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雨
如果不是摆摊卖手艺,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祁连生是市郊的一个农民,本来和隔壁的麻三强、二杆子一起在城里的建筑队干活,可到了年底结算的时候,老板却蒸发似地没了,于是,祁连生改行了,他说,在城市一定不能再干那种累断了筋还要担受风险的活了。
这天,改了行的祁连生早早地就在路边坐着,也像其他人一样用一块破纸板写上自己的手艺,然后放在自己的脚边,一边抽烟,一边四下看着。今天他很走运,手上的一支香烟还没抽完,就被一个女人叫走了。
祁连生很乐意帮城里女人干活,城市里的女人大多心肠软,也很讲礼貌,有时还会讨教你,让你能感受到一种尊重,干完活,如果你会讲几句让她开心的好话,她还会另外给你加钱,一高兴,多给三十五十的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来叫自己过去干活的女人在这方面却有点让祁连生不开心,因为,上次祁连生帮她干完活,她没给钱。那天干完活了,这个女人对祁连生说,今天实在没钱,大哥等两天吧…….
祁连生怎么办呢?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城里的女人,祁连生怎么办呢?他愣在那里。他看到,女人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无奈,并有一种忧郁和羞赧。祁连生的心中或然一动,很决绝地离开了,后来他想,当时的心中一动应该就叫恻隐之心吧!
今天,女人叫祁连生来是为了清理和疏通下水道的。水已经把院子淹得一片汪洋,祁连生刚掀开下水道的盖板,一片油污立刻就汪了上来,一股浓烈的臭气把祁连生熏得差点晕倒。但乡下来的祁连生没那么娇气,他甩了甩头发,赤着脚就下到了水池里,然后用力地捅着,随着咕噜咕噜一阵响,水位立马下去了。
这时,女人从屋子里端出了一杯开水,她说,大哥,歇一歇,喝口水吧。祁连生说,我不渴。说这话时,祁连生把头抬了起来。他发现女人把那件罩在身上的风衣脱了,一件鲜红的高领羊毛衫把身段立刻衬托出来。祁连生觉得一束奇异的光照进了自己的心房,又像被蜇了似的,有一种异样的扎刺感,当他发现女人正用眼睛的余光在斜睨自己毛茸茸的小腿时,他垂下了头,接着,更加用力地干起来。
等祁连生把污泥一趟一趟地送往大街路旁的垃圾场,又把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后,女人端来了一盆清水,看着祁连生把手上的污泥洗干净。然后,女人把污水倒掉,又换了盆热水,这一次还拿来了香皂和毛巾。
女人把一方散发着香味的毛巾递给了祁连生。
祁连生舍不得用它来擦自己的手,但他又舍不得丢开它。他开始擦自己的眼睛眉毛和脸。
呦,你的头发和耳后有污泥呢!女人说,忽然接过祁连生的毛巾,摁下了祁连生的脑袋,让我来帮你洗洗吧。
女人开始为祁连生洗头,这样,他的身子就会经常碰到女人那木瓜似的垂乳。此时,祁连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随着女人洗头时为自己造成的身体晃动,祁连生感觉自己像一叶小舟被一阵一阵地推向浪的顶峰。
大哥,今天实在没钱,过两天吧……这时,女人或然这么说。她的手还在祁连生的头发里慢慢地游动着。
祁连生被噎了一下,耸了耸喉结。行,不要紧。他终于说出了话,过两天就过两天吧!
