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选凝
暴力倾向是蛰伏在人血液里的野兽,一旦被唤醒,就无可收拾。某种程度而言,它和爱情一样危险、不受控,且会带来伤害。只是有些人心底那头野兽一世都不会苏醒,就像有些人一世都不会获得爱情。
认识她之前,我就隐隐觉察过自己体内的暴力倾向。大学时足球队的死党和我看上同个女孩,他巧舌如簧,我言辞木讷,做朋友性格互补,一做情敌就高下立见,眼看喜欢的人被抢走已不是滋味,更糟的是,某次练习前我恰巧撞见他在楼梯间角落跟另一个女生吻得火热,积在心底的恨意被不期点燃。我故意从他背后放铲,踢断他的脚踝,后果是他做了两次手术,而我因“蓄意伤害”队友被逐出校队。
伤害的后果是付出代价。
得到女孩的心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对她好,另一种是无所不用其极地伤害她。我对女友,属于前者。从她刚入公司开始,我便已看穿她的性情,女孩的任性、女人的依赖、小聪明、略微偏执,需要被无限地娇宠。我尽我所能待她好,她喜欢上一套古怪的闷片,百看不厌,我便陪她反复进场,她看中的鞋子断码,我暗地走遍港九所有那个牌子的分店,找到她穿的尺码。她想去东欧旅行,但我们在同个小组不能一起休假,于是我申请转换部门。
她情绪不佳向我发怒的时刻,我都以沉默应对。一时之气,愈激化愈凉薄,我不愿伤害她,哪怕言语冲撞,哪怕一丝一毫。
所以,在我动手打她时,我们两个都呆了。
大学时爱过的女孩,在和我那位三心二意的死党几度分合后,终于奉子成婚,喜帖上淡淡一层金箔,在我眼里,还是过于耀眼。女友望见我的神情,笑着过来抢帖子,一边揶揄道:“啊,是初恋情人哟。”我不愿她误会,忙道不是不是,便从她手里去扯那喜帖。本是一场玩闹的争抢,却因我不知不觉中用力扣住她手腕而变了质,她疼痛惊叫:“你放开我!”
一拉一扯下,喜帖“唰”地撕成两半,新人的一对笑容,也裂成两份。
她真的动怒了:“你很舍不得她是不是?”
我一言不发,反而催化了她的怒火。“说话啊!你不敢说啊!你根本就忘不掉她!你说啊!你哑了吗?”
逼到忍无可忍时,我冲口而出:“是啊,我忘不掉!你满意了!”
“啪”地一个耳光打过来,我脑海内一片嗡鸣。
遇到类似情况,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惊?愣?怒?好男不跟女斗?我只知那一刻的我,意识接近空白,而下意识的本能,是还手……
清醒过来,才真的无措。
此前反手同她扭打起来的我,在她指甲掐进我臂上的皮肤时,因剧痛而大力将她摔到墙上,左右开弓连抽了她若干耳光后才停手。她完全怔住,唇角猩红,呆望着我,直到两行眼泪笔直滚到嘴边,溶掉血丝的触目惊心。
伤害是无须道歉的,因为歉意无济于事,它只能被记住、被冲淡,痊愈成疤痕,但它不会被遗忘。我一直那样避免伤害她,却还是没能避掉血液里最粗蛮原始的暴力冲动。
我们之间自此变得微妙,表面上客气谦让,但一句实质性交谈都没有,更绝口不提那场冲突,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相敬如宾才是爱情里最糟的事—当你能有礼有节控制自己对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时,你也就能控制自己不再爱他。刚在一起时,因生疏而克制,熟稔恋人,则只会因克制而生疏。
她仍旧喜欢古怪闷片、爱买漂亮鞋子,欧洲大小国家都已玩遍,于是计划出游好望角,只是这些事,她不再依赖我。彼此间的小心翼翼,也令我对她的日常变化根本无从得知。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是,她对我的感情真的变了,且再也不可能回到昔日。
与其如此,不如我主动放弃。
整理好她的所有用品杂物,只待她有空来取。她不假思索表示当天就来,看来是想快刀斩乱麻,也好,这代价我理当要付。
她顺手翻看旧物,微微发愣。我问:“少了什么?”她却不做声,片刻,抬起头来:“你真的忘不掉她吗?”
当然不是,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摇摇头想尽快结束这难堪的话题,她却自顾自开口:“我明白,因为我也忘不掉一个人。”
我隐隐焦躁,何苦不能好聚好散,到了最终还要在言语上扳回一城。
“但我不能面对,特别是在你面前。”
暴力倾向这头野兽的恐怖之处在于,如果它曾觉醒一次,尝过肆意妄为的甜头,便一定会有下一次。
“我该怎么告诉你……”
我冲过去,用力将她的头撞在旁边的柜子边沿上,血顺着她的发际淌下来,我进而扯住她的头发,去扼她的喉咙,直到她因缺氧而拼命挣扎,我才松手。
她语声嘶哑,绝望至极:“我一直忘不掉的人,其实是最初的你。”