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
探访“大师的大师”叶企孙北京旧居
闲来无事翻看微博,突然一张看起来老旧的照片映入眼帘,愣了一会儿,确定不认识这个人,只是觉得很少见到这样恬静沉毅的脸,真好看。看完底下的介绍才知道,我们这些知道李政道,钱学森,钱三强,王淦昌……的人,原本都应该知道他——他是他们的老师。
李政道大二的时候,是他破格选送去美国,当时李政道才19岁,穿着短裤去办护照,办公的人员都不相信:“怎么会是个儿童?”李政道后来说:“他决定了我的命运。”
华罗庚是初中生,是他让华罗庚在清华算学系任职,又送去英国深造,华罗庚说:“我一生得他爱护无尽。”
那是战乱烽火时代,但后来的重要科学发展所依仗的这些人,是他在那时满地焦土上栽下的桃李。
一百多年前,即1911年的2月,一个名叫叶鸿眷的年轻人考取了北京清华学堂,成为“游美肄业馆”更名“清华学堂”之后走进清华园的第一批学生。这个13岁的少年,就是日后桃李满天下的叶企孙。
叶企孙生于上海的一个书香门第,其父一向推崇西方近代科学及应用,并具革新思想,叶企孙深受影响:既重格致,又重修身,以为必以西方科学来谋求利国利民才能治国平天下。
叶企孙这个名字对于一般人而言并非耳熟能详,但杨振宁、李政道、王淦昌、钱伟长、钱三强、王大珩、朱光亚、周光召、邓稼先、陈省身等人都曾是他的学生,华罗庚曾受到他的提携。建国后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有半数以上曾是他的学生,因而有人称他“大师的大师”。正是这一个个俯仰天地的大师,成就了清华的黄金一代,也为这所大学奠定了名扬国际的声誉与坚实的学术根基。
1918年,叶企孙从清华毕业,赴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物理,1920年9月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实验物理大师P.W.布里奇曼(P.W.Bridgman,1946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他的第一个研究课题,是用X射线短波极限法精确测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实验结果,很快被国际科学界公认为当时最精确的H值。这一数值被沿用达16年之久。这一年他23岁。
举贤纳士
培育出黄金一代
叶企孙学成归国之时,恰逢清华学校在1925年创立大学部。在清华教务长梅贻琦的力荐之下,27岁的叶企孙到清华出任物理科副教授,担当起了筹建物理系的重任。
如果说梅贻琦在清华巩固了学术自由、民主管理、尊奉大师的治校之道,那么,叶企孙就是这一理念的坚定信徒与执行者。他一手创建了清华的物理学系,同时也是清华大学理学院各系发展的奠基人。
27岁的叶企孙回国并在清华执教,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学生冯秉铨回忆:“第一届学物理的有四个人,第二届只有两个人,第三届只有一个人。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到三年级,都是他一个人教的,所有的课都是他一个人开,不是他想一个人单枪匹马,是他想请人家来,人家不来,也请不到。”
1928年,清华学校正式易名为国立清华大学。1929年7月6日,叶企孙被教授会、评议会推荐任命为清华大学理学院首任院长兼物理系主任。那一年,他31岁。但作为清华物理系主任,对于叶企孙来说其实是一种牺牲,相当于要放弃自己的专业研究来做行政的工作,尽管如此,他把聘任第一流学者到清华任教列为头等大事,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高瞻远瞩地设置学科规划,培育人才。
从1926年到1937年,叶企孙先后为物理系和理学院聘来了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张子高、黄子卿、周培源、赵忠尧、任之恭等一批学者。当时吴有训还只不过是刚到校的普通教师,资历年纪都不如他,他把吴有训的工资定得比自己还高,1934年,他引荐吴有训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职。四年后,他力主吴有训接替自己理学院院长一职,那时他正当盛年。
冯秉铨毕业的时候,叶企孙对他们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
他不光要栽种,他还要育土。清华理学院就是叶企孙在1929年组建的,其中包括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心理、地学6系。他说凡是出人才的地方,必然是科学文化最盛行、科学土壤最肥沃、科学气氛最浓厚之地。中国科学研究停滞数千年,第一次有了这滚热得烫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学致用人才外,尚谋树立一研究科学之中心,以求中国之学术独立。”
他不求收获,只问耕耘,他重视教学质量,执教之严也是出名的。叶企孙发现班上有个学生总是低头看书,不听他讲课,可到了提问环节,该学生又总是对答如流。于是,叶企孙开始留意这个表现异常的学生。终于有一天,师生间有了以下这段对话:
“你能看懂这本教材吗?”
