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遵医嘱,一大早我不吃不喝奔赴医院妇科住院部。
这次是二进宫,上个月,也是办好了手续,进到科室,分配好床位,像模像样躺了一小会儿,被主治医生叫去谈话,分析病情,那位把自己瘦成一把犀利的刀子的张主任突然说,“现在做手术是否有点早?一般情况下,这种瘤在5厘米以下可以不做,你的虽然是6厘米多,可才发现了二十天,并且两次检查都是在你月经来临前几天,这个时期体内会有一种激素。要不,你等下次月经过后,再来查一下?毕竟手术对身体有损伤,我们的建议是能不做就不做。”
“您的意思是说,难道下个月它会自己消失?”
“倒不是会消失,有可能会萎缩,也就是小一点,比如保持在三四厘米之间,就不用管它。”
我举棋不定。首先是庆幸,或许有可能逃过一劫,那个突然出现的瘤子会小下去,小到一个安全范围,我们建立良好的双边关系,互不侵犯,和平共处,或者我可以当它不存在。可是如果再从住院部出去,下次进来,还得门诊挂号、排队、检查、住院手续……那一系列折腾可够累人的。
张主任催我,“手术做还是不做,你自己决定。如果做,现在就把这张单子让护士拿走做安排;如果不做,啥费用都没产生,开张出院单你先走。”
嘿,这下把我难住了。二十天前单位体检,做B超时,探头一搭上我肚子,操作员说,“今天妇科问题的咋这么多,又一个,”她给旁边填制表格的人说,“左侧卵巢畸胎瘤,6.8×5.3……”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操作员问我,“去年体检了吗?”
“检了,没问题啊。”
“怎么可能?去年没有,今年一下子就这么大?”她质问我。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般说不出话,是啊,我怎么知道呢?为什么突然就是这么大的瘤子?还是畸胎瘤?什么意思?难道我怀了怪胎?啥时怀的?
出了B超室就问同事什么是畸胎瘤,有人告诉我,畸胎瘤是胎里带来,还有人说,那是你的同胞。
回到办公室,先上百度,用了一个小时把我生命中第一次出现的这个词查了个底朝天,从此这几个字成为我人生词典里的新词条、重要词汇,我将深深爱上它。几乎每条信息后面都说,“畸胎瘤一旦发现要尽早手术,否则有恶化可能,如果破裂,汁液流入腹腔可造成腹膜炎,引起休克。”又看到网上各种医院的广告,国际上最先进的微创手术,肚皮上打三个不足一厘米的洞,半小时可解决,伤口上贴创可贴就行。就这么简单?又有同事说,她同学从小就发现有畸胎瘤,一直没管,后来生孩子剖腹产时,顺便切掉了。还有人说,某同事畸胎瘤二十多年了,一直长着,没事的。
可它毕竟是个不该长的东西,留着总是祸患。那天体检处的大夫说了,要尽快到大医院去查下,如果再次证实,还是要尽快做掉。我就在某天的一大早前往妇幼保健院,以为自己来得早,能排在前面,走到医院门口才理解,莫道君行早是啥意思,里面的人就像股市最红火时候的散户室。硬着头皮先缴钱买了就诊卡,上到二楼妇科挂号。我从人群中突围,在那些挺着大肚子的、怀抱婴儿的人中艰难上到二楼,看到候诊大厅人满为患,立即觉得连呼吸都磕磕绊绊的,天哪,这是看病吗?抬眼望去,走廊里都站满人,每个诊室门口像一串串葡萄,累累硕果。孩子哭大人叫,孕妇双手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在家属搀扶下,步履维艰。我怎么觉得我像没事找事,那瘤子悄没声长出来,不痛不痒,其实不像医生和网上说得那么可怕,不小心就会破。上周单位让全体职工到库房打包,搬书捆书,对我来说就是重体力劳动,一点事没有,我现在还活蹦乱跳健步如飞呢。体会不到一点危险的苗头,却主动跑到灾难深重的医院跟一个新长出来的如此普通而常见的良性瘤子过意不去,在这样环境下看病,人没排到,先会疯掉的。我下到一楼,又排了一会儿队,退掉二十块钱,决绝地从人堆中挤出医院——不看了。
一个人走在街上,冷静下来,想想还是踌躇,对我身体里突飞猛进的新朋友放不下心。它为什么突然长出来,一年间就那么大?还是去年体检时B超没有查到?这个瘤子它狡猾狡猾的,B超探头照射时它躲藏了起来?6.8厘米,也就是说,它像个鸭蛋一样大(我只能说它像个鸭蛋大,因为我拿着尺子打开冰箱门在十几个鸡蛋里挑最大的量了,不足6厘米),它比子宫还要大些,它现在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子不无得意地悬挂在我的左侧卵巢上,和子宫挨挨挤挤并肩携手站在一起。它想干什么?
与其说是对疾病的恐惧与担忧,不如说是巨大的好奇心,使我想把这个新朋友或者我的同胞调查清楚,我要搞清它的来龙去脉,我要追问它几个人生终极命题: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要往哪里去?
我在路上掉转方向,去往另一家医院,就诊人数虽然也多,但在我可承受范围内。经过一番楼上楼下奔忙,缴费,排队,等候,诉说,喝水,憋尿,照射,排尿,脱裤,上床,摸查,到中午医院下班前,得出结论:如体检一样,还是个6点多厘米的瘤子。在十二点前大夫开出住院单,我第二天上午就去往住院部,坐在了这位负责任的张大夫面前。听她再一次催问我,“到底做不做?快点决定。”
“大夫,我真不懂啊,因为每个人都告诉我,尽早做掉,而您是第一个对我说再观察一个月的人,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做还是不做?”
“你怎么还没明白,我跟你说的已经那么清楚,这个事情你要自己来定。”她突然气急败坏,几乎全是骨头的手在桌子上拍着,摇晃着细小的脑袋训斥我。她可能刚从一个手术上下来,她刚洗过澡,脸上好像没抹任何化妆品,皮肤干枯而紧绷,头发还是湿的,白大褂将她单薄的身躯全面掩护起来,只看到她脚下穿双粉红色拖鞋,脚腕跟我的手腕一样粗,她薄薄的嘴唇快速闪烁,脑袋晃动之间,一颗细小的水珠落在我脸上。她很累,她很烦,她很恼火。我突然对她心生怜爱,妇科医生可能是一群被女患者折磨得喜怒无常的人,她们见到的病痛和血污太多,她们常年面对出了问题的女性盆腔,她们生活在人类最本质的痛苦和灾难中,好像她是病人我是医生。我低下眼睛接受了她的发作,然后抬起眼睛安抚她,“谢谢您对我这么负责任,我很感动,那,我就再观察一个月吧。”
她脸上不再那么痛苦和焦虑,长吁一口气说,“我们要对病人负责,不该做的手术,不能贸然去做,如果像你们想的,医院只想挣钱,你已经进来,我给你手术,何乐而不为呢。”
“是啊是啊……”我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对她受伤害的心灵进行抚慰,把她从喜怒无常的悲惨状态中慢慢打捞上岸,让她像她的头发一样,滴答滴答控水。
“下次月经干净后的周四上午,去门诊挂我的号,我叫张阿芳。”
我跟着护士去办理出院手续,张阿芳又叫住我,“你还是把这些单子都拿上,最好抽时间把这些检查都做了,这样如果下次真的需要手术,会节省时间。”
二十天后,我带着那些检查单去门诊找张阿芳。她仍然枯瘦如柴,她已经忘记了我,我友好地提醒她,她噢噢有声,再给我开B超单子,于是我又排队,缴费,喝水,憋尿,照射,排尿,脱裤,上床,让她瘦弱而经验丰富的手伸进我的体内。
“真的还是那么大,那怎么办?做还是不做?”她问。
“那就做吧,再没有侥幸的可能了,再说您上次开的那些检查单,我都做了,你看,病理检测,同位素,都在这儿。”
“嗯,挺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那就给你开住院单了,今天周四,你觉得哪天住院好呢?”她那一贯痛苦焦虑的表情,绽出一点点生命力很弱的笑容,坐在桌前,仰脸望我,眼睛有点弱视的样子,连两秒都不到,温柔转瞬即逝,她又陷入一种叫人痛惜的焦躁之中,在我已经弥足珍贵。
“周一吧,明天就周五了,进去啥也干不成,周末两天白费。”
“好的你自己掌握吧。”她快速丢给我住院单,立即叫下一个病人的名字,好像她已经不再认识我。
“你的主治医生是周大夫,主管医生是秦主任。”量了血压,称了体重,护士边给我的手腕带上牌号,边向我宣布。
“能不能给我安排张阿芳主任?上次就是她,她对我病情熟悉。”
“她到产科去了,我们这里科室之间半年一次调换。现在刚好是7月,上周她过去的。”
“那,你给我找个技术好的大夫噢。”我说。
“我们这里大夫技术都挺好。你在19床,你的主管护士是……你现在去把东西放到病房,等着大夫叫你。”
找到病房一看,前一个病人还没走,几个包包收拾好在床上放着。人在床上靠着,陪的人坐在旁边。20床上躺着个虚弱的女人在打吊针,我跟她们打了招呼,看了病房一眼,把东西放下,又去找护士。
“护士,还有好点的病房吗?能不能给我换个带卫生间的?”
“现在还没有,等前面这些带卫生间的有人出院后再给你换好吗?你现在回病房等着医生叫你。”
“前面的19床还没走呢,等着家人在前楼办出院手续。”
“那你在医生办公室等着,等她们查完房。”
九点半了,我还没喝一口水,因为今天还要抽血,做一系列检查。快十点时,秦主任和周大夫来了,当着我的面又把之前所有检查看了,让我排了尿到检查室门口等着,她们还要亲手检查。我已经知道检查室在哪里,因为二十天前,已经被张阿芳带领着和另一个女医生到那里去过。我知道今后几天我得不停地被询问和检查,那个无辜的瘤子要被机器照射,人工摸到,捏来捏去,最后被切割下来。
周医生又给我开了几张单子,让我先去B超室把单子交上,排上号,再去照X光,然后回 B超室等待。照X光要空腹,做B超要憋尿。喝了三杯水,很憋很憋了,还没排到,我问护士,不是说大概一个小时排到吗?可现在两个小时了,憋着尿呢。护士答,没办法,前面有一个穿刺的,相当于一个小型手术,整个速度慢下来了,只有两台B超机啊。源源不断有人走进来,把自己的单子交上排队,很老很老的人,很弱很弱的人,被护士和家属推着,争相前来被B超机照射。有的被约在明天上午。唉,这么些人,比如我吧,谁能说清这B超是非做不可的?一个月内,我在这医院做三回了,两回一百多元,一回两百多元(部位不同价钱不等),看来医院挣钱真是如同拾钱。眼看十一点半都过了,前面还有几个人。外面又进来个孕妇,肚子大得都让她快要走不动了,脸色发紫。她丈夫给护士说,情况很紧急,让我们先做吧。眼看护士把她的单子插在我前面。我能说什么呢,继续等吧。
我从B超室出来,先奔厕所,再到医院外面买饭吃,然后回到B超室拿结果,已经到中午一点。回到病房,前面19床已走,我用目光检查床铺。20床躺着打吊针的女子摆动下手臂说,刚铺好的,都换过了。她那么瘦小,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子,就像没有她一样。哎哟,让我躺下歇会儿吧,这一上午够忙的,加上上次张主任开的单子,总算把所有检查都做了,现在等待结果。“你什么病啊?”20床虚弱地问我。我答复后问她什么病,她说人流。我转个身,想睡会儿,她又慢声说,“唉我好倒霉,上次人流才做过不到一年。”看来她躺着打吊针没人陪,想说说话,我转过身子,看向她,小小的一张脸,染一头黄发。我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在西安工作吗?”她回答是的。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都一点了,你吃饭了没?家里人给送饭不?需要我给你出去买点吃的吗?”
