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冰
十八岁迎来的这个夏天,全都是绿,全都是希望。风一吹,遍眼葳蕤。向真就等着去香港读大学了。偶尔去校友QQ群上吐吐口水。
今天的校友群上有人冒了一句话:教语文的刘老师在咱们毕业后喝了好多酒。听说每年都这样,师娘挡也挡不住。我看我们总不能一拍屁股了之。写点儿什么,不论是什么,为我们的十八岁留一点儿东西。这是一个美好的重大的节日啊。也能让关心我们的人明白我们将不会变成那种只知道追求世俗功名而忘了情深意长的人好不好?我们要切切记住啊。
向真和很多同学都对这句话感到震惊。真的,要不是这些提醒,向真真的没有想到什么应该被记住。
提笔无意识地写下一行字:有幸与你们一起走过。
童年走了,思念才来
一起去地里偷田老汉的西红柿,一起上学一起剪纸娃娃,一起逃课一起养蚕宝宝。一起走过星光点点天蒙蒙亮时的乡里路,互相都藏有好多张对方送来的风景淡而美的明信片。她在向真生病时来看她,喂她喝鸡蛋汤,她们互相对视,默默笑笑,没有什么话可说。窗外的合欢高大而充满时光的甜美味道,流云飞来飞去,夏日漫长,童年美丽。向真以为她会永远和芬在一起,但是她在要上幼儿园时被转到了城市,从此向真和父母朝夕相守,却离开了外婆和芬,是该哭还是该笑?向真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向芬告别时她说的话:芬,芬,我走了,放假时我回来看你。
可竟然到现在,再也没有见过芬。离开之后的第三年向真回过乡村,因为外婆的离世。那次芬不在,大人们也不会在乎两个孩子的一次不见,就哄道下次再见吧。然而三年后向真才又回来,芬又不在。向真那次哭了,没想到和芬见面有这么难。再几年,大了,想念的时候就给芬打电话,发现话少了,原来她辍学了。但她们还是开心的,毕竟她们是伙伴啊。又几年过去了,向真高二的夏天,全家早早儿要一路风尘奔到故乡的庙里为向真明年的高考烧个如愿香,芬却已于一年前外出打工了。她比向真大一岁,一到合法年龄就迫不急待地想去。又听说到那里不太会交朋友,总是想家,想向真,又觉得和向真的话越来越少,也没有打过电话。现在好多了。
那一天,向真在合欢树下站了很久很久,提前进入备考的生活让她顾不了太多了,向真不知道在那么大的城市里芬是如何学会忍耐孤独的。
高二的一个深秋之日,风很大。向真在连做了四十分钟题目之后,望向窗外,感到了丝丝忧郁,丝丝迷茫。她冲动地给芬发了一个短信:童年早已结束,是不是,你早已忘了我吧?
短信很快就回过来了,童年是结束了,可是思念才刚刚开始。
向真的泪就吧嗒一声滴下来。
花季雨季,少女祈祷
她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她很努力,成绩很好,她母亲还是认为她做得不好。因为她有一个麻省理工毕业的哥哥。她只有向真一个好朋友。她说她喜欢听向真说你真棒,她要向真每天都对她说,向真乐此不倦。至今记得她一篇作文里的一句话,“那些数字就像蛋糕上的香味一样吸引着我”。她是在说她喜欢数学。她是向真的初中同学同同。初中三年有很多次向真都在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写出那样一句话?
她们都是好学生,她们都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操场那儿,谈谈心,读读书,想想心事。向真家没人时,她有时过来和向真做伴。月亮圆圆的,她们对着月亮说一些女孩子才能懂的柔软的话。当然离不开男生离不开青春。她说她喜欢那个新转来的高年级男生,他清秀挺拔,总穿一件白衫衬一件军绿色的外套,喜欢定定地望窗外。问向真,向真不想说,她掐一把,向真只好笑笑说好吧我也是。然后她们一起笑了,又一起沉默,直到几乎同时睡着。
那是多么浪漫的夜晚,只与少年粉色的友情有关,只想说出自己的心事,又是多么奢侈啊,从此以后都再未有过。
她知道那个男生喜欢听钢琴曲《少女的祈祷》,可是她怎能请到他去她家听呢?于是她拉向真去她家。她的母亲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她严厉地对坐在钢琴前的两位女生说,学习始终是正事。她们沉默着,空气紧张到要燃烧起来。向真拉拉她的衣角,她倔强地坐在琴前,一定要弹。她母亲走开了。
向真支着下巴听。琴声从绿色纱帘里飘出去,飘到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向真有些心酸,诚心希望那个男生能听到。可是向真知道那不可能。那个男生,听说他喜欢有直而短的头发、大而明亮的眼睛、能打好球的女孩,他不喜欢书呆子,而她们俩都没有这些,只会为他默默弹琴。
她们时常碰到那个男生,看他笑啊说啊,在她们眼前来来去去。她们想她们在承受着没有一点儿希望的暗恋。
后来那个男生在初中毕业前又转走了。如一个泡泡,清润而脆弱,他离开了她们。她们没有哭,继续向前走着,因为她们从没有希望过什么。
三年后,向真突然接到那个男生的电话。他说他考上了浙江大学,他问起向真和同同。说着说着他就难过起来。他说他记得向真夏天爱穿一件宝石蓝的连衣裙,裙上有碎碎的小白花,大约有三十朵。而同同,喜欢穿黄色裙子,就像雏菊,不过扣子是绿色小花朵状的。他相信他不会再碰到这样的女孩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十五六岁,它强有力。她们和他不是它的对手,只有小心翼翼,让上帝保佑大家不会出大错。