出了女人的大门,祁连生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地冲上了大街。
他妈的,今天我怎么了?白干了一下午。扑面的风,使祁连生清醒了许多。他想回头,但还是忍住了。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女人把祁连生带进了钢厂大门的棚户区。这次,女人不是叫祁连生疏通下水道,而是要他去小饭店拉一下自己不用的物品。
很快就到了地方。祁连生把锅碗瓢勺木凳木椅等装上车后便坐在车上等那女人。可是,一根烟都要抽完了,也不见女人下楼。祁连生警觉地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这么想着,他便上了楼梯。
到了楼上,祁连生发现,女人坐在床沿上,正在呆呆地看着地上摔碎的镜框,脸上有泪水。
祁连生慢慢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女人的肩,小声地说,哭吧,哭吧。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女人站了起来,她突然伏在祁连生的肩上,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呜呜地哭了起来。祁连生有点难以把持,哦,他轻轻吻了一下女人的头发,但仅此一下,女人便敏感了,她颤栗了一下,便抱住了祁连生。祁连生顿时感受到了女人胸部的温暖,他的手抖动着,像蛇一样游走在女人的身上。而女人的身体则像蒸发的年糕,软软地在祁连生怀里下坠。突然,有人拍响了卷门,他们赶紧分开,走下楼。楼下,一个头发满油的年轻人夹着皮包对女人大声吆喝。今天,赶紧把东西全部搬走。要不,我扔了。我是不会替你男人保管东西的,我也没地方放……
后来,祁连生才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携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乡下打工妹跑了。临走,还悄悄地变卖了这上下两间楼的房产。
今天,实在对不起,大哥。女人望着满满两间屋的家当。你就在这儿吃口便饭吧。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
祁连生犹豫不绝,但很快就帮女人整理起东西来。
女人买来了一团肉、几颗马铃薯和几条莴笋。接着厨房就有了炒菜声和油烟的味道。
很快,两人就在破旧的沙发上对饮起来。
今天实在对不起。几杯酒下肚后,女人又说。
祁连生感到脸在发烧。
这时,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撮钱来。大哥,实在对不起。这是下午卖废品时的二十几块钱。我还用它买了菜……
女人把钱放到祁连生面前时,眼圈红了,不久大颗的泪珠就滚了出来。
祁连生慌了,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他把钱推回到女人面前,又为自己和女人各加了一大杯酒。不知什么时候,祁连生感觉有一只手在抚摸自己,他睁眼一看,是那女人,而自己则睡在沙发上。女人裹着睡衣,头上缠着毛巾,像一个阿拉伯人。
他一下子站起来向门边走去。
我不让你走!女人站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手。一股热气喷到了祁连生的脖子上。祁连生心神摇荡了。他低下头去,发觉女人空荡荡的睡衣里没有乳罩。他像婴儿一样地在女人的胸前拱来拱去,贪婪地嗅来闻去。这是一股奇异的芬芳,像家乡八月的桂花。祁连生浑身酥软,他的鼻子像在花冠中探寻着花蕊一般。
天呐!女人惊叫了一声。
黎明时,祁连生觉得自己好像在自家的床上。他从床上爬起来。
大哥,实在对不起……女人从后面抱住了他。胸脯贴着祁连生的后背。
祁连生又在女人的住处干了一天活。
吃晚饭时,他们在沙发上亲吻,这时,手机响了。迟疑了好大一会,祁连生才拿起它。
手机是祁连生老婆打来的,说儿子祁强强想爸爸了。手机里,儿子大声嚷:爸爸,不是我想,是妈妈想。女人笑了,然后说,你是否赚了大钱呢。我昨天到今天老是输,都输了两三百了,明天我非把它捞回来不可。
祁连生说,我冻了一天没接着一个活,你倒输了好几百,够我几天挣的呢!说着他挂断电话。
祁连生第三次见到女人的时候,是因接了一宗粉刷的大活,一个人不搭手,这时祁连生想到了那个女人。
祁连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女人住的钢铁厂棚户区。
祁连生找到女人的住所后,伸手在那扇铁门轻轻地敲两下。然后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站到离门两三步远的地方。然而门却没有开。祁连生心慌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做贼似的又敲了敲。然而,门还是没有开。
是你呀!忽然,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女人一头纷乱的头发。
赶快进来吧!说着,女人缩了回去,给祁连生让出一道缝。祁连生看见,女人穿着一件点缀着荞麦花的白色睡衣,脚上趿着一双棉布鞋。窗帘低垂着,隐约看见被子卷成一股筒状。祁连生站在屋里。突然感觉不知是站着,还是坐着,一时失语。
女人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径直走向卫生间。是来讨工钱的吧!女人发出嘘嘘的方便声。
祁连生心慌了,他说,你看你这人。你看你这人!
