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三年前,建怀的杂文创作即已呈现多点开花的态势。好啊!我为他高兴。但高兴之余,我对他还有更高的期许。
“你可以把路子拓得更宽些,何不找座富矿挖挖?”我用这个问句即兴抛出动议。
“眼下还有别人不曾挥镐刨挖过的富矿吗?”建怀的兴趣显然被我的话头激活了。
“有啊,历史文化的富矿不像山上的小煤窑,什么人都可以胡乱开采一气。关键就看你更喜欢哪个时期。不远不近最好。”我知道他素来对宋朝的某些人物,譬如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抱有景仰之情,因此故意将他引领到预设的“站牌”下。
“你是知道的,我对宋朝的人物最有好感。”建怀果然顺利上“车”。
“那就锁定宋朝好了,北宋加南宋,三百一十九年的王朝,人和事纷繁复杂,这座富矿足够你挖上几辈子。”
“能挖上半辈子就于愿足矣。”他笑得很开心。
建怀采纳了我的提议。他眼中那道兴奋的亮光已经透露出若干信息,《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宋人的笔记小说都已被他划进“矿区”范围,所幸的是,此次开“矿”的立项和动工,不必经过层层审批。
那次聊天结尾时,我将《宋儒风采》送给建怀,此书在我的书架上已经赋闲数年,这回总算明珠拂尘,遇到贤主,得其所哉了。
建怀开“矿”,比我预计的速度更迅捷,形势也更顺利,这三年间,他写下的宋朝历史人物随笔超过一百八十篇,他精选出其中的八十篇,集成这本《帝国的脸谱——北宋官场众生相》。
在中国历史上,宋朝是血气较淡、文气最浓的王朝。宋太祖赵匡胤受部属拥戴,黄袍加身,夺权过程省泪省血,免除了疯狂的杀戮。他对待功臣颇为仁慈,杯酒释兵权,同样没有扮演屠伯的角色。他在太庙寝殿的夹室专立誓碑,给子孙后代定下规矩,单是“不杀士大夫”这一项就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活口。有鉴于汉朝的穷兵黩武,唐朝的藩镇割据,宋朝的国策是偃武修文,这样做的好处可谓击鼓闻音,文化繁盛,经济发达;这样做的坏处也是立竿见影,北方强族先后对中原虎视鹰瞵。宋朝军力孱弱,为此长期遭受屈辱和恐惧。但总的说来,宋太祖宅心仁厚,为这个王朝定下的基调是好的,较之其他专制王朝,滥杀无辜的暴行确实要减少许多。舆论的宽松度较大,生存的危险度较小,这种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既容易涌现清流,也容易滋长浊类,他们向两极发展,各得其径。这就不奇怪了,宋朝的士大夫,尚气节者气节凌云,重名利者名利熏心,既有范仲淹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贤士,也有邓绾那种“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的混球。
建怀抓住了北宋官场的特征和人物的特质来描摹众生相,这是本书最大的看点和亮点。其中有两篇文章活画出了北宋官场的核心图影。
先说《做贤臣不如做“蛔虫”》。建怀调遣史料从容自如,运笔如用手术刀,这是我欣赏的地方。此文彻底揭掉了千古贤臣赵普的画皮。此公“半部论语治天下”,真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真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吗?答案是否定的。赵普工于心计,深于城府,屡屡挑战法律与良知的底线,其荣贵而善终的独到心法自是非同一般:“像‘蛔虫一样,钻进领导的阴谋,钻进阴谋的核心,成为阴谋不可或缺的智囊、帮凶,于翻江倒海、惊心动魄处显神算、建奇功,来实现一步登天的目标。”他运用这一独门心法,为赵匡胤导演了“陈桥驿兵变”和“杯酒释兵权”两场大戏,前者是夺取皇权,后者是巩固皇权。赵普建立了这样的盖世勋劳,他就拥有了一大堆政治筹码,能在官场高位继续博弈,胜算不下九成。当上宰相后,他招权纳贿,违法乱纪,却能平安无事,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都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与感情无关,利益使然”,他们是阴谋和利益的共同体,在大风大浪中曾共度艰危。赵普将帝王术的双刃剑挥舞得密不透风,运用到如此低风险高收益的地步,其他版本的官场成功学就相形见绌,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再说《“钓鱼宴”背后的政治玄机》。皇帝弄“钓鱼宴”,目的是要稳固皇权,官员参加“钓鱼宴”,所怀揣的小九九则各不相同,有的要露才,有的要谋官,有的要打探消息,有的要拉拢关系,牛皮哄哄,马屁烘烘,人才有机会,奴才也有机会,但风险与机会共存,诗作陋劣、行为失检的赴宴者甚至有可能丢官削职。建怀在此文的结尾处道破了谜底:“所以,宫廷禁苑钓鱼,不是平凡意义上的钓鱼,它钓的是规矩,钓的是政治,钓的是权威,钓的是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其实,整个赏花钓鱼宴,无论赏花也好,赋诗也好,又何尝不是一次精心设计的钓鱼活动呢?钓者是皇帝,鱼儿是大臣,最后收入网中的,是一颗颗被俘获与奴役的心。”古人说过一句大实话,“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能否将文武艺成功售出,能否售出高价,获取厚利,就要看各人的造诣和造化了。做定了奴才或欲做奴才而不可得,以人身依附、精神投靠的方式寻求出路和出息,官场的这两种角色都是可悲的,只是当局者迷,一声棒喝,又有几人清醒?
建怀的文章逻辑谨严,取材精到,史料与议论实现了无缝对接,因此读来不仅事理精核,无破绽,无纰漏,而且常能洞悉机窍,深探肺肝,将人物的性格分析得丝丝入扣。这样的文章,读来不仅令人透气,而且令人服气。他笔下的负面人物(王钦若、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有其可耻处、可恶处、可怕处,他文中的正面人物(范仲淹、韩琦、欧阳修、杜衍、包拯)有其高贵处、高洁处、高尚处,只要有这些光明俊伟的士大夫挺立如峰,宋朝官场就并非一团漆黑,一无是处。
自古以来,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官场是最大的名利场,能毅然割席断念的人少之又少。建怀所描写和批判的北宋官场并非官场最成熟的发育形式,后来的“观念飞跃”、“技术进步”、“手法创新”和“成果辉煌”足以令那些在九泉之下扪心自疚的老祖宗为之汗颜,为之唏嘘,为之浮想联翩。
一座富矿,粗放式开掘只是第一步,深加工和精加工则是第二步,建怀正在走第二步。一旦他打通古今之间那堵厚厚的隔墙,这一步就能走得很远,整座富矿的价值就会产生几何级数的放大效应。
我乐观其成。
是为序。
(《帝国的脸谱——北宋官场众生相》,岳麓书社2013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