今后将成为他们家园的“主人”——大地主兼资本家,不知还能不能“欢喜”得起来?

这时常德在看着孟培仁说:孟总工作忙,参加完捐赠仪式就回北京,所以有些事现在得和你说清楚。

孟培仁望望常德在,又望望孟军,问:啥事呢?

常德在说:我问你,你搞这一套,究竟想咋样?

孟培仁眨巴着眼,小心问:想咋样?

常德在说:不懂我的意思?那我再问,你捕风捉影和孟总攀弟兄,到底有什么企图?

孟培仁还没听懂:企图?有啥子企图?

常德在问:家里困难是吧?

孟培仁仍不解:困难……

常德在打断说:孟总也知道你困难,愿意帮帮你,你就说个数吧。

孟培仁眨眼问:啥数?

常德在说:钱啊,你想要多少?

孟培仁这遭懂了,却怔住了,良久方嗫嚅道:俺要钱?要钱?

常德在说:是啊,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

孟军说:老孟,要多少钱就说。

孟培仁摇摇头,说:小军兄弟,俺知道你和大兄弟都了不得,是有钱有势的人,可俺不能要你们的钱……

孟军笑笑:不要紧,不是弟兄也是乡亲,帮你也是应该的。

孟培仁仍然摇头不止,说:小军兄弟,你,你把事想偏了,俺不是冲钱来的……

孟军:那是?

孟培仁一副要哭的样子,说:俺来崮城找你,是有个想法,不是为自个儿,是为咱妈……

孟军依然为这个人“咱妈”“咱妈”地拉近乎耿耿于怀,却也不理会,只问:为啥?

孟培仁用手指抹抹流出的泪,颤声说:小军兄弟,你是不晓得,咱妈苦啊,她知道的是咱爹牺牲了,守着烈属牌过日子,可心里一直装着咱爹……

孟培仁说着把手伸进西服内兜,摸出一张泛黄的相片,擎在手里说:咱爹给咱妈只留下这张相片,是成亲时照的。几十年来妈一直保存着……

常德在起身取过相片,看了眼,又送到孟军面前,孟军就接过来,端详起来:年代久远的黑白照,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而坐。男的穿一身中山装,留老式分头,神采飞扬,单从这眼神孟军便确认是老父无疑。他又注视起老父身旁的女子,知道这就是爹的原配孟王氏,模样很标致,笑得甜甜的,因把脸转向夫君,从后脑露出鸭蛋形发髻。不知怎么,看着这张照片,孟军一下子联想到最近看的新版电视剧《苦菜花》,合影上的爹和孟王氏很像电视剧里的马振山和娟子。这一霎他的心弦冷不丁被拨动了一下,飞散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思,不由得叹口气,抬眼看着孟培仁说:老孟,你也别难过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许多事我也是刚知道,心里也挺不好受的。可上辈人已经走了,是恩是怨都没办法了,咱作为晚辈人……老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帮你解决的。

孟培仁仔细把相片装进西装口袋里,泪又流出来,说:兄弟,俺是这么想的,妈活着的时候孤单,死了也孤单,作为当儿子的……

孟军:你说。

孟培仁:俺想让爹和妈合葬……

合葬?孟军的心一震,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老孟会提这么个不靠谱的要求,是完全办不到的。他沉思一会儿说,老孟也许你不知道,我父亲的骨灰保存在八宝山……

孟培仁闻听像吓着了,连连摆摆手说:不,不,俺,俺不是要骨灰,这个,俺想都不敢想的。

孟军在心里思忖,对的,这个他应该晓得完全不现实,可是,除此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合葬的呢?他头脑里陡地跳出两个字:头发。是的,用头发代替逝者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做法,而且他还知道,父亲去世前每次理发,母亲都暗暗把头发收集起来,必然还保留着。他说:老孟,请等一下。说毕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进健身室,把门关上后给家里拨了手机。

照例是老婆接,他直截了当让她请老母听电话。

从母亲不甚耐烦的声音他晓得是正在看她百看不厌的电视剧《甄嬛传》,便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大致过节讲给她听,当母亲最后弄清楚是让她分出父亲部分遗发与那个女人合葬,便不由分说予以拒绝,戗道:你个小军从啥时起学会吃里爬外,净办不靠谱的事呢?我对你讲,你想再认个妈我不管,可要想把你爹分出来送人,我决不答应。说毕,“咔嚓”挂了电话。

孟军怔了怔,然后回到客厅。

他有些歉意地说:老孟是这样,家里本来保留了我父亲的头发,按说可以……可是,可是……找不见了。

孟培仁开始认真听,听着听着又慌张起来,说:这个,俺,俺也没敢想,没敢想……

孟军不由得疑惑起来,问:那你想?