所以错失某人某事的遗憾是一定有的。
神人的苦恼与清醒
苦闷的高中生活在这所省重点高中里尤其漫长。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物理习题时,空气里的无可奈何在四处流淌。而神人在享受。他睁着他的大眼,时而微笑着点头,表示他理解了老师的步骤。每所学校,大致都有这样一位全能神人吧。他像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他不是被向真们喜欢的而是用来崇拜的。
他的生活里似乎没有慌乱,也没有因为认真学习所带来的呆板。他仿佛在按自己的节奏安排生活。
他每天都要吹口琴,吹的是苏芮的《牵手》和黄格选的《春水流》。下午三四点时,大家都在闲坐着,等他开始吹,听得大家出了神。他爱席慕蓉,他会把她的诗写成很漂亮的板书让大家看。
他每天都早早到教室,周六周日也是。他的衣服整洁,他总是面带微笑,他每天都会为同学们说一段评书,和单田芳的表情很像。他在高二那年跳了一级,从此和向真不在一班。但他的消息不会中断,学校里每个人都认识他。他不是人,他是一个神。大家都说。
他早一年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上了清华,这是大家都想看到的结果。向真一直在想:他有缺点吗?没有,虽然这不可能。向真也一直在想:他有烦恼吗?没有,虽然这不可能。向真也被父母说过多次,如果再努力一点像他一样就好了。
高三过春节时,向真遇到了这位神人。是在美食街前,向真买了一盒麻辣烫,张大嘴大嚼,在豆腐皮有半截下肚半截还在嘴边时,向真看到了不远处的神人正在吃热干面。他要的辣椒可能非常多,嘴边很红。他张大嘴把数根面条送到嘴里,那动作十分不雅观。向真记得神人也十分讲究饮食,总是面红唇白的。神人也在面条将进未进的状态中抬起头来看到了不远处的向真。向真以为他会难为情,但是神人笑笑,继续吃。向真匆匆吃了两口,走到神人旁边,就那样看着他吃。然后两人一起往回走。
神人问:一定和你想象得不一样吧?向真嗯了一声。
人有一点小小的放纵是再好不过了。向真,我真羡慕差等生的生活,不被加以期望前行,所以他们的人生一定真实多彩。现在想想,如果重来,我不想要那样优秀,当然也许不那样优秀,我可能就不会有这样清醒的反思。人生真是鱼与熊掌难兼得啊。
可是你有你的放松啊,你的口琴你的诗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也清楚那只是放松,是带着美好色彩的能美化我个人形象的放松。我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是美好的。可是作为一个人,总是会想要放纵的,带着一点点破坏一点点让人厌恶的放纵,你明白吗?
向真的下巴要掉下来了。的确,神人想要一种凡人的生活,可只有当了神人之后他才会有这个想法。
神人又淡定地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丧事极简。他甚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父亲为他付出了很多,而他竟然不知道父亲的病那么严重。他现在真有点厌恶自己和父亲的坚强了,因为他坚信父亲能活到九十,而父亲要确保他的儿子阳光向上,不愿把自己越来越糟的身体状况告诉儿子。父亲不让他担心,他就真的没有担心。
现在想来,枉他是一个清华的高材生。没有了父亲,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而他现在才明白这比拿不到第一名的奖学金要重大得多。几年前北大有一个学生去当了和尚,他当时不能理解,现在他能理解那个学生,如果人学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明白“情义”二字,那么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呀!
神人哭了。听到两人的脚结实地踩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发出吱吱声,向真仍是恍如梦里。神人说他现在终于能理解所谓的成长是一个逐渐趋向完美的过程,而不是追求所谓的光彩的成功。就像作家王朔所说,成功就是挣一些钱,被一些无聊的人看得起吗?
华灯初上。神人告别时,向真看到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寒夜里更显清冷。向真忍不住又叫住他,“神人,我们都喜欢你,你不是一个孤单的英雄。”神人又流泪了,紧紧抱住向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米奇笔送给她,说热爱生活,热爱学习,考到香港去,我知道你喜欢香港。
就此与神人分手。
写出来,不过时
其实,和神人相遇的那个冬日,向真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不会成为一个让自己后悔的人了。可是直到现在被人提醒,才想起这些人,想起这些事。
向真心里柔软了恬静了。想了想,又写了一句:你们便是一行行四月天。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