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漂泊中审视故土

2013-04-29 00:44:03吴佳骏
安徽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叔公故乡母亲

吴佳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芙蓉》、《天涯》、《山花》、《花城》、《清明》、《长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啄木鸟》、《散文》、《美文》等30多种纯文学期刊,并收入各类权威选本40余种。

著有散文集《掌纹》、《院墙》、《在黄昏眺望黎明》、《飘逝的歌谣》、《巴渝记事》等。曾获首届、第四届重庆文学院“巴蜀青年文学奖”,第五届“重庆市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多年的漂泊生涯,使我成了一个独居的男人。独居让我变得寂寞,也变得清醒,更变得脆弱。有时躲在城市蜗居的陋室里,内心的荒凉像冬日的寒冰。窗外偶尔刮过的一阵风,都会使我的身子瑟瑟发抖。

人或许真的要远离故土,才能深刻理解“故土”的含义。

每到黄昏时分,当万家灯火照亮城市的夜空,我都习惯站在出租屋狭窄的阳台上,朝着老家的方向眺望——那个两百多公里之外的故园。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时的自己,赶着一群鸭,或牵着一只羊,忍饥挨饿,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看到父亲和母亲挑着箩筐,背着背篓,在落日的笼罩下,阴沉着脸,默默地走向山坡;看到几个光着屁股的野孩子,骑在牛背上,伴随沉闷的时光,等待成长和梦想……记忆使这一切变得虚幻而又真实,亲切却又无奈。

故乡给我的感受总是这么庞杂,充满了苦难和泪水。无数次,我都试图将故乡遗忘。可我越是这么做,越是忘不掉。我原以为,告别乡村,就能告别过去,获得一种城市化的生活。但当真正来到城市后,我才发觉,自己作为农村人的特质是无法改变的。我的生活习惯,我的思维方式,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是农民式的,与我置身的城市格格不入。我仿佛一只蛙,离开了野地、草丛、池塘,闯入了别人的领地,只能沉默地活着。

惟有故土,才能唤起我的自尊。

稍有闲暇,我就朝乡下跑。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内心的凄惶暂时得以平复。苍翠的山峰首尾相连,白云在山顶漂移和游动,载着我的想象;藤蔓爬满崖上的石壁,仿佛岁月的经纬;路边的树又沧桑了许多,经历过时间的风霜雨雪,它们的年轮又刻下了诸多辉煌抑或暗淡的秘密。树杈上的几个鸟巢被风吹破了边沿,几根羽毛露在外面,那是生命留下的印记。曾经在里面安营扎寨的鸟儿,如今早已不知去向,说不定已经消亡。但它们在这个巢里孕育的儿孙却依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替它们传宗接代。

我常想,如果鸟也有乡愁,有一天,它们会不会带领自己的后代,飞过千山万水,越过丛林沟壑,来瞻仰这个破旧的老巢,寻宗问祖。且绕树三匝,为遗失的故乡唱一首挽歌。

我不能替鸟儿做出任何回答。或许,故乡原本就不止是为游子而存在的。就像我,每次返乡都感觉故乡离我越来越遥远。它飘渺得如同一个梦境,虚幻得好似一阵烟霞。当故乡在游子的心里逐渐变成一种伤怀和凭吊时,它跟那个枯树枝上寂寞地空着的鸟巢,又有什么两样呢?

回乡更多的是疼痛。我每次回去,耳朵听到的总是某某又不在了。这些相继离世的人,大多是我的长辈。他们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我穿过黄四爷在寒冬腊月里偷偷地送我的一件旧棉袄,吃过春婶背着她男人给我们的一碗白面粉;我至今还记得王大叔教我唱的人生第一首歌谣,更忘不了李奶奶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我垫付的几块学费钱……这些平凡而普通、慈祥而憨厚的庄稼人,不仅养育了我,还教会我如何做人,以及活着的尊严。从精神意义上讲,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可如今,他们都已谢世。像春季过后的花朵,一朵接着一朵地凋零。走在故乡的山坡或野地,无论是看到被荒草掩埋的旧冢,还是泥巴尚未干透的新坟,内心的凄凉便如隆冬时节的寒气,从脚底蹿至脊背。我知道,在那些泥土下面,有我无法捡拾的乡村记忆,更有我未敢忘却的血脉亲情。少了一些人的存在,故乡也就少了一种温暖。这逐渐递减的过程,使我每每提及“故乡”这个词汇,都要鼓起绝对的勇气。