“不用不用,我男朋友给我送饭,在路上呢。”
“你别客气,我这两天还没做手术,跟好人一样的,需要我做什么就说啊。”
她再说不用不用。我转身睡了。迷糊中听到门被推开,有男子说话的声音。想必是送饭的来了。
我听20床说做手术之前可以回家。或者向大夫请假,或者偷偷溜走。五点多,我到医生办公室,看到周大夫可能是刚从手术上下来,还穿着绿色衣服,在水龙头下用肥皂洗手。我上前问她,我下一步怎么办。她说,“我这里所有该做的检查都给你开过了,现在等结果出来。”我提出能否回家。周大夫说,“不能回家,住院就是让你住在医院里。”我强调今天第一天,我有些东西没带全,并且这里不能洗澡,我就今天回去一次,以后再不了。她说,那你到护士那里给我写个假条,拿来我给签字。我到护士那里在医院印制好的假条上填好,再拿到医生办公室,周医生不在了。我把假条本子放回到护士办公室,回家给孩子做饭。女儿开学上初三,暑假里天天补课。我恨不得一下子给父女二人做好几天的饭菜。
住院前,我给丈夫说,我这是个小手术,不要让双方老人知道,省得他们操心,这个来送饭,那个来看望,我还得有义务接每个人的电话,把相同的话说多少遍,那是我不想要的。我手术之前不用你管,手术定下来后你请几天假,接上周末两天,照顾我也就行了。单位里也只给本部门人员说了,并且叮嘱她们不要让其他同事知道,如有人问为什么不见我,就说家里有事请假。
星期二
早上,我进到病房里,见20床已经靠床头坐在那里,举着个大面包片在吃,见我进来,举了举手里的东西,问我,吃了没?我这才看清,她有一张那么年轻的脸,并且脸上带着稚气,基本上还是个孩子。我跟她说了话,躺下来看书。
门开了,先是护士进来整理床铺,量体温,打扫卫生……我觉得让我量体温大可不必,我还是好模好样啊,量什么体温?20床说,都要量的,一进来就得量,昨晚护士还来找你量呢。又进来几个护士,像模像样陈述每个人的情况,“20床王宝丽,19岁,人流。”然后告诉我注意事项:不要感冒,不要随便外出,公用卫生间地面有积水,上厕所时小心,不要滑倒,现在不要离开,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也就是说,医院要你先进入角色,把你弄得像个病人的样子。护士走了,我面向门口躺着继续看书,20床说,“哎哟,今天还得打针,好烦哪。”我因为她小小年纪就这样而对她不再像昨天那么疼惜,背对着她说,“人流不需要住院的,手术后回家休息就行了嘛。”
“就是啊,可回家没人照顾我,我男朋友工作很忙,在医院打打针养一养还好些。”接下来,她说什么我都只是嗯一声。
门再次被推开,秦主任、周大夫,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医生走进来查房。我合上书,坐起身靠床上。她们例行公事,复述我的姓名、年龄、病症。我问秦主任,什么时候能手术。她说,等结果出来吧,如果各项指标正常,身体状况适合手术,就后天。我心里失望,“唉,我以为明天就能做呢。”
“明天肯定来不及,手术要在前一天的中午十二点前确定,要你家属来谈话、签字。”
“我这不是个小手术吗,怎么会这么复杂?”
“谁说这是小手术,我告诉你卵巢上没有小手术,你现在良性恶性还不清楚,不能匆忙手术。”
“上个月做刮片检查不是已经出结果是良性吗?”
“那只是初步的判断,最终确定良性恶性要手术后切片做病理检验。”
“可我身体症状反应不都是良性吗?”
“你知道什么是良性恶性?真正的恶性一发现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小刘,你告诉她,恶性病人一发现是什么样子。”小刘医生站在周大夫身后,害羞般低下头,她知道领导只是想吓唬下病人,并非真正叫她解释,她咬咬嘴唇,不说话。
秦主任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给周大夫说,“最近畸胎瘤特别多,是这吧,咱们过这边来,要呆半年呢,从现在开始,凡畸胎瘤,再加一项核磁共振的检查。”周大夫点头说好。我立即说,“秦主任,让我少做点检查吧。”
“这是对你们负责,我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解决在手术前,尽量掌握全面的信息。”她瞪了我一眼,又转向周大夫,“就这么定了,今后凡这个病,再加这一项检查,除非山区特别穷的,都得做。”她先转身出门去了,周大夫安慰我似的说,“一会儿我给你开单子啊。”
我重新躺下,心里不爽。
过了一会儿,周大夫推门进来,把单子给我,“楼下花园旁边,赶快,先去预约时间,人很多的。”
我说,“你再去给秦主任说说,别让我做这个共振,之前那些病人不都没做吗?证明不是非做不可的啊。”
“你赶快去预约吧。”周大夫笑笑说,转身出门。
我不情愿去,就拿着那张单子在手里看来看去,突然看到一条,“戴宫内金属节育环者,不能做腹部核磁共振。”她们开单子如此草率,我昨天进来,已经回答过她们对我身体的相关询问,都已记录在案。我以为找到了理由,来到医生办公室,看周大夫正在水池边洗手,过去说,“周大夫,你看看这条。”她接过单子看了后,哎哟一声,来到秦主任身边,指给她看。秦主任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谁告诉她的?”周大夫说,“患者细心,自己看到的。”秦主任理都不理我,干脆地给周大夫说,“给她把环取了。”她那轻蔑而轻易的口气就像是说,把这只苍蝇打死。我说,“哎呀再取环,做完手术后重新上环,多麻烦啊。”
“我们都不怕麻烦,你倒怕麻烦。”
“我怕疼。”
“怕痛给你全麻,一点感觉都没,几分钟了事。”
“可是我不想取环,也不想做核磁共振,我都做了那么多检查了,这个能不能不做啊?”
“你都做什么检查了,做什么了?”秦主任厉声问我,镜片后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瞪着我,显出冷漠和鄙视,好像我是一个落到她衣服上的虫子,她皱着眉正要把我弹开或碾碎。我大为受伤,又一紧张,那么多检查竟然都说不上来了,那些专业术语,我怎么能一下子报出来呢。我觉得自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咽口唾沫,尽量使语气镇定,“我抽了血,做了B超,照了X光,这对于一个普通手术来说已经够了吧。”
秦主任从鼻子里哼一声,“够不够不由你说,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反正你的环早晚得取,腹腔镜手术必须取环。要么我就给你肚子上开个大口子把瘤子拿出。”她恶狠狠吓唬我。我像个羔羊站在她面前,泪汪汪地望着她说,“反正我不想做核磁共振,也不想取环。”
“你考虑吧,如果不做你给我写个书面的东西,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她不再理我,低头看自己手里一长串材料了。
我拿着共振单子回到病房,躺在床上,气息难平,说得多轻松啊,对他们来说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对病人来说,意味着受罪和花钱。想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被大夫呵斥,要挟,折腾,受罪,在他们眼里,患者的身体是试验的工具,谋利的财源,非得要你把他们的仪器全部使用一遍。而我这个瘤子,不做又能怎样呢?让它自由发展,我从此与它荣辱与共,风雨同舟,能到什么程度?转化为恶性?破裂休克?命悬一线?突然倒在大街上,由救护车哇哇叫着送医院抢救?不会那么倒霉吧。那我现在怎么办?就这样任人摆布?要不,赌气出院?一走了之?再换一家医院?那么这里所有检查白费,一切从头再来。
我给丈夫打电话,说了事情经过,要他找他们报社跑医疗口的记者,托人给医生说说好话,表达两个意思,一尽早手术,二不必要的检查不要做。本不想找熟人,想着一个小手术犯不着麻烦人,可现在的情况看来,看病没有熟人还真是不行。同时我做好最坏打算,那就是必须得做核磁共振。唉,我还是先去花园后边约上时间吧。
下楼找到核磁共振的小楼,交上单子,他们约好明天早上八点。这样做两手准备,万一非做不可,就不会误时间。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尽量挣扎。心情败坏地回到病房,丈夫电话来了,他们的医疗记者正好是这家医院的行风监督员,已经给院长和书记打过电话,说此人是报社家属,适当照顾一下。
我这边还得去给秦主任汇报,已经跟共振那边约了时间,如若非得做,那就得今天取环。等我再来到医生办公室,秦主任、周大夫都不在了,别的医生说做手术去了。从上午到下午,我每过半小时到办公室去看下,两位医生都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辗转不宁,书也看不进去。旁边20床打着吊针,过会儿说一句好烦哪,我也没心情安慰她。到下午三点多,门被推开,护士长进来,站在我床边,先说声你好,我赶忙起身招呼,她弯腰扶着我的床边,说,“我接到领导电话了,你放心吧,手术会尽早安排,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给我说。”我立即抓住救命稻草般说,“那我的共振能否不做,环能否不取?”
“具体专业我还不清楚,你可以咨询下大夫。”
“秦主任啥时回来?”
“一上手术台说不准时间,她上午十点去的,到现在还没回,你可以去办公室问别的大夫。”
“我不归别的大夫管,人家会回答我吗?”
“会的,所有医生有义务回答病人的咨询。”
我跟着护士长来到办公室,她把我介绍给一位苏大夫,跟秦主任差不多的年纪。我从苏大夫那里得到一条信息,腹腔镜手术不一定非得取环,除非你的瘤子长得特别靠近子宫,需要一个器械把子宫顶开一些。我谢过苏大夫,回到病房,还是每隔半小时去办公室门口瞭望一下,盼着秦主任的身影出现。
五点四十,看到走廊里推进来一个手术车,几个医护人员,有的推车,有的举着吊瓶,其中一个喊,“快,手术病人回来了,各项准备。”有人跑过去把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有人进去把床整理平展,铺上一张很大的厚纸巾,手术车推进去,跟床放平行,几个人抬肩、抬腿,还有两个掂起病人腰间的护带,放到病床上。病人看起来身量很大,抬的人很吃力,放的时候陡然落下,她的身体在床上颤动了一下,手术服的扣子没系,我看到她肚皮上贴了三块四五厘米见方的伤口贴。医护人员挂好吊瓶,摆治好各种设施,走了。病床边站个中年男人,想必是患者丈夫。我站在门口问,“她做的什么手术?”那男人忧伤而悲壮地说,“子宫切除。”我心痛地看着昏睡中的女人,惊叹现代医学真是先进,连子宫切除都能微创。
我想,秦主任应该快出现了,我就在这儿守着。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徘徊,看到那男人把自己站成雕塑,将妻子的手一直握在他手中。
果然,秦主任从走廊大门进来了,边走边接电话。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从我身边走过,一阵清甜气息扑来,向电话里的人清脆地笑着,亲切细语,进了办公室。我站在门口等待。她对电话里的人那么耐心那么亲密那么甜美,不时伴着开心的笑,让人觉得能得到她这般款待的人真是幸福。终于她说,“好吧先这样吧,晚上见面再说。”
我谦卑地走上前去,“秦主任你们真辛苦,我等了你一天,人家说你一直在做手术。”
“是啊,连做三个手术,一直到现在。”她刚才跟电话中人的亲切和温柔,所幸还余音袅袅,顺手转赠给我了一点,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我把自己扮成弱者,可怜巴巴地说,“秦主任,那个核磁共振,我真的不想做。”
“你执意不做,那就算了,回头给我写个东西。”
“谢谢你,是不是我可以这样理解,做手术时如果需要,顺便把我的环取了,如果不碍事,环可以不动。”
“是的,我根据情况,如果非取不可,那就取掉,你既然这么在意,尽量给你留着。”
“嗯,这样好,我少受一回折腾,那我家属明天上午来给你签字,他几点来好呢?”
