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零.一条橙色裙子
空气里有专属于夏天的味道。
找到爸爸的车子后眼睛不自觉地看到后座的箱子,拉开车门的手伸向后车门,一股热气扑在脸上。看起来已经不再新了,不论是箱子还是里面的衣服,都是过了很多年的样子。
箱子里有些潮湿,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被叠得服服帖帖。我往下翻找着,好像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两排衣服的中间,露出一小块橙色。我惊喜,把它拉了出来。
那是一条裙子。裙角有了很多折痕。我来不及出神,拿着它回到副驾驶座,把它藏在书包里。
“刚才去买了点东西,等久了吧。”爸爸坐进来,发动了车。
一.记忆里像花一样的柳宴
柳宴出生在冬天,我出生在夏天,柳宴大我三岁。
这里的人说,柳家的孩子都是出生在夏天的。柳宴的出生,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说法给予了明确否定。
这些,都是柳宴告诉我的。
妈妈带我来柳家之前,便对我提起过柳宴。她说,柳宴很好。我心里不舒服,煮粥一样嘎嗒嘎嗒翻起来。
第一次见到柳宴,我一点也没这样想。那天柳宴穿了一条橙色的裙子,胸口的地方一朵花活了一样地盛开。见我一直盯着柳宴的裙子看,他便要柳宴送我。其实我明白,他是希望我跟柳宴以后的相处,就算不是多么好至少也太平一点。
柳宴背过身不说话,被问急了,才吼起来,“不,我就不。”说完又看看我,“这是我妈妈的裙子,你也好意思穿?”她把裙角拽得死死的,生怕我会抢似的。
我摇头,对柳宴的好感一下子没有了,扭头拖着行李箱上楼。柳宴随后上来,进了她的房间。关上门的声音很轻,决不是我,一生气就会狠狠地摔门。
这一下子,我对柳宴的喜欢又多了起来。
我试探性地拉开门,看到柳宴正在取上铺的衣服,“我是住这儿吗?”柳宴并没有回答我,“出去。”她关上门,我来不及看她的表情。
十分钟后,柳宴让我进来,她帮着我把床单铺好,粉红色的床单覆盖在绿色的床垫上,显得有些扎眼。不仅仅是这些,柳宴的房间都是绿色的,我所带来的一切,也包括我,都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柳宴什么都没说。她抱着那只很大的玩具熊,坐在椅子上想自己的心事。我学不会柳宴这样,更多的时间是坐在床上翻看柳宴的课本。
“我叫柳宴,你呢?”
“我吗?我写给你看。”见柳宴没有反对,我翻书包找一张可以写字的纸。柳宴那边已经把手掌摊开,用黑色签字笔敲敲我的背。我接过柳宴的笔,尽管写得一笔一划,呈现在柳宴手上的还是歪歪扭扭。
那时候,直至许多年以后的现在,我对于柳宴的印象还是停留在最初的像花一样。
二.过去就像痕迹一样浅
对于过去,最后的固执也不过是作业本上反反复复出现的名字。
我时常看着作业本上浅浅的痕迹发呆。本子上的名字被我一遍又一遍地擦,在高灿灿和柳宣之间奔跑,让我感觉抱歉的是,我没有办法让高灿灿像柳宣一样出现得光明正大。
柳宣这个名字比起高灿灿来,显得沉静许多。我从字典上找到宣,又找到宴,在相差很大的两页间翻着。
“你在做什么?”柳宴推门进来,一脸好奇。
我忙把手从字典里抽出来,柳宴拿起字典,很快找到我翻过的那一页,“啊,你是想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
柳宴笑了,“你看不懂的。”见我默不作声,又开口道,“你爸爸呢?”