我最近一次回乡,是因为我叔公的死。我们家族史上又一棵老树,在风摧雨折中摇摇晃晃地坚守了六十九个春秋之后,终于断了。它断得是那样的决绝和彻底,连根拔起,毫无留恋。这个性格倔强的老人,生前承载了太多生理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折磨,孤独和恐惧时刻侵蚀着他,使他对人世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死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我叔公一生乐善好施,本分老实,春种秋收,靠天吃饭。贫穷和饥饿把他炼成了一个硬汉。他从不向人低头,凡事都往自己肩上扛。为把自己的四个子女拉扯成人,他甘愿做牛做马,受尽人间屈辱。可当“荷子已成莲叶老”时,他却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四个子女都不在他身边。两个女儿远嫁他方。两个儿子,一个在重庆靠打工为生,另一个在近四十岁时才靠入赘讨到一个寡妇为妻。一家人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屋檐之下。

即使在我叔公病重的时候,他的四个子女都没有一个回去看过他,给他些情感上的安慰或精神上的支撑。他们都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斩断了血缘这根藤。

在农村,时常发生老人无人送终的事情。我们村头的赵婆婆,老伴比她先走,子女又不在身边,单家独户住着。她长年有病,饮食起居全靠自己拖着病体解决。因行动不便,平时门都关着。一天,有人路过赵婆婆家门,喊话没人应。推门进去一看,才发现赵婆婆死在灶房背后,手上还拿着把水瓢。尸体都臭了。苦难使亲情变得冷漠,冷漠又助长了悲剧的上演。

因无钱去药店拿药,我叔婆只能隔三差五地上坡挖草药熬水给叔公喝。我叔公睡的床底下,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那些瓶子里装满了水药。只要一踏进叔公的院子,一股怪味便扑鼻而来,带着死亡的气息。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之后,叔婆最终对叔公的病失去耐心,她早已厌烦了这个曾与她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现在,她恨不得他快快死去,她已经心力交瘁。当爱变成一种恨的时候,亲人之间就再没任何意义可言。

我的叔公最终是带着痛苦走的。他躺在床上,神志恍惚,大小便失禁。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他临死前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再看自己的子女一眼。他的子女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上帝垂怜他,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把他召回了天堂。

叔公的葬礼很是草率,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叔公的四个子女匆匆赶回来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么悲伤。他们只在叔公的灵堂前磕了几个头,烧了几沓纸,表情十分平静,仿佛灵堂里躺着的那个人,跟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叔公下葬的第三天,他们就各自启程,继续他们的生活去了。生和死,悲和欢,转瞬即成云烟。

我站在叔公的坟前,不禁泪如雨下。这个让我百感交集的老人,再一次把我这个故乡的叛逃者,重新拉回了故乡。

或许正是因为疼痛,才使我对故乡保持着敬畏。如今,坚守在故乡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已经逃离故乡的人,如果没有一个充足的理由,是很难再把他们召唤回来的。像我叔公的四个子女,他们根本不需要故乡。

我的父母现在还生活在乡下,老两口相依为命。我没有多余的兄弟姊妹,他们是我惟一的牵挂。我每次打电话回去,问及家里的情况,以及父母的身体,他们都是报喜不报忧,尽量不给我增添麻烦。我理解他们的心态。但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放心不下。老想挤出时间回去看看,哪怕陪他们吃顿饭,或者说说话。只要见到他们,我的心才算踏实和安稳。他们是我生命的根须,故乡的源头,血脉的上游。有了他们,我的故乡才是具体的,可以触摸的。有了他们,我的家园才不至于荒芜,我的内心才有了支撑,情感才有了维系。

我终于明白,故乡的意义正是因为有亲人的存在。

没有亲人的故乡,至多只是一个地理名词或文学符号而已。即使你的身体回去了,灵魂也是回不去的。

随着故乡的沦陷,我的父母也在衰老。光阴在使故乡的树木由苍翠转为枯黄的时候,也在残酷地消耗着人的生命。每一次回乡,我都发现父母额头的皱纹在加深,白发在一天天增多,脊背也越来越弯曲。目睹他们俯向大地的身躯,我的目光满是苍凉,心中的刺痛水波一样扩散。