“一上午我们都在。”
我高兴地出了医生办公室,看时间还不到六点,急忙跑到楼下,到核磁共振那里取消明天的预约。负责登记的人找出我的表格说,“自己拿着,明上午八点来找主任签字,划掉你的收费。”我拿过单子,看到上面铅笔写着:750元。
我给丈夫打电话,报告胜利的消息,叫他明天上午九点到医院来,那时医生已经查过房。
星期三
早上八点,我背包下楼准备找主任签字,划掉共振的费用。出病房,迎面遇到主管护士,叫先不要去,今天周三,大查房,已经开始了,回病房等着吧。
我只好回去。可一直不见医生来,倒是护士一拨一拨地进来。一会儿是这几个,扫床铺被子;一会儿又是那几个,叫把床头柜上东西都收到下边,桌面上只能放一个暖水瓶一个喝水杯;一会儿又进来几个,清点人数,陈述病人年龄、病情。九点了,还不见医生来查房。丈夫电话来了,“走廊门锁上了,外面很多人都不让进,怎么回事?”我拿着单子跑到走廊门口,护士按下开关,开一条门缝放我出去,外面挨挨挤挤一群人,都是陪人的家属。
“你不说九点吗?我还跟单位领导说出去一会儿,十点回来。”
“哎哟我怎么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大查房,搞得如临大敌。你先去把这个单子上的费用注销了,来来,在那儿。”我拉着他到窗前,给他指了花园后面。
二十分钟后,他电话又来,“办完了,他们收费很容易退钱却麻烦,找主任签字,找副院长签字,再到前面住院部收费窗口交上单子,电脑上消掉。现在我怎么办?”
“怎么办,等着吧,大查房估计得时间长。”
每个房间都干净整洁,长长的走廊没有一点声音。怪了,怎么查房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走出病房拐过走廊那边探听,见一群医护人员从一个病房出来,走进另一个病房,走路悄然无声,说话也都是最低音量,要竖着耳朵才能听出有人说话。才查了开头三四个病房,估计到我这儿还得好一会儿。我又跑出去,陪丈夫说几句话,平息他的烦躁。
“我单位一堆事,这一会儿接几个电话了,我却站在这里,什么都干不成。”他谴责我。
“哎呀那怎么办,我手术这也是大事吧,总得有个人来签字,我倒想自己签,医生不答应。你就耐心再等会儿吧,你看看这些家属,不都在等吗?天天一查房他们就被赶出来了,就这么坐在门口。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单位去把文件交了再来。”
“我都跑到路上了,万一再堵车呢?”
“可你在这里越等越烦,现在我的意见,两条道路任你选,要么,赶快回单位办完事再来;要么,就在这里安静等待,不要心烦。”
我又从门缝里挤回去,看到那一群白衣天使又挪动了两个房间。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举着书,总是看不进去。又等了半个小时,一行人进到我们病房,打头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清瘦精干,灰白色头发剪得很短,她身后依次跟着秦主任、别的两个副主任、周大夫,王大夫、小刘大夫。明白了,平日查房是医生查自己负责的病人,所谓周三大查房就是由老专家带全部医生查所有病人。昨天带队的秦主任,这会儿跟在老专家身后,只有微笑聆听的份。我早在她们身影进门时,就下床立在床边,主动向老专家问好。她听秦主任说了我的病情,背着手在床边轻松踱步,“6.8,挺大的,成熟了,该做了,给她剥掉,就没事了。”她又亲切地对我说,“放心吧,几个人都给我们打过招呼了。一会儿等着我叫你,再给你检查下。”秦主任也在一边对我点下头,我感动得什么似的,对老专家说,“谢谢您,叫您费心了。”她潇洒地摆摆手,面对20床询问去了。
大约十点半,听到走廊上乱哄哄的,陪人的家属都陆续进来了。却不见丈夫,我跑出走廊外面,也不见他人,打电话,他说,我已经快回到单位了。我只好说,办完事快来,一会儿医生就会叫你。挂了电话又给他发短信:单位事速办,路上别着急,开车小心。
医生们回到办公室,各忙各的,我看到秦主任被几个病人家属围着。希望他们围的时间再长些。那位老专家正拿着一些材料在给身边几个医生讲话,抬头看到我,说,“你,去排了尿,到病房等着,一会儿护士叫你。”
二十分钟后,我被叫到检查室,见老专家正在给前面一个病人检查,身后跟着秦主任等几位医生。她用一种很有力量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姿势弓着身子,将手探进病人的下身,脸上的表情证明,她全身心在探寻病痛的祸首,细致入微,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轻柔缓慢,不让病人多增一点疼痛,她又稳准狠,快速摸到病灶根源。这时她完全不像一位老人,也不再像一个女人,脸上的专注像凝了水,还有着一点悲壮,悲悯,不,一种大慈悲,让人想起两个词语: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病人从检查床上起来,艰难地提上裤子,腰肢僵硬,脸色蜡黄,罩着一层痛苦浓郁的虚汗,我闪开身子,让她缓慢从我身边走过。老专家边脱去一次性手套边观察落在蓝色消毒纸巾上的血污,并挥手叫几位医生上去看,等那位病人走出门,她说,“她得立即手术,看到没?流出来的不只是血,还有一些水,这就是典型的后期了,明天就得给她做。”她重新拿一双手套戴上。秦主任说,“她还有一项检查没有做。”老太太说,“不必要的检查不用做了,一会儿我们再会诊下,争取明天手术。”旁边护士把那张纸撤掉,铺上一张新的,老专家对我说,“来,我给你检查。”
出了检查室,主管护士找到我问,前面有一个带卫生间的床位,离重症监护室很近,一晚上80元,你换不换?我说,换,换。她立即招呼两个护士忙着撤换床单,抱被子。我整理自己的东西。抱到走廊前面医生办公室斜对面的6床。见5床躺着打吊针,身上来回交错着一些管子,脸色惨白,虚弱之极,胳膊细得让人吃惊。床边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守护着她,很有可能是她妈。
安顿好后,我给丈夫打电话,问他走到哪儿了,他说,“从单位马上出发。”
“天哪,不是让你办完事立即来吗?这都十一点多了还没出发,医生肯定该叫你了。”
5床有气无力问我,你什么病。这句话好像是病人之间的铁定问候语,我也问候她,你呢?
“宫外孕,突然破裂,我昨天都快死了,就差七分钟,我就没命了。”看来病床上的人都想找人说话,她虚弱成那样,还是尽力要给我诉说昨天的险情。在她妈妈的补充叙述下,我听明白了,她本定昨天上午十点手术,九点时上厕所,突然肚子剧痛,大出血,倒在卫生间里。医护人员齐动手,把她紧急送往手术室。
“她们还让我脱下我的衣服,换上手术服,我都快疼死了,肚子就像有人拿刀在挖,哪有力气脱衣服,让她们拿剪刀把我衣服剪开,唉,上个月才买的新衣服,剪了。”
“就这,还说让我回家,你一人在这儿能行,昨天要是没有我,看你咋办。”老妇人嗔怪而心疼地说她。
“嗯,多亏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5床对她妈说。我又扫了她一眼,很想开口问她,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怀孕。话出口,换了种迂回方式,“你还没有孩子吗?”
“有啊,都五岁了。”
“那你怎么还会怀孕,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还要让怀上,想再生一个吗?”
“是想再生一个?”
“你能生两个?为什么?”
“我农村人,就能生两个。”
她倒一点不像农村人,说一口南方味普通话,语气里带着点傲慢和固执己见的盲目自信,有点像个女干部。
我看到她头边放一个字典样大小的塑料盒子,伸出管子通到被子下面,具体不知连在哪里,管子里有一缕血丝,问她,这是什么?
“镇痛泵,没用,还是疼。”
果然,护士在门口叫,“6床孔小绿,和你家属一起,到医生办公室来。”
我在走廊里给丈夫打电话,小声问,到哪儿了?他说,马上到马上到。我来到秦主任身边说,“不好意思,我爱人早上九点来,一直等你,单位领导要一个材料,他回去送下,现在来了,在楼下找停车位,咱们先说好吧。”
“那好,咱先拣不关键的说。”她摊开好几张表格、材料,“手术上要用几个东西是医保不报的,你看你要不要。这里,有一个人体自动吸收的缝合线,可免除拆线,100元一根,一般情况用一根就够,具体情况最后才能定。”
“要,要。”我说,我可不想为省100元再承受拆线的麻烦。
“还有一种防粘连液,国外进口的,462元一瓶,你要不要?”
“要,要。”我也不想为省462元让我身体里不该粘连的东西粘到一起。
“那好,你在这里给我签个字,同意使用以上两种自费物品。对了,还有,在这儿签上,本人拒绝做核磁共振检查。都签上你名字。”秦主任说话语气越来越温柔,跟昨天判若两人,我感动得都有点两眼含泪了,手微微哆嗦着照她吩咐的写。
她抬头看了看表。天啊,十一点四十了。“你爱人什么时候来?”
丈夫应声进得门来。我起身想让出位子,让她跟秦主任坐一起,秦主任说,“不用,就这样坐很好。”她笑眯眯地对丈夫说,“对不起我们早上查房,让你久等了。”她脸上漾起一种中年女人对帅男子常有的那种表情,头微微偏着,将正在书写的姿势调整到最佳状态,拿捏到位地卖弄风情,使自己成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给丈夫讲解有可能出现的大出血呀、手术意外呀什么的,医院惯常的一套,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的那种。我凑过去小声问丈夫,“叫你拿的东西,拿来了吗?”他从包里掏出来给我,我将它放在秦主任腿上,靠近她耳边讨好地说,“我从国外买的化妆品。”她推让,我向她摆手,示意不要让别人看到,两人像哑剧表演般推了两下,我放在她桌面上。她昨天对我那种厌弃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我,我怎能允许让这个有权力剖开我身体的人对我怀有厌恶,我要主动和她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健康良好的医患关系。
所有的字签完,她合上文件夹,“好了,今天中午你可以好好吃一顿,晚上只能喝点稀的,晚八点后不能再进食,十二点不能再喝水,下午和晚上不能离开,要做好多准备工作,麻醉师、手术室护士还要来跟你谈话。”
“我的手术,是你亲自做吗?”