孟培仁说:俺想要件爹的衣裳。

孟军:衣裳?

孟培仁点着头说:俺就想要父亲一件穿过的衣裳。按照老家的规矩,把衣裳埋进坟里,也算是合葬。这样,咱妈和咱爹就团聚了。妈就称心如意了。

孟军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他听明白了,也理解了,便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长舒了一口气,想若早知道就是这么点事,又何必风声鹤唳费那些心思呢?

而常德在从律师的角度似乎还心存疑窦,追问孟培仁道:你这次来找孟总,单单只为要一件衣裳?

孟培仁再点点头:对。

常德在:肯定?

孟培仁:肯定。

常德在说:好。我们相信你,当然……常德在没把话说下去,可孟军晓得他想说的是我们已将你的话记录(录音)在案,想反悔也是没用的。不知怎么他有些可怜起这位自称老哥的孟培仁来,依仗他的现有身份,本是可以多索取些东西的,只要适度他也能给。可他没这样,只要一件衣裳。他觉得常德在从法律出发的较真就有些欺凌的味道了,可他也理解他的心思,律师就是拿人钱财替人免灾的角色嘛。他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为这个?

他回了回神,看看孟培仁说:老孟你放心,衣裳可以给。

孟培仁喜出望外,问小军兄弟你同意了?

孟军微微点下头,说没问题。可你想要件什么衣裳呢?单的,还是棉的?

孟培仁赶紧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合影相片,用热切的眼光盯着看,说要能给件中山装最好不过了。照这相时爹就穿中山装,妈活着时成天拿出来看,嘴里不住地嘟囔:仁啊,看你爹穿这身衣服多体面啊。所以她死后我就一直想:要能有爹的一件中山装陪伴着,她在地下就心满意足了。

孟军默默听着,心里不由得泛出些酸楚,他晓得“老哥”的这一要求也不难满足,父亲自军界转到政界后就一直穿中山装,各种面料的中山装多的是,可刚要说老孟给你中山装时,又顿住了,改口道老孟你等一下。说着起身离开客厅,走进健身室了。

常德在晓得,他一定是要与他真正的大哥联络,听听大哥的意见。一件衣裳,哪怕是中山装,都不值什么,可要允了,会不会发生其他意想不到的是非来?孟军有些拿不准。对,是这样,他怕拿不准……也许正在这一刻常德在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角色亦由受佣人变为一个旁观者,有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觉得就这桩事的本来面目而言,发展到这一步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孟培仁的要求不应止于一件衣裳。这一点,他清楚,孟军清楚,至于当事人孟培仁清楚不清楚,他就无从猜测了。反正孟培仁放弃了除中山装之外的所有诉求,他觉得假若自己现在是孟培仁的代理律师,那他会……问题是自己不是这个角色。他望着面前仍然诚惶诚恐的老孟哥,不由得摇头叹息一声。小心翼翼说句:老孟哥,无论从哪方面说,孟总都是可以帮帮你的。对他,也真的不算什么……

啊,不用,不用。孟培仁咧嘴一笑说。

这时,孟军回到客厅。望着孟培仁说:老孟你放心吧,给你中山装。

孟培仁满脸绽笑,说:谢谢小军兄弟了。

孟军说老孟你别客气。等我回北京就立马把衣裳寄给你。

孟培仁点头哈腰告退。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望着孟军问:小军兄弟,这次你不回家看看吗?停停又说:回去看看吧。

孟军止步于房门口。望着“老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怎么,心情不仅没感到轻松,反倒无端沉重起来。也包括默然而立的常德在。

经一拖再拖之后,捐赠仪式终于开幕了,一个小会用“开幕”这一“隆重”字眼是因为会开得确实隆重。四大班子一把手悉数出席,电视台、报纸、网络一大帮子记者集聚现场采访。议程周密一丝不苟:介绍来宾、宣布开幕、奏国歌、向英烈默哀;后安市长讲话,高度赞扬“孟老将军”为革命为家乡的解放所作出的伟大贡献,以及孟家人将珍贵的革命文物捐献给家乡的无私精神。云云。接着由“孟家人”的代表孟军宣读捐赠物品的清单。大多为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计:

