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才来的倪先生我们暗地里叫他“泥人儿先生”,因为倪先生跟大人们介绍自己姓氏时总说,我姓倪,人儿倪。大家就叫他泥人儿先生了。泥人儿先生可不是泥做的,倪先生喜欢吃鸡蛋。
那时候能在黑夜里点上罩子灯的人家不多,我们村长家就有一盏,倪先生家也有一盏。村长家点灯是为了开会,村长家总有开不完的会;倪先生家点灯可不是为了开会,倪先生点灯是为了读书。天一黑,倪先生家的灯就亮了,灯一亮我们就知道该回家吃晚饭了,我们边吃晚饭还边想,倪先生该在灯上放上一只铝盒子了吧,该在铝盒子里添水了吧,该在水里放鸡蛋了吧。到了深夜,倪先生书读完了,倪先生用罩子灯煮的鸡蛋也就熟了。我想恐怕天下只有倪先生这么聪明的人才能想起用罩子灯煮蛋的绝招,我们在梦中常常梦见倪先生吃鸡蛋,所以倪先生总在我们的梦里吃鸡蛋。罩子灯把倪先生吃鸡蛋的影子放得很大。鸡蛋很大,倪先生就一口一口地把鸡蛋吃下去了。
倪先生吃的鸡蛋开始是买的,一分钱一只,村里人总不肯要钱,弄得倪先生很不好意思。村长就让倪先生自己养鸡,倪先生很有意思,他说他养的鸡能一天生两只蛋。每当他把这句话说给村长老婆听时,村长老婆和其他人总羡慕倪先生,因为自己家的鸡总不肯生蛋。我们听了之后就嘻嘻地笑,因为那鸡蛋是我们放到鸡窝里去的。村长悄悄地对我们说了,你们这些小杂种,要让你们头脑像倪先生一样聪明,必须让倪先生高兴起来;倪先生一高兴,倪先生就在你们的猪脑袋里种知识了。
聪明的倪先生竟然娶了个又聋又哑的师娘。倪先生唤她时,就对她拍巴掌。拍一下拍两下或拍多下,师娘就知道怎么做了。谁也不明白倪先生为什么会和她结婚,问村长,村长说,倪先生从省城里来时就这样。既然村长说就这样,我们也不好去问倪先生了。倪先生最好的朋友就是书、罩子灯和鸡蛋。
狗子才真是泥呆子,倪先生出门小便时发现鸡窝边有条黑影。鸡在不安地叫。倪先生喊了一声,不过声音都变调了,“谁?”狗子居然就应了声:“我。”倪先生终于知道了他家的鸡一天生两只蛋的真相。
倪先生终于沿着村长设计的路子向前走啦,倪先生决定在我们村里办学了。村长笑眯眯地对我们说:你们要用心学,学不好吃鸡屎,学好了像倪先生一样吃鸡蛋。
倪先生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给我们起大名。给狗子取的大名叫继红,弄得不认字的狗子他爹说要让倪先生做狗子的干爹;二扁头的大名叫益民,我的大名叫为群。取了大名的我们在教室里乱作一团。倪先生就开始点名了,倪先生说:我叫到谁谁就要叫一声“到”。倪先生叫到一个,大家首先愣一下,然后就怯怯地答应了。倪先生叫到继红时,我立即喊了一声“狗子”,狗子竟然就答应了。倪先生声音很大,把屋顶上的吊吊灰都震落下来了,正落到我们的脖子里,我们都缩着脖子听倪先生上课,倪先生竟然在黑板上画了很多缩着头的我们。我们看到黑板上的我们的傻样,都笑了。倪先生又画了一个笑出了豁牙齿的二扁头,大家又笑了。倪先生也就笑眯眯地对大家说:大家回家要准备一样东西,每位同学要带两畚箕麦稳子来。说完就放学了。一会儿时间,村子里的人的名字都变掉了,叫继红他二哥,益民他娘,为群他爹什么的,你说有意思不?