“是我做,不过你还可以选择,如果不要我做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医生,我们这里每个医生都很优秀。”她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笑容也越来越妩媚,在椅子上扭了扭她修长而柔韧的腰肢。
“你做我就放心了,这两天也亲眼看到你们这么辛苦,对患者高度负责。”眼看十二点了,我边说边站起身,想到两天来双管齐下,用着怀柔手法让这个高傲的女人为我网开一面,完全扫去眼神里的蔑视,心里很多感触,差一点热泪盈眶,真心实意和丈夫一起连声说着感谢的话。她像个女王般起身,用母性的光辉照耀她的臣民,“为你打招呼的人多,我会尽心的。”
一出医生办公室,我跟丈夫说,“走,回家,好好洗个澡。”
来到自家楼下,他说,“吃点好的吧。”我说,“算了,啥快吃啥,吃完洗个澡赶快回医院。”
小餐馆热得像蒸桑拿,我们要了八根裤带面,他五根我三根,然后并肩坐在桌前等待。服务员忙碌穿梭端饭打扫,有人大声问,我的面咋还不来?有人高声喊,服务员来碗面汤。我身边一位男士,面吃完了汤还没来,嘴里嘟嘟囔囔,吸着肚皮从我身后侧身经过,一股热气掠过我后背,自己到厨房门口端面汤去了,两手卡着碗沿小心端回来,我知道他没有精力再吸自己的肚皮,就欠起身把凳子往桌前挪动,给他腾出道路。对面坐一个丑女孩,低着头默默吃饭,好像身边的喧闹燥热和她无关,她很娴静,她的丑让她楚楚动人。另一张桌上有几个中学生,有一个男孩子奇胖无比,要了八根裤带面,同学正在取笑他。这火热而美好的人间生活,难道会从此诀别吗?想着刚才秦主任念的那么多手术意外,我突然问自己,这次住院手术,不给双方家里人说,对不对?我转过头假装开玩笑地问他,“假如真的手术出现意外,我爸来问你要人,看你怎么办?”大电扇在头顶嗡嗡叫,他没有听清,或者他装作没有听清,转头问我,“说什么?”我转开头,假装抬头看那大电扇,怪它吹出的都是热风,拿起餐巾纸借着擦汗拭去眼泪。过会儿我又问他,“刚才你签下‘全力配合手术并理解意外时,害怕不害怕?”他说,“这次不太怕了,十几年前你剖腹产时,说那么多意外让我签字,我腿都哆嗦呢。”
回到家痛快洗个澡,他进去冲洗时,我裸身在几个房间走来走去,看我熟悉的一切,我的衣服,床头读了一半的书,女儿的枕头……难道,这一切,我都将见不到了吗?摸摸这,看看那,拿起女儿的睡裙捧在脸上,深呼吸,嗅到青少年身上特有的气味,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盲目生长和莽撞发育的气息,身躯已经硕大完备,可内心还是小孩子。怎样平顺和妥善输导这样的躯体和心灵,真是个大课题,她需要妈妈帮着她走过最迷茫狂乱无措的岁月,一同受伤一同愤怒一同哭泣一同成长,辗转上下求索,尽量平安顺利地将那无知的身体和躁动的心灵护送至成年。我泪水涟涟。我停在镜子前,那面曾因坠地掉了一个角的镜子照见自己的身体,看到肚皮下面隐约的横切口。十四年前,医生剖开我的肚子,取出孩子。明天,他们又要在上面打眼,取出瘤子。原来女人的肚子里,除了孩子还能孕育瘤子,就像是土地,既能生庄稼,也会长荒草。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夏末时节,偶见玉米秆上,本该长玉米的地方,长出一个青疙瘩,徒有玉米的形状,没有一粒果实,再继续发展,它们变黑,成为粉末,那是可耻的瘤子,粮食中的败类。
回到病房,5床陪床阿姨说,“6床你去哪儿了?护士找你几回了。”
我立即到护士办公室。要给我抽血,以备明天万一输血时的配血;另一个护士给我发放甘露醇,要我分两次喝下,先让拉肚子,准备晚上和明早灌肠;再一个护士给我蘸了药水的棉签,叫我清洗肚脐。我靠在床头,拿那个棉签小心地放入肚脐慢慢转动,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壮汉以手臂撑门,谁也不看,朗声喊,“6床孔小绿,到办公室来!”话音未落他就转身走了。他那口气更像是连长喊,女兵孔小绿,出列!我慌里慌张下得床来。阿姨说,“这是麻醉师,叫你去谈话,签字。”
我被麻醉师的7条意外吓得有点魂不附体,写出的字体十分陌生,不像是我的,回到病房的我觉得体重减轻一半,轻飘飘从5床经过,阿姨跟我说的什么都没听见,躺到床上,再不吭声。
“哎呀,这是受罪呀。”5床长叹一声,“全身都难受,扶我坐起来一会儿吧。”
阿姨搂着脖子往起掀她,我忙下床去帮助,两人一人一边试图让她坐起身。“啊不行不行,不敢用劲,疼。”两人又放开她。我说,“我给你把床摇起来吧。”
床缓缓升起一点,大约三四十度。啊,原来人坐起来比躺着显得年轻,我发现5床是个挺俊俏的女人,小小的脸,脸颊向前鼓着,饱满可爱,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身材非常细长。我弯下腰看她床头上的小牌:陈桂香,34岁,宫外孕。
她那样躺了不到二十分钟,说,“不行不行,还是难受,往下滑。”阿姨弯下腰摸摸索索给她摇床,我上前去说,“阿姨我来吧。”两下把她摇成平躺。
她还是说哎呀难受啊。想到明天我也是这样,躺在自己床上用目光抚慰她,问,“怎么办你才会好受些呢?”
“没有办法,就是忍着、熬着,你明天就会知道。”
她妈叹口气,“唉,把你的难受长在我身上。”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个中年农村男人向我走来,憨厚地笑着说,“把核磁共核的卡片忘拿了,要凭这个取结果呢。”他走到我床边,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个名片样的卡片。这是给我换床位的患者家属。我问他,“你爱人什么病啊?”
“卵巢畸胎瘤。”
“跟我一样。哪个医生让你们做核磁共振的?”
“秦大夫。今天预约上了,明儿个上午去做。”
那男人跟阿姨说了几句话,出门去了。
阿姨说,“他们嫌这个病房贵,要求换到后面去的。”
5床问我,“哎,我看你只盖自己拿来的被罩,是不是你晚上也不盖医院的被子?”
“嗯,不盖,被子太热。”
“那你晚上把被子给我妈盖好不?这房间本来我们包下的,我妈前几晚在你床上睡,后来又有病人,不让包房了,可家里被子还没送来……”
我立即说没问题,被子我只是白天放在床头靠一下,晚上给阿姨盖好了。
一会儿5床又说她可能感冒了,身上发冷。她妈去问医生怎么办,拿着一个纸片回来说,医生给写了药名,叫出去给她买感冒药。
我说,“阿姨我去买吧,你年龄大出门不方便,我还没做手术,跟好人一样的,再说我有医保卡。”阿姨拿出10块钱给我,我没接,到医院门口药店买了盒感冒药,刷卡时收银员说,“我们这小药店还没开启你这种省上的新卡。”我只好付款10.5元。药拿回病房,两人非得让我收下钱,我说不要不要,我刷卡的。阿姨说,你刷卡也是钱啊。把钱放我床上,我又拿起来放到她们床上。陈桂香给她妈说,“那就别推让了,咱收下吧。”
我又问阿姨,手术后的尿袋大约多长时间倒一次?阿姨说,那要看你打液体多少,喝水多少。我再问,假如最大量呢?几个小时倒一次?阿姨面露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只得坦诚相告,“阿姨是这样的,我做这个手术,跟双方老人都没说,不想叫他们操心,从明天起爱人请假来陪,可是他还要早上送孩子,晚上接孩子,他不在的那两个小时,如果我这里有什么事,得请您多帮忙。”
“没问题,有啥事你尽管说。”阿姨真诚地说。我心中释然。
手术室护士来到我床边,通知明天我是第一个,早上八点手术,她们七点半来接我,家属必须在七点半之前到,七点前病房护士开始给我灌肠,做术前准备。
我给丈夫打电话,让他明早七点跟平日一样和女儿一起下楼,打上出租车让她自己上学,他开车来医院,无论如何七点半到达病房。
“我明天早点叫她起床,拿上早点牛奶车上吃,六点四十出门,先送她上学,再来医院。”
“不行,不能早叫,要让她多睡会儿,天天写作业到十一点,多睡二十分钟都很宝贵。”
“哎呀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了,我七点半到就是了。”
星期四
昨晚睡得很晚,一会儿担心女儿上学迟到,一会儿心疼她要被早叫起二十分钟,一会儿又操心丈夫七点半到不了怎么办?睡前给阿姨说,如果明早手术室来接我时,丈夫还没来,请她充当我的家属,配合护士把我推去手术室,回来后给我丈夫指引手术室的地方,让他去门口守候,而她在病房帮我照看手机和柜子里的包。阿姨说,有我在你别操心了,快睡吧。
早上六点多,睡得正香,护士叫我起床,量体温,洗漱,换手术服,被叫去灌肠、备皮、插尿管。七点整,我从检查室拎着自己的尿袋回到病房,行动已然受限,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个病人了,靠在床上等待。突然百感交集,给女儿打个电话。无人接听。这孩子,总是把电话调到静音,她找你时可以,你找她时得凑巧才行。不接电话,这证明她已经下车走在校园里了,因为如果在车上,她会拿着手机听歌或玩游戏。七点十八分,丈夫进到病房来,叙述送女儿又到医院来的经过,早上不堵车,路上很顺利。
门打开,手术车停在外面,护士叫6床孔小绿。我出门爬上床,护士说,家属,把她鞋拿回病房。我看到丈夫手里提着我的橘红色凉鞋,一闪进门去了,突然想起我家乡的村子里,老人们常说,我今儿黑脱了这鞋,不知明清早还能穿上不。丈夫和护士,一人一边,推我拐过几条走廊,乘电梯抵达后楼的手术室,门口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护士,对着手上单子问我名字,对丈夫说,“家属请留步,坐在这里等待,不要离开。”再微笑着问我,以前做过手术没?我说做过剖腹产。她说,“好,有经验了,不要紧张啊。”她推我进一道玻璃门,我突然抬起头冲丈夫身影喊道,“哎,你要坐着无聊就去病房拿本书来看。”他冲我挥挥手,意思你不要管。我被往里推,看不到他了。
有力量的护士每进一道门,用脚踩一下开关,推拉门开启,风呼呼吹。拐来拐去,我被送进一个大房间。
她掀开被子,帮我脱掉裤子,挂好尿袋,“你静静躺着别动,医生们正在做准备,我现在去接别的病人,如果热就把被子往下卷一些。”
沉重的大门合上。我一个人躺着。周围全是器械,墙上也镶嵌一些仪器。红色数据闪烁。巨大无影灯熄着,神秘地悬在我身体上方。
昨天下午,麻醉师快速给我念了7条意外,他从头到尾不看我一眼,说话也是对着眼前的空气,对病人来说新奇的经历重要的事件,对他来说是天天如此的重复,他对自己正在从事的事情和所面对的人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冷漠和尽量克制却还是流露出的厌倦,像机器一样行使自己的职责。“这只是所有人中万分之零点几才会遇到的几率,可我们都得当作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来,在这里,给我签字,‘本人同意使用全身麻醉,理解手术意外。”瘫痪,突然死亡,昏迷,不能醒来。现在这些字眼在眼前晃悠。啊,假如我不再醒来,我爸爸,我的女儿,我哥哥姐姐,他们会怎样面对,会怎么痛哭。现在我一个人躺在他们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先替他们哗哗地流泪,眼泪流进耳朵里,很快,手术服的袖子上被我擦湿一大片。事到如今,把一切交给命运吧,我置身时光隧道,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只能听天由命,如果我不再醒来,我因为一个良性瘤子而踊跃手术,因麻醉意外而殒命,那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我的女儿命定失去妈妈;我的爸爸晚年承受悲痛;我的丈夫一年半载或者更快再结良缘,另一个女子除了我的美德外,将继承我的一切;我的同事朋友,发出惊呼,热议两天,从此将我淡忘;爱我的人,恨我的人,终将忘掉我,过自己的日子。我将从这世上消失。生活的河流奔涌向前,我是一朵被蒸发的水滴,人生舞台活色生香,而我将提前谢幕……我热泪滚滚,布局词藻的盛宴告慰自己。死是什么样子,死了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还能不能在某一个地方远远地眺望一下我生活过的所在,探视一下我的亲人,我的挚爱?