去年八月的一天,母亲在地里扯草,突然小腹剧痛,昏迷在菜地里。父亲请人把母亲送到县医院抢救。经初步检查,发现母亲的左下腹有一个包块。包块形成原因不明。由于县医院设备落后,医生建议立即到大医院做双排CT增强扫描检查。无奈之下,焦急的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当我带着慌乱的心情,连夜从重庆赶回县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母亲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母亲看见我,强制自己压低了呻吟,故意装出无事的样子。可我分明感觉到她的面部肌肉因疼痛而发生的抽搐。那一刻,我的内心除了伤痛,只有深深的自责。

医院的夜晚布满恐惧,惨白的灯光没有一丝温暖的色调。穿着白衣的护士,在幽深的走廊里来回走动,使死气沉沉的夜晚增添了少许生气。我不知道长期习惯了乡村黑暗的母亲,在面对这样一个白亮而神秘的世界时,内心是否会升起一种比生理痛苦更大的压抑。为尽快抓紧时间,我托熟人联系了一辆面包车。父亲匆匆收拾完病房里的生活用品,搀扶母亲准备前往重庆时,母亲迟疑了。她拉住我的手,近乎哀求地说:“能不能不去重庆,我觉得没那么严重。”我知道,母亲是心疼家里的钱。我没有理会母亲,背起她就走。在车上,我紧紧地搂着母亲。母亲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像一个小孩子。父亲则坐在旁边,盯着窗外的黑夜发愣。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与父母之间靠得那么近,仿佛血液在我们彼此的身体里循环。几十年来,我也是头一次真正理解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和责任。

在那个深秋的夜晚,我伴随父母的疼痛,披着茫茫夜色,正在奔向一个他们所陌生的地域。

令我惭愧的是,在贫穷的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第一次走进大城市,却是因为病痛。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他们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走进大城市的机会。这使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重庆生活了多年,竟然没有想到要带父母来城市看一看、走一走的愿望。这些年,我都在为自己而活,却很少顾及自己的父母。生活的残酷使我变得麻木和冷漠。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丑陋和自私——我这个不孝之子。父母给予我生命,抚养我长大,培育我成人。到头来,我却使他们屈辱地活着,没有尊严和依靠,只有孤单和落寞。我忘记了父母对我的恩养,就像忘记了故乡对我的精神守护。

弥补或许还来得及。

陪着母亲在西南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我怕查出什么大毛病来。尽管那天天气晴朗,医院外面的一株三角梅正在接受阳光的照耀。我和父亲坐在CT室外的长椅上,屏气凝神。我们都在竭力舒缓自己的紧张。父亲突然说了句:“你妈这辈子不容易。”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父亲,他的两只眼眶都蓄满了泪水,但没有掉下来。

几个小时过去,检查报告出来了。当医生说并无大碍,不过是腹膜炎引起的包块时,我们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父亲兴奋地跑去告诉母亲检查结果,在上电梯时,摔了一跤,把周围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走出医院门诊大楼,我带父母去医院的公园里晒太阳。我试图让阳光驱除连日来笼罩在我们头顶的阴霾。父亲坐在公园里的条凳上,望着四周林立的高楼,目光流露出惊恐。马路上喧嚣的车辆和天桥上过往的行人,让我父亲这个乡下人感到新鲜和稀奇。这是他从未幻想过的生活,是无法用镰刀和锄头去创造和还原的世界。这一次,我的父母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大城市。这个车水马龙、钢筋水泥的城堡,就是无数农村人一辈子想要投奔的地方。在农民的眼里,城市意味着生活的富足。城市人不必忍受艰苦的体力劳动,而可以获得各种生存的保障;不必因为物质的贫乏而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摧残;不必因为文明的落后而忍受他人的歧视……这一切,让农村人对城市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城市里也许有着比乡下更多的欺诈和丑恶,陷阱和虚假。

置身在繁华的都市,父亲作为农民惯常的虚荣心浮出了水面。趁我陪母亲去上厕所的间歇,他掏出手机开始给乡下的村长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在重庆,在我儿子这里耍。重庆大得很啊……”他说话的语气是自豪的,表情是骄傲的。仿佛他已经深入这座城市,对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肤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父亲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否还记得几小时之前,他在电梯上摔的那一跤。

下午,在医院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后,母亲便要我立即送她回老家。出来几天了,她担心家里的牲畜。无论在哪里,母亲都没有忘记她是个乡下人。城市再好,终归是别人的。她的手上沾满了泥巴。母亲不信佛,但相信命运。她认为乡下才是她的家园。