我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欢快些,“他呀,马上就来看我了。”
“噢,真好。”柳宴有点羡慕地说。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泛起的伤感再也克制不住。
很多次,梦里的他都是笑着的。我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妈妈,我看不清是谁。
我不敢碰妈妈的手机。我总是怕,怕那些记录里没有他的号码。
我以为,他会像电视或者小说里的那些爸爸一样对我说对不起,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笑了笑,“要好好过呀。”他的脸,就那么定格在了关门的瞬间。
爸爸走了,妈妈也没有哭。她有点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她以后的打算。
“不可能!”我砰地带上门,窗户哗啦啦直响。我隐约听见她倚在门上,“那毕竟是妈妈,一辈子的幸福啊。”语气里的忧伤很浓很浓,爬进鼻子,融入眼睛里,痒痒的,弄得我竟流出几滴泪来。心里像是进了柳絮,软而难受。
一辈子的幸福,我知道她不愿意放弃,也不会放弃。
我猛地把门打开,她的眼睛略带惊恐,我全然不顾,“你能给我一个姐姐吗?”
她惊了,一下一下地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随着她点头的节奏,竟有液体,从她的眼睛落到地上。
三.姐姐不是用来炫耀的
和柳宴的相处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因为平时的谈话而亲密起来。她只是送我上学,等我放学。
其实我想告诉他们,在以前的学校,我都是自己一个人上学放学。妈妈没有让我说,她说,我们的影子常常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会很快像亲姐妹一样。
我也很想这样,因为几天前班里的双胞胎告诉我,有姐姐很好。
当时我愣了一下,“很好吗?”
“当然啦。”她挑了挑眉,目光里有了鄙夷的成分,“你又没有姐姐,你当然不会知道。”
“谁说的,我也有姐姐!”我脱口而出。
她的眼睛里有了些波动,但五官告诉我的还是不相信。
“你不信?”
“那你说,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柳……”最后的宴字,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骗人的,编不出来了吧。你怎么可能有姐姐呢?”她撇了撇嘴,因为得知只有她一个人有姐姐而高兴起来。
几个月后的作文要求写“我的家人”。
我的题目是我的姐姐。
“我有一个姐姐,她叫柳宴。”刚写了一个开头,我就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了。关于柳宴,我所知实在太少太少,甚至根本,不足以写成一篇一百字的文章。
最后我在草稿纸上用很丑的字写,柳宴,也算是姐姐吗?
写完了以后,我便把它团成团,扔进垃圾桶。在另一张草稿纸上写下了开头——我的爸爸。当然,我写的爸爸,也不是柳要宁。
四.这里的冬天会下雪
柳宴开始对我微笑。我不记得她给我的第一个微笑是在什么时候,只是觉得,柳宴忽然间像个姐姐了。
妈妈对柳宴的表现也显得很欣慰。
她会坐在我身边等我把算术题写完,帮我放到老师的讲台上然后带我回家。班里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叫柳宴的姐姐,看我的目光里,也多了揣摩的成分。
碍于面子,我没有告诉谁柳宴不是我的亲姐姐。有很多人对我说,有柳宴这样一个姐姐,真好哎。我经常会在课桌里发现不知道是谁送的棒棒糖,我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柳宴。
我慢慢把过去告诉柳宴,直至今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
柳宴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你妈妈会选择我爸!”看着我红起来的脸,柳宴像长辈一样说话,“不过呢,因为你这一句话,我又有了一个家。”她说这话时的欢快,有点犹豫,还有点磕绊,最终还是完整地说了出来。
“你看,外面下雪了。”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窗外,是真的,这座小城的天空,有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等我缓过神来,柳宴已经换好了衣服。玻璃上被我鼻子里嘴巴里喷出的气息蒙上了一层很薄很薄的雾。