大门打开,进来几个人,在各自负责的器械前忙碌,每个人都走到我身边问,6床,叫什么名字?麻醉师边手里忙着边大声叫我,“6床孔小绿,昨天问你的,镇痛泵,医保不报的,250元,要不要?快决定。”
“我也不知道,要的人多,还是不要的人多?”原想着昨天避开这个问题,今天他就不再问了。
“各人情况不同,你自己决定。”
“如果麻药过去,疼了再要,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那,我不要。”
“坐起来,给我签个字,‘本人不需镇痛泵,后面写上你名字。”他厉声说。我抬起身子,在昨天那个单子上写字。他还是不看我一眼,啪的合上本子,走到我头上方忙活去了。他们只需知道患者的名字要跟单子上符合,他们不需要知道患者的长相、性格、职业、爱好,所以他们没必要看患者一眼。一个生病的人,也就是把自己从精神变为了物质,你的远大理想人生过往跟医生无关,他们只需年龄身高体重血压体温心律这些数据。一个机器推得靠近我,另一个男人拿起我的左手,给大拇指夹上个塑料夹子。“这是什么?”我问。“心脏监护。”那男人答。右边护士用橡胶管捆上我的胳膊,“好了不要说话了,安静。唉,你血管太细,这是置留针,比一般针头粗,只好扎你手腕上了,有点疼,啊。”
我转开头去,忍着疼。再回过头,盐水瓶已经开始滴了。麻醉师拿个长长的针管,针尖朝上,他仰头看着。
“6床孔小绿,6床孔小绿,孔小绿,手术很成功,良性,手术很成功,良性……”谁在叫我。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把我从遥远的地方唤回。无边黑暗。是麻醉师。我在一个隧道里,隧道尽头一丝类似光亮的感觉,逐渐放大,放大,我向隧道口靠近,光亮照到我身上。感到身体被晃动,那个声音温暖有力。感动,柔软,虚飘。多好啊,我能听到,我活着。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一扇门,又一扇门。身下车轮滚动。睁开眼睛是件用力的事情,是个挺长的过程,一点一点,睁开了,看到丈夫的红T恤,看到他的面孔。我再次闭上眼。
像梦中,被推回病室,移到床上,上衣扣子一直解开着,身上扣上几个小贴片,下身光着。有人围着我忙碌。他们离开。我问丈夫,“几点了?”力气被抽走了,只剩下很小的声音,原来说话也是需要力量的。他说,“十一点半。”
我活过来了。多好啊,我活着。我的心里充盈感激和温暖。只有活过来,才能体会到刚才你是死过去了,原来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你怎么死去的都不知道。只记得最后一个镜头是麻醉师配好麻药准备往盐水里注射。其实我上面在“麻醉师拿个长长的针管,针尖朝上,他仰头看着”这句话后,按行文方式该写上,“接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写,因为,我连“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都没有感觉到。
从小就对人怎样睡着的很好奇,经过了怎样一道关口,进入怎样一扇门内,坠入怎样一个洞穴。睡着后,灵魂去了哪里,梦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抓住睡着的一刹那是什么感觉,将它记录下来,描述下来,可几十年来,从来捕捉不到那一刻,因为人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既睡着又醒来。现在我又想知道,死去是什么感觉,看来永无答案,因为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既死去又活着。
昏睡中听到病房里有男人说话,时间挺长,夸夸其谈,洋洋得意。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感觉应该是5床的丈夫,他们三人挺高兴地在那儿欢声笑语。我好像听到阿姨说,快,看看尿袋满了没?该倒了,那男人用亲昵的口气说,憋死她算了。
彻底醒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5床的丈夫走了,又剩下她们两人,病人躺在床上,阿姨坐在床边凳子上。我发现自己胳膊上打着吊针,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指头上还夹着心脏监护仪。动动下身,感到尿管的存在,试着翻身,不行,动不了。腿先伸缩下,转动转动脖子。我问丈夫中午吃饭了吗?他说吃过了,出去买了几个包子拿回来吃的。5床给我说,“你口干不?让你老公用棉签给你嘴唇上沾点水,你还不能喝水。”他起身用棉签给我嘴唇沾上点水,我舔了一点进嘴里。过会儿又让他沾点,又舔一点进嘴里。
迷迷糊糊又想睡着,突然外面一个女人的叫声,“唉呀来小偷了!”走廊上立即乱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再加上丈夫出门打探,于是我们知道,刚才有小偷光顾,偷走了一个患者家属的手机。过了一会儿,听到保卫科人来,扯皮了一阵,相互推诿责任。大家都明白手机不可能找回来。护士挨个病房叮嘱,自己财物要保管好,贵重物品随身携带。
我转过头去看5床。这是她手术第三天,熬过了最难受的日子,一天天好转。吊针完后,护士来给她拔掉尿管,告诉她明天没针了。好羡慕她。现在她坐起了身子,眼睛亮闪闪,显得更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岁,毫无争议的一个美人。
我开始呕吐,叫丈夫拿小盆放在床边,一次又一次,三次后没什么可吐的,胃里还是难受,呕出黄水。
我催丈夫快去接女儿放学,接到医院来,两人在楼下吃了饭上来,顺便买好她的早点,让女儿趴病床上写完作业,送她回家,安顿睡下,他来陪我。明早六点回去叫她起床,送到学校,再来陪我。我就算是躺在病床上,也要让生活在我的安排下正常运转。我这样爱操心的人,是万万不能死的,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丈夫说等会儿,我走了你要吐怎么办?我说把盆放在床头,你快去,别让孩子在学校门口等。
术后六小时,可以少量喝水,他喂我半杯水,把尿袋倒净,走了。
我又吐了两回,动静很大,胃里好像翻天覆地,吐出来只有一点点黄水。5床给阿姨说,你去给她倒掉。我过意不去,伸手阻拦,阿姨已经把盆端卫生间倒掉,冲洗干净,重新放到我头边。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5床对阿姨说话,从不开口叫妈,总是用哎开头,或直接说,你去干什么什么。
5床问我,你伤口还不疼吗?
咦,是啊,怎么还没疼?当年剖腹产后,是黄昏时分开始疼的。那次是凌晨三四点开始手术,今天是早上八点多,是不是还没开始疼呢?想想那种疼,上天无门,下地无缝,真实尖锐地在你身上,你无处可逃,第一夜最难熬。现在一直等待,疼却没有来,并且我能勉强翻身。
快八点,丈夫和女儿进门来,面对已经比我高大健壮的女儿,我可劲撒娇,让她给我揉腿,给我喂水喝,让她坐在床边,我把腿搭到她后背上,还嫌不舒服,又架到她双肩上。5床说,“有个女儿真好。”
“是啊,女儿是贴身小棉袄,不过我的小棉袄正在叛逆期,你看刚才进门,不说安慰的话,却恶狠狠说,‘你也有今天,这像是跟妈妈说的话吗?我是病人。”
女儿撅嘴瞪着我,假装做出凶狠表情,手下却没有停止给我揉腿。她这个年龄,内心尽管柔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软话。
护士进来量体温,问我,“你怎么把氧气拿开了?”
“我好好的,不需要吸氧,戴着这玩意儿好碍事。”
“不行,必须得吸够二十四小时,因为你手术时要把肚皮吹鼓起来,里面充了很多二氧化碳,还没有代谢完,不吸氧你会头疼的。”护士把搁在一边的管子从耳朵后给我套好,放入鼻子里面。
“对对,我们书上说了,如果体内有二氧化碳,会头疼的,乖啊,好好戴着。”女儿俯下身轻拍我的脸。
星期五
昨晚是术后最难熬一夜,伤口倒是一直没疼,可全身每个毛孔都难受,憋闷。我成了个空心蚂蚱,前心贴后心,昨天下午到睡觉前,吐了七回。最大渴望是能完整地翻个身,换个姿势躺会儿。
阿姨在两张病床之间,打开一张崭新的折叠床,很低矮,她像是睡在峡谷里。床面由网眼组成,她动一下会发出咯吱吱的响声,那种声音在夜里听来,很折磨人。阿姨说她伸下腿都特别小心,一晚上都不敢翻动身子,真不如睡在地上好。我的所谓翻身,也就是上半身翻转,中间地带没有能力翻动,徒劳挣扎两下,腿动一动,就这每翻一下,还惹得床头柜上那个监护仪嘀嘀叫,也不知我把它怎么了。我不时发出一阵难受的呻吟,另一头躺着的他在睡梦中抬手拍拍我,嘴里呜呜啦啦说句什么。四个人在一间小屋里熬着各自的难受。
天终于亮了,他起床回家送女儿上学,顺便在路上吃了饭又过来。
医生来查房时说,让家属给我煮点萝卜水喝,早些排气,只有排气了,才能吃流食。
护士来打上吊针,告诉我今天7瓶,跟昨天一样。我问她尿管何时能拔掉,她说吊针结束后。唉,得等到天快黑。现在只盼中午十二点到来,好把氧气和监护仪拿开。已经能缓慢翻身,每一次翻动,感到尿管带着温暖的弹性在身子下勃动,觉得自己长了个尾巴。我让丈夫回家去给我煮萝卜水。他说,算了,不开车了,坐公交吧,刚才停的地方估计这会儿已经出不来了,再说,开走再来停,还得多交三块钱,而且家里楼下那停车场,离菜市场太远。他从我包里找出公交卡,回家去了。
十点半了,还不见人来。我打电话问,他说已经出发,刚才回家时坐错车了,10路车改线不走咱家那儿了,停得好远,走了两站路回家。半小时后,他匆忙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喝水杯子。扶我坐起来喝,淡淡的一点萝卜味。我问,“你切了多少萝卜?”他说,“两三片吧。”“唉,跑一趟那么不容易,才切两三片,要是你妈,一定切半个萝卜呢。”他不好意思地笑,表示对家务事完全不懂。
“要是你妈知道你照顾我住院,几下里忙来忙去,不定咋心疼你呢,一定会说,这俩人真会成精,住院不给家里人说,就你,还会煮萝卜水?”