我劝母亲既然来了,就在城市多待一天。那晚,我把父母带回了我租住的小屋。我的小屋很凌乱,桌子上和床上都堆满了各种书籍。书籍上落满了灰尘。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电视。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母亲一进屋,只说了句“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啊”,然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明白母亲的心情,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在外面过的是一种如此糟糕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跟父母说,自己在外面生活很好,不必挂念。可做儿子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母亲细腻的心思。也只有母亲,最懂自己的孩子。

我把床让给了父母睡,我则在阳台上铺了地铺。夜晚的安静放大了我的敏锐。那夜,母亲一直未能入眠。她的每一次翻身,我都能察觉。我尽量不出声,装出睡着的样子。我怕自己的响动,会掀起母亲更多的惆怅。我敢肯定,那天夜里,母亲的内心一定经历了一场风暴。那场风暴,比乡下山坡上的寒风还要沁人心骨。它来自心的最深处,夹杂着血泪,以及身为一个母亲的慈悲和无助。

第二天一早,父母就让我把他们送到车站,坐车回老家去了。父母走后,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浪迹在这个喧嚣的大城市了,做着怀乡的梦。

后来,父亲在跟我的一次谈话中说道,自从母亲回去后,一直在担心我的生活。母亲曾对他说:“如果我那次生病医治不好的话,我就去撞车,为儿子挣回一笔钱。”父亲话刚说完,我就哭了——为我这位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愚昧而又伟大的母亲!

我愧对我的父母。

像我一样做着怀乡梦的,也许还有那些农民工。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另一群卑微者。无论是烈日酷暑,还是寒风刺骨,随处都能看到他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的身影。他们皮肤黧黑、衣履破旧,弓着身子劳作在水泥堆、仓库、车站、码头、建筑工地上;或蹲在马路边,抽着劣质的烟,吃着欠缺营养的盒饭。即使逢年过节,他们也宁可忍着思乡的煎熬,而把身体出租给这座城市,以获取求生的资本。

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他们永远是一群边缘者,过着封闭而廉价的生活。他们用勤劳的双手为这座城市建造过无数的高楼大厦,公园广场,却没有一处空间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像一只只蚂蚁,只能躲在阴湿的暗角,做着虚无的梦。他们以自己的沉默和谨慎,与城市保持着距离。他们怕得罪那些高傲而“文明”的城市人。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泥腥气和柴草味道。这一切都会让城市人排斥和鄙视。为了生存,他们已经学会了忍辱负重,明哲保身。

在我工作的杂志社附近,有好几家新开发的建筑工地。傍晚时分,夜幕黑纱般笼罩在城市上空,静谧而寂寥。这时,那些劳累一天的民工就会拖着疲倦的身躯从工地上出来。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生冷的,僵硬的。他们早已被残酷的生存打磨成了一块顽石。

这些民工大多住在工地上,生锈的钢管和肮脏的塑料布搭建的工棚就是他们的“家”。里面除了凌乱的被褥和锅碗瓢盆外,剩下的,便是无尽的荒凉和寂寞。重庆的冬天很难见到太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弥漫着寒冷和忧郁。入夜,湿气像草丛里的蛇,到处乱窜,碰上谁咬谁。我不知道那些躺在工棚里的乡下人,没有电热毯,没有空调,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寒气的入侵。在他们那焦黄的体内,该潜伏着多少条无形的毒蛇呢?

吃罢晚饭,他们就围在床上打牌。这是他们惟一的娱乐方式,也是最好的抵御空虚的方式。他们没有条件享受到其他的文娱生活,没有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只有扑克,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活着的苦恼,把生存的隐痛和内心的酸楚消融在漫漫长夜里,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

但我不明白,这简陋的工棚,能够安放民工的身体,也能安放他们的灵魂吗?当他们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听着外面隆隆的车声和城市人发出的欢声笑语,他们会想起远在乡下的妻子和孩子,以及衰老的父母吗?会想起村边的那条河流和房后面的那棵树吗?会想起圈里的牛和羊,以及院坝边的那片菜园吗……

我每次下班从工地旁走过,都会在内心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这些疑问困惑着我。每次看到那些民工们在劳动的重压下凝重而无奈的神情时,我都会难过。在这个陌生而冷漠的城市,很少有人会去真正关心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很少有人会主动去了解他们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他们也没有倾诉自己情感和表达自身愿望的诉求。他们永远压抑着自己。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被漠视的社会角色。