下午倪先生没有教我们课,而是让我们一起去河边看村长罱泥。赤膊的村长在木船边将河底的新泥一网一网地往上罱。我们一个下午就坐在河边看村长罱泥,整个河里弥漫着新泥的芳香。木船由于村长的用力向一边倾斜。村长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滴。倪先生就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词:“劳动”。我们把这叫做活计,劳动可是书面语言。倪先生让我们谈“劳动”,而由于鼻子不好或者我们的地方音,我们把“劳动”这个词说得带有很重的鼻音。倪先生说,“劳动”。我们用鼻子说“劳动”。最后弄得村长都急了,村长在河里说:真是一群吃鸡屎的王八蛋,劳动,劳动,连我都会说了。我们都乐了,倪先生也乐了,因为村长也在用鼻子说劳动。村长依旧在罱着泥,船渐渐地往下沉了,村长居然还罱到了一条季花鱼。村长举着泥糊糊的季花鱼说:倪先生,晚上碰头。倪先生摇摇头。季花鱼在弹动,把泥点全沾到村长的脸上了,倪先生又教我们学会了第二个词语:“收获”。
河岸上布满了我们大家用树枝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两个词:劳动,收获。第二天村里大人下田时就传染病似的问:你下田做什么劳动啊?或者收工时也传染病似的问:现在你收获了?说完了就哈哈大笑。多有意思的倪先生。
劳动,收获。
麦稳子就是麦壳子,家里是用来碾碎了喂猪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倪先生叫我们带麦稳子做什么。第二天一上课,倪先生就对我们说,同学们,我们教室里还缺什么啊?我们就说,还缺一个狗子。不,继红。继红他妈又生了。继红得在家里洗尿布。倪先生笑眯眯地说,不对,再想想。倪先生说,我们教室里最缺的是课桌,而课桌必须由我们劳动创造。今天我们得脱土坯。原来倪先生是让我们一起去脱土坯。
倪先生竟然也会脱土坯。倪先生让我们把麦稳子混入昨天村长新罱的泥中。倪先生说:大家用脚和吧。我们就脱光了脚。大家真的都成泥腿子了。村长走过来说:你们今天是泥腿子,是为了明天不成为泥腿子,给我使劲地和。本来今天我想帮你们,倪先生说由你们自己做更好。
倪先生用土坯框定住,然后把和好的泥盛好,用木板抹平,然后使劲一脱,四角见方的土坯就脱成了。倪先生使劲地脱着,我们就在泥与麦稳子的混合物中舞蹈。泥越来越厚。我们和得越来越慢,倪先生最后也脱了鞋子进来和泥。
没想到倪先生进了泥中反而不行了,最后竟一歪,滑倒在泥浆中。我们把倪先生扶起来时,倪先生已真正成了泥人儿了。
倪先生可不是吃“劳动”饭的,最后村里人都一致这么认为。村长让他们来帮助削土坯的毛边。村里人不让倪先生削,倪先生就看着人们削,目光里满是歉意。我们则在一边玩泥巴,把泥巴做成碗状,然后反抛于地,泥巴就开花了,有时能开一朵泥花,有时能开两朵。倪先生也做了一个,反抛于地,泥巴爆破声很响,倪先生做的泥巴竟然开了五朵花。而溅开的泥点有一颗就飞到倪先生的脸上去了,像是倪先生的一颗痣似的。村里人都对倪先生笑了,倪先生对着我们笑。这快乐的场面到了现在还老有人提及,说那时的倪先生像个孩子一样调皮,竟然会玩泥巴,而且玩得那么好,真不愧姓“泥”。
土坯是用来做课桌的。倪先生把我们分了三个组,每组八个人。每张课桌要用八只土坯垒成。倪先生对继红说,继红,你负责垒讲台。那时继红爹已托村长对倪先生说,把继红过继给倪先生。村长说:这不行,倪先生是一村子所有孩子的干爹,怎么可以让你家孩子一个人霸占?但倪先生很喜欢继红。倪先生反复对我们说:今天“垒”课桌。“垒”字被倪先生写到了黑板上。我们一下子记住了,“垒”。垒好了课桌这还不行,倪先生又弄来了一些熟泥,倪先生反复用熟泥在继红垒好的讲台上抹,一层又一层,像抹雪花膏似的,讲台被倪先生抹得油亮油亮。我们也学倪先生用小手把课桌抹得油亮油亮。倪先生最后让我们把小手举起来,我们就把手举起来,倪先生也把手张开,黑糊糊的手,倪先生问我们正在做什么,我们一起说,劳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鼻音。
倪先生接着说:劳动,只对了一半;我们更重要的是学习。倪先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走过,他在审视每个人面前的新课桌,并在有的人的脸上摸一下。倪先生最后说:脸上有记号的都抹平了。脸上没记号的继续抹平。