他说,手术中有人把切片拿出来给他看,血糊糊的,一团头发。我问他还有什么,有没有牙齿、骨片什么的。星期三上午,秦主任说了,畸胎瘤由母体中带来,米粒般大小,只是一小团头发,任何年龄段都会生长,二十到四十岁为高发期。畸胎瘤其实很恶心,头发、牙齿、脂肪什么的。百度上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好奇它们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年做剖腹产手术时,我很想看看被剖开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看看他们怎样取出女儿,扯下胎盘,再缝合我。之后几天,我不断让他再描述看到的东西,那团头发是什么样子,包膜是什么样子,真的没有别的了吗?而他每次都说得那么简单,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想那畸胎瘤到底是什么东西,当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怎么又会有一个卵子没有分解好,畸在了那里附着在我的卵巢上,跟着我一起,来到这世上。嗯,我的亲爱的同胞,我比你强,要不,成功的是你,畸胎瘤是我,被剥离下的是我。从感情角度来说,我舍不得切下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割舍的,我愿一生携带你,让你寄生在我体内,让你栖身我子宫旁边,给你最温暖最安全的保护,供给你营养,休戚与共,我们一起走完一生,一起到那个世界去见妈妈。可是,你能保证不给我捣乱不让我痛苦吗?你要是乖点,长到三四个厘米就不再长大多好,那就保住了自己。看来,瘤子跟人一样,要想保全自身,就得低调行事,不能太个性张扬太自我膨胀。我的母亲,她要是健在多好,我将跟她一起分享这个畸胎瘤的消息,告诉她,好险啊妈,你当年生下的,差点不是我。
5床说她头晕,可能是贫血,让阿姨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去药店里买些补血的药吃。阿姨出门去给她买药,丈夫去接孩子。只剩下两个病号。5床告诉我,阿姨是她婆婆。
“你跟你老公,感情好吗?”丈夫一出门去,她问我。
我很反感老公这个词,我自己从来不用,她这样问,我竟然把这个词跟刚才那个穿着皮鞋嘎嘎有声走出去的人联系不起来,我又觉得其实好多人经不起这个问题的询问,想了会儿说,“谈不上好,也谈下上坏,好感觉也就是开始几年,其实大多婚姻是由惯性和道德在约束,每个人应尽到自己的义务。”
“我们,也是的。当年我是被他骗了的。”
我身子也转过来,整个人面对她,等她讲述被骗经过,她又说,“真的是被他骗了。”清洁工正围着她的床拖地,头都不抬地说了句哲言,“谁能骗了你,都是成年人了,你要不愿意,人家能把你捆了去,一定是你自己愿意。”我笑了,5床脸上带着挺幸福的微笑,用她那亮嗓门宣布,“怀娃了,没办法了。到他家里一看,穷的呀,啥都没有,连房子都盖不起来,去了才知道,他还比我小一岁。他妈拉着我的手就不让走了,让在家里好好养身子,别出去打工了,多辛苦啊。把家里鸡都杀了给我吃,你说我还能走吗?”
“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
“湖北人,在西安打工。唉,当年我的风采,你是没见。”
“你现在也很美,像二十七八岁。”
“那时追我的人可多了,还有一个研究所的研究生,我嫌他个子矮,长得不好看,其实现在想想,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唉,当时年轻,不懂事。”
婆婆拿着药进门来。
5床冲她大声说,“正说你呢,和老三一起合伙骗了我,让我嫁到你们家来。”
婆婆坐下,疼爱地在5床瘦得没一点肉的胯骨上拍了下,“没有我们骗你,你现在能到哪去?看在咱家里多好。一出来半个月,你嫂子给你带着娃。”
“多好是我给你们带来的。”5床又冲我说,“我一嫁给他,他家日子立即好了,他在外面包活,越干越顺,挣的钱才多了,现在我们在县城买的房子,高层带电梯,150多平方。”我怀疑5床此生不会小声说话,她那粗壮响亮底气十足的嗓门跟纤细的身材实在是不般配。
我向她婆婆说,“阿姨好福气,身体还这么好,您几个孩子啊?”
“四个,全是儿子。”她微笑着说。
“四个儿子都吼她,一个比一个吼得厉害,我都看不过去,没有人心疼她,全家加上四个媳妇,就我对她最好。哎你说是不是啊?就这,让她到县上跟我们一起过,人家不去,非得在她的刘寨村。”
阿姨欣慰地笑着,拿碗出去打饭。5床说,“其实我婆婆在这儿挺好的,你老公要有事就去忙,让她照顾咱俩。”
阿姨打饭回来给我倒了一点稀饭,我撑起身子喝了。
饭后5床拿着瓶子看来看去,说,“你买的这不是补血药,是补维生素的,咋不看清楚啊。”
“我看不懂嘛,我还给她说是手术后病人要补血,她说这药好,啥都补。”
“她骗你呢,这药根本不补血。”
“那、那可咋办?这娃也真是,明明不补血,她给我说啥都补,我再找她去退。”
我说,“阿姨等等,我小孩的爸爸该回来了,让他去退,你去害怕说不清楚,人家看到年轻人去就不敢骗了,再买什么他也认得清,让我给他打电话,看走哪儿了。”
随着电话铃声唱歌,他和女儿一起走进门来。我说,“快放下东西,先别吃饭,去帮阿姨到大药房把这药退了,再买补血的来。”
丈夫接了药,转身出门。果真快速,只二十分钟,拿着新买的药回来了。阿姨问退的钱够不够买新药,掏出钱要来给他。两人推让几回,丈夫说,20块钱,算了不要了。阿姨说,哟我还没有20的,一会儿换开了给你。
丈夫和女儿吃饭,阿姨出门去了。等她回来,丈夫在洗碗,女儿趴在床上写作业,她把钱给了女儿,又专门走到我头边说,把钱给你娃了。
丈夫说,秦主任值夜班,现在人在办公室。我让他扶着我,来到办公室向她道谢。她笑眯眯看着我,自我感觉越发的好,母性的光辉漾到脸上,慈祥地让我回病房好好休息。两天后小刘医生给我伤口换药时无意中说,我的手术是王教授和秦主任两人一起做的。王教授就是那位老专家。可秦主任对此只字未提,王教授两次来查房也从没说过。可能她们认为这是件小事,不必要让患者知道。
星期六
今天有5瓶吊针。真好,少两瓶都是胜利。手术后就是熬天数,一天比一天感觉好些,一天比一天痛苦减少负担减轻。病人就是躺在床上盼着,等着,等待拔掉氧气,拔掉置留针,拔掉尿管,白天盼天黑,天黑盼天明,黑夜和白天构成圆环,滚动前行,把我们从病痛中运载出来。
第一瓶吊针还没打完,丈夫接到个电话,送家具的来了,需要他到我们的新家去接收。他请阿姨帮我招呼下吊针,匆匆走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看到5床和她的婆婆,一人靠在一个床头,背对着我,在低声说话。5床的亮嗓门现在很沉重舒缓,像是潜在水底一般,“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已经走到悬崖边上,现在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要不要我都没关系,我可以走,可他不能再这样,这是毁自己,你要和他严肃地说一次,再不改就跟他断绝母子关系。对,你就用断绝关系来吓唬他。”我看着5床细瘦的背影,哀叹她是个如此没有心计的女人,让一个母亲跟自己儿子断绝关系,这是世上最愚蠢最无效的倡议。婆婆轻轻叹气。
我翻个身,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她们我醒了,两人不再说话。阿姨下床来走到我床边,看看吊瓶,自语着说,还得一会儿。
“你中午想吃啥饭,让她给咱买去。”5床大声问我。
“不用,他一会儿就回来,在楼下给我带饭上来。”
5床给婆婆说,“我怎么突然想吃蒸鸡蛋,你去,到外面饭馆,让他们给我蒸一个来,再炒个青菜。”
婆婆出去好长时间,买来了5床想吃的。5床问她,“那你吃什么?”
“我不太饿,吃俩包子就对付了。”
“我简直看不惯你们陕西人,这也叫吃饭?老是这样,两个包子,一个馍头,要不给夹点辣椒,这就叫一顿饭了?我咋觉得你们总是在凑合。”
婆婆不吭声,拿着包子吃。
快一点时,丈夫提着盒饭进来了。米饭又糙又硬,吃了几口,还有点夹生,感觉不妙,担心我刚刚开始工作的胃承受不了,放下米饭不吃。他有点过意不去地说,唉,那边搬家具时间太长了,怕你久等,就在医院门口随便买的,那你吃点菜。我看那菜颜色不好,也不能多吃。
“要不这样吧,手术也做完了,可以给你家人说了吧。你这样给我吃饭,我身体受不了,我想让你妈给我下龙须面吃。”我想起当年坐月子,婆婆每天用鸡汤鱼汤下的龙须面,软软的,吃下去身心舒坦。
“好吧,明天星期天,小孩就不补课了,干脆今天放学我俩一起回我家吃饭,吃完给你带龙须面来。”
我叮嘱他给我看着吊针,让我睡会儿。他答应好好的,可也睡着了,可怜阿姨给我看着吊针,叫了护士来换药。
觉得全身冷,越缩越往床边,越发给他腾出了地方。开着空调,冷风飕飕,他占着多半个床,把自己摊开了仰面酣睡。我又冷又困,隐约知道被子在他头下枕着,没有力量起身拿。睡梦中觉得自己病了,胃里一阵阵难受。终于呕吐的感觉把我弄醒,拍他快拿盆来。他被惊醒,翻身从床下拿盆放在我头边。我吐了后训他,“这是病房,你只为自己,把空调开着,我中午吃的不消化,又着了凉,看又吐了吧。”他自知不对,赶快关了空调,对我哄着拍着,喂水喝。我怎么弄都难受,不停地发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五点吊针结束,我催他快去接孩子,早点回他家,给我带龙须面来。他说了声不着急,时间还早。我冲他又是吵闹,什么叫时间还早,万一路上堵车呢,非得时间卡那么紧,让孩子在学校门口等……他只好出门去了。旁边阿姨给5床说,晚饭你想吃啥咱俩下楼去街上吃吧,让她再睡会儿。
病房里剩我自己,昏昏然躺着,又吐了两回,呕得全身抽搐。天黑下来了,我像一摊稀泥,敷在床上,头很晕,感觉床在水上浮动,一点点把我摇向黑暗,又觉得自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随风飘落……
门被推开,突然灯光大亮,我一哆嗦,蒙住头。“你好一些没?”5床洪亮的声音,像是在我心上戳了一刀,我像个脆弱的小白鼠,心腾腾地跳,小声说,“好些了。”她又高声跟我说话,恰似在我心上剜了一刀又一刀,终于我带着哭腔说,“唉呀你一说话我好难受。”她住声,可我的心突突跳着,胃里更加翻搅,撑起头把脸扎到盆里,吐不出来,难受得无处可逃,嘤嘤哭了起来,毫无办法啊,好像只有哭一场才能暂时逃开身体的痛苦。
“唉,病人就是这样,脾气坏心事多,可怜的……”阿姨小声说。
“人家叫你不要说话,你还说。”5床训她婆婆,我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也没力气跟她说,阿姨说话我不难受,你一开口就像刀子剜我心。她又问我,“你到底怎么了?去把护士叫来吧。”我摆手,阿姨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护士进门来。问我,“6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你家属呢?”5床说,“她家属叫她吼走了。”护士拍我,推我,非得问我怎么了。“唉哟你们别管我,让我哭,哭完就好了。”我在被罩下缩成一团,像孩子般呜呜呜呜,好似悲痛万分。护士说,“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啊,别这样哭了,病房里还有别人呢,啊。”她说完走了。一个人肉体极度难受的时候,那难受就是巨大的魔鬼,把你控制,你彻底地无力抵抗,除了哭泣还能怎样呢?还顾得上什么呢?我任由痛苦揉搓着我,缩起身子哭啊哭啊。
“我看她不是身上难受,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5床给她婆婆说。哼,自作聪明,难受就是难受,这会儿的人顾得上什么心里的事,肉体的困境还无法解决,别的什么都谈不上,我现在就像是恶魔缠身,毫无办法,只能用哭泣祈求占领我身体的魔鬼走开。