可就在这个习惯了被漠视的庞大的群体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的父辈。因为,在这个爱恨交织的人间,我们有着同一个姓名——农民。

也正是由于这种根源上的关联,当更多的农民工受到社会不公正对待和歧视的时候,我注定没法做到像那些“文明”而有“教养”的城市人那样,成为一个旁观者而心安理得。

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我都是一个站在黄昏边沿的黎明守望者。在这个漫长的守望过程中,我目睹了辛酸和悲伤,体味了痛苦和绝望。看到了人为了活着所必须承担的苦难。但我并不悲观,我相信只有经过苦难的锤炼,才能最终获得曙光的照耀。

十一

我对故乡的怀恋,并非是要做一个农耕文明的怀旧者,更多的却是一种审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无论我身处何处,我的根始终在乡村。在城市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年,我已经深切体会到无根的痛楚。这种痛楚是尖锐的,它使我迫切需要替自己的心灵寻求一个归宿。但当我看到故乡一年不如一年的衰败和陷落,我的精神有一种枯萎的状态。尽管我一直在逃避乡村,但我从来没有抛弃过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我的爱是潜在的,隐忍的,像地下的泉水。

人活着,是需要有根的。

根,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来路。能看清自己来路的人,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既不狂妄自大,又不妄自菲薄;才能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该坚守什么。

尽管我一直对像我一样出生的农民充满同情,但我也时常看到一些进了城之后的农民,再回到故乡时的跋扈和乖戾。他们穿着被城里人淘汰的西服和皮鞋,打着劣质的领带,把自己包装得煞是光鲜。还学着城里人说话的腔调,故意在乡邻们面前显阔,俨然城里人的模样。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究竟在城市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样的人总是令我感到厌恶。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悲哀。

如今,大部分的年轻人都跑到城市里去了,乡村只剩一副空壳。还继续留在乡下苦苦挣扎的,就只有像我父母那样的老人了。他们是乡村最后一批守望者。只是,他们所守候的,不再是黎明的曙光——他们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而是命运本身,以及那一丝血缘亲情。

像我的父母,总是盼望我能经常回去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吃顿饭。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待一待。在乡下老家,我母亲至今还藏着我曾经使用过的几种名片。她用一块纱布包好,放在枕头下。想我的时候,就偷偷地拿出来看看。而我父亲则收藏着各种刊物寄给我样刊后留下的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他儿子的名字。有一次,我整理房间,将这些破损的信封扔了,可父亲又背着我将它们捡了回来。现在,他们老了,已没有能力再爱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儿子的牵挂和祝福。

可我在乎过他们内心的想法吗?我在逃离乡村那一刻,就意味着把他们一同撇下了。多年之后,当我回首来路,已是人到中年。面对渐渐老去的父母,我束手无策。像面对逐渐消失的故乡那样。

好在,我并没有因为故园的丧失而颓废,也没有因为父母的衰老而沮丧。故土和亲情所给予我的养分,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这种来自血脉上游的滋养,使我懂得了感恩和怜悯,懂得了慈悲和爱。

以至于,不管我在城市里遭受多大的屈辱,我都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农村人而感到羞愧。

十二

我也无意于去指责和批评我现在寄生的城市。

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以农村人的狭隘眼光去看待城市。城市虽然有它固有的排他性和残酷性,但总体上还是体现了一种现代文明。不管是医疗卫生,还是文化教育、权益保障等等,都是农村无法比拟的。城乡之间,永远是有差别的。城市也永远对农村具有诱惑力。否则,就不会有数以万计的农民,从他的孩提时代起,就在梦想着挤进城市,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城市也确实让无数来自农村的追梦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虽然,他们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血泪。

从生命的本源来讲,人是生而平等的。没有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出生,就像没有人可以抗拒死亡。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是城市人就自觉高贵,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是农村人就自感低贱。应该彼此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少一份歧视和伤害。

让每一只蚂蚁,都能感受到被太阳照射的温暖。

让每一只蟋蟀,都能发出哪怕微弱的声音。

放爱一条生路吧,你的灵魂将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个春天悄然地来了。窗外园子里的几棵柳枝上,新的胚芽正在绽放纯净的笑意。我看到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第一缕阳光,在照亮大地的同时,也在驱除我内心深处囤积的寒冷,使无数光明的事物重又灌满我的胸腔。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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