这时,女人走出卫生间,用手轻轻拍着张开的嘴巴。一边打呵欠一边说,我这人怎么了!不就欠了几十块钱的工钱嘛!我又跑不掉,我能往哪儿跑呢!我已经都没人要了……我还能往哪儿跑……女人一口气地发问。
祁连生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一般。他望了望天花板,咽下一口吐沫。
你不能这样!就知道睡,睡,睡,……睡死了,就有人要你了……祁连生说,也不知从哪来的胆量。
那你看我怎么样呢?女人眨巴着眼睛。
祁连生就把自己找到活,要人搭手的事情和盘托出。
大哥,实在对不起……女人兴奋起来,我愿意为你搭把手,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我愿意……
那就赶紧换衣服啊!
女人活跃起来,也不避着祁连生,就换上一套牛仔。瞧见勒着很深的乳罩带的光滑的后背,祁连生浑身都硬了一下,胸腔噗噗地跳动。
女人散发着一股清香,祁连生感到浑身的通畅。他带着女人在大街上一路狂奔。扑过来的寒风,祁连生也不感觉到冷。女人缩着脑袋埋在他身后,小鸟依人样。祁连生真的是渴望这条路更长更长,没有尽头……
从这天开始,祁连生和这个女人,这个城里的女人就开始了共同的打工生活。他们一同来一同去,骑着电瓶车奔驰在城市繁华的大街上,祁连生经常会得意地吹起口哨。驶到红绿灯处停下来的时候,女人不经意间会把胸脯弹到祁连生的后背上。当放行的时候,女人又抱紧了他,脸紧贴着他的后背。祁连生因这城里的女人而感到自豪,而感到激动,而感到新鲜,而感到振奋。
他开始按城里的标准来打扮自己,开始用起了雪花膏,用起了洗面奶,头发也打上了啫喱水……是这个城里的女人改变了祁连生。当洗面奶洗去他脸庞黝黑的泥污时,女人会说,你一点也不老。此时,祁连生真的感到自己很有男人的魅力,他渐渐摆脱从农村来的羞怯感、自卑感。不断地去占领那个女人,他觉得征服这个女人有一种特别的快感,他觉得自己正像一棵树在一点一点地向城市的深处扎根。
而马丽莲也渐渐淡忘了被前夫抛弃的伤痛,她爱上这个从农村来的农民工祁连生,然而,和所有悲剧一样,他们的故事很快就有了转折,年底,祁连生说要把这一个月挣的钱送回去,让老婆买点肥料,顺便再给儿子添置些衣服。
分别的时候,马丽莲恋恋不舍。马丽莲说:要快点回来哦!说着就流下了眼泪。祁连生也哽咽了,他握着马丽莲的手说,亲爱的,我一定会赶来和你过圣诞节的!
马丽莲泪流满面,她说,祁师傅,祁连生,我等你,我等你……
首先发觉事情不妙的是祁连生的女儿祁巧巧。双休日,她从卫校赶到她爸租的小房,给她爸洗工作服,却发现屋里没人。电饭锅上积了一层灰尘,屋子有一股霉味。她问隔壁的老王。老王说,很长时间也没看见你爸了。接着,祁巧巧打祁连生的手机,一连打了好几遍也没人接。祁巧巧急了,打了母亲手机,祁连生的老婆程桂枝立马赶到城里。母女俩找到麻三强、二杆子他们的建筑工地。麻三强、二杆子说,准是祁连生挣了不少票子,和别的人跑了,说不定还是城里的女人……
程桂枝一听急得都快哭了。于是娘俩找到了电视台,电视台的《第一时间》一播,立马有人打电话说看见祁连生了。
警察撞开了门。
茶几上摆着几碟小菜。两只高脚杯里盛满了葡萄酒。一对赤裸的男女躺在沙发上,搂在一起,动也不动。尸检很快出来了。祁连生和马丽莲死于煤气中毒。
程桂枝没有哭,她只感觉一味地不解,感到委屈。祁巧巧算了算说,妈,我爸死的那天是平安夜。
是的,那时,她正和同学在市里繁华的步行街上狂欢。
那时,城市上空烟花四射,一片璀璨……
责任编辑 江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