“能,快看完了。”李政道紧张地说。
“既然都能看懂这本书,还来听我的课不是浪费时间吗?”
李政道不敢回答。
看着低头不语的李政道,叶企孙笑着说:“以后再有我的课,你可以不来听了,我批准你免课。但实验你必须做,绝对不许缺课。”
在之后的一次电磁学考试中,李政道信心十足交卷后,原以为至少得95分以上,却只得了83分。叶企孙告诉李政道,“你的理论成绩几乎得了满分,但实验成绩拖了总分的后腿。如果实验不行,理论分数永远不可能得满分。”
1946年春节过后,政府选派数理化三方面的优秀研究生去美国深造,叶企孙于是推荐了李政道。那时,正在就读大学二年级的李政道只有19岁。破格推荐如此年少之人赴美,一时引起各方争议,成为头条新闻。但事实证明,叶企孙的慧眼成就了一个物理学的大师。仅仅11年之后,李政道和师兄杨振宁一道在美国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20世纪30年代,叶企孙曾负责清华招考留美公费生事务。九一八事变后,国家需要培养航空人才,叶企孙利用自己主持招送公费留学生的机遇,在1933年第一届招考学生名额中特设飞机制造专业,招3名学生——钱学森考上飞机制造专业,后成为火箭技术和空气动力学世界一流专家;沈元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创建人;赵九章成为中国人造卫星事业的倡导者和奠基人之一。
清华北院7号 旧迹不在香如故
1925年,叶企孙受聘主持创建物理学系之时就迁入了清华北院7号,一住27年,直至1952年调入北大。
北院幽深,不仅在于其时代久远与柏竹清幽的环境,更负载着清华百年历史。北院住宅区,位于清华图书馆以北,是清华创建前首批开工建造的高标准教员住宅。清华最初作为留美预备学校,美观的北院住宅主要供美籍教员居住,随着清华改办大学北院转为一批著名学者的居所,梁启超、叶企孙等30余位教授相继成为这里的主人。
据叶企孙的侄子叶铭汉回忆,北院7号坐北向南,共四室一厅。南向中间是客厅;东边的书房与卧室相连。西边两间分别朝南和朝北,各约15平米,房子的北面有厨房和工友住房。
叶企孙让自家厨师将厨房办成了小食堂,留学回国的年轻教师常来进餐,借此交流思想、议论校政,“教授治校”的思想渐显端倪。逐步形成了一个“少壮派”教授核心改革派力量,这批青年教授以叶企孙为中心,成为推进清华实现校政民主、教育独立与现代化的重要力量。而当时的“元老派”则在清华工字厅用餐。
抗战胜利清华复校后,北院7号西边两间实际成为学校的临时客房。1947年,钱学森回国探亲在此居住十多天;1948年,钱三强回国任教清华时近两个学期住在这里。
如今北院建筑多已不存,只有北院16号朱自清旧居孑立于校河河畔,遗址成为一片芳草地。那起伏的草坪、绿荫下的长廊和如故的花香,续写着北院的幽深。
平生行以在怀 淡然处世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调整,叶企孙搬出清华北院17号,入住北京大学未明湖畔的镜春院。叶铭汉说:“他住在北大未名湖旁的一个很大的老四合院里,这里有4家人住,他有三间房——客厅、卧室和工友的房间,他一直住到1967年被逮捕。”
如今的北大镜春园,有很少一部分建筑是以前的了,很多都是后来新建的,与以前的镜春园也很大差别,只是保留了传统四合院的风格而已。
晚年的叶企孙因为遭受文革的迫害,疾病缠身,两脚肿胀、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只好日夜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读点古典诗词或历史书打发时光。
尽管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难,叶企孙也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一生很悲惨,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历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对自己的遭遇淡然处之。
1977年在他生命的尽头,他的学生,物理学家钱临照去看他时,他取出《宋书》来,翻到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时光如梭,学子们你来我往,一批又一批,老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学校还在,只有这些建筑和校园里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