“我妈妈的衣服。”柳宴说,“我就是出生在冬季的雪天里,雪很大很大,都可以,嗯,都可以到小腿这里了。”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腿上比划着,“我们出去玩吧。”
我跟着柳宴出门,习惯性地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她没有回头看我,就如同我们不认识一样。
我不习惯,也可以说是不喜欢……和柳宴走在一起。我和柳宴,在外人看来能成为姐妹就是一种机缘巧合并且无可奈何的事。
“你就是柳宣吧。”一个高个子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声音已经没有半年前那么尖锐了。
“她就是柳宴?”我记得半年前,她扶了扶眼镜。
“不不不,她怎么可能是柳宴。她是柳宣。”
“听说,再婚家庭的子女,性格都怪怪的噢。”
“孩子啊,一旦落到后妈的手里,可就惨喽,你说……”后面的内容我不想听到,捂住耳朵跑回楼道,全然不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柳宴。
“柳宣——”柳宴到底还是柳宴,能在我关门的那刻挤了进来,她喘着粗气,声音还是那么纤细,“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是因为怕她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
“别在意她们的话,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阿姨和你,都很好。”柳宴一点也不会说话,让我又想起来,一直到现在,柳宴喊妈妈阿姨,我喊柳要宁叔叔。
“我知道。”我有点艰难地说出口,“我没事。”说着,我便忍着眼泪把柳宴推出去,狠狠地把门反锁上。
柳宴在外面敲了一阵门,便走开了。明明说是没事,我却用被子捂住脸,哭到自己都感觉累了。
我不愿让柳宴看到我哭。
“果然是怪怪的噢……”女人小声地说。
我马上说:“我是柳宣。”
“个子比原来长高了不少。”
“也更像,柳宴的妹妹了吧?”
五.一月二十一日是冬季
冬天渐渐冷了起来。有暖气的屋里跟外边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嘴里哈出的气体,变成白烟被冷冷的空气吞噬掉。
妈妈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去给宴宴买个礼物。”我这才记起,柳宴是冬天的生日。
“为什么要我买礼物?”我装作不记得她生日的样子。
“因为她是你姐姐。”妈妈拧开水龙头,催我出去。
我从未喊过柳宴姐姐,柳宴也不觉得我是妹妹。我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走出去。
门口的日历是一月二十一日。这个日期被柳宴用粗粗的笔做了记号。
我在店里挑了沙漏做礼物。里面是亮晶晶的液体,六只柱,什么颜色都有。买完沙漏,剩下的钱已经不够回去的路费,好在这里离家并不远,走着回去也不会耽误给柳宴过生日。
小区门口有人在乞讨,我把剩下的钱随手扔到他的碗里。这时我才发现,天空正落着雪。我忙低头看手里的礼物,只是袋子上落了几片,很快便融化掉。把视线从袋子上移开,我已经走进了楼道里。
“你是……”我用打量的眼神瞧他,他站在我家门前却迟迟不肯进去,随着声音传播,他的头一点点转过来了,像,太像了,他的侧面和爸爸如出一辙,达到了惊人的相似。这样像爸爸的一个人,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他是叔叔,还是伯伯?
“灿灿。”我惊讶地把头抬起来,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爸爸!我怎么会不认识爸爸了?来不及懊悔,嘴唇颤抖起来,我眨巴着眼,“爸爸。”我试探地叫出声。
“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爸爸的问题,让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找个话题慌忙搪塞过去,“啊……爸爸,进来坐啊。”说着,我便用钥匙把门打开。
“小宣,宴宴也回来了吗?”看到爸爸,妈妈撇了撇嘴,“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爸爸大声笑,“我可是灿灿的爸爸,我有权利来看她。”
“她是宣宣。”
“宣宣就宣宣,反正,最后还是灿灿。”说到最后,爸爸竟拉长嘴角笑了。
“你是什么意思!”妈妈近乎尖叫。
“灿灿,先回房间去。”爸爸转过头来对我说。
六.左边,右边,谁是中间
柳宴进来,目光在看到桌子上的沙漏时亮了,却又暗了。
“你买的吗?真漂亮。”她坐到我身边,一副长谈的样子。
“买给你的。”
她好像不关心这个问题,没有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流露出我想象的惊喜,“你要跟谁走?”
