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自1980年代以来,有关西藏的文学与关于西藏的叙事以先锋文学为主。先锋文学的一些代表人物都写过西藏,譬如马原的《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格非的《相遇》,马健《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扎西达娃的系列作品,阿来《尘埃落定》,宁肯《天·藏》等。西藏在这些作家的笔下显得极其神秘,宗教、哲学、天葬的习俗等意象是其关键词,他们笔下的西藏带有异域风情。
为什么先锋文学喜欢写西藏?因为先锋文学追求奇特的风貌和神秘氛围。在先锋文学作家们的想象中,西藏与先锋文学在气质上契合;先锋文学与西藏结合在一起,或许能相得益彰。但是这些先锋作家们往往对西藏的文化、历史缺乏整体的理解,他们不能对西藏做出整体的判断,因此他们对西藏的书写只是以个人经历或想象为主,他们所呈现的西藏只是他们个人所理解的西藏,往往只是一孔之见。阅读这些先锋作家们的涉藏作品,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作家本人,却难以了解西藏本身。西藏只是先锋作家们所借用的符号,他们要借西藏之气去成就其先锋文学,而未必为了真正理解西藏。
次仁罗布谈及尼玛潘多《紫青稞》时说,“上世纪的80年代中期,以扎西达娃为领军的西藏作者,已经把魔幻现实主义演绎到了一个极致,现在从整个的文学环境、作者的生活阅历来讲,很难超越。他们应该另辟新的途径,展现当下生活,反映藏民族内心丰富的世界,这个领域现在还有待开发。可喜的是现在已经有了这种创作趋势,很多年轻的作者从藏民族内心进行叙述。”①次仁罗布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小说将先锋色彩和日常的西藏结合得甚好,二者没有不兼容。尼玛潘多确实也有这样的创作自觉,她曾自述《紫青稞》道:“我看了很多关于西藏的书,但是神秘和猎奇大行其道。很多人对西藏真正的生活不了解,对普通老百姓的情感不了解。有人这么评价过:‘在我们眼里,西藏的农民好像就是一个明星,一个道具,而忽略了他们真实的情感。很多人只看到了他们华丽的外表装扮,浓重的宗教情结,但是往往忽略了他们生活中最琐碎的事情和情感。我在创作之初,并没有预想要表达社会转型过程这么个宏大题材,或者肩负起历史、社会责任感,我只是很喜欢这样一群人,希望能够展现他们的生活。我希望能还原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西藏,这也许就是不自觉的社会担当吧。”② 这是尼玛潘多所持的西藏叙事观,她的作品演绎了她的这一观念。只有将尼玛潘多的小说放在西藏叙事的传统中,才能看出其意义。尼玛潘多的文学之路就是另辟蹊径,以写实的笔法叙述西藏的人事和西藏近几十年的变迁,叙述西藏农民的真实情感与生活状态。
尼玛潘多,1971年出生,毕业于西藏民族学院语文系汉语言专业,现供职于西藏日报社,曾为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尼玛潘多曾在农牧局工作,由于工作需要,她对农村情况非常了解;之后尼玛潘多进报社做记者,也时常跑基层。尼玛潘多对西藏的过去和今天、对西藏近几十年的变化,有着清晰的了解。这些都化为其写作资源,写入《紫青稞》之中,2011年这本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据尼玛潘多鲁院的同学讲,她为人实实在在,也非常沉默。我和尼玛潘多在网上谈过几句,感觉她说话一句是一句,没有冗余的话,一如她的小说,扎扎实实,没有玄虚。
《紫青稞》为西藏提炼出一个关键词“紫青稞”,这可谓西藏的精神,西藏的气质。譬如姜戎写《狼图腾》,为内蒙提炼出一个关键词“狼”,小说以狼为核心,写内蒙物与人的整个循环系统,且循五四批判传统的思路,借外族资源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批评。尼玛潘多不是实写“紫青稞”,紫青稞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具有象征和隐喻的意义。紫青稞作为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被用作书名。紫青稞是农作物,与大地、乡村、耕作等有关,这是《紫青稞》的立足点;小说写了城市对乡村的冲击,也写了紫青稞从乡下被“挪移”到城市中的境况。紫青稞“产量低,品质差”,虽然卑微,却是“极具生命力的植物”,恰如普村之人;他们艰苦地生活,却能一代一代繁衍至今。尼玛潘多为西藏贡献了“紫青稞”这样一个意象和关键词。
《紫青稞》这部小说有“三位一体”的结构:“紫青稞”乃整部小说之体,“紫青稞”似有若无,但贯穿整部小说;家族、女性、“乡下人进城”乃小说之三位,这是小说之用,小说情节就围绕此展开。