村里人就开始流传关于倪先生的一个歇后语,村里总是有一些土生土长的歇后语的,这歇后语叫做,倪先生的桌子——实心。很多年以后还有人用这句话来表扬一个人心眼实在,说这个人是倪先生的桌子,其实是表扬。
我们的教室肯定是通风的。因为有窗洞没有窗棂,所以泥课桌只经过一天就阴干了,再后来,泥课桌就像水泥做的桌子一样。倪先生很高兴地对我们说,我们能赶上城里的学校了。我们不知道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倪先生又说:要学习,学好了可以去城里上大学。大学的桌子是什么做的呢?倪先生又说:大学的桌子是用木头做的,就像你们家里的柜子一样。结实得可以搬来搬去,还有抽屉。
我们简直想象不出木头做的课桌有多好。只是过了几天,我们的桌子上就长出了麦苗,都是残存在麦稳子中的麦粒在顽强地发芽。倪先生在一节课上对我们说:我们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课桌。长有绿头发的桌子,长有绿头发的讲台,还有长有绿头发的教室。
我们顺着倪先生的手指看周围,教室的土坯墙上真的也长出绿头发了,风一吹,那些麦苗们就像头发一样飘动。
我们也有不喜欢倪先生的地方,倪先生逼着我们午睡。为什么要午睡呢?倪先生说:午睡是为了下午的课上能更集中注意力。开始我们都不肯睡,倪先生也不说什么,他的惩罚是一个下午都会找这些不肯午睡的同学回答问题。该死的数学题总会难住这些呵欠连天的同学,然后倪先生就说,为什么不午睡?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先休息好才能上好学,就像先吃饱饭再干好活一样。倪先生居然说:睡觉等于吃饭。我们的爹娘从来都说,睡觉又不当饭吃。
每天中午,我们都伏在课桌上闻着新泥的芳香午睡,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午睡。每次午睡结束,我们总能看到倪师娘匆匆地走过来,递过一个大茶缸子,倪先生就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倪先生是皱着眉头喝的。倪先生又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个手势,师娘就低着头走了。
倪先生还皱着眉头看着我们,那茶缸子里的东西肯定很苦,都说是药,都说是倪先生脱土坯伤了身体。我们都不敢吱声,直到倪先生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对我们说:同学们,上课了。
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看露天电影,我们的邻村放电影我们也去,爹娘们忙得那么累,谁也不知道家里少了一个两个。有时候电影还要跑片,有时候电影还烧片,烧片的时候,电影机就停了。《红灯记》我们看了八遍,《龙江颂》我们看了七遍。还有一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红灯记》,在放屁;《龙江颂》,一泡冻……”说的就是我们看电影的事。倪先生是从来不看的,这个秘密是我们几个看电影回家时发现的,因为我们看电影回家发现倪先生家的灯还亮着。二扁头益民说:倪先生又煮鸡蛋了。狗子继红说:鸡蛋肯定吃过了。我们想过去看看,待走到倪先生家窗口前,一只猫从我们面前一蹿而过。把我们吓了一跳,那是倪先生家的猫。村里人都说倪先生养的猫也是实心的,不生养;师娘也是实心的,又聋又哑还不生养,好像都是泥做的。
倪先生是否吃过鸡蛋不敢断定,倪先生正在看书,一只铝盒吊在上面,倪师娘在灯下纳鞋底。倪先生肯定不知道我们正躲在门外看,狗子继红还叭地抽了一下鼻涕,倪先生也没有抬起头来,却把我们的心吓得怦怦直跳。我再回头看看我们的教室,教室里黑咕隆咚的,我们的泥课桌就睡在里面。
白天上学时村长就气呼呼地来找倪先生,说倪先生能不能把那些小畜生管一管,他们随便撒尿,把教室边的稻叶子都烧白了。有了劳动就要有收获,可不能让这些小畜生把我们的收获冲跑掉。倪先生笑了,就回过脸来问我们。二扁头益民首先站起来,狗子继红也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我们大伙都往稻田里撒尿的。喝的稀饭哪能不撒尿,而尿是肥怎么能浪费呢?
