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小说的形式与内涵

2013-04-29 07:42沈天鸿
安徽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类型化飞天痛苦

沈天鸿

刘克常常被人提到的小说是195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他的成名作《央金》,和1979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飞天》。时隔二十多年,它们有什么不同?没有,有的是相同:

都通过苦难并且不幸的爱情来组织故事,结构小说:都在写人性,虽然《央金》可以而且实际上也历来被评论家们津津乐道地以政治主题来概括,认为“小说通过西藏农奴央金的经历,揭示了西藏这块土地上普通劳动人民的命运和遭遇,形象地反映了他们从当奴隶到觉醒,以及争取翻身、革命的过程”。但这只是小说叙述的故事的表层,作者用力所在的,是这个过程中央金、扎西顿珠、旺堆、多伦多老爷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来的人性的多个方面(也可以说是不同的、既类型化却又复杂的人性),其中央金和扎西顿珠是爱情关系,和旺堆是婚姻关系。《飞天》也被习惯地以政治解读,但政治在《飞天》中已经基本淡化为背景(仅仅在小说结束时直接利用它——“文革”造反派的打砸与揪斗,一次性地完成三个主要人物的悲剧:黄来寺被毁,和尚爷爷被打死,飞天疯掉了,海离子被抓走),爱情才是它的主线,围绕爱情展示的,仍然是丰富而复杂的人性。

这说明了什么?尤其是在1957年的中国那样的时期。这说明人性以及和人性结合、被具体的人性决定的人的命运,一直是刘克小说的关注点,说明刘克小说在那不可能写人性,和大多数人的作品直接写政治正确主题的年代,是孤独的少数,并且因此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正是这一点使刘克的小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引人注目,而不是当时和后来一直所认为的是因为他的小说具有异域特色。不客气地说,异域特色对于作为文学的小说有什么用?只具有装饰作用而已。

《央金》在今天来读,仍然不怎么逊色。央金的命运,是她一出生就决定了她的一生的那个社会结构决定的,她的挣扎与反抗毫无作用。评论家们将此解读为揭示了奴隶制的残忍自然也不错,但如果越过这社会学政治学的并且是狭隘社会学政治学的视野得出的结论,就会看出,央金是被存在者的象征,她的命运是所有被存在者的命运,尽管其他被存在者并不出生和生活在奴隶制的那个社会里。

我不能说这种哲学意识是刘克主动思考的结果,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时的甚至是后来的刘克具有这种哲学修养。但好的文学形象乃至文学作品,总是如通常所说的那样,形象大于(作家的)思想的。

值得注意的是,刘克笔下的央金眼睛里有着“一种寒冷的压抑和孤独”——这种寒冷的压抑和孤独,在我看来是精神的痛苦和痛苦的精神混合的产物。换言之,写爱情写人性写命运,可能都是为了到达和揭示底层人精神的痛苦和痛苦的精神。因为,这才是小说真正的任务。打个比方:生还是死为什么在哈姆莱特那儿成了最大、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因为生也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精神的极度痛苦。

《飞天》与《央金》一样,写的仍然是底层人的不幸境遇,焦点也仍然集中在对他们的精神的揭示上。

《飞天》是当时引起巨大社会反响的小说。之所以能产生巨大的社会反响,流行的解释是它像叶文福的长诗《将军,你不能那样做》等等一样有着同样的批评锋芒指向。对于某些读者可能是这样的,但不能说这是唯一原因和重要原因。甚至,归结于对饥饿年代的普通人的不幸境遇的人道主义叙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最重要的仍然是和《央金》一样,在于它独特地写人性写命运,到达并揭示了底层人精神的痛苦和痛苦的精神。与《央金》相比,《飞天》不仅形象地将造成悲剧的“被存在”这只看不见的手描写给我们看,而且更进一步地形象具体地写出了飞天、海离子也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这既加深了《飞天》的思想深度,也使小说更“好看”,因为形象具体地写出飞天、海离子也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就使人物更加立体,同时也自然地而且势必使故事更加丰富和曲折。

但是,我注意到丰富而复杂的人性中的丰富,在刘克的小说里是单调。例如,央金、扎西顿珠、旺堆、多伦多老爷,飞天、海离子、和尚爷爷,这些人物基本上是类型化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物代表一种人性,或者说体现人性的一个方面。甚至连他们的性格也是单一的。所以,丰富而复杂的人性的丰富,是依靠多个人物,和多个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来形成和体现的。

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作家的写作习惯,可能是作家的偏好,也可能是因为作家认为这样写效果最好。但我想,应该还有一种可能,这就是因为刘克的小说基本是在说故事。这从他的小说的叙述方式、相对粗拙的语言和结构都能得到证明。

故事就是小说,是古典时代(广义的“古典时代”)的事情,在当代,小说肯定有故事,但故事肯定不是小说。故事中的人物,都是类型化的,用说故事来写小说,类型化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小说。尽管他在《央金》中努力避免“好人太好,坏人太坏”这一中国小说创作的痼疾,想通过复杂获得丰富,在《飞天》中也把那个政委写得有转变,想做一个真正的“舅舅”,并且为飞天安排了爱上政委的情节,但可以说都是败笔,生硬得能轻易看出是作者强加。复杂性不能与人物性格的核心冲突,不能违背逻辑所要求的一贯性。

语言的相对粗拙在《飞天》中比较明显,不仅行文粗糙,还常常缺乏准确性,而且常有与粗糙但尚可说是质朴的语言极不协调的语句出现,例如“唐和尚和海离子都心有余悸,吓得赶紧劝说,好言好语一大堆,全无效果。姑娘美而娇,眼泪多得不得了”中的这句“姑娘美而娇,眼泪多得不得了”。它大杀风景,破坏了语言风格、文体的统一性。

把说故事当成小说,相对粗拙的语言,和语言风格、文体的统一性的不一致,使得刘克的小说的形式与内涵是不协调的,即:形式逊于内涵。

但有些方面刘克小说的艺术性也可圈可点,例如他善于从侧面落笔,收到以少胜多甚至一举多得的效果——写“大饥饿”饿死人的灾难他用飞天烧香的细节来写,这个细节还同时表现了中国底层人的极度宽忍与善良,并且还是飞天留在黄来寺的伏笔,以及飞天和海离子真正相识的重要推动。

考虑到讲究小说语言的新中国的作家到一九八十年代才出现,和仍然把说故事当成就是小说的作家现在也仍然很多,就不必过于就此责备刘克了。作为现在的读者,我们应该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他的小说中隐藏着的主题或者说意义。

刘克,1928年生,合肥市人。中共党员。毕业于西南人民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4年参军到西藏,1971年转业回合肥。历任西藏军区文工团队员、政治部干事,合肥市文化局专业作家、合肥市文联副主席、合肥市文联名誉主席。一级编剧。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都以西藏为题材。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央金》,话剧《1904年的枪声》,电影剧本《丫丫》、《达赖六世的传说》,中篇和长篇小说《飞天》、《古碉堡》、《康巴阿公》、《暮巴拉·雾山》、《采桑子》和《新苗》(其中长篇五部,中篇四部)。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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