她问得我莫名其妙,“什么跟谁走?”
柳宴低下头,沉默了好久,等她抬起头来,却对我说谢谢。
“你倒是快点说!”我急了,抢过柳宴手里的沙漏,摆在桌子上。柳宴把头埋得更低了,看着柳宴的表情,我瞬间明白了爸爸的话,“是不是,是不是爸爸要带我走?”
柳宴点了点头,“你会留下吗?”
“你希望我留下吗?”我反问柳宴,便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脸。
“这是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片刻的犹豫,让柳宴脸上有了种毅然决然的表情。我原以为,柳宴会说舍不得我之类的话。
选择还是无法推迟地来了。晚饭的时候,柳要宁把蛋糕点上蜡烛,有点尴尬地坐下来。柳宴没有吹蜡烛,很安静地看着爸爸,似乎在等待他说话。
“你愿意跟你爸爸还是跟妈妈?”我没有想到,开口的是柳要宁。
“法院不是已经判定了吗?”
“可是!”爸爸迫不及待要说话,却被妈妈拦下,“你让孩子自己选择。”
我低下头,不吭声。我在想,如果柳宴或是柳要宁哪一个能喊我的名字,我就会选择妈妈。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算了。”柳宴淡淡地开口,“今天是我生日,这些事情,你们还是明天再说吧。”
七.其他的和没关系
我搬起柳宴的花盆,下定决心松开手。花盆与地面接触而破碎的声音很大,大得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的时候花盆已经破碎,被折伤的花枝丑陋不堪。
对不起柳宴。
门开了,看到的是柳宴那张惊愕和愤怒交杂的脸。我多么希望,她说出口的是没关系,哪怕是假的也好。
“柳宴,我……”未等我解释,爸爸便推门进来,“选择,已经很清楚了。”
“你们,是让我替柳宣做选择吧。”柳宴看着我们,刚才的怒气,已经荡然无存。
爸爸告诉我,如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理解,但是我,必须要做一个选择。见我沉默,爸爸开始说他的主意。
如果柳宴的意思是没关系,那么我的选择是妈妈;如果是其他的,那么我就跟爸爸走。明明知道除了没关系外的意思还有太多太多,我却点头答应,是因为我相信,柳宴说出口的一定是没关系。
可是我没想到,柳宴的选择是,让我走。
沉闷地吃完晚饭,柳宴帮我收拾行李。上铺又恢复了我来之前的模样,不曾给柳宴的生活留下任何一点撕伤。柳宴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主动开口:“你想说什么?”
“你还在怪我,为什么没有说没关系吧。”
“没有。”话说出口,我都觉得自己口是心非。
柳宴笑笑,从衣橱里取出枕头,“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我就要跟爸爸走了,今天晚上,我想跟妈妈睡。”
“你妈妈会跟你一起走。”
“什么?”我瞪着柳宴。
柳宴摇摇头,我冲到柳宴面前,“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们说,如果你跟你爸爸走的话,你妈妈也会和你一起走。”柳宴说着,把枕头放在她的枕头边,“明天有课,就不去送你了,晚安。”说完,柳宴关了灯。
我不知道柳宴,是不是同样不愿意在我面前哭。
桌子上,沙漏里面的液体静静地闪着它们的光。柳宴给我的回忆,结束在这里。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柳宴早已不在我身边,妈妈说,柳宴去上课了。
送我们的只有柳要宁。
八.为什么我们总是迟到
我背着书包下车,在心里默默算好。
我一年级,柳宴四年级。
我二年级,柳宴五年级。
我三年级,柳宴毕业。
而现在,柳宴读高二。
迟到的这三年,便意味着柳宣永远无法追上柳宴的足迹。
其实,柳宣不知道,她扔进垃圾桶里的作文纸被柳宴拾起,那几行字,竟让柳宴出神了好久。正如柳宣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走的那天,柳宴站在落雪的车站。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