村长笑了,小畜生的,还是我劳动吧,这样,我劳动你们的尿水给我作收获。村长就让人搬来一只瓦缸埋在教室后面,又用土坯芦席搭了个茅坑。倪先生还用石灰水在土坯上号了八个字:“注意卫生,小便入厕”。
深秋了,倪先生就取消了我们的午睡。倪先生的腰弯得厉害了,倪先生的腰肯定是被从没有窗棂的窗洞里来的野风吹弯的,就像抽了穗的稻子一样。北风也灌得我们的脖子直往里面缩。村长带我们的父母去十几里外的地方挑河工去了。倪先生就弄来一些稻草团塞住窗洞,教室一下子暗了,黑了,变得什么也看不见,倪先生就在黑暗中给我们上课。他讲,我们竖起耳朵听。倪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雨露一样滋润着我们。倪先生怕我们不听讲,还设了许多谜给我们猜。譬如:“三个人,骑头牛,少个角。”猜一个字。谜底是奉献的奉字。再譬如:“要用的时候搁出去,不用的时候收回来。”谜底是船锚。倪先生有时讲着讲着就在黑暗中咳嗽,我们的嗓子都紧着。一节课下来,走到教室外,教室外的光线会轰地炸到倪先生和我们的头上。
空了的村子里显得很冷。我们这些没人管的孩子下了学就在村子里乱窜,像一群野鸟儿一会儿扑腾到这儿一会儿扑腾到那儿。天太冷了,除了凑在一起挤暖和就是滑草堆,把屁股滑得生疼。倪先生说,我教你们打铃枪吧,打好了铃枪我们就去河工地表演给你们的爹娘看。倪先生是非常聪明的,倪先生把竹竿的两头掏空,装上从废柴油桶上剪下的洋铁皮,铃枪就做成了,据倪先生讲,本来是装铜板的,这样也不错。倪先生就教了我们八节操。咣当咣当。咣当当咣当当。咣当咣当当。倪先生打起铃枪来腰也不弯了,像是在跳舞,跳完一段舞后必然要喝师娘递过来的茶缸子里的苦水,皱皱眉头。喝完了之后倪先生就接着打,教室外被倪先生和我们打铃枪弄得灰尘满天飘,灰尘中的倪先生真像是仙人一样。
尘埃落定之后,我们的铃枪队就有模有样的了。倪先生说,再练练再练练,要练熟了才能去工地。打铃枪的我们已经不冷了。但天依旧是冷的,小河早就冻实了。接着大河也冻实了。要行船的话必须用一条水泥船崴冻,不像现在机动船一下子开过来又开过去,我们连跑冻的机会都没有。那时跑冻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什么河也难不住我们。我们扛着老棉袄穿着老棉鞋,擦着冰面像石子一样迅速地滑过河去。倪先生不太放心去工地的路。工地在几条大河之外。我们的父母晚上回来时就是跑冻回来的,到清晨再跑冻过去。倪先生还是不太放心,倪先生还自己跑了一趟。倪先生回来对我们说,我们的铃枪队可以出发了。
去表演的那天早晨,倪先生起得很早,我们也起得很早。倪先生用一张张红纸让我们含在嘴唇上,这样我们的嘴唇变得很红。倪先生还用黑墨涂黑了我们的眉毛,给我们的脸蛋上涂上了染鸡毛用的洋红粉,我们有点认不出自己了。继红说:我们都有点像唱戏的了。倪先生很兴奋。倪先生一兴奋嗓音就呈现出尖尖的女声来。倪先生对我们说:你们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时我们就一起扭过头看东方冉冉上升的太阳,那在苦楝树枝上升出来的太阳很红,我们都禁不住战栗起来,倪先生多会说话啊。
接着倪先生宣布了纪律。倪先生说:过河跑冻时必须横着铃枪跑,横着,双手把铃枪横在胸前。倪先生还做了一个示范动作。倪先生说:大伙儿做一遍。大家就做了一遍,铃枪咣当咣当地响。倪先生说,万一冻裂了就这样趴在冻上。