“咱们下楼去吧,让她安静会儿。”5床给她婆婆说。关了灯,又对我说,“好了你别哭了,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老公天天陪着,你看我老公,来都不来,我又能怎样。”她带上门走了,病房重又陷入黑暗之中。
魔鬼被我的哭声打动,或者他已经在我身上施威,他完成使命,心满意足,挥鞭而去,将我一个人丢置在黑暗中。眼泪在有些时候,比如甘露,带来生命的新机,比如清泉,洗涤肉体的伤痛,我果然不再抓心挠肺地难受,一阵虚无漫过,将我摆渡向无边的困乏之中。
门再次被推开,好几个人的脚步进来,如我想象,丈夫、婆婆、女儿来了。我坐起身和婆婆打招呼,丈夫打开保温桶把龙须面给我倒在碗里,端给我,柔软的香甜扑面而来,先喝一口汤,真美呀。面汤里卧着一只荷包蛋。我对着它权衡了一下,判断我的胃还对付不了它,女儿表示她替我解决,头凑过来,我喂给她,羡慕地看她大嚼。我再喝一口汤,啊,人能不病不痛,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难道还不是幸福吗?丈夫站左侧床边,婆婆坐右边凳子上,女儿躺在我脚下打滚,我在三个人的围绕下吃了半碗龙须面。我给婆婆说了她儿子昨天跑回家去给我煮了两片萝卜的事,婆婆授予她儿子一个光荣称号:傻瓜。“你姐退休了天天在家没事,你早给她说,她到医院送饭来多好。”又给我说,“出院后,让你姐每天去你家给你做饭,啊。”我把碗举起来恨不得扣到脸上,让最后一滴珍贵的面汤倒进嘴里,出了一身汗,真舒服啊。刚才那哭泣的噩梦,过去了,从现在起,合理饮食,一点点恢复,多好啊。
那婆媳二人还不见回来,出去差不多两小时了。她们为了我,下楼去了,她也是术后的病人啊,在楼下回廊的水泥凳上坐着吗?我开始心里不安,想让丈夫下楼去找她们,又不想说我刚才哭的事情。婆婆又坐了一会儿,我催她和女儿回去,让丈夫开车将她们送到小区门口。又给丈夫说,如果在楼下见到那两人,让她们快快上来休息,都快九点了啊。
他们三人离开十几分钟后,婆媳二人回来了,5床穿着件粉红色短小上衣,显得人更加高挑,出现在门口,有惊鸿一瞥的效果。
“哎哟真好看,像时装模特。哎你们去哪儿了,把我着急的,都想下楼去找你们。”
“去开元商场了,看新买的衣服,就是那天手术前让他们给我剪了的,我又去买了一件回来。”
“天哪,你才手术后四天,就走那么远的路,两站地呢。”
“不咋,我下午喝了一碗乌鸡汤,身上可有劲了。还买了件衣服,你看好看不?”她从纸袋子里掏出个淡绿色上衣,贴在身上比划。
“好看好看你穿啥都好看,可你们不该去,会累着的。”我还是一个劲责怪她。
“去时打的车,回来打不着车了,就走回来的,走一会儿坐路边歇会儿,我俩搀着走,路上人都看我。还有呢,看她的新衣服。”她指了指婆婆,我这才发现阿姨穿着一身蓝黑花纹相间的新衣服,柔软的料子在身上抖动。
“我可不想让村里人说你在这儿伺候我半个月,累成什么样子,要让人家看看你这半个月是很愉快的。”
“我本来穿着那30块钱的棉绸就很愉快,你非得让我穿这六百多的,我心里倒愉快不起来了。不让人家买,非得买,我这年龄了,穿啥都一样。”
“不一样,咋能一样呢?你让6床说说,一样吗?”
我劝阿姨安心穿着新衣服,后天高高兴兴回家去。
“老三开车来接咱,先接回村里去。”5床高兴地说着,倒仿佛她们此行出来不是看病,是开心旅游购物的。
丈夫进得门来,得知她们从开元商场走回来后也连连叹惜,“唉呀唉呀,真该把我的电话告诉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们。”
“就是就是,快留个电话吧,这两天你们需要去哪儿,他带你们去。”我说。5床嘴里说着不咋不咋,又掏出张相片给我看,“这是我俩在钟楼拍的。”递到我眼前,我看到婆媳俩亲密挨着,头凑到一起来。“她看到路边有照相的,就说照一张,今后我再说她对我不好,她就要拿出西安住院伺候我半个月的证据。”婆婆坐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5床盘腿坐在床上,清点她们买的东西。丈夫在房子里踱步,问她家是湖北哪儿的。她说了一个县名,说在葛洲坝边上。丈夫说知道那个县,也去过葛洲坝。5床说,你媳妇今天下午很难受,你今后不要开空调了,这是病房,我们是病人。丈夫说声好。
小小的病房一时间其乐融融,四人组成一个和睦的小集体。我已经忘记几小时之前的痛苦,好像它们从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起身到卫生间洗漱。又一天结束了,明天,我们的身体会更好一些。
星期日
早上,丈夫下楼买饭,我想试着去打开水,提着暖水瓶,去时还轻松,心里喜悦,啊,我在康复。接满了水,往回走时,感到了沉重,左腹那里突然一鼓,往下坠,像是给我提抗议。想起一个词语,“丧失劳动能力”,想必那是一个人最可悲的境况。怀念从前提着几个大小袋子照样健步行走,看来成为正常人还需时日。放回开水瓶,在病房门口慢慢走动,看到旁边病房出来一个病人,拿着水杯,扶着墙,捧着肚子艰难挪步。我上前问她,是接开水吗?我去吧。她像个小孩子般感激地说,我想喝口水。我让她快回去躺着,拿了水杯接多半杯开水,在走廊上见她丈夫提着早点放回病房,快步跑出来接过我手中的杯子。
上午,护士来打吊针,告诉我说是最后一天打针。我又有解脱的感觉。
5床给她婆婆说,“你去到外面找个理发店,把头发剪剪,染一下吧,精精神神回家。顺便再看看,给几个娃娃再买点啥,他们都盼着你回去呢。”
阿姨穿着原来那身棉绸衣服出门去了,她说新衣服留到明天回家再穿。快中午时回来,果然非常精神。5床问她在哪儿染的,她伸着手臂比划,出了医院门朝东走,又向南走,过了马路,看到一条小巷,直直进去,找到一片居民区附近。“我寻思背街小巷比大街上便宜,哎呀走了差不多两里地,回来差点迷路了。连染带剪才20块钱。”我们连连惊呼,确实便宜啊。婆媳俩其乐融融坐在床上,一样样看她买的东西,分配着这个是给玲玲的,那个是给毛蛋的,给你大嫂买了个喝水杯子,装水多,她出门干活带上,人家给你带了半个月娃娃。
丈夫下午四点要去单位值班,我告诉他晚上不用来了,我能离得了人,他在这里,挤在一起我还睡不好。
5床躺着,百无聊赖,拨打电话,“你也不来看看我,明天我出院,你总得来接吧。”电话中对方呜里哇啦不知说些什么,她听着,说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她先给婆婆说,“老三明天来接咱。”
婆婆说,“整半月,我都想娃们了,一辈子都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呢。”
“咱俩这也算是亲密相处了半个月,现在让你到县上去,你去不去?”
“你县上再好,没有我的穷家好。我去了谁给几个学生做饭,娃们想我了咋办?”
“哎哟县上就离你的刘寨不到三十里,老三开着车一个钟头就把你送回去了,你住在村里,你就不想我吗?”她声音嘹亮,口气像是给小孩子训话。
婆婆有点幸福地叹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
5床问我,“你出院前不给秦主任送个礼物感谢一下吗?人家给咱治好了病。”
我迟疑一下说,“我手术前感谢过了。”
“我老公刚才给我说,叫我给秦主任买条裙子,花个六七百,你觉得怎么样?”
“裙子目标有点大吧,你怎么给她,办公室天天那么多人,再说颜色、款式、大小什么的,不好掌握吧。”
“我相信自己眼光,我买衣服每人都说好看。就买裙子,一会儿吃完晚饭再到开元去。”
“那我给我爱人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来送你们。”
“不用不用,你已经让他不来了,总不能为接我们跑一趟吧,我俩坐地铁去,我们还没见过地铁。”
“那也好,不过我还是劝你们不要去开元,你毕竟才手术几天。慎重点好,地铁上下很麻烦的,逛商场也很累人。”
她接受了我的意见,说一会儿就在医院附近转转。“唉,其实我星期五就该出院的,星期四针就没了,体温也不给量了,护士进来问也不问我,好像我不是病人了一样,还不让走,非得等最终切片化验出来,我怀的难道不是孩子能是怪物不成?只不过没怀对地方罢了。要搁我的脾气,就不理她,直接走人。唉,人家救了我的命,咱不能忘恩负义。当初一来先是说保守治疗,一直让住着,观察,拖到周二才手术,悬不悬,定好十点,九点却突然破了,前面那个病人都上手术台了,幸亏没切开,让人家下来,把我弄上去,这幸好是在医院里,手术室、大夫、麻药啥都是现成的,这要是走在大街上破了,可怎么办?光疼都能疼死我。哎,你说我是不是该信点啥?连着几年了,年年得住回院,是不是我命不好。半年同房了一次,就怀上了,还怀不到正地方,可气不?”
“你们怎么来到这医院的?按说你们离东郊唐都医院近得多啊。”
“我老公的一个朋友,认识秦主任的老公,介绍来的,想着有个熟人放心点。”
两人五点就出门去了,连吃饭带买东西,一直到快八点才回来。给秦主任买了个包。“我们就在附近转了转,没遇上太合适的东西,我也没那么多钱了,这个包,三百多,你看看。”她拉出一个米黄色挺大挺亮挺硬邦的漆皮包。“你觉得她能看上吗?”她问我。
“看上看不上是你的一点心意嘛,想必人家也不指望咱给她送啥,你之前没送,人家不是也给你手术做得好好的吗?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给她呀?她每次查房,都是几个人一起的。”
5床也犯了难,说明天见机行事吧。
我在睡梦中听5床在打电话,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厉声问对方,你到底在哪里?
我听到阿姨叹一口气,行军床一点点试探着咯吱咯吱响,像一个嗓子不舒服的人竭力压制住清理喉咙的声音。我说,“阿姨你想翻身就翻吧,我没事的,白天睡得多,晚上都没瞌睡了。”
行军床在我床边痛快地咯吱吱了一阵。
星期一
明知道天已大亮,阿姨早已收起她的行军床,轻手轻脚地在房间走动几下,关上门出去了,手机闹铃七点都叫了,我按下它,接着睡。这样的觉,还算香甜。吊针也完了,身体在恢复中。人的生命力真顽强,每天跟前一天相比好一点。今天大夫来查房,我就要问她,啥时让我出院。最难熬的几天已经过去,手术成功,心患已除,安心养病,我将要回到正常生活。只有经历过这一切,才知生活的可贵。就像我现在,醒来一下睁开眼看看窗外再沉入睡眠,才知道睡着的幸福。
5床电话铃响起,她用那粗粗亮亮、颇有力度的、这几天来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声音,长长地“喂——”了一声。
“你昨晚到底在哪里?你就没有一句实话,你就骗我,骗我,看能骗到何时,说得好好的来接,怎么睡一晚就变了,哼,我告诉你,我一晚没睡,我连一分钟都没有睡着。我们那么多东西,到哪里挡出租车,人家司机一看那些东西,不会停的。”
我不可能再睡着,起床洗漱。见5床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天花板,我不知怎样安慰她,也不敢多说话。两个人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我关上房门下楼去觅食。
等我回到病房,婆婆已经打饭回来,两个人默默在吃饭。我一看气氛还是不便说话,拿个梳子,到走廊里,对着消火栓的镜子梳头。病号服的最上一个扣子只连着一点点线,马上快要掉了。我昨天问护士有针线没,她们说没有,但愿这扣子两天内不要掉。一转身看到秦主任进到走廊里来,穿着一身湖蓝色真丝裙子,头发很随意地盘着,挎着很有款形的包包,高跟鞋掷地有声,给自己打着节拍,春风般进来了。此时我穿着病号服,长度像短裙一般,下身摞着自己的棉布裙子(因为给我发的裤子没有腰带穿不成),刚才梳理了五天没洗的头发,闻到自己身上有不洁净的气息,微微佝偻着腰身,对着咯噔咯噔走进来的女神不由得发出赞叹,秦主任,你真漂亮。她轻轻笑笑,带着一缕芳香从我身边走过,用钥匙打开医生办公室旁边的房门。
我进到病房,给5床说,秦主任穿了身蓝裙子,真好看。
“啊,她来了吗?”
