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辉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竖条条的古怪西服,袖口既不让揩鼻涕,胸口又往里直灌风,站在呼啸不止的北风里,等待着春暖花开。
大概十来岁的样子吧,我拥有了平生第一套西服。
那时候,刚到数九的季节,心里就巴望着农历新年的到来,除了可以放鞭炮和吃上家里宰杀的年猪之外,更多的是盼望能得到一身新衣服。记得那一年,大概家里的光景比往年要好一些,俺娘早早就去供销社里给我和大哥扯了布料。那是一种深蓝色带竖条的布料,俺娘说这布料很稀罕,过年了,要给我们哥儿俩做“西服”。
我们这么小,怎么能有“媳妇”呢?我抽了抽快流到嘴巴里的鼻涕泡,看看大哥,本以为跟奶奶去城里走过亲戚的他见过世面也许能明白,他却跑一边弹玻璃球去了。俺娘拿着新扯的布料,拉着一头雾水的小哥儿俩,来到村里的二奶奶家里,她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裁缝。这时我才明白,俺娘说的西服不是“媳妇”,是一种据说很时髦的衣服。
我和大哥被二奶奶用皮尺从头到脚、从左到右量了个遍。等待的过程是充满煎熬的,就连做梦,我都在想着西服这件事。终于有一天晚上,我跟大哥灰头土脸地从外边藏猫猫回家,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两套崭新整齐的西服。
娘让我们哥儿俩洗了手擦了脸试衣服,我兴奋得嘴巴里直嗷嗷。大哥虽然也高兴,可他的关注点主要在那一锅开始冒香味的炖排骨上。苦苦期盼等待的西装终于穿在了身上,新衣服足足大两号,那肯定是二奶奶按照俺娘一身衣服穿两年的标准缝制的。暗淡的灯光下,镜子里两个孩子一高一矮的造型是这样的:新衣服偏大,袖口需要卷起来一截,西服那锯齿状的大领口完全暴露出了里边黑色的“家做”立领棉袄,像一张龇着牙的大嘴巴。棉裤腰也是超高的,所以,腰部周围好像塞进了什么东西,被支棱得鼓囊囊的。裤脚同样需要卷起来穿,要不就会拖地,卷起来也罢,可又露出了脚上那双也是“家做”的黑条绒橡胶底的五眼棉鞋。
我小声跟大哥嘀咕不想穿那身新衣服,想伙同他一起抵制洋货,可大哥只顾埋头啃那块早就没有肉的猪骨头。在他眼里,他的弟弟还没有那块骨头重要,那一刻,我有些淡淡的心酸。
在俺娘的压力下,我还是穿上了那身让我由爱转恨的西服,俺娘的理由很简单:哥儿俩穿着一样的衣服去拜年,那该多有面子。其实,从穿上那身衣服开始,我就盼着年快点过去、天气快点转暖,我好换上原先那些舒服的旧衣服,哪怕上边有让我曾经憎恨不已的补丁。
于是,大年三十的夜晚,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穿着一身深蓝色竖条条的古怪西服,袖口既不让揩鼻涕,胸口又往里直灌风,站在呼啸不止的北风里,等待着春暖花开。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