南部一四式手枪一支(崮山战役缴获)

九三式望远镜一只(济南战役缴获)

奥林匹亚照相机一部(淮海战役缴获)

军用折刀一把(淮海战役缴获)

炮兵使用的偏差盘(渡江战役缴获)

礼仪佩刀(指挥刀)一把(渡江战役缴获)

另有一些小件战利品,如上有“大福”字样的铜币型护身符、国军上校军衔肩章、纯银鉴花烟盒及上有“国光”字样的白瓷酒壶等。

孟军宣读完毕,全场热烈鼓掌,掌声中,于涛书记将事先印制好的捐赠书颁发给孟军。

捐赠仪式按既定议程一项一项往下进行,气氛热烈而郑重。只是在进行“兄弟相见”一项时出现了问题:孟家老哥竟不在现场。于涛书记转向邓主任询问,邓赶紧近前向其耳语,书记渐渐点起头来,说这么,那就取消。这期间孟军心里是清楚的:孟老哥孟培仁回家了。

正式的会结束,与各方领导握别后,孟军在秘书长、市文明办李主任以及纪念馆陶馆长一干人陪同下参观纪念馆各展室。在荣誉室里,孟军看到父亲的标准像已悬挂在众多英烈人物照片的阵列里,包括当年指挥崮山战役的高级指挥员如陈毅、粟裕等。父亲照片的位置正对着一扇窗子,那双坚定有神的眼睛如能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那乳状的崮山山岭,那里是他建功立勋的战场。孟军甚至觉得,此刻的父亲越过六十多载的时光当能真切地看到千军万马前仆后继冲向山头的情景,其中当包括“孟老哥”自己真正的亲人。这么想时,“孟老哥”如愿以偿后那感激涕零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心情顿时沉郁起来。

接下来参观的是战利品陈列室。孟军看到,他们孟家捐赠的物品已摆在陈列架上。这意味着他的家乡行已画上了句号。

尾 声

捐赠仪式完毕后,孟军便回到北京。常德在因一个偶然事件留下了:就在捐赠仪式结束的第二天,那个正在山上拍摄战争场面的剧组发生了一个事故,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奔跑中不慎掉进一口被茅草遮掩的枯井里,摔死了。在此事的担责问题上双方起了争执,孩子家长说孩子是剧组用的群众演员,剧组应对孩子的死负责。而剧组的说法是这个小孩并不在他们聘用之列,他出现在现场只为冒领一份盒饭,剧组没有责任。这事是常德在给镇上王书记打告别电话时得知的,说起来王书记亦表露出对剧组种种劣迹的不满,问常能不能留一留,为孩子家长提供些法律援助。尽管常德在深知“影视人”都不是吃素的主,可还是不打(口奔)儿地应允了。此事说予孟军,孟军表示赞成。回京后孟军本人亦遵守自己的承诺,从父亲尚未来得及处置的衣物中挑选出一件中山装。所谓挑选,一是说父亲的这种样式的衣裳太多太多。从脱下军装到地方,除出席有着装要求的场合,就不差样地穿,可谓情有独钟。再是对要送予“孟大哥”做合葬用的这件,他也有自己的尺度与标准:不要太奢华,布料排除毛料与呢绒,颜色、质地尽量与所见照片(父亲与前妻孟王氏合影)上趋近,如此在“送达”孟王氏身旁时,她才不会感到突兀,才会真正感受到阔别已久的夫君已经归来。就这么孟军经认真挑选,最后选定一件藏青色中山装,随即经快递寄出。当然,这事他是瞒着母亲的,他断定若她知道定会做出强烈反应,那就够他受的。于是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是,崮城那个“崮城礼赞”工程终是没有接,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在为他饯行的宴会上安市长又向他提及此事,他借故推掉了。弄得安悻悻的,说丢了这工程实在是可惜。一天,他想起秦欢,随手拨了个电话,秦欢告诉他那个“礼赞”大工程已有人接了。他随口问句哪儿的公司?秦欢说省城的,据说老总是省政法委的内弟,是通过于涛书记拿到的工程。不久邓主任来电话也谈到这个工程,当时觉得孟军已不在纠葛中,说话便十分直接,他说这些人这么个弄法,就是在给自己挖坑。孟军无言,邓主任又说起受孟军所托之事,也是来电话的主旨,他说档案馆的人已查到那个叫宗福元的国民党老兵。孟军急急问他后来怎样了呢?邓主任说被俘了,随后当了“解放兵”,可他说他的耳朵给炮声震聋了,瞄准的右眼也看不清东西了,无法再上战场打仗。部队只好打发他复员,就回了崮山南面的老家,种地养羊。孟军问他还活着吗?邓主任说让公安的人从内部网上查了查,已没有这宗的信息,说明已经死了。孟军关切问怎么死的?邓主任说这很难讲。孟军无语,那边邓主任问:孟总要是一定要知道详细,我让他们再查,应该能弄清楚。孟军说不必了。挂了电话孟军心里想,要是那老兵姚再联络自己,应作何答呢?想想也就有了决断:依然模糊着吧,这样老兵姚心里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或许会支撑着往下活……