《紫青稞》具体写阿妈曲宗一家的情况,写了妈妈、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各自的情况和遭遇。中国的家族叙事传统由来已久,《红楼梦》、《金瓶梅》、《家》、《尘埃落定》、《生死疲劳》等莫不如是。家庭在“身—家—国—天下”体系中乃枢纽,可进可退,可上可下:进可以大写,写村、市,甚至国,退可以写具体某人。《紫青稞》即是如此,小说写了母亲、儿、女以及普村村民的具体遭遇,也能以家见村,写普村的境遇与总体情况,甚至可以以家寓西藏,通过一个家庭见出改革开放以来西藏的现实情况。阿妈曲宗丈夫早逝,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子女长大,其辛苦可知;儿子罗布丹增爱上铁匠的女儿,遂入赘他家,因铁匠属贱业,故与母亲关系闹僵;桑吉朴实忠厚,与多吉恋爱,之后桑吉有了身孕、进城寻夫,但她所爱非人,在城市遭遇诸多磨难,逐渐认清了多吉的嘴脸,却阴差阳错另获爱情;达吉过继给叔父,由偏远的普村进入富庶的、近城的桑格村,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经过磨难,亦得善果;边吉初至达吉身边,缺乏人生经验,逐渐迷失在形形色色的酒客之中。《紫青稞》就以这几个人物为主,花开几朵,分头叙述。
《紫青稞》虽写家庭的情况,而重心在写女儿。儿子罗布丹增之事只是几笔带过;故事重心的重心是大女儿桑吉和二女儿达吉的不同性格与不同遭遇。《紫青稞》因此可以视为写女性之书,主要写西藏普村的女性。桑吉是尼玛潘多最喜欢的人物,故浓墨重彩,是全书的中心人物。尼玛潘多突出了桑吉厚道、善良的一面,小说前半部写桑吉在农村的情形,虽然贫穷、艰辛,但生活大致幸福;后半部写桑吉在城市中的遭遇,遭到诸多困苦,几乎生活无着。尼玛潘多存心仁厚,故让桑吉逢凶化吉,碰到好人收留,认清多吉嘴脸,遇到心上人,得到善果。桑吉似乎是“紫青稞”的化身,尼玛潘多在她身上寄寓了诸般美好的品质。达吉聪明伶俐,过继给叔父之后,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立稳了脚跟,且不断进城,学会了做生意,开了饭馆,境况日益好转,也得到了心上人。
《紫青稞》在描写桑吉、达吉等人时就带出了“乡下人进城”问题:桑吉进城寻找心上人,达吉进城做生意,她们虽有各自不同的处境,但在城市中均遭受到磨难。乡下人进城问题在1980年代的文学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因为其时“改革开放”政策逐渐确立,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粮食产量提高,故城乡禁锢松动,这些现象都反映在文学中。路遥的《人生》之所以在当时以至今天都有着巨大的影响,与城乡问题息息相关。《人生》立在这个基础上,除非某天城乡问题解决,《人生》才会被人们归于遗忘,否则《人生》一直会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紫青稞》出版于2011 年,重心也是写乡下人进城问题,而晚于这个文学潮流,其中或有两个原因:一、少数民族地区城市化进程相对滞后,诚如徐刚先生说:“中国现代性有一个从沿海到內地,再到少数民族区域的一个流转过程”③,西部地区与少数民族地区未首先受到市场经济冲击,或对城乡问题反应缓慢。《紫青稞》所描写的乡下人进城问题、城市对农村的冲击等问题,晚于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潮流,或即此问题的反映。二、西藏的先锋文学叙事取得了巨大成绩,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许反而成为新的文学范式的阻碍,遮蔽了其他西藏叙事的可能性。
这些年随着青藏铁路的开通等,游人逐渐涌入西藏,西藏与内地的联系也日益密切。西藏的神秘性降低,现实与世俗的一面逐渐凸显;另外,随着西藏问题成为公共话题,众人需要理解一个真实的西藏,需要了解改革开放以来西藏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那里的人在想什么,在干什么;众人日益对神神道道的、甚至装神弄鬼的、与现实无关的西藏失去了兴趣。写西藏的传统、宗教等,采用先锋文学或能收到更好的效果;但写现实的西藏,摒除作者个人想象,减少作者主观臆断,采用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则较为合适。在《紫青稞》中看不到先锋文学的影响和影子,尼玛潘多只是以老老实实的笔触,写现实中的普村,写了普村中人的生活状况、心理情况和情感状态,写了普村中人在城市中酸甜苦辣的遭遇。通过《紫青稞》,我们大概可以了解西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可以了解一个世俗的西藏。
先锋文学强调西藏的传统、历史、宗教等神秘性的一面,但由于作者大都缺乏对西藏历史、传统、宗教等深入的研究和整体的把握,所以这一路逐渐日薄西山。现实主义的西藏叙事正在崛起,尼玛潘多是重要的代表人物,《紫青稞》是这一路的力作。这一路正在取得重要的成绩,但我也有所担心,现实主义西藏叙事不应该抹掉西藏的传统、神圣和宗教等方面,倘只是过分强调世俗和日常,也不能真正了解西藏。西藏的传统与宗教,之所以显得神秘,是因为缺乏真正的理解,大家从低处向高处看,从外向里看,故感觉朦朦胧胧、神神鬼鬼,但若对教义、教理有真正的理解,那么其实也很清澈。书写西藏的作家,我觉得应该同时在西藏的历史和现实,西藏的神圣和世俗等两个方面同时用力,这样也许是另外一条路。
注释:
①《尼玛潘多长篇小说<紫青稞>三人谈》,http://publish.dbw.cn/system/2010/06/02/052544145.shtml
②《尼玛潘多〈紫青稞〉》,来源中国西藏网,2010年9月2日。
③徐刚:《谈谈次仁罗布、尼玛潘多和张祖文的小说》,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17f31f01017a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