倪先生真是多虑了,我们在冰河上飞行时就像杨子荣下雪山一样快。我们去的时候就是这样双手横着铃枪走过河面的。像一群投降的鬼子兵。狗子继红这么说了一句,倪先生没有听到,倪先生的脸很严肃。
还未到工地,我们就闻到了浓烈的泥腥味。倪先生说:好香啊。说罢倪先生就深吸了一口,我们也深吸了一口,泥腥味越来越浓了。我们可以听见挑河工地上的嘈杂声。有人还看见了红旗,挑河工地上的猎猎红旗,而一群红脸蛋红嘴唇黑眉毛的孩子正握着铃枪向工地走来。还是村长最先发现了我们,说:怎么把这帮小畜生给弄来了?
铃枪打起来的时候,倪先生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们的红脸蛋红嘴唇白牙齿肯定很耀眼。我们的爹娘笑眯眯地停了担子看我们,泥腥味包围着我们。我们在河堆上打完了八节铃枪操。咣当咣当。咣当当咣当当。咣当咣当当。倪先生侧耳听着,一副沉醉的样子,脸红红的。狗子继红说:倪先生你喝醉酒了。倪先生说:这泥腥味醉人。真的,你们吸吸。我们就跟着倪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肺里全是新泥的香味。倪先生真是姓泥,或者真的像村里人说的泥人儿。
表演完了我们就要往回走。倪先生说,过河时必须横着铃枪跑。我们都听见了,但我们也醉了。狗子继红在冰面上走的时候并没有横着枪跑。狗子继红提着铃枪在冰面上大摇大摆地跑,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真像是一个提着枪的解放军。很多人都学着狗子提着铃枪跑,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倪先生急了,说:横着,横着。我们都醉了,谁也不听倪先生的话。我们跑过了一条又一条河。一点事儿也没有。倪先生就是胆小。狗子继红还在冰面上跳了几下。冰面稍稍晃动了一下,并没有发生什么。倪先生真是胆小了。
还有一条大河了。我们可以看见一条玻璃做的大河了。倪先生又一次说,把铃枪横在前面。谁也不听了。横在前面是投降的鬼子兵,而提在手里多像一个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二扁头甚至还表演了一下横卧在冰上的样子。
穿着棉袄棉裤的二扁头在冰面上滑行时活像一只癞蛤蟆。谁也没有想到大祸就在前头了。狗子继红在前面奔着,冲啊,杀啊!穷孩子们的野性发上来了,倪先生也收不住的。冰河这块大玻璃真是一块好大的战场啊。但我们都听见咔嚓一声。我们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闭着眼睛听天由命,再睁开眼时,狗子就不见了,狗子从河面上消失了。狗子消失在一个由打鱼人凿的冰窟窿中,其实那冰窟窿也是冻着的,但冰很薄。倪先生喊了一声继红。我们也喊了一声继红。倪先生跳下去的时候,我们已经能感觉到狗子在用他的头顶冰面了。狗子找不到出来的冰窟窿。像是住在鼓中的人,狗子的头像是鼓槌一样敲着冰面。开始还有点力,冰河抖动着。后来就静下来了,一只静下来的鼓死一般寂静。死玻璃。我们在天地之鼓中簌簌发抖。倪先生一下去也不见了。狗子的一支铃枪还横在冰面上,像一挺机枪,向灿烂无比的天空劲射。死玻璃啊死玻璃。