又过了几天,叶红打来电话,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他正忙,催促叶红有事只管说嘛。叶红说真不好意思,那件事没帮你办好。他问什么事呢?叶红说“陪读”啊。他问陪读咋?叶红说出了故障,那女生打了退堂鼓。他不由得一怔,这是他压根儿没想到的,从内心讲,他一直为能帮助那女孩改变命运而自得,甚至心存崇高,怎么……叶红赶紧解释,说:也不为别的,就是她家里人不接茬,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说一分钱不花出国留学哪会有这样便宜事?咳,农村人,见识短。特别是她那个在外面打工的爹,听说这事给闺女下了道死命令:不准去,天上掉不下馅饼,也掉不下金块,这肯定是个……陷阱。塔西佗陷阱。孟军脑子里一下子跳出这个词,先惊了一下,而后无奈地摇头苦笑。

啊,与崮城已无什么瓜葛了,孟军想,如果有的话,就是他心里还惦记着的两位“女同志”,还有亢总那里自己已打意要买的“温马”的后……

2012.12.18 三稿

原载《十月》201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伊丽霞

本刊责编 章 颖

作者简介: 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500余万字,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风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说《山地》《生命通道》《石门夜话》《泱泱水》《生存》《小灯》《相望江湖》等颇受好评。出版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等,其中《中国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自选集、小说集数十种。根据其中篇小说《生存》改编的电影《鬼子来了》获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以及日本每日电影大奖。

创作谈:在历史与现实间奔走

尤凤伟

可能因为写了些历史与现实两方面题材的作品,有人便把我的写作称为“在历史与现实中奔走”,无论是褒是贬,我都认可。只是近些年我已与“历史”渐远,而与现实更为贴近了。如《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曾选载的中篇《相望江湖》《魂不附体》《岁月有痕》,皆为直面现实之作,还有这篇《中山装》。

《中山装》是从朋友不经意的一句话受到启发,而后又在台北孙中山纪念馆遇见一个“国军”老兵,他天天风雨无阻来到这里,只为向山东来的旅行者打听当年在鲁南战役中救他一命的“国军兄弟”的下落。这两件本不搭界的事在瞬间“接通”,便是《中山装》之缘起。

说起来《中山装》倒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奔走”之作,时空的两端隔着一个多“甲子”,一个人从童年到老年的时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历史是沉重的,现实更不轻松,而吊诡的是“现实”至今尚未走出“历史”的阴霾。“现实”促使我们向历史回望,而这种回望又使人对现实有更真切的辨识,也就是所谓的温故而知新。

从题材上说,《中山装》有些凝重,让人忧思叹息,但我希望能写得好看,让读者读出兴味。凝重、好看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这需要提炼,更需要节制,做减法不做加法。其实,生活不缺少“惊险奇崛”故事,当今读者对世相百态皆了然于胸,即使文本浅浅在“水面”行走,亦能识见“水下”旖旎风光,无需作者“逼真”描绘,更无需夸张渲染。相反,如能现出几分温暖与平和,倒更能让读者体味出生活的繁冗百样。记得有部英国电视连续剧《待到重逢时》中女主人公有句台词:生活总是有问题的。对极。我们也知道生活大有问题,堆积如山,但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呢?当下中国,其实人人都在反思(包括《中山装》中那个活在人间天堂里的官二代孟军),作家更不应该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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