她拿起床边的纸袋子,走了出去,立即又回来说,没人啊。我告诉她在隔壁房间,也许在里面换衣服。她再出去。
过了两三分钟,回来了,向我汇报情况。
“我敲开房门,看里面还有个人,秦主任还没换衣服,我就叫她出来,给她她不要,推让好几下。唉,她说了句话,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说什么?”
“她问我在县上哪里工作,我说我没工作,在家带娃。她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东西我不能要,又要把东西往出推,我又推给她,就赶快走了。”5床说着,眼里有了晶莹的亮光。
“她那裙子好看吧,你要买能买到这么合适的吗?我从背后看了她的腰,比你粗好多。”
“嗯,胖瘦那么合适,”5床靠在床头,慢慢说,“倒是个挺高雅的女人。”
很快,秦主任带着周大夫、小刘大夫来查房,告诉5床今天可以出院,切片结果出来了,良性,一会儿再叫小刘医生给你换次药,回去后要注意……
到我这里,我问啥时能出院,秦主任说,等待切片结果出来。我问啥时能出来,她说,明后天吧。
查房大夫走了后,病房里陷入她们来前的沉默。5床的大嗓门怎么不发声了?我想起来,大夫进来前,她在生气,为老三不来接。她靠床头坐着,婆婆在床边凳子上坐着。各有心事,都不说话。我小心翼翼地躺着看书,翻动书页都很小心。巴尔扎克笔下的吕西安那么不争气,美貌,天真,浅薄,浮躁……害得一家人跟着他受尽磨难,真像个妖孽。而最终他被那个西班牙主教买断人生,给家里寄来一笔钱,算是作者的良苦用心吧,看来人类艺术皆相通,我想起《西游记》中妖怪被收服。
5床突然说,“把那个床卖了吧,他又不来接咱,这么多东西咋拿?你去问问别的病人家属,谁愿意要,50块钱卖了它。”
“咦,130买的,才睡了几天,卖50块。”
“就这还不一定有人要呢,你到后面去问问从前的6床,她男的不是在这儿陪她吗?”
婆婆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没人要。
“怎么,50块钱都没人要?从前那6床也不要吗?”
“不要。”
“她做手术没?”
“明天做。”
“那,还得五六天才能出院。他们就不要?就那么天天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睡?”
婆婆不说话。
“那就送给她。”
“新新个床,咋能就送人。”
“你要这干什么?回到家里也是扔到那儿,再用不上,谁还去睡它,咯吱咯吱响。”
“哎呀拿回去吧,不定啥时能用上。”
“我告诉你,我可拿不动,我顶多背俩小包。”
“我来拿,你不用管。”
“人家出租车看咱这么多东西,就不停。”
我实在忍不住,脱口说:“阿姨,你应该给你儿子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们,他现在有啥事比接你们更重要呢?”
阿姨给5床说,“你把电话给我拨通。”
阿姨拿着手机到走廊上去了,只听到一句低声下气的问询,“你现在在哪儿?”
5床紧绷着脸坐在床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失神望出去,没有目标。阿姨进门来,不说话,把手机放在床边。
5床说,“一定是又打一夜牌,否则他不会早上七点多就给我电话,他要是睡着,八九点都不起床呢。”
阿姨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
小刘大夫用蓝色消毒纸巾包着一个小盘子,进来给5床换药。我走过去参观,看到5床的肚皮薄得像一张纸,连一点脂肪都没有,三个小口子长得挺好。小刘大夫边给她换药,边慢声细语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叫她自己到药店买些伤口贴,消炎药水,回去后可以自己换。小刘大夫出去后,5床从卫生间拿出那个床说,“叫我去送给她,白送她我就不信她不要。”婆婆连忙过来从她手里拿过去,小声说,“哎呀你不能拿沉东西,给我给我。”她接过去放在床头柜边上,说,“我来拿,我有力气,能拿得回家,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啊。”5床一甩手出门,气呼呼地说,“我去买药去。”
我躺在床上看书,对吕西安又恨又怜,他怎么一点不心疼母亲和妹妹。阿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像她这些天来常常坐着的那样,用一种很贤淑很沉静的姿势,仰头看着窗外。我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心里有些小伤感,叹口气翻个身继续看书。阿姨悄没声息来到我床边,好像她刚才一直在心里排练,这会儿字斟句酌地说,“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了,你也好好保养,祝你早日康复。”我赶忙合了书,说些感激和祝福她的话。她在我身边轻轻走动,叹息,“唉,人倒是好人,就是不会过,不知道心疼东西。新新的床,130买的,就要送人。平时在家里也是,才买的衣服,都没穿过,牌牌还挂着,就送人了。唉,啥都是送人,送人……”
我很想到走廊上去给丈夫打个电话,问问他能否送她们回家。再一想周一他一定很忙,再说阿姨的刘寨村距县城还有几十里地,也就是说离医院近百里,来回得几个小时,路况怎样,民风如何,还有那不知是不是二杆子的老三,还是算了吧,帮助人、做好事也要慎重。我应和着阿姨叹口气。
5床从门外进来,拿着手机,光彩照人,朗声宣布,“老三来接咱了,这会儿开车去了。”一时间病房里气氛活跃起来。我也很高兴,坐起身,看着她俩把那些包在床上摆治来摆治去,随时准备提起就走。她刚才一定是以买药为名,避开我们去跟老三交涉,终获胜利。5床突然问我,“哎你说我是穿这个好看,还是穿那个绿的好看?”我说,“绿的好看,大方文雅,宽松式样,长度也好,不显你瘦得可怜,这个粉红太瘦小,像是捆在身上。”她立即打开收拾好的包,把那绿的拿出来换上,转过身来,“真的好看吗?那个粉红的老三说好看,这个绿的他没见过呢。”
“我觉得这个好看,淡绿色,配下面白色紧腿裤,多好,你让阿姨看嘛。”
她又转向婆婆。
“好看好看,这个比粉红好看。”阿姨欣慰地伸出手在她身上拍一下,5床娇羞一笑,在我俩欢喜的目光里,腰肢扭动,像个小孩子撒娇。
我跟她俩一起,也盼着老三来。我手术那天,昏迷中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几天来,听 5床说他长得很帅,5床还拿出她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给我看。前天早上丈夫陪我楼下散步时问,那天来的男的,是她丈夫吗?我说应该是吧,我昏迷着,没有见人,长得是不是很帅?“哼,帅什么呀,不咋的,配不上她。”他轻蔑地说,哈,原来男人也有嫉妒心。
电话又来,5床接了后,笑容丢失,语气马上低沉,说好吧好吧,知道了。挂了电话说,“别等了,车坏了。他叫咱把东西拿到院子里放那儿,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到外面叫车,让出租车开进来。”
我心立即收紧了,这个钟点出租车很难打。
婆婆把包一个,一个,又一个,挂到自己身上,最后把那张行军床拎在手里。我跟在她们身后说,“哎呀,看我也没力气帮你们拿东西,也没办法去送你们。要不这样,你们不重要的东西,能不能先搁这儿,回头我出院时带回我家,你家老三下次开车来西安办事再拿回去,你有我的名片。”我指的是那个讨厌的行军床。
“不了不了,不给你添麻烦了。”她两人说着,婆婆身上、臂上、手上挂满东西,先出门去了。5床脸色阴沉,拿起床上两个最小的包,跟我告别后,转身出门,我站在门口目送她,她走了两步,又突然回来,“好像不对劲,是不是流血。”东西放到床上,走到我床头扯了好大一截卫生纸,进到卫生间去了。
时间挺长,卫生间门纹丝不动,里面也没有声音。我突然想起那天她的破裂,伸耳朵听里面动静。
电话在她床上的包里响起。会是谁?是不是老三?或许,他的车又好了?他能来接她们了?
“电话,你的电话。”我向着卫生间喊。
原载《清明》201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鲁书妮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周瑄璞,女。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在《天津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居西安。
创作谈:谈论身体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周瑄璞
能否允许我武断地说,人类社会的产生和灭亡,繁荣和衰败,恩怨情仇,爱恨离别,政治经济,沧海桑田,绕再多的圈子,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女人的身体。
女人的身体何其博大,她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她是土地,孕育,生长;她像航空母舰,承载人类的悲欢、光荣和羞耻。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都在女人的身体上得到验证,纯真的,邪恶的,灿烂的,阴暗的,歌颂的,诅咒的,热情的,冷酷的,天使般的,魔鬼似的,圆润饱满的,千疮百孔的,热情迸发的,冷若冰霜的……人世间诸多命题,由女人的身体来开创,来消亡,来承受,来验证。寂寞至繁华,欢乐和泪水,战争与和平,女人的身体无处不在。
下面是科学家的研究成果:
当夜晚来临,我们钻进被窝睡觉,那就是在子宫里的延续,黑暗,温暖,安全;成年男子的抽烟,是对母亲乳头的依赖(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戒烟那么难了吧)。
有一年全世界的沙发设计比赛,得一等奖的是一个酷似女人怀抱的沙发。
一不留神,满世界的妇科病男科病性病广告,公交车上,车载电视热情号召女人们去检查治疗各种妇科病,意外怀孕也不可怕,几分钟搞定,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我就不解,手指头划个小口还要流血还要疼,打开重重关口去掉一个生命怎么就无痛呢?画面一闪,又有那么多人为不孕不育而煎熬,那些“专家们”不厌其烦地提醒你,你正在有炎症或已经糜烂,你那本应在岗位上好好呆着的器官趁你不备伺机脱离。你的悲剧不止这些,你的亲密伙伴亚当们正在丧失他该有的功能,需要浩大而繁琐的工程才能让他们对你绽放。
女人终于愤怒了,赌气道:因为世界糜烂了,我们的宫颈才会糜烂;因为社会发炎了,我们的盆腔才会发炎。
有日本社会学家说,考察一个社会是否廉洁清明,就看街上女人的穿着打扮,如果多是文明的,健康的,大方得体的,那就代表这个社会也是如此,否则呢,天知道。
女人的身体是铜墙铁壁也是娇弱的花朵,当你爱她时,她是情感范畴,或歌颂或迷恋或猎取或离弃。在某个时期,比如她病了、伤了,她是物质范畴,跳过感情的域界,用科学的眼光、物质的手段来应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