待大人都赶来敲开冰面时,狗子很快在一阵浮冰中找到了,头顶上的头发都磨掉了一大块。嘴乌黑,但脸蛋还红红的。倪先生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村长和一些劳力喝了酒跳到河里摸也没有摸到。村里有个老人说,姓倪的不能碰到水,泥化到水中了。狗子说给倪先生做儿子的,也在水中把命化掉了,看来狗子应该姓倪了。狗子爹说,就姓倪吧。狗子娘也说,这下生不能过继死了之后都过继给倪先生了。这是命。
整整一夜,倪先生也没有出水。倪师娘坐在船上用一根木棍敲冰,可不能让倪先生再冰在河下啊。我躺在娘的怀里,一豆灯火在黑暗中困难地摇曳着。我想那些刚刚结起来的薄冰被无声无语的倪师娘手中的木棍轻轻捣碎的情景。一河玻璃都碎了。倪先生就在碎玻璃中。这一夜在我们的生命中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我感到眩晕,像置身于浮冰之上,我想喊,但喊不出。到了天明时,就听见有人喊:倪先生出水啦,倪先生出水啦。娘就丢下我奔到河边去了。
我也开始在村子里狂奔,但我觉得腿好像一点也不属于我。二扁头跑过来说:到教室去。到教室去,倪先生到教室去啦。我当时怔了怔,我还以为倪先生真的到教室里上课了呢。我们赶到教室时,倪先生已经躺在泥讲台上了,讲台上的倪先生很亮,像是用玻璃做的。倪师娘朝泥讲台奔来,倪师娘的哭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泪水。很多人都替她呜呜地哭。村长对我们说:哭吧,把倪先生的魂哭回来,这下你们没先生了,没有先生你们全是吃鸡屎的命了。
倪先生入葬时是和狗子一起葬的。棺材里摆满了鸡蛋。倪先生就睡在鸡蛋的身边。倪先生在地下还会用罩子灯煮蛋吗?埋倪先生时,早已哭没了泪水的倪师娘也要往墓坑里跳。狗子娘一下抱住了她,说,这是命。命中注定倪先生和你有一个儿子的。
倪师娘不肯住在狗子娘家,而是养了一群鸡。鸡还没有养大,一场鸡瘟使全村的鸡都瘟死了。倪师娘就悄悄地走了。只有那只猫,成了野猫,吃了露水的野猫是很会偷鸡蛋的。有人见过它,跑得像箭一样快。
下雪了,我和二扁头就在雪地里玩。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玩到我们的教室面前,我们的泥课桌依旧沉睡在我们的教室里。二扁头(已经没有人叫他益民了)走进教室去,发现里面很暗。倪先生塞的稻草团依旧塞在窗洞上,我们就一一地拔出有些发黑的稻草团。大团大团的光线涌进了我们的教室。泥讲台泥课桌渐渐地露出来了,像是新砌的,我们找到了自己的课桌,手一摸,发现泥课桌已经冻酥了。二扁头用手轻轻一摇,泥课桌就坍成了一团碎泥。一团团的灰尘涌动起来,直往教室外的雪地上扑去。
我们走到讲台前,泥讲台上湿黑的是屋上雪水渗在了泥讲台上渍成的一个黑色的图形,我看了又看,发现那形状竟然像一个坐着的菩萨像。我惊呼了一声泥菩萨。二扁头奔过来,一头撞在泥讲台上,一下子也把冻酥了的泥讲台撞坍了。灰尘再次涌动起来。浓烈的灰尘味使我们睁不开眼来,我甚至剧烈地咳嗽起来。二扁头仍在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插图/常德强
(原载于《少年文艺》2001年7月号,收入2013年出版的“Since1976《少年文艺》典藏精品”丛书之《叮当响的花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